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選》李善注引唐前別集述論

劉志偉　劉峰

摘要：《文選》李善注引唐前別集四十余種，此四十余種書后世幾乎全部亡佚。今憑李注尚能窺唐前部分別集之一斑。尤為可貴的是，李注不僅援引唐前別集中資料注釋《文選》，還據(jù)別集中原文與《文選》詩文作比勘與考證，保存了文本的一些異文，顯示了《文選》詩文在別集、總集中的一些不同面貌，可為探討《文選》詩文前源文獻(xiàn)以及《文選》的成書情況提供線索，并有助于考察唐前別集的編纂體例。

關(guān)鍵詞：《文選》；李善注；唐前別集

中圖分類號：I206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文章編號：1003-0751（2014）08-0153-05

據(jù)清汪師韓《文選理學(xué)權(quán)輿》卷二《注引群書目錄》（以下簡稱“汪目”）統(tǒng)計(jì)，李善注引經(jīng)史子集四部書目凡一千六百余種（含單篇作品），其中引唐前別集四十余種。李注在援引別集注釋《文選》的同時，還將別集與《文選》作比勘與考證。本文分兩大部分梳理李注引唐前別集的整體概況并作檢討，以討論其得失，并揭示其意義與價值。

一、李注引別集所作注釋的概況及討論

1.據(jù)別集提示典故、文詞出處，或與本文補(bǔ)充、互證標(biāo)題名

李注最突出的特點(diǎn)，即其所謂“凡引文證皆舉先以明后，以示作者有所祖述也”。如卷一班孟堅(jiān)《東都賦》“于是百姓滌瑕蕩穢”，李注：“《楊雄集》曰：‘滌瑕蕩穢，而猶若然?！雹俳癜矗骸端鍟そ?jīng)籍志》（下稱《隋志》）著錄有《楊雄集》五卷，至宋已亡佚，此句已不知出自何篇，然可作輯佚之用，明以來編輯楊雄集者皆未收。

又卷六左太沖《魏都賦》“長世字甿者，以道德為藩”，李注：“《東方朔集》曰：‘文帝以道德為籬，以仁義為藩?！苯癜矗骸稘h書·東方朔傳》：“時天下侈靡趨末，百姓多離農(nóng)畝。上從容問朔：‘吾欲化民，豈有道乎？朔對曰：‘堯舜禹湯文武成康上古之事，經(jīng)歷數(shù)千載，尚難言也，臣不敢陳。愿近述孝文皇帝之時，當(dāng)世耆老皆聞見之。貴為天子，富有四?！缘赖聻辂?，以仁義為準(zhǔn)。于是天下望風(fēng)成俗，昭然化之?！雹诶钌扑姟稏|方朔集》當(dāng)載有此對，為李注所本，但集中“籬”“藩”二字，《漢書》分別作“麗”“準(zhǔn)”，應(yīng)是兩處異文。《東方朔集》當(dāng)為后人所輯，但其集宋時已佚，難考其是非。另李注當(dāng)是加“文帝”兩字，以便引文易于理解，由此可見李注對引文的加工痕跡。

又如卷十四顏延年《赭白馬賦》“徒觀其附筋樹骨，垂梢植發(fā)”，李注：“《張敞集》曰：‘蒼蠅托驥之發(fā)也?！苯癜矗骸端囄念惥邸肪砭攀撸骸皾h張敞書曰：‘故蒼蠅之飛，不過十步，自托騏驥之髪，乃騰千里之路?！雹劾钭⑺?dāng)為此書。《后漢書·隗囂傳》李賢注：“張敞書曰：‘蒼蠅之飛，不過十步；自托騏驥之尾，乃騰千里之路。然無損于騏驥，得使蒼蠅絕群也。見《敞傳》?！雹軆商幬拇篌w相同，唯李賢所謂“敞傳”似指《漢書·張敞傳》，但《漢書》本傳并未載此書，不知是李賢誤，或是“敞傳”另有所指。而李注引文亦是意引，對原文作了較大省略。

