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新大學的“形狀”

郭嬌

William Deresiewicz又來質疑精英教育了。他就像活在現(xiàn)代美國的魯迅，用犀利的文字喚醒那些沉睡在精英教育泡泡里的青年。

這次他在美國話語權力極高的“意見雜志”《新共和》上發(fā)表了一篇文章《不要送孩子去“常青藤”》

（Don't Send Your Kid to the Ivy League——The nation's top colleges are turning our kids into zombies）。

他在常青藤大學里從學生到教師熬了24年，從過來人的角度毫不留情地炮轟常青藤的生活。

尤其是文章開頭那一段對耶魯招生的揭秘，讀起來很有味道——一個學生找了9個人寫推薦信，結果慘遭招生官們?nèi)狈駴Q。

招生官們都覺得這個學生“過于緊張”（too intense），費力不討好。

讀完全文，我卻有點失望。Deresiewicz的文字有感染力，理想也很美好。但是他選取的個案有代表性嗎？他對數(shù)據(jù)的解讀準確嗎？

他引用了2010年的一個數(shù)據(jù)，1/3的常青藤畢業(yè)生到金融與咨詢等高收入領域就業(yè)。

他想說明這些畢業(yè)生就業(yè)選擇的趨利性與狹隘性，但是我們完全可以換個角度來看，2/3即67%的常青藤畢業(yè)生選擇了其他行業(yè)。

他提出的美好理想能落到實處嗎？他為未來的本科教育指明了方向嗎？

這些問題Deresiewicz沒有給出答案。他是引起我們冷靜思考的哲學家，卻不是用行動解決問題的人。

反倒是歐林工學院（Olin College）和密涅瓦大學（Minerva），具有開創(chuàng)性的辦學實踐。

這兩所大學的共同點：成立不到20年，招生過程嚴格（錄取率低于10%），

以本科教學為主，與傳統(tǒng)的常青藤大學在教學、管理等方面有明顯差異。

歐林工學院——未來工程師及創(chuàng)新者的搖籃

歐林工學院位于波士頓，從2002年正式招生。2007年被美國的《新聞周刊》評為25所新常青藤本科之一。培養(yǎng)未來的工程師及創(chuàng)新者（engineer-innovator）是歐林工學院的使命。從規(guī)模上看，它絕對是一所“小而美”（small is beautiful）的大學，教職員工不到40人，每人都有博士學位，都要給學生上課；每年招生在80人左右，每人都自動獲得半額獎學金，即四年學費減免共8萬多美金。招生過程共三輪選拔，先由教授初評，再通過招生委員會投票，最后是整整兩天到校園里的綜合面試，入學難度與麻省理工、加州理工等不相上下。2014年新生入學的平均SAT（即美國高考）成績是全美第8。

與歷史悠久的常青藤大學相比，創(chuàng)新是歐林工學院的核心競爭力。它沒有院系，只有與工程相關的4個專業(yè)；沒有終身教職，所有的老師都是5年合同制；沒有沿用多年的老課本，所有的課程都會5年修訂一次；沒有球場、醫(yī)院等設施，這些服務都外包給了附近以商科為主的Babson學院。歐林工學院就是這樣一所專注的學校，老師與學生只埋頭做一件事——培養(yǎng)與成為未來社會所需要的工程師與創(chuàng)新者。

大四學生完成的畢業(yè)項目（Senior Capstone Program in Engineering，簡稱SCOPE），是展現(xiàn)工程背景與創(chuàng)新能力的最佳作品。這些項目的選題都是企業(yè)、公益機構等面臨的真正挑戰(zhàn)。學生們用大四整整一年的時間，設計出解決方案。比如，F(xiàn)acebook SCOPE小組致力于解決Facebook應用（App）在安卓手機中打開速度太慢的問題。

歐林工學院用“小而美”，用專注，用改變?nèi)祟惿畹腟COPE項目，展示了新型本科教育的一種可能。它存在與發(fā)展的本身，就讓我們?nèi)滩蛔∷伎迹弘y道未來的大學一定是綜合型嗎？一定要分成不同的院系嗎？一定要不斷擴招嗎？一定要講師、副教授、教授分級評審嗎？一定要修建自己的運動場館、食堂、醫(yī)院嗎？

歐林工學院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打破了本科教育的固有“常青藤模式”。

密涅瓦大學——用SPOC課堂培養(yǎng)國際公民

《大學生》的忠實讀者，對密涅瓦大學（Minerva University）應該不陌生（2014年1月《中國校園》曾做過報道）。今年第一批30多名新生入住了密涅瓦在舊金山的宿舍，標志著這所新型大學從想法變成了現(xiàn)實。8月的《大西洋月刊》（the Atlantic）長篇報道了密涅瓦的誕生，剖析了它給傳統(tǒng)的本科教育，尤其是被它視為對手的Amherst、Williams等文理學院帶來的沖擊。這篇報道《大學的未來》（The Future of College），作者Graeme Wood從深泉學院轉入哈佛大學讀完本科，也是“常青藤出品”（made in Ivy）。他開篇就描述了我們剛剛設想過的一幅畫面：

