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與名士情結(jié)

謝小剛

《紅樓夢》“披閱十載，增刪五次”，是曹雪芹熔鑄了自己人生感悟和理想、耗費了大量筆墨和心血而成的文學大廈?！妒勒f新語》《晉書》記載了東漢后期到晉宋間諸多名士的逸聞趣事以及他們的言談舉止乃至喜怒哀樂?！都t樓夢》復現(xiàn)了《世說新語》等所載一些魏晉名士的言行風采?！安苎┣蹖憽都t樓夢》的主要動機是為了表現(xiàn)名士風采，”“《紅樓夢》的創(chuàng)作，可以看作是一位風流名士在抒發(fā)情懷、在激揚文字?！雹俨苎┣蹖γ坑蟹N特殊情感，深填于膺堂，形成了一種情結(jié)，貫穿于《紅樓夢》的創(chuàng)作中。不僅曹雪芹本人身上有名士之氣，而且其作品中構(gòu)擬的人物更是如此。《紅樓夢》中的一些人物高蹈獨立，不論風神儀貌，還是言談舉止，都頗具名士風采，且派頭十足。本文以《世說新語》等書為橋梁，將《紅樓夢》與名士風采勾連起來，此為文章撰寫的理論基點。

一、曹雪芹之名士特色

《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身兼魏晉諸名士之風采。他十分景仰阮籍，其字“夢阮”即是明證?！啊畨羧睢@一別號的背后可能暗示著曹雪芹對阮籍的夢想確是并非泛泛的?！雹凇安苎┣蹆A慕阮籍”③。曹雪芹夢如阮步兵那樣“志氣宏放，傲然獨得，任性不拘”（《晉書·阮籍傳》），醉意人生?！稌x書·阮籍傳》道阮“籍又能為青白眼，見禮俗之士，以白眼對之”，“新仇舊恨知多少”，曹雪芹如同阮籍“一醉毷騊白眼斜”（敦敏《贈芹圃》）。他“司業(yè)青錢留客醉”，與知己則灑脫不拘，把盞言歡，不分彼此；而與權(quán)貴則如“步兵白眼向人斜”（敦誠《贈曹雪芹》）、割席而居，劃清界限。據(jù)史記載，“阮籍負才放誕，居喪無禮”（《晉書·何曾傳》），而且“時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跡所窮，輒怮哭而反”（《晉書·阮籍傳》）。又有詩文為證：王勃《滕王閣序》“阮籍猖狂，豈效窮途之哭”，杜甫《秋暮枉裴道州手札》“齒落未是無心人，舌存恥作窮途哭。”曹雪芹之“狂”與阮籍同構(gòu)，甚至“狂于阮步兵”（敦誠《贈曹雪芹》），既有不拘禮法的負才放誕之氣概，又有窮途失路的人生潦倒之悲嘆。

《世說新語·任誕》王佛大嘆“三日不飲酒，覺形神不復相親”④，酒亦是曹雪芹生命之依托，“時主人未出，雪芹酒渴如狂”（敦誠《佩刀質(zhì)酒歌》序）。曹雪芹之放達、好飲恰似劉伶，《世說新語·任誕》載：

劉伶病酒，渴甚，從婦求酒。婦捐酒毀器，涕泣諫曰：“君飲太過，非攝生之道，必宜斷之！”伶曰：“甚善。我不能自禁，唯當祝鬼神自誓斷之耳！便可具酒肉?！眿D曰：“敬聞命?！惫┚迫庥谏袂埃埩孀Ｊ?。伶跪而祝曰：“天生劉伶,以酒為名，一飲一斛，五斗解酲。婦人之言，慎不可聽！”便引酒進肉，隗然已醉矣。

“伶恒縱酒放達”（《任誕》），《晉書·劉伶?zhèn)鳌份d劉伶“放情肆志”，“初不以家產(chǎn)有無介意，常乘鹿車，攜一壺酒，使人荷鍤而隨之。謂曰：‘死便埋我!’其遺形骸如此?！辈苎┣鄣暮糜讯卣\將夢阮與劉伶相提并論：“牛鬼遺文悲李賀，鹿車荷鍤葬劉憐”（《挽曹雪芹》）。張宜泉說雪芹“素性放達，好飲?！保ā秱巯邮俊沸⌒颍?，這不正是劉伶性情的體現(xiàn)嗎？