另外，李注亦引集與《文選》本文補(bǔ)充、互證，如卷十八馬季長《長笛賦》“有雒客舍逆旅，吹笛為《氣出》、《精列》相和”，李注：“《魏武帝集》有《氣出》、《精列》二古曲。”此即李注所謂“引后以明前”者，今所見曹詩有《氣出唱》《精列》，當(dāng)即李注所引者。

又卷二十四潘正叔《贈陸機(jī)出為吳王郎中令》“昔子忝私，貽我蕙蘭”，李注：“陸《集》有《贈正叔詩》?！苯癜矗骸端囄念惥邸肪矶艜x陸機(jī)《祖道畢雍孫劉邊仲潘正叔詩》曰：“皇儲延髦俊，多士出幽遐。適遂時來運(yùn)，與子游承華。執(zhí)笏崇賢內(nèi)，振纓曾城阿。畢劉贊文武，潘生蒞邦家。感別懷遠(yuǎn)人，愿言嘆以嗟?！庇志砹哧憴C(jī)《贈潘正叔詩》曰：“過蒙時來運(yùn)，與爾游承華。執(zhí)笏崇賢內(nèi)，振纓曾城阿。”同出一首，而題目文字稍異。又卷三十一陸機(jī)《贈潘尼詩》曰：“水會于海，云翔于天。道之所混，孰后孰先。及子雖殊，同升太玄。舍彼玄冕，襲此云冠。遺情市朝，永志丘園。靜猶幽谷，動若揮蘭?！崩钭⑺^《贈正叔詩》大概是指這兩首，但其所見《陸機(jī)集》亡佚，兩詩皆是憑《藝文類聚》而傳，當(dāng)非全文。

2.據(jù)別集提示作品創(chuàng)作背景、創(chuàng)作時間、創(chuàng)作地點(diǎn)、贈答對象等標(biāo)題名

李注常援引本集以顯示《文選》詩文的創(chuàng)作背景與創(chuàng)作時間等，因其所引本集率皆亡佚，故李注保留的此類資料對于后世讀者解讀原文至為珍貴。

顯示作品創(chuàng)作背景的注解如卷九曹大家《東征賦》，李注：“《大家集》曰：‘子谷為陳留長，大家隨至官，作《東征賦》?！苯癜矗骸逗鬂h書·列女傳》：“（班昭）所著賦頌、銘誄、問注、哀辭、書論、上疏、遺令凡十六篇，子?jì)D丁氏為撰集之，又作《大家贊》焉?！眲t知《班昭集》最早由其子?jì)D丁氏編纂，《隋書·經(jīng)籍志》著錄：“梁有《班昭集》三卷，亡?！眱伞短浦尽分洝恫艽蠹壹范?。李注所引當(dāng)為班集編者之語，但不知是丁氏或是后人重編時所加注語。據(jù)朱維錚考證，“陳留長”當(dāng)作“陳留長垣長”或“陳留邑長”。

又卷二十曹子建《上責(zé)躬應(yīng)詔詩表》“臣自抱釁歸蕃”，李注：“《植集》曰：‘植抱罪，徙居京師，后歸本國。而《魏志》不載，蓋《魏志》略也?！庇帧敦?zé)躬詩》“國有典刑，我削我黜”，李注：“《植集》曰：‘博士等議，可削爵土，免為庶人?！庇帧盁ζ头颍诒思椒?。”李注：“《植集》曰：‘詔云：知到延津，遂復(fù)來?！肚蟪霁C表》曰：‘臣自招罪釁，徙居京師，待罪南宮。然植雖封安鄉(xiāng)侯，猶住冀州也?！苯癜矗骸端囄念惥邸肪砦迨遢d曹植《文章序》稱其自編文集：“余少而好賦，其所尚也，雅好慷慨，所著繁多，雖觸類而作，然蕪穢者眾，故刪定別撰，為《前錄》七十八篇?！庇伞吧俣觅x”（當(dāng)本揚(yáng)雄《法言》）可知《前錄》所收皆為賦作。又《三國志·陳思王傳》：“景初中……撰錄植前后所著賦、頌、詩、銘、雜論凡百余篇，副藏內(nèi)外。”《隋志》著錄“魏陳思王《曹植集》三十卷”。李善所見《曹植集》恐為《隋志》著錄的三十卷本，然其與《前錄》最遲至宋時當(dāng)已亡佚，李注所引別集云云，皆已不知出處，觀其語意，似乎是上表前的序，或是曹植自序，或是景初中編曹集時所加。其所引《求出獵表》亦亡佚?！端囄念惥邸肪砭攀澹骸拔宏愅醪苤病东C表》曰：‘于七月伏鹿鳴塵⑤，四月五月射雉之際，此正獵樂之時。”嚴(yán)可均《全三國文》并收此兩節(jié)文題名為《求出獵表》。以上李注所引對于考察曹植生平、行跡與創(chuàng)作皆甚有意義。

