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進文
仿佛聽見你問我年紀多大了?“比時間的一半多一點……”我答。你的照片冷峻地凝視我,久久。好吧,我承認這句話是從吉普林那里挪來的,他說:“一座如玫瑰紅艷的城市,已有時間一半久遠。”你不也偶爾自古老經(jīng)典中刻意搬動字詞為你所用,并痛快地在后記里說原委。我不好意思地接著對你說:“因為年紀的關(guān)系吧,我的夢想愈來愈平常了?!蹦銘v懶世故地回道:“唯有平常的事物才有深意。”
深意?可是你瞧這世界都瘦成什么樣了,紛紛穿起小日子(你說“小日子”在北京話里是私生活的意思哪,要用準(zhǔn)確。)總之景氣吹秋葉入了寒冬,就這樣,能怎樣?
立冬后,想到你,決心再讀你一遍,書上有你的照片,竟有故舊對話的溫馨之感。那思維靈犀如水鄉(xiāng)烏鎮(zhèn)漣漪上的鱗光,跳入深瞳化作一尾一尾鮮活的大字小字,繽紛郁麗,“木心”兩字摔破水面,濺我一臉光陰。
我有你在1986年洪范出版的書,算是“認識”你很久很久了吧!我甚至有好幾種版本的“木心作品”,零零散散,繁體有雄獅版的清泉小叢書《素履之往》、圓神版《溫莎墓園》和《即興判斷》、洪范版《瓊美卡隨想錄》和《散文一集》,珍品當(dāng)屬1999年前后,已過世的編輯人楊淑慧成立的翰音文化出版了你的詩、散文和小說,我購得數(shù)冊,目錄上共列15冊,不清楚有無出齊,但印刷包裝極為精美,為藏家所愛。而目前手上最完整的繁體版就是印刻在(2012年)出版的13冊雅致的木心作品集,在不景氣年代這是對文學(xué)的致敬了??傆X得繁體字的姿勢細節(jié)更適合你,印刻版部分內(nèi)容順序和書名,跟翰音版不同,似乎你也動了一些手腳重整你的文學(xué)世界。簡體版,書架上是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出版的,共僅八冊,非全集。
時光容易過,也不容易過,如今我從少年邁入中年,都過了。中年溫習(xí)你在“燈光與黎明之間”寫出的《偽所羅門書》《巴瓏》《我紛紛的情欲》《云雀叫了一整天》《西班牙三棵樹》,以及體裁特殊的《詩經(jīng)演》六冊詩集。多數(shù)人說你機智、博學(xué)、洞見、優(yōu)雅,卻往往忽略了你在詩藝上所演示和展現(xiàn)的多變風(fēng)格、叛逆性,以及實驗文字的力量,特別喜歡你寫詩的膽識,活像中世紀綠林驃騎似的。詩才是你最深刻而完整的本質(zhì)——我這樣確信,但我不打算分析你。你用思考感覺,我用感覺思考,我們不同。
“溫習(xí)”二字,在網(wǎng)絡(luò)時代不時興了。往昔,我們生活不富裕,書也少,有些書總是要一讀再讀的,也往往有新的啟發(fā)。溫習(xí)你,如同溫習(xí)我的青春時光。你的詩跟我的回憶不斷交錯,如同《偽所羅門書》的副題“不期然而然的個人成長史”,興許我寫詩的“成長史”將跨時空與你交迭亦未可知,坐談移時,恍惚間,若我斷章取義,是因為忍不住或不忍,望先生勿怪,就當(dāng)作我獨自在時光里的喃喃吧,誠如《浮士德》的作者歌德所云:假如我愛你,與你何涉。
有空的話,我會再旁及你的隨筆——那年少時不知讀過幾遍的《瓊美卡隨想錄》《即興判斷》和《素履之往》,當(dāng)然《云雀叫了一整天》的下輯也算,它們更適合春天讀。還有散文《哥倫比亞的倒影》《馬拉格計劃》……以及小說,只怕將你說長了,也長了我的少年贅言、中年醉語。