“一位大膽的科技企業(yè)家認為他可以重塑高等教育——手段是：回歸教育本質，把大規(guī)模講座、終身教職、連同橄欖球比賽、以及爬滿了常青藤的大樓和研究圖書館統(tǒng)統(tǒng)去掉。如果他是對的呢？”

這里提到的科技企業(yè)家是密涅瓦創(chuàng)始人Ben Nielson。除了位于舊金山的總部辦公室和學生宿舍，以及在籌建中的柏林、布宜諾斯艾利斯、孟買、香港、紐約、倫敦這六處宿舍，密涅瓦大學堅持“無設施”——沒有圖書館、食堂和健身房等。學生將輪流在舊金山以外的六個城市分別度過一個學期，即“四年大學，七個城市”。他們要把所在城市作為校園，完全浸入不同的文化，跟當?shù)厝艘黄疬\動、看書、喝咖啡、聊天，而不是Deresiewicz批判的那種只呆兩周的度假式體驗。這是密涅瓦與傳統(tǒng)精英教育的最大區(qū)別——沒有校門與圍墻；沒有本國學生與國際學生的區(qū)別；國際交流不再是短期項目，而是貫穿四年大學生活的主線。

這樣培養(yǎng)出來的畢業(yè)生才算得上真正的國際公民。

密涅瓦的另一項創(chuàng)新是小規(guī)模在線課程（Small Private Online Course，簡稱SPOC）。與耳熟能詳?shù)拇笮驮诰€公開課（Mass Open Online Course，簡稱MOOC）不同，SPOC只對少數(shù)學生（從幾十到幾百人）開放，對上課資格有限制（通常已付費的在校學生具有優(yōu)先選課資格，其他學生需提交選課申請或與課程相關的研究計劃），老師和助教與學生有更密切的互動。用密涅瓦的試聽課程為例，上課人數(shù)不超過20人，整整45分鐘里，每個學生都要精神高度集中，隨時準備回答老師提問，接受測試，參加小組討論，向全班匯報等。Wood在親身體驗了這堂課后，把這45分鐘戲稱為“法西斯”式的強制學習，意味著不能睡覺、走神、吃東西、玩游戲、看手機、充當“錄音機”或“筆記本”機械地記憶，而要積極地參與整個過程的思考與討論中。endprint

要說MOOC替代的是大學里幾百人一起上的大課，那么SPOC替代的是十幾個人跟著一位老師深入探究的小型研討課（Seminar）。這種高強度、多互動的小型研討課，才是文理學院或常青藤教育里最有價值的學習方式。

在哈佛，我上過印象最深的一門研討課，是只允許高年級博士生選修的《因果推論》。老師每次上課都帶著一個裝滿乒乓球的玻璃瓶。每個球上都有一個號碼，對應著每個學生。老師會隨機抽取一個乒乓球，念出上面的號碼，“不幸”被抽中的同學就得回答頗有挑戰(zhàn)性的問題。有了SPOC，老師不再需要他的乒乓球了。哈佛、伯克利和清華等高校在2013年都推出了各自的SPOC課程。

作為新生事物，密涅瓦也面臨不少挑戰(zhàn)。

從師資來看，它不設終身教職，目前已經(jīng)到任的全職教師人數(shù)不詳。從招生來看，它大膽改革，不看SAT成績，而是先通過網(wǎng)上智力測試，再通過Skype面試（包括要求學生當場寫一篇短文，避免槍手代筆）。從規(guī)模上看，與歐林工學院的“小而美”不同，帶有營利性的密涅瓦依賴學費收入，擴招是它的生存之道，計劃2015年招200～300人，此后每年翻倍。從學費來看，今年入學的新生獲得了每年一萬美金的全額獎學金以及在舊金山的一年免費住宿，此后入學的學生每年預計需支付2.8萬美金左右的學費及住宿費?？紤]到密涅瓦既“無設施”也“無終身教職”，坦白說，它的學費水平不具備吸引力，與歐林工學院相比沒有競爭優(yōu)勢，也不能與常青藤大學或文理學院所提供的獎學金媲美。

