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桿清臺和一題惜敗

“別人的老師”蘇哲倫和文言文少年陳鉉玥

南方周末記者 朱曉佳 發(fā)自北京

白襯衫、帆布鞋、黑框眼鏡。蘇哲倫面貌清秀，身材修長。不論從哪個角度看，你都沒法把他跟記憶中那些吊著書袋、不事修飾的中學語文老師掛鉤。

2014年9月13日，《我知道》第三期播出。作為“別人的語文老師”，蘇哲倫和“世界記憶大師”胡慶文對戰(zhàn)，一桿清臺。接著他遇上同行景楠，拱手讓出已經知道答案的題目。場內外的女觀眾開始尖叫，她們恨不得自己就是蘇哲倫的女學生——也就是在這個時間點，這檔純粹益智的節(jié)目，達到了收視率的最高峰：1.014。

語文老師蘇哲倫注冊了一個微信公共賬號，幫學生們拓展課外知識。這個賬號推送過“衣冠禽獸其實是個褒義詞”、“劉禹錫：完美闡釋NO ZUO NO DIE”，最新的一次推送，是緊扣時局的文言文“史記·康帥傅列傳”。

但在《我知道》，秀文言文的不是蘇哲倫，而是14歲的男孩陳鉉玥。這位少年看著大屏幕上的《小時代》，愣是把一段歇斯底里的戲用文言文當場翻譯了一遍。

少年陳鉉玥最終一題惜敗。蘇哲倫覺得有點可惜：“未成年選手和成年選手比，還是有一定劣勢。一方面知識面可能不夠寬，另一方面畢竟年輕，可能上場發(fā)揮也會有問題?！?/p>

我知道連老師也不知道的知識

“怎么說呢？我很想說‘是?！碧K哲倫略作猶豫，回答南方周末記者。

這個問題是：“參加完節(jié)目，你覺得自己有想象的那么牛逼嗎？”

參加《我知道》節(jié)目，蘇哲倫說是因為“愛好”。愛好來自旺盛的求知欲，最早要追溯到中央電視臺的《趣味物理》，這是在1990年代的一檔節(jié)目，每天半小時，解釋各種有趣的物理現象，還沒上小學的蘇哲倫，每天追看。

小學二年級，有一回，去廣東出差的父親給他帶回來四本《百科全書》。他挺喜歡，翻看了一大半。后來，他在親戚家發(fā)現一套很相似的書。那是當年非常流行的一套叢書《中國少兒百科全書》。他把那套書借回來，看完才想起來，“爸爸買回來的那四本應該是盜版?！?/p>

不管正版盜版，這四本書讓他眼花繚亂，他和同學討論，卻發(fā)現同學完全不知道他在說什么。他只好去問老師，發(fā)現老師也紛紛搖頭。

“我知道連老師也不知道的知識?！边@讓蘇哲倫極有成就感。讀書也因此成了他的最大喜好。學生時代，《三國演義》、《老人與?！贰ⅰ肚暌粐@》是蘇哲倫的枕邊書。在接受南方周末記者采訪的時候，他手頭正在看的，是《陳寅恪魏晉南北朝史講演錄》。

《我知道》節(jié)目會為最終的贏家提供百萬教育基金。蘇哲倫想到的還是買書，一百萬，倒是能買上幾萬本。除了自己想要的，其中一大半，他想送給墨脫和薩迦的孩子。

蘇哲倫在復旦讀書時結識的一個師兄，一直招募志愿者赴墨脫支教。畢業(yè)工作后，他的一個同事又遠赴薩迦支教一年。這兩年公益機構信譽受損，蘇哲倫能相信的，就是這兩個朋友。但他還沒敢把送書的想法告訴這兩位朋友：“萬一沒走到最后呢？”

蘇哲倫意識到自己還是有短板。比如，在和景楠的對戰(zhàn)中，他沒能答上“萬芳”，這是一個臺灣歌手的名字。盡管蘇哲倫“更看重歷史、社科、文學、科學”，但他還是沒想通，怎么會錯過這樣的知識點。

學生似乎只是在上學，不是在讀書

對蘇哲倫影響最深的老師，是他的三個高中語文老師。高一的老師熱情奔放、思維活躍，高二的老師是個老先生，底蘊深，聲音也渾厚，高三的老師是個學術型人才，書生氣濃，談問題總能談到底，透徹。

復旦大學畢業(yè)后，蘇哲倫成了自己母?！倌昀闲Ｉ虾Ｄ涎竽７吨袑W的語文老師，和自己的老師成了同事。

崔永元在節(jié)目里和景楠、蘇哲倫談“老師的任務”。蘇哲倫回答：“一是教給學生很多知識，二是把學生送進好的大學?！边@在網上引來批評：“現在的高中老師，都只講知識不講做人嗎？”蘇哲倫委屈：那段討論是有語境的。

“事實上我跟他們的看法一樣?！碧K哲倫澄清,“人格教育當然是最重要的。給學生講很多道理，可能社會上的幾條負面新聞，就把這些全部擊碎。在這方面，我們要言傳身教。”