其實我認識你,比你可能知道的更久。1983年——1984年你在《聯(lián)合報》與《中國時報》陸續(xù)發(fā)表作品,是由痖弦率先引進的。我的了解是這樣,不知對否?——當(dāng)時你的友人畫家陳英德在臺北《藝術(shù)家》雜志正在寫一篇《看木心的超自然風(fēng)景畫》,為了那篇文章,他曾要求你寫給他一點書面的數(shù)據(jù),就在你隨意寫成的片斷中,驚見你文筆鋒芒的熠爍。陳英德問:“為什么不寫?”你答:“寫的,自己寫來,大多散失了?!标愓f:“再寫!另一大群人將喝彩的。”你果真提筆寫了,陳英德回巴黎不久,就接到你一疊稿件,于是把它寄給了當(dāng)時主持聯(lián)副的痖弦,從此“畫家木心”就多了一個“文學(xué)家木心”的名銜了。
1984年《聯(lián)合文學(xué)》的創(chuàng)刊號有你的專輯,我家書架上還留有這本創(chuàng)刊號呢!標(biāo)題是“一個文學(xué)的魯濱遜”。(多年后我在《魚麗之宴》才讀到你應(yīng)允供稿后趕稿之苦狀)。當(dāng)時青春少年的我,19歲,正莫名自己這樣一個選擇文組的學(xué)生為何考上統(tǒng)計學(xué)系,好多數(shù)字的科系啊,數(shù)字將我放逐到阿拉伯沙漠,“像一片甲骨文掉在大堆阿拉伯?dāng)?shù)目中”。那期雜志封面插圖恰恰是,沙漠中長出一株香水百合。我心想,那百合是一片甲骨文長成的嗎?我真的走在沙漠了?一直走一直走,會不會遇見一株百合(如果百合確是圣經(jīng)里耶穌的化身我就得救了),或者其實插圖畫的是小王子的玫瑰(那下場就是孤伶伶的了)?我注定將在大學(xué)生涯迷路?彷徨少年在心中自問。而你說:“走在達不到的路上就是迷路。”念好統(tǒng)計學(xué)是達不到的吧,如果明知達不到,就轉(zhuǎn)個彎?
彎到詩那里?!腋阏f,少年時,沒有詩的時候我感到寂寞,有了詩我又代詩感到寂寞,當(dāng)最最之寂寞來了,還好遇見埃米莉·狄瑾蓀(Emily Dickinson),從她那里得到一點慰藉。她體形嬌小,像一只鷦鷯,柔密的發(fā)以栗色的絲帶束起。她背對喧囂,低調(diào)優(yōu)雅地往前走,問她去哪兒?她答:“殉美。”嚇我一跳,她接著以柔美如鷦鷯的鳴囀念著:“直到青苔爬上了唇際/將我們的名字遮掩?!薄蚁肫鹉阏f:“以‘死殉道易,以‘不死殉道難。我擇難。”你們殉美、殉道,我繼續(xù)茍活。
書桌上,我習(xí)慣把你的全部作品擺在埃米莉的旁邊,她的英文全集七百七十頁,編號一千七百多首詩,faber & fafer出版,小繡枕似的,再旁邊也是她的另一本選集《A murmur in the tree》,手繪插圖加精裝,再旁邊還有其他的繁簡體譯本。讀她的詩,我將四步格的韻當(dāng)成舞曲,在客廳里獨自回旋踩著一二三四、二二三四……用腳在木質(zhì)地板上寫詩??傆X得你在一旁以犀利的眼神覷我,嘴角勾起一抹機智幽默的淺笑,仿佛,對我的傻態(tài)無奈——卻包容。
你當(dāng)然得包容,愛我們所愛,如何是傻?年少時我曾跟你同樣緬懷過中古波斯的一些經(jīng)典(你當(dāng)然比我博而深),譬如魯米(Rumi),年輕總是這樣的:我們飛越靈魂和肉體,活活潑潑地住進我們所愛的人之心中。endprint