又卷二十四曹子建《贈白馬王彪》，李注：“《集》曰：‘于圈城作。⑥又曰：‘黃初四年五月，白馬王、任城王與余俱朝京師，會節(jié)氣，到洛陽，任城王薨。至七月，與白馬王還國。后有司以二王歸藩，道路宜異宿止。意每恨之，蓋以大別在數(shù)日，是用自剖，與王辭焉，憤而成篇?！崩钭⑺秊椴苤沧詳?，當(dāng)可信據(jù)，然曹植原集已亡，唯賴此注可見，為后世保留了《贈白馬王彪》一詩的創(chuàng)作背景?！叭Τ恰碑?dāng)作“鄄城”，《魏志·陳思王傳》：“（曹植）三年立為鄄城王，邑二千五百戶，四年徙封雍丘王，其年朝京都，上疏?！庇^其文意，似曹植徙封雍丘王在朝京都上疏（即《上責(zé)躬應(yīng)詔詩表》）之前，而由李注可知，曹植朝覲還國之后所作的《贈白馬王彪》作于鄄城，而非雍丘。且曹植自敘可對《魏志》本傳記載有所補(bǔ)正，《四庫全書考證》卷三十六：“《曹彪傳》：七年徙封白馬。案《陳思王集·贈白馬王彪》，詩序在黃初四年，考《曹植傳》黃初四年徙封雍丘王，其年朝雒陽，注云‘任城王暴薨，植及白馬王彪還國。又考《任城王彰傳》曰‘四年朝京都，則朝在四年無疑，《志》稱彪七年徙封白馬，則四年尚為吳王矣。而植詩作于四年，臨行敘別題序俱稱白馬，必不誤也?？直緜麽惴庵暧姓`耳。”可以推測《魏志》所載或是有誤，或是疏略，如李注所謂“《魏志》不載，蓋《魏志》略也”，由此亦可見李善據(jù)集所作考證的價值所在。

又卷四十三嵇叔夜《與山巨源絕交書》“足下昔稱吾于潁川，吾嘗謂之知言”，李注：“《嵇康文集錄》注曰：‘河內(nèi)山嵚守潁川，山公族父?！庇帧扒澳陱暮?xùn)|還，顯宗、阿都說足下議以吾自代”，李注：“《嵇康文集錄》注曰：‘阿都，呂仲悌，東平人也?？怠杜c呂長悌絕交書》曰：‘少知阿都，志力閑華，每喜足下家復(fù)有此弟?！苯癜矗骸端逯尽分洝拔褐猩⒋蠓颉讹导肥怼?，下注“梁十五卷，錄一卷”，汪目作《晉嵇康文集錄注》，下注“未詳撰人”，蓋汪師韓以李注所引是不知何人為《嵇康集》做的注本，然唐前注解單篇文章者甚多，而尚未有為整部別集作注者，故李注所引書名當(dāng)為“嵇康文集錄”，所謂“錄”當(dāng)即《隋志》著錄的“錄一卷”?！度龂尽肪矶慌崴芍ⅲ骸啊犊导夸洝吩唬骸亲止?，不知何許人，無家屬，于汲縣北山土窟中得之。夏則編草為裳，冬則被髪自覆。……”⑦《世說新語·棲逸篇》劉孝標(biāo)注有引文與此略同，云出《康集序》，《太平御覽》卷二十七亦引而稱《晉嵇康集序》，又《太平御覽》卷六百九十六又引則稱《嵇康集目錄》，此數(shù)處題名與李注所引《嵇康文集錄》大概為同一書，而各處或稱“錄”，或稱“序”，或稱“目錄”，其實(shí)并無差異。余嘉錫《目錄學(xué)發(fā)微》于《目錄釋名》一節(jié)論述了“錄”“目”“敘”（與“序”同）的密切關(guān)系，三者往往互相代稱?！端逯尽分浀摹颁浺痪怼眱?nèi)容蓋是包含篇名目錄與序文，李注所引或即出序文，或是編輯《嵇康集》者所題，甚或即后世校讎群書者仿劉向父子所著敘錄。

