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文帝除肉刑之再評價

張洋　黎露

【摘 要】漢文帝廢肉刑在中國法制史上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前人對其的評價亦是多不可數(shù)，文章欲將前人對文帝廢肉刑的評價的偏頗、狹隘之處予以指出。并從讓犯罪受肉刑者更好融入社會的角度對文帝廢肉刑之舉措加以再評價，揭示文帝廢肉刑之真意。

【關(guān)鍵詞】廢除肉刑；五刑體系；融入社會

一、漢文帝除肉刑之始末

（一）除肉刑的起因

文帝十三年（前167），齊太倉令淳于公有罪被科處肉刑，其少女緹縈為父求情，隨其父到長安，上書說：“妾父為吏，……今坐法當刑。妾傷夫死者不可復生，刑者不可復屬，雖后欲改過自新，其道亡繇（由）也。妾愿沒入為宮婢，以贖父刑罪，使得過自新。”漢文帝看到緹縈的上書后，被緹縈的一片赤誠之孝所感動，遂下令曰：

今法有肉刑三，而奸不止，其咎安在？……今人有過，教未施而刑已加焉，或欲改行為善，而道無繇（由）至，朕甚憐之。夫刑至斷肢體，刻肌膚，終身不息，何其刑之痛而不德也。其稱為民父母之意哉？其除肉刑，有以易之；及令罪人各以輕重，不亡逃，有年而免。具為令。

據(jù)文帝上述詔令，關(guān)于廢除肉刑丞相張蒼、御史大夫馮敬奏言并最終定為“當黥者，髡鉗城旦春；當劓者，笞三百；當斬左止（趾）者，笞五百；當斬右止（趾）者，……皆棄市?！奔匆泽仔獭⑼叫毯退佬?，取代了毀肢刻膚的黥、劓、剕刑。

至此漢承秦制之肉刑得以廢止。

（二）除肉刑的背景

若僅以為文帝系被一個少女的勇敢孝義之舉感動而果斷廢除肉刑，并借此來宣揚皇帝的仁德，未免太牽強附會。文帝除肉刑可謂思量已久，緹縈為父求情事件只是點燃此次刑制改革的導火線。

西漢建立初期，戰(zhàn)亂之后，人口大減，經(jīng)濟凋敝，天下饑饉，國庫空虛，人民四處流亡無以為生，此時棄亂思治成為時代的呼聲。高帝時期《新語》一書，在總結(jié)秦朝滅亡的經(jīng)驗教訓的基礎上，提出了漢朝應以什么思想為指導治國，應注意什么問題。這本書在當時適合了社會發(fā)展的需要，受到高帝的重視。然高帝卻未有足夠時間將其用于治理國家。

然，在高帝四處征戰(zhàn)分封的異姓王時，在遠離戰(zhàn)火相對安定的齊國，此時的首要目的就是思考如何治理好齊國。在戰(zhàn)亂后人口、經(jīng)濟凋敝的時代，在確立齊國治國指導思想上，齊相曹參聽蓋公之言以“黃老術(shù)”為指導治理齊國，齊國大治?；莸鄱辏ㄇ?93）漢相蕭何去世，曹參奉命為漢相。曹參為漢相后，在面對大戰(zhàn)過后的漢王朝，堅持以無為而治作為治國指道思想，為貫徹無為而治的指導思想，曹參做了很多努力，并最終與惠帝在這一問題上達成了一致。漢初實行這一治國指導思想取得了很大成就。以致漢高祖至漢景帝時期統(tǒng)治者篤信以“無為而治”為基本思想的黃老術(shù)乃治國良方。

漢文帝時期仍以無為而治思想作為指導治國，但此時國家在戰(zhàn)亂后的二十余年時間里已慢慢休養(yǎng)生息得以恢復。在這樣一個歷史條件下，為了順應社會的要求，文帝意欲廢除秦制留于漢制中的苛刑，于是就有了因緹縈為父求情引起的以廢除肉刑為主要內(nèi)容的刑制改革。