繼遇見埃米莉之后,少年的我遇見你,你說你“慣常賦予文句以美感樂感”,我覺得你們的詩有音樂。波赫士曾引用華特·佩特(Walter Pater)的話,寫道:“所有的藝術(shù)都渴望達到音樂的境界。很明顯的,這種說法的原因是因為,在音樂中形式(form)與內(nèi)容(substance)無法斷然一分為二?!蔽蚁肫鹉阋苍趧?qū)憫涯畈ê帐康脑娔?,視力幾近于零的波赫士張目北向凝眸,心思澄明,盡管看不見我也看不見你?!捳f回來,你在《米德蘭》忍不住說“與戰(zhàn)爭相反的是音樂”,聽到了音樂,就好像在異鄉(xiāng)靠著了故鄉(xiāng)的埠岸。我少年寫詩,一直記住了,詩的關(guān)鍵詞:音樂。
還有:細節(jié)?!姷牡诙€關(guān)鍵詞。我試著拿你的小說書寫方式來思考,所謂細節(jié)即是“以印象表呈主見”,讀者感受到你鋪陳的印象,他們自己會有主見,這,其實就是詩的方法。你對情、景、比喻的細節(jié)鋪陳,以及冷靜的距離感,也讓我想起跟埃米莉一樣讓人愛不釋手的伊麗莎白·碧許(E·Bishop),她也曾輾轉(zhuǎn)流離到你長住過的紐約呢,她可不像你童年的富裕,碧許父母早亡,吃過許多苦,不知你對她有何想法?總之我亦學(xué)習(xí)到,人生的經(jīng)驗在現(xiàn)代詩之中,必須透過細節(jié),才能讓人相信快樂與悲傷是可以比寓言更加真實的。
悄悄路過的四季瞥見少年的我成長,“那時我已明白,獨自快樂/遠處,持續(xù)的無名的歡呼/低沉而宏闊,偉大前程”你在詩里這樣說。我想,詩是孤獨而甜蜜的,那滋味只有我們自己懂,所有的少年前方都有夢,金金熠熠地對他們招手。
詩以天竺鼠的方式愛我,我偷偷寵著詩。然而,小情小愛不經(jīng)久,我需要恢宏涉事,氣度我的人生內(nèi)容。大學(xué)時,我也一再迷惑,詩若不涉事如何產(chǎn)生力量?詩是革命的初心源起,我堅信,抒情是詩的本質(zhì),叛逆才是對詩的敬意。20世紀80年代,世界風(fēng)起云涌,那時我們“五年級”世代正進入大學(xué),民主主義排山倒海,而臺灣也沒缺席,從80年代的前一年,臺灣就發(fā)生了“中美”斷交、美麗島事件,輕輕敲醒沉睡的心靈,其后高唱明天會更好,或許真的更好?八六年民進黨成立,八七年解除戒嚴,立委跳上主席臺咆哮扭打,股市狂飆破萬點,大家樂取代愛國獎券……此起彼落的抗議事件、政治事件。“要說政治,好呀/我只懂得一樣?xùn)|西/就是:權(quán)力……”這句是我自你詩中的斷章取義,請勿怪。我只是要說明,權(quán)力確曾傷害了這座島,但我更堅信莎士比亞說的:“慈悲的力量高于權(quán)力?!苯鈬酪院螅缺牧α縼碜杂谂_灣全體人民,他們用信念和選票一再改變了臺灣和政權(quán)結(jié)構(gòu)?!艺勥h了?你其實對內(nèi)地比對臺灣要了解多了,故并不怎么贊同你極少數(shù)偶爾提到對臺灣的見解。我得把話頭拉回來,當(dāng)時,我總嫌自己像你一樣過于淡漠,但淡漠也是一種反抗的姿勢。
淡漠的歲月,慶典似的孤獨。像我當(dāng)時這樣一個少年以音樂的肉身,險險地探身去構(gòu)深淵邊上脫俗草本的小詩句,因著“人生于世,青春至上”。但我一度頹然放下你,為了你說“青春遠而遠/愛情/不過是個沒有輪廓的剪影”??傆X得沒有從你那兒得到充分的愛的激情,或許我靈敏不足吧!“如果愛一個人/就跟他有講不完的話/如果真是這樣/那么沒有這樣的一個人”……你世故你憊懶,活得太聰明了,于是“原想花在情場上戰(zhàn)場上的百般輜重/變得那樣薄那樣輕那樣淺淺”,可是,少年的我大喊:要愛就要有點傻??!不能世故像你,你即便情欲高亢,“夜間仍清醒得像金鋼鉆似的”“愛人亦然,萬全處,方可率性狂戀”,這,也太太太清醒了吧,太善于用思想去感覺的你,我一度懷疑你能不能愛?