酒能澆出胸中塊壘而形諸詩篇，“醉余奮掃如椽筆，寫出胸中塊壘時!”（敦敏《題芹圃畫石》）《世說·任誕》王孝伯問王大“阮籍何如司馬相如？”王大曰：“阮籍胸中壘塊，故須酒澆之?！辈苎┣墼姽P正如阮籍，是酒澆灌后噴薄而出的。其詩才上追子建（敦敏《小詩代簡寄曹雪芹》“詩才憶曹植”），下承步兵，《紅樓夢》第一回“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⑤就是承襲化用阮籍《詠懷詩》“感慨懷辛酸，怨毒常苦多”而來。且《紅樓夢》之誄文《芙蓉女兒誄》與阮籍的《大人先生傳》關系非比尋常：《芙蓉女兒誄》或雜參單句或偶成短聯(lián)，恰似《大人先生傳》之韻散結(jié)合；《芙蓉女兒誄》結(jié)構(gòu)形式上的“起始+歌+尾聲”有如《大人先生傳》“主客對答+歌+尾聲”，其中“歌”的部分皆是以“……兮，……”句式為主的騷體，甚至二文歌的內(nèi)容興起于“天地日月星辰”。而且曹雪芹《紅樓夢》中不止一次地提及子建乃至化用《洛神賦》名句，這也絕非偶然為之，蓋其詩才之象征。

酒可以澆出華美的章句，沉醉不失為避禍的手段，“酒，正使人人自遠”（《世說·任誕》王光祿云），“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晉書·阮籍傳》）?！皶x人多言飲酒，有至沉醉者。此未必意真在于酒。蓋時方艱難，人各懼禍，唯托于醉，可粗遠世故”（葉夢得《石林詩話》）。曹雪芹“上巳前三日，相勞醉碧茵”（敦敏《小詩代簡寄曹雪芹》），他遭家庭變故，命途多舛，故其病酒人生何嘗無此深意？

多虱是魏晉名士的特征，故捫虱則為常有之舉，“在文章上，虱子的地位很高，‘捫虱而談’，當時竟傳為美事?！保斞浮段簳x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晉書·王猛傳》載“桓溫入關，猛被褐而詣之，一面談當世之事，捫虱而言，旁若無人?！辈苎┣垡嘣c名士捫虱闊談，敦誠《寄懷曹雪芹》記，“接罹倒著容君傲，高談雄辯虱手捫。”姑不究清代名士是否服藥，但虱多無疑是疏懶的表現(xiàn)，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說自己“危坐一時，痹不得搖，性復多虱，把搔無已，而當裹以章服，揖拜上官，三不堪也”，敦誠《荇莊過草堂命酒聯(lián)句，即檢案頭聞笛集為題，是集乃余追念故人錄輯其遺筆而作也》認為曹雪芹“懶過嵇中散”也非向壁虛造。

《世說新語·任誕》王孝伯言：“名士不必須奇才，但使常得無事,痛飲酒,熟讀離騷，便可稱名士?！辈苎┣邸霸姴艖洸苤病保苤脖救恕拔牟鸥黄G”（陳壽《三國志》）“下筆琳瑯”（《文心雕龍》）“骨氣奇高，詞彩華茂。情兼雅怨，體被文質(zhì)，粲溢今古，卓爾不群?！保ā剁妿V·詩品》），看到曹植之奇才，誰能不記得曹雪芹“詩筆有奇氣，直追昌谷破籬樊”（敦誠《寄懷曹雪芹》）。其嗜酒之癡狂，讀《騷》之熟練，在清代小說家中蓋無能出其二。