二、對已有評價之反思

西漢文帝廢除肉刑這一改革舉措，在中國歷史上具有很深遠的意義，筆者對文帝的這一改革舉措和諸位學者一樣持肯定的態(tài)度。但在此基礎之上有學者對文帝廢肉刑的一些評價筆者認為是有失偏頗的。

（一）班固的偏頗

據(jù)班固在《漢書·刑法志》后附的按語所述，文帝推行的肉刑廢止未必是皇帝恩惠下的刑法減輕，大多“笞未畢而人已死”，班固謂之“外有輕刑之名，內(nèi)實殺人”。然筆者認為班固此言僅限于一時，視角太過僵化，并未以發(fā)展的眼光看待改革，不論什么時代改革都沒有一蹴而就的。改革應該是一個在實踐中不斷完善的進程。

文帝未歷刑罰，不知刑之厲害，亦不知人身體之孱弱。然其在廢肉刑上一心為民，雖不得法，卻存善意。文帝于肉刑廢止新刑實行不足十年便去世。在古代十年之久足以暴露一項制度的弊端，為何文帝卻未加以更正。筆者推測文帝是知道這一弊端并準備修正的，但奈何自己沒有足夠的時間去實施，便見此事委托給了自己的兒子。這只是筆者據(jù)史料而進行的一個猜想，誠然，筆者亦知歷史是容不下猜想的。但從景帝改刑制減笞數(shù)卻能見端倪，景帝第一次減笞數(shù)是在景帝元年（前156年）即景帝剛登基的那年，亦即文帝去世后不久。一位剛登基稱帝的新皇若事先對此制度無研究、無計劃，很難做到在剛登基不久就修正先皇的改革舉措。故筆者認為從這一時間上可以知道文帝并非不知肉刑改笞刑的弊端，只是因客觀原因為得以修正。且此處景帝減笞數(shù)亦應證筆者前述改革是一個不斷完善的過程。故筆者竊以為，班固因“笞未畢而人已死”，便貿(mào)然謂文帝廢肉刑之舉為“外有輕刑之名，內(nèi)實殺人”有失偏頗。

（二）法經(jīng)濟學分析的狹隘

對文帝廢除肉刑這一歷史事件，我國大多學者都從法經(jīng)濟學角度進行評價，比如有的學者立論認為：漢文帝刑制改革廢除肉刑的根本原因是為了繼續(xù)發(fā)展社會生產(chǎn)力。其理由是：作為奴隸制刑罰制度核心內(nèi)容的肉刑，是一種殘害人的肢體，破壞人的生理機能，使人終身殘廢的野蠻殘酷的刑罰。在封建經(jīng)濟制度已取代奴隸制的情況下，人們的勞動力價值不斷提高，統(tǒng)治者如果對觸犯刑律的勞動者繼續(xù)實施肉刑制裁，就不能滿足統(tǒng)治階級日益增長的對勞動力的剝削需要。相應的這種落后的上層建筑就會破壞社會生產(chǎn)力的健康發(fā)展、阻礙社會經(jīng)濟活動的正常進行，也不利于封建王朝的專制統(tǒng)治。

筆者初識此觀點，亦認為其論點論據(jù)確環(huán)環(huán)相扣引人深省。然其理論是建立在肉刑破壞社會生產(chǎn)力的基礎之上的，筆者在查看相應的史料后，卻對此觀點的事實基礎產(chǎn)生了疑慮，認為應據(jù)史料對其深入考究。

