張麗軍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鄉(xiāng)土中國文化重建與農民形象審美嬗變研究”(編號:12BZW114)和山東省社科基金項目“鄉(xiāng)土中國現(xiàn)代轉型與百年農民形象審美嬗變研究”(編號:10DWXJ02)的階段性成果〕
百年來中國農民與城市處于一種復雜的歷史糾結之中。隨著鴉片戰(zhàn)爭的失敗,古老的鄉(xiāng)土中國開啟了一種被動性的、后發(fā)現(xiàn)代化的歷史進程。割地賠款、開放港口、貿易往來、公共租界等過程中,一種新的不同于以往歷史的、具有新質意義的現(xiàn)代城市空間同步出現(xiàn),并成為中國現(xiàn)代化內質的重要部分。
最初被迫開放的港口——上海、廣州等則成為中國最早的現(xiàn)代城市,大大不同于前現(xiàn)代的中國城市,也不同于西方的城市?!爸袊糯某鞘惺钦闻c軍事的中心,經(jīng)濟只是在城市主要功能基礎上衍生的附加功能,沒有體現(xiàn)出城市與鄉(xiāng)村質的差別。這就決定了城市與鄉(xiāng)村之間的聯(lián)系是緊密而又具體的,它們之間形態(tài)上的對立被經(jīng)濟上的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所消解了?!痹谌藛T流動上,費孝通曾經(jīng)論述過,鄉(xiāng)土中國的知識精英從鄉(xiāng)村來到城市,最后是要告老還鄉(xiāng)、回饋桑梓的,是一種正面的雙向流動。農民、農村與城市是和諧的、互動的、連為一體的。西方的城市歷史有著一個較為漫長的資本積累、自由貿易和商業(yè)文化的發(fā)展過程。城市是文明、理性和自由的堡壘。但是,中國的現(xiàn)代城市的萌生并不是由于商品經(jīng)濟發(fā)展成熟而自然出現(xiàn)的,而是被動發(fā)生的,畸形、先天不足的,有著吸附中國鄉(xiāng)村經(jīng)濟血脈、盤剝中國農民、打破鄉(xiāng)土中國倫理文化的剝削、寄生的原罪。在百年的中國現(xiàn)代化、城市化進城中,中國農民付出了巨大的歷史犧牲,成為被剝削者、被改造者乃至被遺棄者。百年中國文學史中的農民形象,在城市審美文化視域下,無不具有著魯迅筆下人物的愚昧、麻木、精神不覺悟的痛心記憶,即使是沈從文式的湘西天人合一、田園牧歌敘述也滲透著濃濃的挽歌式傷感。
一九四九年,無疑是中國農民與城市關系的一個轉折點。新中國勝利的革命軍人——昔日的農民以一種政治進城的方式,開啟了農民與城市關系的新方式。城市,由原先罪惡的淵藪開始向創(chuàng)造財富、自由、活力的社會主義新空間轉變。“空間是社會性的:它牽扯到再生產(chǎn)的社會關系,亦即性別、年齡與特定家庭組織之間的生物—物理關系,也牽涉到生產(chǎn)關系,亦即勞動及其組織的分化?!彪S著新中國一九五○年代經(jīng)濟形勢的惡變,農民與城市間除了經(jīng)濟障礙、文化障礙之外,一種新的政治障礙出現(xiàn)了——新的戶籍制度牢牢把農民束縛在土地上。直至新時期經(jīng)濟改革,當代文學才出現(xiàn)了《陳奐生進城》這樣的“進城文學”,出現(xiàn)了《到城里去》、《平凡的世界》、《浮躁》等進城農民悲喜交加的命運跌宕。隨著一九九○年代市場經(jīng)濟的興起和中國農村的空心化,數(shù)以千萬計的農民工出現(xiàn)在城市的街頭,一種從未有過的農民工潮涌現(xiàn)在陌生的城市里,成為百年來中國農民城市夢之交響曲的高潮。