我轉(zhuǎn)而細讀更多臺灣詩人去了。在時光的柔藍霧氛中,追蹤楊牧如同追蹤一匹壯麗的、雪白的狼;行過痖弦思考的蘆葦叢,忽見一輪叫著鹽啊鹽啊的明月升起;專心致志對抗洛夫意象里擲來的鏢雨,抵御一旁靈河灌入耳蝸的魔歌;傾聽!潛意識前斷崖巔,高亢獨唱的一滴淚它不傷情,卻傷禽;還有軍隊都追不到的鄉(xiāng)愁,終于駐扎在《創(chuàng)世紀》里;閃閃《藍星》之下,孤舟橫向東西方:一頂《笠》,穩(wěn)穩(wěn)如”金”字,美如對土地的信仰……我沿詩路,更往前去,見到渡過海峽到臺灣的何其芳、廢名、卞之琳、李金發(fā)、辛笛、穆旦等等等一伙人圍坐篝火正討論著一首未來的詩,我安安靜靜立在一旁,不同意也不反對,但也沒人理我。那是一個詩的盛世,在臺灣,百花齊放。
我寫信給周夢蝶。他回信了,并寄來一冊王國維校注的《人間詞話》,臺灣開明書店出版,在第67頁折角(提醒我讀),他以紅筆雙線重重劃在一句:“詞人之忠實不獨對人事宜然,即對一草一木,亦須有忠實之意,否則所謂游詞也?!蔽倚闹型魄?,所悟?qū)懺姟案襞c不隔”,關(guān)鍵在“忠實”,一瞬間,我同時想到有人“請問木心先生,作為一個作家最重要的條件是什么?”你答曰:“誠?!闭\是忠實,誠是熱誠。于是少年的我,得出一點點答案了,任何酒酣耳熱的文字盛宴或精致小酌的細節(jié)背后必須有真實,超現(xiàn)實、魔幻、印象、達達、野獸、立體等等流派主義的潛內(nèi)在必須立基于真實,洛夫、痖弦、商禽,因著時代給予離鄉(xiāng)的真實,楊牧立基于花蓮的山風(fēng)海雨,你呢木心先生?“文化大革命”期間,因家世關(guān)系入獄,五十多歲赴美定居,20年后亦即79歲,2005年才回故鄉(xiāng)浙江桐鄉(xiāng)烏鎮(zhèn)定居,無論是流亡的美學(xué),或者“美學(xué)即是你的流亡”,這都是無比真實。我想一切詩的背后需要真實的人生經(jīng)驗,否則就是浮夸的“游詞”了。
生活就是練習(xí)飛行
立冬以后,枯葉們落在無中生有的夢里。繼續(xù)翻讀木心,頁如枯葉,碎裂之聲驚詩駭文。沒有詩人不是懷疑論者,沒有懷疑也就沒有詩。
像我這樣一個少年,對人對事經(jīng)常迷茫,呆立前程,不知何去何從,鞋尖好奇地圓睜朝向天,天是天涯,天涯知己只有在反復(fù)愛讀的書中找著。“其實,讀透了就知道你比誰都能愛的?!蔽蚁?。西班牙三棵樹枝枒指天,宣誓木心匪石,風(fēng)拂樹顫,情欲紛紛,你想起愛情——“唯赤誠之戀/燃燒而飛行/能與杳無神靈的宇宙作睥睨的是/吻”,想想一枚吻泊在眉之三角洲,靜好啊靜好,誰愿意跟你手拉手向白夜走,誰就是你的情人(也是純潔美麗的壞人),你年少也曾翻涌如云,情霈如雨,春冒汗,再來個《擁楫》,尚古之交歡盡意,像你的文字一樣淋漓;更淋漓的是《旗語》獵獵奔赴美麗,體汗綠了又再盡興綠,情欲海了又再翻覆海,讓我以為走進了感官的大島渚。好吧,我知道你能愛,”經(jīng)識過多少戀的成敗”,遽爾將《醍糊》反璞為激愛,將《槭》化身尤物。最后,最最后你唱了首《如歌的木屑》,檜香繞梁三匝。endprint