以此來看，曹雪芹是位名副其實的名士。

二、真名士不遜于假名士

不僅曹雪芹本人是實至名歸的名士，而且他筆下的人物也頗具名士風采。在古代文學傳統(tǒng)中，玉徳常歸之于君子，而玉容常指女子或者女子容貌，《詩經(jīng)·召南·野有死麕》“有女如玉”，《小雅·白駒》贊箕子“其人如玉”，《古詩十九首》之十二《東城高且長》“燕趙多佳人，美者顏如玉。”陸機《擬〈西北有高樓〉》“玉容誰得顧，傾城在一彈。”王昌齡《長信秋詞》之三“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卑拙右住堕L恨歌》“玉容寂寞淚闌干?！本雍啞赌贰贰坝耦伈患昂f色，故托緇塵異漢宮?！蓖鯇嵏Α段鲙洝贰坝袢菁拍婊ǘ洹?，鄭文焯《謁金門》“早是君心難恃，恨不玉顏先悴。”諸如此類，俯拾即是。但在魏晉乃至南朝，一個名士要是長得像個美貌的女子就會備受世人贊許和追捧?！妒勒f新語·容止》王右軍見杜弘治，嘆曰：“面如凝脂，眼如點漆，此神仙中人?！薄皶x人的美的理想，很可以注意的，是顯著的追慕著光明鮮潔，晶瑩發(fā)亮的意象?！雹奘枪室杂駚硇稳菝績x容。這在《世說新語》中不乏其例：《世說新語·賞譽》：“王戎目山巨源：‘如璞玉渾金，人皆欽其寶，莫知名其器’”；《世說新語·容止》“裴令公有俊容儀，脫冠冕，粗服亂頭皆好,時人以為‘玉人。’見者曰：‘見裴叔則，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驃騎王武子是衛(wèi)玠之舅，俊爽有風姿。見玠輒嘆曰：‘珠玉在側(cè)，覺我形穢?！保弧巴醮髮④姺Q太尉：‘處眾人中，似珠玉在瓦石間?！边@種以女性美貌來形容男性的例子，不一而足。在《紅樓夢》里，也出現(xiàn)了這種審美傾向，第三回通過黛玉之眼拖出寶玉的花容月貌，“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面如桃瓣，目若秋波。雖怒時而若笑，即瞋視而有情……寶玉即轉(zhuǎn)身去了。一時回來，再看，已換了冠帶……越顯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轉(zhuǎn)盼多情，語言常笑。天然一段風騷，全在眉梢，平生萬種情思，悉堆眼角?？雌渫饷沧钍菢O好，卻難知其底細?！庇值谑寤伉P姐笑道：“好兄弟，你是個尊貴人，女孩兒一樣的人品，別學他們猴在馬上?！钡诙兀骸百Z政一舉目，見寶玉站在跟前，神彩飄逸，秀色奪人，看看賈環(huán)，人物委瑣，舉止荒疏，忽又想起賈珠來?！薄皩氂衲樏婵⌒恪辟Z政這一舉目，道出了諸多信息，一是說明寶玉確實光彩照人，二是說明賈珠之貌不次于寶玉，三是道明了寶玉與賈環(huán)天上人間般的差距。依據(jù)《紅樓夢》中人物對寶玉的品鑒，寶玉容貌之美算是共識了。而且我們還可看出，寶玉的容貌集合了上面諸多魏晉名士的特色。女兒之態(tài)的男性何止寶玉一人，秦鐘也在其列，第七回云秦鐘“較寶玉略瘦些，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舉止風流，似在寶玉之上，只是怯怯羞羞，有女兒之態(tài)，靦腆含糊，慢向鳳姐作揖問好?！庇值诰呕赝跷貘P乃至學堂眾學子皆認為，“秦鐘靦腆溫柔，未語面先紅，怯怯羞羞，有女兒之風?！绷嫔徱部崴泼琅?，第四十七回：“他年紀又輕，生得又美，不知他身份的人，卻誤認作優(yōu)伶一類?！薄皟?yōu)伶”一詞讓人產(chǎn)生出諸般美的遐想：或身材俊俏，或面若傅粉，或唇紅齒白，或秀色撩人……。這樣一個絕色美男，我們就不難理解尤三姐對其情有獨鐘，愛得死去活來了。