李注又時引別集以注出作品的創(chuàng)作時間，如卷二十二顏延年《應(yīng)詔觀北湖田收》，李注：“《集》曰：‘元嘉十年也?！本矶佈幽辍盾囻{幸京口侍游蒜山作》，李注：“《集》曰：‘元嘉二十六年也。”卷二十二顏延年《車駕幸京口三月三日侍游曲阿后湖作》，李注：“《集》曰：‘元嘉二十六年也?！本矶哳佈幽辍侗笔孤濉?，李注：“《集》曰：‘時年三十二?！彼奶幚钭⒔砸浴额佈又?，可推測這些作品在集中都有小序，并特別注明創(chuàng)作時間，而李注所引其他別集并無明確的創(chuàng)作時間，這大概是《顏延之集》的一個特點(diǎn)。今按《隋志》著錄《顏延之集》二十五卷，注曰“梁三十卷”，兩《唐志》皆作《顏延之集》三十卷，可見顏延之創(chuàng)作頗豐，但其集至宋大概已散逸，李注所引反映了顏集的一些面貌。

李注亦引別集以注出詩文的贈答對象，如卷二十三謝玄暉《同謝諮議銅爵臺詩》，李注：“《集》曰謝諮議璟?！苯癜础秲愿敗肪矶倬攀骸爸x璟少與從叔朓俱知名，子良開西邸，招文學(xué)，璟亦預(yù)焉?！雹嘤志矶年懯亢狻顿洀男周囼T》，李注：“《集》云陸士光。”今按《晉書·陸曄傳》：“陸曄字士光，吳郡吳人也?！瓡仙儆醒磐?，從兄機(jī)每稱之曰：‘我家世不乏公矣?！约沧?，時年七十四。追贈侍中、車騎大將軍，謚曰穆。”⑨依《晉書》則陸曄為陸機(jī)從弟，且陸曄是在卒后追贈車騎大將軍，其時已在東晉，故此詩非陸機(jī)原題，而是后人編陸機(jī)集者所題?！短接[》卷一百八十引《吳地記》曰：“陸機(jī)《思鄉(xiāng)詩》：‘仿髴谷水陽，婉孌昆山陰?！贝藘删浼础顿洀男周囼T》中詩句，則此詩或名《思鄉(xiāng)詩》。⑩陸機(jī)的集子流傳頗為復(fù)雜，陸云《與兄平原書》曾稱“集兄文為二十卷”，《北堂書鈔》卷一百引《抱樸子》曰：“余見二陸之文百許卷，似未盡也?！薄端逯尽分洝蛾憴C(jī)集》十四卷，注稱“梁四十七卷，錄一卷，亡”，《舊唐書·經(jīng)籍志》、《新唐書·藝文志》皆著錄《陸機(jī)集》十五卷，可見至唐代《陸機(jī)集》已嚴(yán)重散逸。李善所見或是《隋志》所載十四卷本，其恐為后人所輯，故詩題可能有誤。

二、李注引別集所作?？?、考證的考察

李善不僅引別集以注解《文選》，還往往將集中原文與《文選》作品作比勘，記錄兩者之間的差異，并進(jìn)而對《文選》作考證辨誤。

1.據(jù)別集記錄作品的異文、異貌

李注據(jù)別集記錄異文的例子如卷二十丘希范《侍宴樂游苑送張徐州應(yīng)詔詩》“風(fēng)遲山尚響，雨息云猶積”，李注：“《集》本作‘漬?！本矶年懯亢狻顿洀男周囼T》‘感彼歸涂艱，使我怨慕深，李注：“《集》本云‘歸涂順也?！贝藘衫井?dāng)為誤，李注僅列異文，未作案斷。卷五十六曹子建《王仲宣誄》“振冠南岳，濯纓清川”，李注：“《集》本‘清或?yàn)椤疁U，誤也?！贝死齽t斷集本為誤。