他希望培養(yǎng)自由的、有想法的學生，他覺得現在的高中生最缺的是自主能力。有學生想考托福，家長給蘇哲倫打電話：“這和學校的安排沖不沖突呢？”“請您讓他自己來問，這是他的事情?！碧K哲倫往往這么回答。

“樹人”之外，蘇哲倫最想帶給學生的不是知識，是求知欲。這一點讓蘇哲倫最感無奈：大部分學生似乎只是在上學，不是在讀書?！八麄兩险n、做作業(yè)、考試，但是并不很愛他們學的知識?！?/p>

現在，蘇哲倫每周要上15節(jié)課。正課12節(jié)，班會課1節(jié)。另有2節(jié)拓展課。拓展課由有興趣的老師開課，學生選修。蘇哲倫開了兩門，一門歷史，一門文言文。每門課都有二十多個學生?！斑@兩堂課沒有考綱，難度也不大，目的就是引起學生的興趣，將來到有閑、有條件時，學生自然會去學。不過這種上課方式不可能成為主流，因為不能太高估所有人的學習欲望?！碧K哲倫也很無奈。

蘇哲倫也會給學生薦書，薦書的原則是“廣、淺、短、有趣”。他推薦過羅伯特·弗蘭克的《牛奶可樂經濟學》、《三國演義》，還有《易中天品三國》等等。從來沒有學生主動跟他討論過這些書，但偶爾，他發(fā)現有人在看他推薦的書，就能滿足好一陣子。

我想做壓哨絕殺的那個人

蘇哲倫要是碰上陳鉉玥這樣的學生，也許會很滿意——他們都是文言文和歷史愛好者。

陳鉉玥的父親陳永躍是轉業(yè)軍人。在部隊的時候，陳永躍就對歷史感興趣。2000年左右，在中國大陸被封禁多時的錢穆作品重見天日，陳永躍從那時開始潛心研究錢穆。他的書房里，除了《二十四史》、《資治通鑒》、《左傳》、《十三經》這樣的歷史典籍，也有一些通俗的，比如《畫說中國》。

小學三年級，陳鉉玥偶爾走進父親書房，拿起從春秋戰(zhàn)國一直講到民國的一套《畫說中國》，看進去就沒停下來。

不久，陳永躍建議兒子：“現代人轉述的故事都講得不全面。你要不要看看羅貫中的《三國演義》？”陳鉉玥看完了白話文版的《三國演義》。

接著是《大學》、《論語》、《世說新語》……每天陳永躍送陳鉉玥上學，就教他一段四書五經。讀古文最多的時候，陳鉉玥可以把古文翻譯成英語，也能把英語翻譯成文言文?！昂茌p松，沒壓力?！标愑儡S描述。

當陳鉉玥被節(jié)目組邀請參加《我知道》的時候，他已經很久沒讀過古文典籍。這段時間，他時不時拿出來看的是《紀伯倫散文集》。陳鉉玥的母親曾經是英文老師，她希望兒子也能多讀點外國文學。

對陳鉉玥來說，西方文學作品更好看，“文言文本來就是我們不熟悉的語言，我能把字面看懂，已經不容易了。理解更是難上加難了?！?/p>

陳鉉玥看紀伯倫散文，還有個目標是應對考試。在所有考試科目中，這位文言文少年最大的短板竟然是語文——他對于散文的閱讀理解，卻總是不得要領。

“我不太能夠理解散文中要表達的那種美感、意境，或者隱藏在文字背后的信息。”這個少年一板一眼地解釋，語氣像個成年人。

陳永躍和妻子并不要求兒子成績名列前茅，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不希望孩子有出息：“中國人講究中庸之道，真正厲害的人都在中間，我們對孩子的要求，保持中上就可以?！?/p>

這讓陳鉉玥有一定的時間做自己喜歡的事。陳鉉玥興趣明確，他欣賞的東西和同學們不一樣：同學們看動漫、玄幻、校園小說，他喜歡看《科幻世界》，喜歡看“漫威”系列的超級英雄電影；同學們喜歡“快男”出身的歌手張杰，他關注的是歐美樂壇。他和同學僅有的共同愛好，恐怕就是體育運動，和吐槽考試。

《我知道》錄制節(jié)目那天，陳鉉玥穿了一件意大利AC米蘭俱樂部的隊服。但他并沒有答出題格上關于意大利的題目“亞平寧半島”。

有兩道題尤其讓他遺憾。他猜出了“兵敗山倒”，卻沒能想到“兵敗如山倒”；他看到已知的一個“納”字，猜想另一個字應該是“什”——“納什”是湖人隊控球后衛(wèi)的名字，劃開題面，卻是“美國數學家，電影《美麗心靈》的原型”，他只好放棄。

他后來知道那個美國數學家恰恰也叫納什，極度懊惱：“如果當時把納什說出來，結果就不一樣了。”

如果當時晉級，陳鉉玥想選的導師是崔永元。他并不喜歡《小時代》，甚至在節(jié)目現場，暗暗抵觸把它翻譯成文言文。這一點，他也和他的大多數同學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