花樣男子能博得眾星捧月般的愛慕。《世說新語·容止》載：“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時挾彈出洛陽道，婦人遇者，莫不連手共縈之?！眲⑿俗⒁墩Z林》曰：“安仁至美，每行，老嫗以果擲之，滿車。張孟陽至丑，每行，小兒以瓦石投之，亦滿車?！庇帧度葜埂罚骸靶l(wèi)玠從豫章至下都，人聞其名，觀者如堵墻。先有羸疾，體不堪勞，遂成病而死，時人謂‘看殺衛(wèi)玠’?！薄皵S果盈車”與“看殺衛(wèi)玠”兩則趣事反映了魏晉時期市井觀覽美男蔚然成風。彼時，作為正史的《晉書·潘岳傳》與《晉書·衛(wèi)玠傳》記載與《世說新語》的記載也相差無幾。如果一個男子足夠貌美，便能引來眾人羨慕的目光，受此影響，曹雪芹也不忘給紅樓美男添上精彩的一筆?！都t樓夢》第十五回：“那些村姑莊婦見了鳳姐、寶玉、秦鐘的人品（即相貌）衣服,禮數(shù)款段（形容儀態(tài)舉止從容舒緩），豈有不愛看的？”寶玉、秦鐘不正和魏晉時期的潘岳、衛(wèi)玠一樣有著如花似玉的美貌么？

《紅樓夢》中還有許多魏晉式的真名士，不獨上文所述。既有“真名士”的存在，就有“假名士”的陪襯，真名士不讓假名士。

賈政門下有許多清客，清客是舊時在富貴人家?guī)烷e湊趣的門客。小說中的此類人物出場不多，其出現(xiàn)是為了烘托主角，也值得引起重視。清梁章鉅《歸田瑣記》卷七“清客”云：“都下清客最多，然亦須才品稍兼者方能自立。有編為十字令者曰‘一筆好字，二等才情，三斤酒量，四季衣服，五子圍棋，六出昆曲，七字歪持，八張馬釣，九品頭銜，十分和氣。’”⑦《紅樓夢》清客有名可考者有詹光、單聘仁、卜固修、嵇好古、程日興、胡斯來、王作梅諸人，他們無疑也是名士，但就其起名而言，多有幾分調(diào)侃之意：詹光就是沾光之意，單聘仁就是善騙人，卜固修就是不顧羞，嵇好古就是極好古，程日興就是成日興事，胡斯來就是胡來，王作梅就是妄做媒。作為真名士的陪襯而出現(xiàn)的清客們，于是被塑造成假名士的代言人了。魯迅《從幫閑到扯淡》說“就是權(quán)門的清客，他也得會下幾盤棋，寫一筆字，畫畫兒，識古董，懂得些猜拳行令，打趣插科，這才能不失其為清客。也就是說，清客，還要有清客的本領的，雖然是有骨氣者所不屑為，卻又非搭空架者所能企及。例如李漁的《一家言》，袁枚的《隨園詩話》，就不是每個幫閑都做得出來的。必須有幫閑之志，又有幫閑之才，這才是真正的幫閑。如果有其志而無其才，亂點古書，重抄笑話，吹拍名士，拉扯趣聞，而居然不顧臉皮，大擺架子，反自以為得意，——自然也還有人以為有趣，——但按其實，卻不過‘扯淡’而已。幫閑的盛世是幫忙，到末代就只剩了這扯淡。”⑧《紅樓夢》中清客與賈政閑談，系陪主人消遣?！扒蹇汀迸c“相公”并用，兩者意義相當，“篾片”與“相公”也并用，篾片相公也是清客，第三十九回里鴛鴦笑道：“天天咱們說外頭老爺們吃酒吃飯都有一個篾片相公，拿他取笑兒。咱們今兒也得了一個女篾片了（劉姥姥）”，看得出清客有消遣娛樂性的一面。在寶玉題念書時，及時化解主人和主子之間的矛盾，并為主人臉上貼金?！氨娙恕痹谛≌f中有時也是清客。假名士不忘魏晉風度，也會撫弄風雅，第十七回至十八回，眾人道：“極是。非胸中大有邱壑，焉想及此?！毙刂写笥星褊中乇扔饔胁抛R、意致深遠?！妒勒f新語·品藻》中明帝問謝鯤：“君自謂何如庾亮？”答曰：“端委廟堂,使百僚準則，臣不如亮；一丘一壑，自謂過之?！庇帧妒勒f·巧藝》顧長康畫謝幼輿在巖石里。人問其所以，顧曰：“謝云：‘一丘一壑，自謂過之?！俗右酥们疔种小！贝笥^園題對聯(lián)匾額、為姽婳將軍題詞，清客們積極參加討論，顯示出他們“亂點古書，重抄笑話，吹拍名士，拉扯趣聞”的特點。同為名士，而且清客們的才品在某些方面是連“真名士”也望塵莫及的，如大觀園的“真名士”中除林黛玉會撫琴外，其他人不善琴，但是嵇好古卻可扶鳴琴。