與中國現(xiàn)代化相伴而生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以一種深情關切的目光久久地凝視著這群現(xiàn)代化的棄兒,以不同的審美姿態(tài)和審美理念展現(xiàn)著鄉(xiāng)土中國這一最大群體在現(xiàn)代化、城市化過程中的喜怒哀樂。從某種意義上而言,農民的城市尋夢史,就是一部鄉(xiāng)土中國現(xiàn)代化的跌宕起伏的心靈史。本文擬以老舍的《駱駝祥子》、蘇童的《米》和賈平凹的《高興》為例,考察和總結中國農民到城市尋夢的三種不同結構方式,展現(xiàn)百年來農民與城市的復雜歷史糾結,思考新世紀語境下中國農民城市夢的新可能性。
老舍先生的《駱駝祥子》是舊中國鄉(xiāng)下農民進城后,與城市空間發(fā)生關系、最后被“罪惡”之城吞沒的悲劇人生縮影,充分顯現(xiàn)了鄉(xiāng)村文化倫理與城市欲望化存在之間的巨大縫隙。
一九三○年代中國工業(yè)化、城市化進程獲得較快發(fā)展。祥子原本是一個農民,由于父母雙亡、失去土地而來到城市尋求生存的。在做過眾多賣力氣的事后,祥子選擇了靠自己尋苦掙錢的拉車工作。發(fā)達的肌肉是窮人唯一可靠的生存力量,而且也賦予了祥子一種良好的心態(tài)和健康的自尊。祥子的優(yōu)質身體以及他對自己“身體”的欣賞,確立了他的未來生活資本、方式和目標——自食其力的本分生活,擁有一輛屬于自己的車。這是一種源于鄉(xiāng)村文化倫理的、本分樸素的、善良的生活理念;但是,這也是一種笨拙的、脆弱的、乃至是危險的生活方式,因為它與資本的、剝削的、流動的城市商業(yè)文化理念恰好相反。因而,祥子的城市生活夢一次次被打斷,買車的理想一次次遭遇挫折。正是祥子的保守、固執(zhí)、不懂得變化的個性使他不能及時調整自己的拉車路線,在別人(深知城市內部的各種不可知、不可控因素的人)不敢去的地點上,栽了跟頭。
祥子第二次挫折更進一步展現(xiàn)了他與城市的不適應、不相融關系。在曹家拉包月的時候,曹家傭人高媽就勸過祥子把錢放出去,錢就會下錢;或者起個會,馬上就可以買輛車;即使不放出去,方太太建議他“立折子”儲蓄。但是祥子都沒有聽進去,而把錢放進買來的儲蓄罐里保存。這說明祥子骨子里不相信城市,沒有融于城市商業(yè)文化理念。正是這種不信任、與城市文化的不相融,為祥子帶來了一次沉重打擊和更為嚴重的后果——不僅錢丟了,而且不得不跟著虎妞回到車廠,進入了虎妞設置的圈套,被牢牢束縛于悲劇命運之中。祥子在這個異質化的空間里,愈陷愈深,不僅沒能買上車子,反而自己的身體也被好逸惡勞的虎妞——城市剝削文化的代表——俘獲了,成了一個偷娘們的、心靈上有污點的人。
拯救小福子,成為祥子洗滌污點、自我救贖的妙藥。盡管城市一次次對祥子顯現(xiàn)出猙獰的面目,但是祥子依舊渴望做一個身體干凈的、內心清白的人,依舊想找回原來的自己。與曹先生再次重逢,祥子獲得了一種新的希望:去找小福子,以前的一切一筆勾銷,兩個地獄中的人將要抹去淚珠而含著笑攜手走進一個新天地。然而,罪惡的城市魔鬼沒有給祥子一個笑臉。小福子因為不堪忍受“白房子”的非人折磨而上吊自殺了,祥子的剛剛鼓起的希望的風帆被這個噩耗扯得粉碎,祥子覺得沒救了。在那文化之城,祥子變成了走獸,與城市惡魔同質化:他嫖,他賭,他懶,他沒了心,墜入了肉體與精神毀滅的城市深淵。