班固所著《漢書·刑法志》在提到肉刑廢除前，曾有段文字作了這樣的描述：“及孝文即位，……風流篤厚，禁罔疏闊。選張釋之為廷尉，罪疑者予民，是以刑法大省，至于斷獄四百，有刑措之風?！边@里談到一年審判的刑事案件只有四百，當然這也可能只是一個大約的數(shù)目，或者只是班固的美益之詞。然筆者以為《漢書》作為我國古代史中舉足輕重的一部著作，后世對它的評價亦是非常高。且其作者班固作為一個史學家。應是具有一個史學家應有的嚴謹。很難想象在這樣的一部歷史著作中會有對歷史的虛假記載。故筆者竊以為一年“斷獄四百”作為美益之詞或不確定數(shù)目記載在《漢書》中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當然也不能這種可能性予以排除，且亦可知若真存在如此可能性，那其真實的年斷獄量與此數(shù)目亦是相差無幾的。若據(jù)此數(shù)據(jù)繼續(xù)分析必然會追問一年斷獄四百，肉刑者幾何，因肉刑失勞動力者幾何。然文帝時期對刑事案件的刑罰并不只有肉刑，還有死刑、徒刑、遷刑、財產(chǎn)刑等給類刑罰，這樣看來這四百案件中處以肉刑的案件數(shù)量只有一部分。且肉刑亦分黥刑、劓刑、剕刑三大類，其中亦只有剕刑能被稱做破壞勞動力。然在被處以肉刑的一部分案件中亦只有一部分被處以剕刑。也就是說，在年斷獄四百的案件中真正是以肉刑被破壞勞動力者的只占很小的部分，亦即因肉刑被破壞的勞動力只占當時社會勞動力的很小的一部分。endprint

據(jù)此筆者認為，文帝時期因肉刑被破壞的勞動力并未達到影響社會發(fā)展的程度，換言之，要肯定文帝時期存在肉刑破壞社會生產(chǎn)力，是缺乏歷史依據(jù)的，且這種肯定亦是不全面的。故筆者竊以為從法經(jīng)濟學的角度對文帝廢肉刑所作評價太過狹隘。

三、漢文帝廢除肉刑之真意

文帝即位后，黃老之術(shù)得到更有利貫徹，社會經(jīng)濟有了更近一步的發(fā)展，百姓衣食豐足。筆者竊以為，此時文帝廢除肉刑是為了使百姓在行錯事受罰后，能更好的融入社會。即廢肉刑之目的為，使受過刑事處罰者能正常的在這個時代生活。緣由有二：

（一）社會客觀的需求

《漢書·刑法志》記載，文帝時期“化行天下，告奸之俗易。吏安其官，民樂其業(yè)。畜積歲增，戶口寖息”且“人人自愛而重法”。由此史料可知文帝時期百姓生活安樂富足，重視國家法律。當然，反言之，當時的百姓是很看不起也很不愿意，與受過刑事處罰的人來往甚至生活的。亦即犯罪受刑者很難融入再社會。此非筆者臆斷而定論，實有據(jù)可推。著名美國心理學家馬斯洛在縱觀人類發(fā)展歷程，認為人的需求有五個層次，第一個層次的需求是生理的需求，第二個層次的需求是安全上的需求，第三個層次的需求是社交需求，第四個層次的需求是尊重的需求，第五個層次的需求是自我實現(xiàn)的需求。馬斯洛的需求五層次是在人類發(fā)展的基礎上綜合概括而得出的，這樣的需求層次說可作為一個真理而存在，故而筆者以為雖然馬斯洛非本國人，亦非文帝時代人，其需求理論卻是古今皆宜，中西皆宜。再者文帝時期百姓衣食豐足，安居樂業(yè)。故筆者欲以此二者為基礎做如下推論：漢文帝時期百姓衣食充足，就整個社會而言未有朝不保夕之景，亦即此在時代百姓的第一層次的需求即生理需求已基本滿足。在無蔽體、果腹之憂時，人們就會思慮安全，即此時人們就會想法滿足安全上的需求。所謂安全上的需求即人對人身安全、道德保障、健康保障等事物的需求。文帝時期“人人自愛而重法”，表現(xiàn)了當時百姓們在滿足生理需求的同時，意欲以法律來規(guī)范社會保障社會的安定，并借此滿足自己安全上的需求。犯罪之人，雖因其失德、不道之處，而受到刑事處罰后即可再為人。然因犯罪之人對社會顯示出了其自身的社會危害性，即使其已受處罰，仍是很難得到百姓認可的。百姓為了避開犯罪之人的社會危害性的再發(fā)，自然是不會，或者說很難與之交往。且古人皆認為犯罪之人的品行是有缺陷的，與這樣的人交往是沒有道德保障的。故從前述可知，百姓不愿與犯罪之人交往是為了滿足自己安全上的需求。且我國古者有云“倉稟實而知禮節(jié)，衣食足而知榮辱?！闭缜拔乃裕牡蹠r期亦倉稟實、衣食足，此時百姓亦重禮節(jié)、榮辱。將犯罪受刑視為失禮、恥辱，故而百姓不愿意與犯罪受刑者往來。