但從整體上來看，以清客為代表的名士要比“真名士”遜色得多，他們?yōu)殇秩菊蔑@真名士風采而出現(xiàn)，起到烘云托月的作用。他們依附于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既不能出人頭地一顯自我風采，又不想寒窗苦讀遍嘗人間酸澀，只是仰人鼻息為他人作嫁衣裳。作者在為真名士唱贊歌的同時，也不忘為假名士挽歌一曲，一掬同情之淚。

三、名士情結(jié)與小說創(chuàng)作

曹雪芹對名士有著特殊的情感，在塑造名士風采同時，內(nèi)心陷入深深的迷惘和困惑之中。葉嘉瑩說道，“《紅樓夢》中所寫的故事，表面上雖然真真假假撲朔迷離，然而基本上所表現(xiàn)的則是舊日專制封建的社會中，一般有理想有感情的讀書人，在理想和感情兩方面都找不到出路時的共同悲慨與共同心態(tài)?！雹嵩凇都t樓夢》第一回就說到本書“大旨談情”，那么除“談情”之外就是理想了。

作者是懷著復雜的心態(tài)展現(xiàn)名士風采的。劉勇強先生說，“甄士隱與賈雨村的聯(lián)袂而出，不只是體現(xiàn)了所謂‘將真事隱去，用假語村言’的創(chuàng)作理念，也因此二人一出世、一入世的人生態(tài)度，反映了作者思想上的矛盾。”⑩“甄士隱稟性恬淡，不以功名為念，每日只以觀花修竹，酌酒吟詩為樂，倒是神仙一流人品”（第一回），這樣的人算得上是一個真名士了，無奈大禍從天而降：小女英蓮離奇失蹤，致使骨肉分離；葫蘆廟內(nèi)熊熊烈焰，燒盡所有家當。甄士隱夫婦只能寄宿岳丈家。據(jù)作者說“士隱本是有宿慧的，一聞此言，心中早已徹悟”，“宿慧”與“徹悟”皆為佛家語，具有佛家慧根的甄士隱最后跟了跛足道人出家做了道士。賈雨村出身末世根基已毀的仕宦讀書之族，身無分文，前途未卜，在宦海中幾經(jīng)沉浮。一面是雨村求取功名的發(fā)跡史，一面是士隱看破紅塵的出家史，兩人飽經(jīng)風霜雪雨的人生何其相似，卻有不一樣的結(jié)局，這反映了作者的復雜心態(tài)。

寶玉有真假之別，曹雪芹給了甄賈寶玉這兩個人物相同的面貌、相似的舉止、一樣的性情：眉清目秀、淘氣異常、聰明乖覺。在《紅樓夢》五十六回，賈寶玉在鏡子跟前恍恍惚惚睡去，夢見另一個大觀園中的自己。鏡中人似為賈寶玉的另一面的寫照，有甄寶玉的影子。在一百一十五回中，有兩個寶玉相見的情形，甄寶玉“改邪歸正”，大談“文章經(jīng)濟”這樣的“混賬話”，而且賈寶玉見了甄寶玉之后舊病復發(fā)、失魂落魄。幸有和尚從中周旋，得以好轉(zhuǎn)。兩個寶玉都參加了科考，二人都考中，可甄寶玉登上仕途，賈寶玉卻步入空門。雖云《紅樓夢》后四十回為他人補續(xù)，但總體上符合曹雪芹構(gòu)想。曹雪芹設計了這樣兩個同途而殊歸的寶玉，反映了他內(nèi)心的強烈沖突。