祥子的城市悲劇,展現(xiàn)了鄉(xiāng)村文化和城市文化的倫理對峙。顯然,來自于大地倫理的鄉(xiāng)村之善抵御不了城市之惡。
蘇童《米》中的五龍是因為饑荒而被卷入城市的。祥子在城市中選擇了鄉(xiāng)土倫理文化的善良、本分、勤勞等品質來立足于城市,卻被城市之惡所吞噬;自幼生長于鄉(xiāng)村的五龍繼承鄉(xiāng)土倫理文化的另一面,即以狡黠、無賴來回應城市之惡,以惡抗惡,“征服”了城市。
五龍咀嚼著最后一把生米來到城市,看到了眾多像狗一樣卷縮生存的進城農民和花花綠綠的廣告、搔首弄姿的女人,“這就是亂七八糟千奇百怪的城市,所以人們象蒼蠅一樣匯集到這里,下蛆筑巢,沒有誰贊美城市但他們最終都向這里遷徙而來?!蔽妪埮c城市關系以一種奇異的、侮辱的方式開始。五龍鬼使神差地跑到了城市的毒瘤——碼頭幫的虎穴之中,受到阿保等人的侮辱——向他們每一個叫“爹”,換取食物。孤兒長大的五龍竟然在城市毒瘤那里有了一個“爹”,在強烈的諷刺意味之中暗含著五龍對這個異質化、惡魔般的城市空間的對抗姿態(tài)和生存方式的選擇——這個不失淳樸鄉(xiāng)村倫理文化的城市孤兒投靠上了城市罪惡之“爹”,以惡抗惡,來攫取在城市的生存空間。
如《高老頭》中的拉斯蒂涅經(jīng)受了人生三課一樣,來到城市的五龍先后遇到了碼頭幫的阿保、大鴻米店姐妹和呂六爺,從他們那里接受了人生三課的教育。碼頭幫的阿保給予了五龍在城市的人生第一課——城市是強盜、無賴、流氓者的世界,是一個侮辱和詆毀人生命尊嚴的世界。米店老板女兒織云給予了五龍人生第二課——性與欲望化的世界?!翱椩瓢胙诎肼兜娜榉肯蛭妪堈宫F(xiàn)了城市和瓦匠街的淫蕩。這是另一種壓迫和欺凌。五龍對此耿耿于懷。入夜他在地鋪上輾轉反側,情欲象一根繩索勒進他的整個身體,他的臉潮熱而痛苦?!睂τ谖妪堖@樣的城市底層而言,性欲望只能處于被壓抑的狀態(tài),但是他卻時時承受著處于來自身邊的織云的性暗示和性挑逗。這構成了一種來自身體內部的壓迫,進而化為另一種對城市的仇恨。五龍不得不時時掩藏這種欲望和仇恨,“五龍害怕別人從他的目光中察覺出陰謀和妄想,他的心里匿藏著陰暗的火,它在他的眼睛里秘密地燃燒?!眳瘟鶢斒沁@個城市的地頭蛇。五龍從織云被拋棄的不幸中,看到了呂六爺?shù)姆N種權勢、狡詐和血腥,完成了人生的第三課。
阿寶的精神侮辱和織云的淫蕩,使五龍?zhí)幱诰窈蜕淼碾p重壓迫之中,激發(fā)了五龍生命內部的邪惡來對抗和報復城市?!俺鞘形耆枇怂材ゾ毩怂?。正是在城市的欺凌和打擊下他的生存意志得到強化,而仇恨的烈火也熊熊燃燒起來。他要報復和占有這個城市?!苯枇鶢斨謿⑺腊⒈V螅妪堥_始與織云通奸,“米的清香和女人下體的腥味,在他的骯臟的手掌上,兩種氣味得到了奇妙的統(tǒng)一。”在五龍那里,一方面葆有著鄉(xiāng)村文化的淳樸與狡黠,另一方面五龍又能從鄉(xiāng)村文化的狡黠中打通連接城市邪惡文化的渠道,在鄉(xiāng)村文化和城市文化之間游刃有余。五龍借刀殺死阿保、占有米店姐妹、爆炸呂公館等一系列報復城市的活動,充分顯現(xiàn)了五龍身上鄉(xiāng)村文化的無賴、狡黠與城市罪惡文化中的仇恨、暴力的奇妙融合。五龍“由都市的‘兒子’變成了都市的‘父親’。不可一世的都市被他占領了,征服了?!?/p>