前言百姓不愿與犯罪受罰者往來，即指犯罪受罰者很難融入社會。一般犯罪受刑者，可以等時過境遷，等百姓淡忘其犯罪之事，再從新融入社會。而對那些受到毀肢刻膚的肉刑處罰的犯罪者而言，他們的犯罪之事會留在他們的慘肢毀膚上跟隨他們一生，亦會使他們很難再作為社會的一份子而融入社會生活。即受肉刑者將失去他們作為人在社會里的一席之地。然刑罰是為了教化犯罪者，予以其懲戒，使其不敢再犯，并據(jù)此保障社會安定。并不是為了使犯罪者與社會脫離，將其劃在社會之外。故而為了滿足社會客觀的需求，即使受刑者更好的融入社會，廢除肉刑是必行的。

（二）文帝的仁德之治

歷史評價文帝勤儉、仁德，對歷史的評價筆者是持肯定態(tài)度。文帝是一位仁德愛民關(guān)心百姓疾苦的皇帝。對文帝關(guān)心百姓疾苦言論，并非紙上空談，有關(guān)文帝記載的史料，皆可以佐證。如文帝元年（前179）三月，詔曰：“方春和時，草木群生之物皆有以自樂，而吾百姓鰥寡孤獨窮困之人或阽于死亡，而莫之省憂。為民父母將如何？又議所以振貸之?！庇衷唬骸啊駳q首，不時使人存問長老，又無布帛酒肉之賜，將何以佐天下子孫孝養(yǎng)其親？……”有關(guān)機構(gòu)奏請令縣到，“年八十以上，賜米人月一石，肉二十斤，酒五斗。其九十以上，又賜帛人兩匹，絮三斤”。并要求在縣、道令、長“閱視”之后，由丞、尉送至。這一詔令即可說明文帝是很關(guān)心百姓疾苦的。故而筆者以為肉刑廢除亦是文帝關(guān)心百姓疾苦的體現(xiàn)，然此時文帝關(guān)心的百姓疾苦乃犯罪受刑者在融入社會的問題。如文章開始處所引用文帝之言，“今人有過，教未施而刑已加焉，或欲改行為善，而道無繇（由）至，朕甚憐之。夫刑至斷肢體，刻肌膚，終身不息”，由此可見，文帝是深知犯罪受肉刑給犯罪者帶來的影響是很大的。文帝心里憐惜這些犯罪的百姓，知道他們犯罪受肉刑后，再難同常人一樣在社會上生活。故文帝為了讓犯罪受刑者更好的融入社會，即將毀肢刻膚的肉刑廢除，以斷絕刑之“終身不息”。故從前述可知，文帝廢肉刑與其仁德和關(guān)心百姓疾苦是分不開的。

綜上，筆者竊以為，文帝廢除肉刑的真正原因是為了使犯罪受肉刑者更好的融入社會，在社會上更好的生活。

參考文獻

[1] 漢書（卷23）：刑法志[M].中華書局，1962.

[2] 漢書（卷4）：文帝紀[M].中華書局，1963.

作者簡介：張洋（1995- ），女，本科，西南政法大學應用法學院，研究方向：法制史；黎露，女，本科，西南政法大學應用法學院，研究方向：法制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