在第十五回北靜王水溶對賈政說，“只是一件，令郎如是資質(zhì)，想老太夫人，夫人輩自然鐘愛極矣，但吾輩后生，甚不宜鐘溺，鐘溺則未免荒失學業(yè)。昔小王曾蹈此轍，想令郎亦未必不如是也。若令郎在家難以用功，不妨常到寒第。小王雖不才，卻多蒙海上眾名士凡至都者，未有不另垂青目，是以寒第高人頗聚。令郎常去談會談會，則學問可以日進矣?！边@反映出了水溶王同賈寶玉的童年一樣，后幸有所醒悟，改邪歸正，漸至于今境。在第七十八回中，作者對賈政的起初性情做了交代，其年輕時和寶玉相差無幾：“近日賈政年邁，名利大灰，然起初天性也是個詩酒放誕之人，因在子侄輩中，少不得規(guī)以正路。近見寶玉雖不讀書，竟頗能解此，細評起來，也還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边@兩回都是出自曹雪芹本人手筆，其共同之處在于：以眼前的寶玉為著眼點，遙想水溶和賈政年少時皆備的詩酒放誕的人生經(jīng)歷，但他們能夠迷途知返，后得歸于仕途之正路。這種由名士放達向儒士進取的轉(zhuǎn)變，正體現(xiàn)出了作者的復雜心態(tài)。一面是禮贊田園牧歌式的名士風采，另一方面對這種理想進行了現(xiàn)實的反思。

有著謝道韞般詠絮之才、西施式瘦美之貌的名士林黛玉，愛情便是她的整個人生，她因情而生，籍情而在，卻終為情而隕。孤傲清高、與世難容的妙玉，本可青燈古佛修得正果，奈何事與愿違，檻外人還是被世人拉回世俗，以致身陷污泥。如此頗有風度的名士，終究還是受其風度所累，作者深深陷入了困惑。

凡此種種，俯拾即是。在感情和理想幻滅的敘述中，作者在思考名士的出路。擺在面前的路有兩條：入世與出世。入世的路上有水溶王、賈政、賈蘭這些踐行科舉功名之路者以及他們的忠實支持者。在《紅樓夢》中，入世者與出世者這兩類人物形成了關系上的矛盾沖突。與其說是人物關系間的淺露矛盾，還倒不如說是作者思想上的深切惶惑。作者對名士際遇感同身受，每懷惻隱之心，但無奈又把最殘酷的結(jié)局放到任性自然的名士身上，將期許卻給了這幾個身不由己的入世者。在《紅樓夢》敘事線索上，大部名士經(jīng)歷了一番現(xiàn)世的悲歡離合與興衰際遇，再由一僧一道點化，走上出世之路，并讓其復歸原處。甄士隱、柳湘蓮、紫鵑、芳官、寶玉這些出世者皆為自色悟空，最后“終究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第一回）。但凡遍嘗人間幻滅苦痛之人在無路可走時，僧道會應時出現(xiàn)，普度、點化他們出世。一僧一道游歷于前世與今生、出世與入世、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困惑的作者似無力化解幻滅之人的出路問題，于是將他們交給了僧道，由僧道來導夫先路。進一步說，“一僧一道源自曹雪芹對佛道文化的體認，也源自他從現(xiàn)實生活中獲得的感悟；同時，他又依托前代藝術傳統(tǒng)，將這種體認與感悟改造為一種溝通現(xiàn)實與超現(xiàn)實的象征手法，在出世的表象下，表現(xiàn)人類的精神追求與困境?！?作者在大力鋪排名士風采的同時，卻給了他們悲劇性的不可思議的結(jié)局，這里埋藏著作者內(nèi)心的矛盾?？梢哉f，作者在名士情結(jié)中的困境與疑惑，影響到《紅樓夢》創(chuàng)作的結(jié)構(gòu)之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