除開這些，最讓人疑慮的是課程，密涅瓦頗具野心地設置了計算機、自然科學、人文藝術、社會科學和商科五大學院，又借助加州KGI大學快速獲得了認證，還設計了跟著名心理學家去美國最大的監(jiān)獄實地考察之類的有趣體驗，但是這些都不足以支撐一套令人信服的本科課程。Wood在文中把密涅瓦的學生比作當年“五月花”號上的拓荒者，在踏上新大陸時，他們根本想象不到以后會有一個叫做美國的國家誕生。不是所有人都像拓荒者一樣喜歡冒險，喜歡無法確知的未來。我在北京遇到一個被密涅瓦錄取的女孩，她欣賞在申請過程中工作人員表現(xiàn)出的專業(yè)性，贊嘆錄取通知超酷（居然是越洋快遞過來的實木盒子，里面裝著iPad）。后來，她還是選擇了一所傳統(tǒng)文理學院。

大學新四年：一橫一豎的“T”

好的本科教育，正如Wood引用普盧塔克的話，“不是用水來裝滿，而是用火來點燃?！蔽覀儗λ卸嘞蛲?，對傳統(tǒng)的常青藤模式就有多不滿，對新型大學就有多期盼。這些嘗試，包括歐林工學院和密涅瓦大學，都還像蹣跚學步的孩子，但已讓我們驚喜地看到未來的大學可能長成什么模樣。

在我的想象里，大一到大二用來拓寬視野，每個學期去一個不同的國家或地區(qū)生活。沒有校門，也沒有圍墻，歷史課去博物館，生物課去植物園，商業(yè)課去超市或銀行，基礎導論性質的大課上MOOC，小規(guī)模閱讀討論課上SPOC。電腦、平板、手機都可以成為一個個微型“實驗室”，用來測量、計算、演示等。就像法國生物學家Francois Taddei說的——“不要小看你手里這一臺小小的智能手機，它的計算能力已經(jīng)超過了整個NASA（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在20年前的水平。20年前NASA早就可以把人送上月球，現(xiàn)在你能用這臺手機為改善人類的生活做點什么？”

大三到大四用來深入鉆研，根據(jù)興趣與擅長，選擇企業(yè)、公益機構或政府等面臨的一個真正問題，做調(diào)查，設計方案，制成產(chǎn)品或發(fā)表報告，以此做為畢業(yè)項目。畢業(yè)后，還可以繼續(xù)與這個問題搏斗，加入相關企業(yè)、公益機構或政府去測試及完善自己的方案，以研發(fā)的產(chǎn)品或其他成果申請專利或創(chuàng)業(yè)，或讀研進一步探索。就像《牧羊人奇幻之旅》（the Alchemist）里所寫的——只要你真心渴望去做一件事，那么整個宇宙都會來幫你達成愿望。

這種新型的大學生活就像一個“T”，既需要密涅瓦大學通過國際經(jīng)歷與小規(guī)模研討課打造的一橫，也需要歐林工學院專注于工程與創(chuàng)新的一豎。沒有寬度，我們必然會像Deresiewicz所說的那樣變得追逐利益，思想狹隘；沒有深度，我們必然會像他所說的那樣空有熱情與能力，卻不知道該用在哪里。

就算錯過了申請密涅瓦大學、歐林工學院或其他新型大學，也可以想辦法設計與眾不同的“新四年”。我們的母語是中文，小學就開始學英語，雙語優(yōu)勢強過大部分其他國家和地區(qū)的青年，再加上簽證越來越好拿，手機里的翻譯工具越來越強大，你基本可以無障礙地去很多國家和地區(qū)。國內(nèi)大學的課程強度遠遠低于常青藤大學或文理學院，意味著有更多的時間，在決定考研之前可以先去實驗室?guī)兔?，親身體驗一下未來科學家的生活；在考托福之前可以先教留學生學漢語，細心觀察不同文化的碰撞；在寒暑期參加對自己最有挑戰(zhàn)的活動，去最陌生的地方（既可以是外國也可以是從未接觸過的窮鄉(xiāng)僻壤），與不同年齡、背景、經(jīng)歷的人交談。只有把這些語言的、時間的、地理及文化上多元的優(yōu)勢統(tǒng)統(tǒng)用上，才能不辜負這四年的青春年少，才能值得多年后唏噓不已地感嘆“我的大學”。

最后，送上哈佛大學本科院長Rakesh Khurana給2014級新生的三條建議——勇于在智力上冒險（take intellectual risks）；彼此建立深厚的聯(lián)系（connect deeply with each other）；關愛自己以及社區(qū)里其他人的健康成長（care for our own personal well-being and that of others in our community）。即使在未來，我們沒有了氣派的校門，雄偉的高樓，白發(fā)蒼蒼的老教授，聽校園歌手彈唱的草坪，與?；ㄅ加龅氖程茫蚋咐相l(xiāng)親們炫耀的歷史，沒有了這一切的一切，依然還會記得的就是這些“用火來點燃”思想的話語與經(jīng)歷，它會帶著我們?nèi)タ磸V袤的世界，在以后的歲月里專注前行。

責任編輯：尹穎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