我也想象你手中的畫筆(現(xiàn)象世界是復(fù)色的, 觀念世界是單色的,好像是這樣),中國抗戰(zhàn)勝利后,18歲的你入“上海美專”這處可以快樂可以淘氣的競技場,再過些時日,因著家世甚至藝術(shù)而身系囹圉,也曾絕望,然而無論生命如何彩繪你、水墨你、刀筆你,你一路挺過來了。我無緣看你的畫展,只從雜志上看到你的《酒鎮(zhèn)》《北暮》《銷融漢刻》《山陰道上》……顏彩偶爾浮現(xiàn)腦海。顏彩是個性與情意的象征,在《巴瓏》的《白夜非夜》你道:“暗綠芬蘭、淡靛冰島、紫的瑞典、褐的挪威、丹麥黃白黑。”年少時更在《云雀叫了一整天》后,聽見《色論》,我不太贊同,卻喜歡,歡喜你這樣說:淡橙紅是大男孩、淡綠是小女孩、古銅色是思想家、鈷藍是悶悶不樂的君子、灰色是旁觀者、稻麥黃是古早的人性,還有“粉紅緞匹鋪開,恍惚香氣流溢,那個張愛玲就說了出來”。我就想,每個詩人都有自己的顏色,于是,我也學(xué)學(xué)為詩人設(shè)色:瘦金煙高的周夢蝶;黃昏響銀的痖弦;靈魂透紅的洛夫;綠波騎霧的楊牧;青瞳擰字的夏宇;黑雨拋光的羅智成;薔薇音色的楊澤;藍衫掠夢的鄭愁予;蓮色壯游的余光中;棕鬣撕心的商禽;白楊書空的木心……
少年至青年,我盡力去完成一本詩集又一本詩集的書寫,任性地、無所畏地調(diào)我自己獨有的色彩。我可有從你那里得到過一點啟發(fā)?如上所云,有的。如下將述,我想應(yīng)該也有。
你在《偽所羅門書》說:“巴哈只認為自己的作曲法適合自己,寫好,寫透,就是他的‘完成?!倍蚁氲嚼畎?,他的詩藝成就最高的當(dāng)屬樂府詩,重點不在于他擴大了什么題材,或推翻何種形式,而是沿著前人的基礎(chǔ)把題目寫深,寫透,當(dāng)他發(fā)揮到淋漓盡致,后人再也無法于這一舊題材內(nèi)超越他的水平……當(dāng)然,我絕不是在談成就這件事,巴哈和李白乃世間的高峰啊,我想說的只是“寫好,寫深,寫透”這件事。
你在《云雀叫了一整天》如偈唱道:“我亦飄零久/移樽美利堅/避秦重振筆/抖擻三百篇?!惫胚h芹香的三百篇十四行詩仿若古漢語之商籟體實現(xiàn)在《詩經(jīng)演》中,你將《詩經(jīng)》中某一字一詞的剔除、變易、置換、銜接,讓讀者隨時跳離傳統(tǒng)注釋,據(jù)以新詩的上下句,自行領(lǐng)會。這似乎有異曲同工之妙,沿用經(jīng)典的主題、氣氛、節(jié)奏。寫好寫深寫透了,突然覺得《詩經(jīng)》這種語法適合木心你——你用了,也是你的完成。
于是,對于寫詩這件事,我也學(xué)會了這樣設(shè)想:練習(xí),不斷地練習(xí)一首詩!將微小寫成巨大,以有意追蹤無情,以未來梭織過去,自庸俗提煉雅致,把人間寫到倦而爛的題材再度寫好、寫精神;在最平凡的日子里,練習(xí)把字調(diào)動到最對的位置……修改、推翻、重來,幽微剝復(fù),像傳統(tǒng)的手工藝行業(yè)一樣,“人與自然最融洽相處的是手工業(yè)時代?!蹦阋策@樣認為的。進一步,“在男和女的身上,在房屋內(nèi)/在手工藝品中,信仰化為魔法”。
無所謂完成
年少過去了。大學(xué)畢業(yè)。退伍。我在高雄當(dāng)記者,斜背的包包里有一陣子繼續(xù)把你的隨筆作品放進去,我多害怕遺忘了文學(xué)??!熒光筆一色兩色三色,鉛筆淺淺濃濃劃過重點。規(guī)定自己每周要寫一首詩,至少至少,不要忘了初衷。
結(jié)婚那年,30歲,我去了一趟西班牙自助旅行,出國后第一天正是臺灣第一任民選“總統(tǒng)”投票日,人心惶然,我擔(dān)憂回來是另一個樣子。然而回來,一切平安,好險,民主無恙。我寫下《一枚西班牙錢幣的自助旅行》,陽光、響板、大裙、吉他、紅酒,對照臺灣的彤云、飛彈、月琴、高粱,那錢幣的價值正面對照反面,伊比利亞半島的歷史對照臺灣島身不由己的歷史,西班牙趕走摩爾人,臺灣自己何曾趕走啥人?一言以蔽之:感慨。