在實現(xiàn)復仇、“占領”城市的同時,五龍也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城市也以自己的方式對五龍做出了報復:他的一只眼睛被馮老板抓瞎了,盛滿生命強力的身體被城市病——梅毒侵蝕腐爛。城市不僅以一種有形的生理病菌殘害五龍的身體,而且還以一種無形的精神病菌侵蝕烏龍的精神,給予這個曾經(jīng)淳樸的鄉(xiāng)下男人以殘暴、淫亂、拜金的霉菌。五龍心甘情愿的打掉自己牙齒換上一副金牙,這不僅是向城市拜金文化舉手投降,而且是成為一條沒有牙齒的無能之龍的精神隱喻。
“他玩弄了都市,都市也玩弄了他,他占有了都市,都市最終又吞沒了他?!蔽妪堃詯嚎箰海x擇鄉(xiāng)村文化倫理中的狡黠、無賴的一面來應對和回答城市的殘暴、血腥、淫蕩。五龍在看似征服城市勝利的背后,無形之中被城市罪惡母體所吞噬。“在我的身上到處都有他們留下的傷痕,他們就這樣把我慢慢地分割肢解了?!?/p>
五龍是不臣服城市的,依然抗爭,只不過開啟了來自鄉(xiāng)村文化倫理的善良、淳樸、寧靜的另一支脈——來自大地、故鄉(xiāng)以及清香大米的召喚,開始了回歸鄉(xiāng)村、靈魂安寧的精神之旅。
正如鄉(xiāng)村倫理文化的兩面性一樣,城市文化同樣具有邪惡和文明的兩面。但是,以往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過多的是揭示城市的邪惡與原罪。對于現(xiàn)代中國城市的畸形特征,這種審美呈現(xiàn)自有它的合理性一面。但毫無疑問的是,城市還有理性、平等、自由的現(xiàn)代文明一面。遺憾的是,從《駱駝祥子》、《米》直至新世紀中國文學在對城市審美想象的時候,充斥著大量對城市的罪惡性想象,而缺少真正意義的中國城市文學。正如劉劍鋒先生所言,“城市和鄉(xiāng)村的描寫,……但在中國現(xiàn)代作家這里,它們則是兩個具有高度象征意義的對立意象,是具備了對立資格的兩個文化單位因而具有了兩種文化沖突的性質。認同鄉(xiāng)村,期望鄉(xiāng)村獲勝,正是中國現(xiàn)代作家對于這種沖突的總解答,這一選擇,使得中國現(xiàn)代作家始終只能徘徊在現(xiàn)代城市文明的大門之外,也徘徊在現(xiàn)代的審美世界之外?!边@是中國現(xiàn)代作家驚不破的“桃源夢”,對中國作家和文學帶來了極大的思想局限??上驳氖牵敶骷屹Z平凹的《高興》在很大程度上打破了這一審美思維模式,創(chuàng)造出了一個自覺認同城市文化的、具有新質的農民形象——劉高興,展現(xiàn)了鄉(xiāng)土中國社會巨變下當代中國農民的心靈嬗變史。
與祥子的固守鄉(xiāng)村倫理文化、五龍激活鄉(xiāng)村倫理中的狡黠、無賴文化不同,賈平凹塑造的劉高興形象創(chuàng)造性化用了鄉(xiāng)村倫理文化的富有現(xiàn)代活力的部分,尋覓到了一條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現(xiàn)代城市文化相通的精神通道。在城市化浪潮的裹挾下走出鄉(xiāng)村的劉高興,其自覺的城市認同和獨立主體意識并不是孕育于西方現(xiàn)代文化,而是萌生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具有現(xiàn)代活力的精神基因。支撐劉高興的在城市思想獨立、與城市文化對話的精神源來自農村:“農民咋啦?再老的城里人三代五代前還不是農民?!咱清風鎮(zhèn)關公廟門上的對聯(lián)寫著:‘堯舜皆可為,人貴自立;將相本無種,我視同仁’?!薄巴鹾顚⑾鄬幱蟹N乎?”中國傳統(tǒng)文化同樣有著人本平等、人貴自立的平等意識和獨立精神,劉高興正是從清風鎮(zhèn)廟門對聯(lián)汲取傳統(tǒng)文化富有活力的營養(yǎng)部分,以此來構建一個進城農民的現(xiàn)代主體意識。
從中國傳統(tǒng)文化精神基因中汲取現(xiàn)代意識,恰恰是劉高興這一農民形象身上所賦有的重要文化內涵。這是新世紀語境下鄉(xiāng)土中國文化自我孕育、生長出來的自覺認同城市的現(xiàn)代農民形象,迥異于阿Q、祥子、五龍等以往鄉(xiāng)土中國農民形象。劉高興正是以這種人本平等、人貴自立的鄉(xiāng)土文化“善因”,在城市這個異質化、陌生化(在高興的同伴五富看來城市是令人恐懼的猛獸)的現(xiàn)代空間里,開始了與城市平等對話的新生活方式,尋覓到了城市的現(xiàn)代之美和文明之善。劉高興不吝惜錢去欣賞芙蓉園,在廣場上吹起了《二泉映月》,能注意到煙影是黃的,有著帶蕭撿垃圾的“雅興”,會欣賞西安城上空一疙瘩一疙瘩的云,并把它們想象成無數(shù)的玫瑰滿空開綻。劉高興有著自己獨特的審美想象力:“環(huán)境越逼仄你越要想象,想象就如鳥兒有了翅膀一樣能讓你飛起來。”
事實上,如何面對城市,是每一個進城農民必須思考乃至于焦慮的問題。在新中國的城鄉(xiāng)二元體制下,許多農民依然對城市充滿了夢幻般的向往。到了二十一世紀,城市對中國農民而言,依然是一個異質性的、而又充滿無比誘惑力的矛盾體。但是,對劉高興而言,城市更多的是生命新生的蛻化之地。劉高興遵從城里人的稱謂,訓導五富到城里了就說城里話?!霸奂热粊砦靼擦司鸵J同西安,西安城不像來時想象的那么好,卻絕不像是你恨的那么不好,不要怨恨,怨恨有什么用呢,而且你怨恨了就更難在西安生活。五福,咱要讓西安認同咱,……你要欣賞锃光瓦亮的轎車,欣賞他們優(yōu)雅的握手、點頭和微笑,欣賞那些女人的走姿,長長吸一口飄過來的香水味……”城市在劉高興的眼中顯現(xiàn)著文明的鏡像:明亮、優(yōu)雅、美感、時尚。劉高興騎自行車開始全面認知城市,“我要變成個蛾子先飛起來?!?/p>
劉高興在從“青蟲”向“娥子”的文明轉變過程中,開始了極為成功的城市化生存。劉高興臨危境而不慌亂,成功規(guī)避違法的風險,而且成為更弱勢農民的保護者和見義勇為的英雄。即使在與城市富有階層的代表者韋達交往中,劉高興不卑不亢,始終抱有平等意識,體現(xiàn)了進城農民劉高興自我主體精神的成長和對生命尊嚴的自我珍視。進城后的各種“苦難”不僅沒有給他自卑感,反而使他“高興”、磨練他成長。劉高興以自己的鄉(xiāng)村文化倫理之善來尋覓城市文化之善,發(fā)現(xiàn)城市之美,展現(xiàn)了一種積極的、“一定要現(xiàn)代”的、認同現(xiàn)代性的人生態(tài)度和精神態(tài)度。這里面有烏托邦的因素,也隱含著自我的幻覺,但我們從中確切地看到了主人公和城市文化的平等對話與尋“善”覓“美”的精神愉悅。