你在《我紛紛的情欲》里說“人間應(yīng)該有一處西班牙那樣的地方/天然放浪,散漫若有神助”,為何:“世界不能有一處臺灣那樣的地方/勤勉好客,獨立若有神助?”初初見到你有詩集《西班牙三棵樹》,急于翻閱,被騙了,哈,原來“三棵樹”是西班牙產(chǎn)的一種酒Tres Cepas,卻見你在紐約曼哈頓麥迪遜大街的白鯨酒吧啜著”三棵樹”,寫下這本可愛的詩集,因著它有戀人般的水果酒香。大抵跟時光的晃漾有關(guān)吧,這詩中的酒,酒中的香。這世界,只有時光和漂泊者無有疆界,自由如酒精,平等地奔赴所有末梢神經(jīng)。
你的詩充溢聲響,畫面,氣味。你的詩仿佛知識與常識的世界地圖(偏向歐洲和中世紀),行過一個都市又一個都市,選擇一條杜思妥也夫斯基急匆匆和哈代慢吞吞之間的道路,深入歷史后院,又信步于心靈的仄徑小道,從容,自省,豪闊。以我的中年讀著你的46歲,你寫《山茱萸農(nóng)場》:“一九三九年漫游西歐,逛了大半個美國/華彩的,警策的,趾高氣揚的篇章/至此顯得儇薄,盲從,嘐嘐然茍安寄生?!庇帧皽糁袞|的整個戰(zhàn)爭時期”、又“回卡斯?fàn)柹劫I下一個農(nóng)場,蒔花種菜”,感覺不對頭時遂向四陬伸延著進入“澳大利亞的莽莽曠野”,無憂慮的敘事詩似的,行過那么悠長的古代近世道途。詩是你的異國情調(diào),又真實到異鄉(xiāng)就是故鄉(xiāng)?!按矫繅K陸地都好像自己的國土,隨后將整個世界看作淡漠異鄉(xiāng)”。如此純青之爐火煎熬一個詩人,漂泊與安頓同在一個詩人的世界。那么我的西班牙自助旅行算什么?一般人夸夸其辭的旅行又算什么?
九年前的冬天,我到上海出差,多停留了一天,只身到上海800萬人體育場巴士站,搭車欲往水鄉(xiāng)烏鎮(zhèn),那天廣播突然說路上大霧,取消出車。很失望,于是我改搭前往周莊的巴士了,但心里想的還是烏鎮(zhèn)。總覺得應(yīng)該去看看是怎樣的山明水秀摶出一個木心來。你晚年倒也實現(xiàn)落葉歸根,回到故鄉(xiāng)定居。想起你的《偽所羅門書》,你說那詩集是不期然而然的個人成長史,聽聽你當(dāng)時的詩句:“無論何方,都可以安頓自己/鄉(xiāng)愁,哪個鄉(xiāng)值得我犯愁呢?”所以,回來不是因為愁,你可能會一派輕松地說:離鄉(xiāng),只是散步不小心走遠了。是吧?你書寫家鄉(xiāng)父母親情的詩我?guī)缀鹾苌倏吹?,原本這趟去,是我想問你的。我也想無聊地問你:生命是什么呢?——“生命是什么呢/生命是時時刻刻不知如何是好?!边@句被文青用到俗的句子,你明明在《哥倫比亞的倒影》散文講過了,又整理到《巴瓏》詩集里;而“云雀叫了一整天”也一樣兩書重復(fù)提,不厭其煩又樂于其煩地干脆用來作為另一本詩集的書名,大抵詩人下意識重復(fù)的,一定是詩人最在意的。重復(fù),仿佛“倒影之倒影”,是嗎?我突然想擘一點倒影,捺入你的煙斗……
“只有絕頂聰明的魔法師/才能活到他放棄生命的時候/人們看不到他,他還在游蕩?!贝祟愑问幙芍^之余味,因為創(chuàng)作是快樂的,醉心于創(chuàng)作的人,存在即享樂,故有快樂的余味縈繞人間。去年十二月你走了,“掩門匆匆走了/整部記憶呆在臺階上”,那記憶呆立的表情,一副滿足。接著你遙遙遠遠地走去,我仿佛聽見你的背影拋來一句:“知名度來自誤解?!笔沁@樣,生命總是這樣的。走了,誰都應(yīng)該放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