優(yōu)秀的小說不僅體現(xiàn)作者深刻的生命體驗,傳達豐富的思想意蘊,還要有獨特的審美意象?!恶橊勏樽印贰ⅰ睹住泛汀陡吲d》作為優(yōu)秀小說,都創(chuàng)作了獨特的審美意象。這里選取小說中的“車”、“米”、“腎”和“垃圾”意象,來分析其對農民城市夢所呈現(xiàn)的物質性隱喻。
“車”在一般意義上,是城市的便捷交通工具,是車夫們的賴以為生的工具和生活方式。但是在祥子那里,“車”是生命中的“宗教”,是最原始意義的身體自然延伸部分,是與祥子生命合二為一的重要組成部分,是可以為祥子提供最可靠生存保障的“土地”。祥子對“車”的依賴,不僅是生計意義的,而且還是生活方式的選擇、內心文化認同的問題,因而,這是一種文化依賴、精神認同。祥子在城市中討生活,但在內心深層世界還是以一種鄉(xiāng)村文化倫理來處理自己與城市的關系,尋求一種農民與土地般的生活方式和自食其力、獨善其身的生活理念。
這種對“車”的精神依戀注定了祥子城市夢的悲劇。因為對城市而言,祥子的車子只是千百輛黃包車中的一輛而已,隨時可以更換,乃至于被其他更先進的交通工具取代。悲哀的是,《駱駝祥子》中祥子的每一輛“車”,對于祥子而言都是獨特的,都是浸透了生命的汗水與血淚,都是不可缺失和替代的。但是,城市卻以各種各樣的方式侵吞了祥子的“車”,使得祥子從身體、情感到靈魂受到一次甚比一次的創(chuàng)傷,終至走向精神崩潰、自我毀滅的深淵。老舍先生正是抓住了“車”這個祥子的“魂”,而展現(xiàn)了農民在城市的“以善抗惡”的苦難心靈史。
與“車”一樣,“米”對于五龍來說,已經(jīng)從原初的救命之物,漸漸轉向了一種對抗城市淫穢與罪惡的“最后之物”,成為滌蕩五龍腥穢、尋歸生命故鄉(xiāng)、寄托五龍靈魂的精神“潔物”。五龍帶著唯一的一把生米而來,最后帶著兩車生米而去。在這來去的中間,卻有著撕裂身心的精神痛楚和一段“英雄”般的、征服城市的傳奇。“米”對于五龍和城市而言,其內涵是不一樣的,正如車子對祥子和城市不一樣?!懊住眱H僅是城市人進行淫蕩、殺戮、仇恨的獲取力量的新陳代謝物,僅此而已。沒有人像五龍那樣嗅出米的清香,潔凈自己的心靈,追尋一種善良、淳樸的美德。悖論就在這里,在米店這個“米”的匯聚地,五龍這個懂得“米香”、“米德”的進城鄉(xiāng)下人,卻棄之而不顧,做出了一系列通奸、陰險、毒辣的行為。五龍在報復城市的同時,心中也盛滿了城市交給他的邪惡。只有置身米中,五龍的身心才能得到徹底的釋放。“倚靠著米就想象倚靠著一只巨形搖籃,他覺得唯有米是世界上最具有催眠作用的東西,它比女人的肉體更加可靠,更加接近真實?!蹦酥粒妪埿纬闪艘粋€獨特的怪癖——在米倉里睡覺、與女人們交媾都要把米置入異性下身之中。
在五龍看來,自己在城市雖有罪惡行為,但那只是他的假身,他的真身還留在楓楊樹故鄉(xiāng)呢。何者為真,何者為假?“米”在城市散發(fā)的清香,正是五龍在城市里的“假身”回去尋找自己生命“真身”的精神“味跡”。
與祥子、五龍不同,劉高興是自覺認同城市的。自我認同不是單向建構的,而是在一種反饋式的關系結構中完成。劉高興的城市認同不僅沒有得到高高在上的“城市人”認可,即使身邊的“同階層伙伴”也給予嘲諷、質疑與否定。然而,劉高興依然對自己的城市認同有著高度自信,就是因為自己與城市有一個重要的實質性關聯(lián):自己的腎賣給了城市?!耙恢荒I早已成了城里人身體的一部分,這足以證明我應該是城里人了?!?/p>
“車”、“米”對于城市人而言,是一種外在性物質,然而“腎”卻是城市人生命的重要器官,是一個不可分割的生命部分。因而,劉高興認為自己與城市具有一種內在性的生命關聯(lián),一種不可分割的精神聯(lián)系。劉高興遇到了城里的富商韋達,認為他就是擁有自己另一個腎的人。但后來,劉高興知道韋達移植的是肝,而不是腎。劉高興認同城市的惟一實體性關聯(lián),卻被證明為虛假。劉高興與城市的內在性關系受到毀滅性打擊。“腎”神話的破滅使劉高興的城市認同出現(xiàn)了一種新的危機。
在現(xiàn)代城市中,空間具有“生產(chǎn)關系”的功能。“既然社會空間也是被使用或消費的產(chǎn)品,它同時就是一種生產(chǎn)方式?!边@個現(xiàn)代性的空間把人分為三六九等,產(chǎn)生一種凌駕于農民之上的“城市意識形態(tài)”。進城農民不僅要遭受種種盤剝,而且還要遭受生命尊嚴的侮辱和精神的傷害,處于不平等的社會關系中。劉高興和五富從事?lián)臁袄钡幕钣?,具有強烈的隱喻意味。對于垃圾的性質,小說《高興》漫不經(jīng)心借用小孩子的口,說出了“不要動垃圾,垃圾不衛(wèi)生!”的話語。劉高興說過自己在城市中的存在:“哦,我們是為破爛而來的,沒有破爛就沒有我們?!眲⒏吲d就是垃圾伴生物?!袄恍l(wèi)生”,垃圾伴生物的性質自然也是“不衛(wèi)生”了?!袄樯铩笔沁M城農民在城市中國存在的隱喻性描述。
面對城市的盤剝、凌辱,乃至精神傷害,祥子、五龍和劉高興以“以善抗惡”、“以惡抗惡”和“以善尋善”的方式進行抗爭與自我救贖,帶來了不同的歷史結局:祥子被城市吞噬,五龍雖然占領與征服了城市卻也難逃被城市罪惡同質化的同歸于盡的悲慘結局,至于劉高興在經(jīng)歷了一系列生存苦難、情感痛苦和精神打擊之后,重新鼓起勇氣,對城市的自我認同之心不改,繼續(xù)鐘情于城市,其城市夢是一個沒有結局的結局。
比較于祥子這樣一個父母雙亡的、自暴自棄的城市棄兒而言,五龍和劉高興在生命中最困難的時刻都想到了精神的故鄉(xiāng)?!拔乙呀?jīng)認做自己是城里人了,但我的夢里,夢著的我為什么還依然走在清風鎮(zhèn)的田埂上?”對于劉高興而言,那個清風鎮(zhèn)故鄉(xiāng)只是出現(xiàn)在夢中,只是一個精神的故鄉(xiāng)而已;他的“真身”則繼續(xù)留在城市。盡管有祥子、五龍等人城市生存悲劇性結局的前車之鑒,但劉高興還是決意探尋一種真正的城市生活,開辟屬于自己的城市空間。
祥子、五龍與劉高興與城市的人生博弈,無論是輸贏,是歡樂還是悲哀,是仇恨還是認同,都已經(jīng)化為一種寶貴生命經(jīng)驗和審美資源,都將在一代代新世紀的中國農民和中國作家那里得到延續(xù)。事實上,中國農民的城市尋夢史,不僅僅是異質化的空間變遷問題,也不僅僅是落后與先進、愚昧與文明的問題,更深層的是一個鄉(xiāng)村文化倫理和城市文化倫理的交往融合問題。進城農民不僅面臨著生計問題、欲望問題、身份問題,還有著一個更深層的文化認同、精神歸屬和存在理念的轉化與蛻變問題。毫無疑問,《高興》中的劉高興自覺認同城市、從鄉(xiāng)村文化倫理尋找與城市文化倫理相通的精神渠道并進行現(xiàn)代性轉換,已經(jīng)昭示著中國農民城市夢的一種新的架構模式和一種新的歷史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