李注亦記錄了《文選》詩文在別集中的一些異貌，如卷四十二曹子建《與吳季重書》文末李注：“《植集》此書別題云：‘夫?yàn)榫佣恢魳罚胖_(dá)論，謂之通而蔽。墨翟自不好伎，何謂過朝歌而回車乎？足下好伎，而正值墨氏回車之縣，想足下助我張目也。今本以‘墨翟不好伎置‘和氏無貴矣之下，蓋昭明移之，與季重之書相應(yīng)耳。”由李注可知《文選》與李善見《曹植集》所載《與吳季重書》有差異。今見五臣本無“夫?yàn)榫佣恢魳罚胖_(dá)論，謂之通而蔽”三句，李注本與六臣本則有，六臣本有校語云“五臣本無此三句”。胡克家《文選考異》曰：“詳篇末善注，今本以‘墨翟不好伎置‘和氏無貴矣之下云云，是其本無此三句，恐是后來取善引植集此書別題云者而添之耳。各本所見及校語皆非。”從各種版本以及《考異》所言，似可證《文選》只是比《曹植集》少三句而已，而李注的意思則是指蕭統(tǒng)刪去了三句，以“與季重之書相應(yīng)”，但這樣理解總覺不安。丁晏《曹集銓評》曰：“據(jù)李注，則‘夫君子以下八句，古本別為一通，字句亦稍異。唐本或據(jù)《文選》增之?！绷χ壬J(rèn)為李善所謂“別題”即另寫，又引丁晏之說以證“別題”，蓋以丁氏所謂“別為一通”即李善所謂“別題”，是指《與吳季重書》的不同寫本。錢鍾書《管錐編·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八二》：“吳質(zhì)《答阿王書》：‘若質(zhì)之志……鉆仲父之遺訓(xùn)，覽老氏之要言，對清酤而不酌，抑嘉肴而不享，使西施出帷，嫫母侍側(cè)，斯盛德之所蹈，明哲之所保也。……重惠苦言，訓(xùn)以政事……墨子回車，而質(zhì)四年。按曹植《與吳季重書》大言‘愿舉泰山以為肉，傾東海以為酒云云，故質(zhì)以此答之，聊示盍各異撰。植原書有‘墨翟自不好伎，何為過朝歌而回車乎一節(jié)，《文選》李善注謂此節(jié)乃‘別題，昭明‘移入本文，以與質(zhì)答書‘相應(yīng)。竊疑植得質(zhì)答，遂于原書后‘別題此節(jié)，正對質(zhì)自夸之‘盛德、‘明哲而發(fā)。質(zhì)以植‘訓(xùn)以政事，故言己治朝歌之政，植因撮合質(zhì)所治與質(zhì)所志，發(fā)在弦之矢焉；以‘別題補(bǔ)入原書，則無的放矢、預(yù)搔待癢矣?！|(zhì)戒絕‘清酤，謝屏‘嘉肴，至恐‘西施之亂心，藉‘嫫母以寡欲。……植察見隱衷，例之墨翟，謂非‘不好聲色滋味，乃實(shí)‘好而畏避。使植來書已發(fā)此意，而質(zhì)若罔聞知，報書津津自矜矯情遏性，亦鈍于應(yīng)對、不知箭拄刃合者矣。”筆者反復(fù)對讀《文選》曹、吳二書，頗有疑難之處，錢先生的解釋一定程度上似可解疑，其對“別題”的解釋亦頗具啟發(fā)性。若依據(jù)錢氏之解，則丁氏所謂“別為一通”的八句則全是原書并無而題于其后者，而《文選》中此八句全部編入正文，非如五臣本獨(dú)缺三句，亦非如《考異》所謂后世因李注而添補(bǔ)，五臣之缺亦非其保存舊貌，而是誤讀李注“今本以‘墨翟不好伎置‘和氏無貴矣之下”而將三句刪去。當(dāng)然，此是否為蕭統(tǒng)所改易不得而知，力之先生即認(rèn)為“蓋昭明移之”說難以成立，但似亦不能證其必不得成立，而李善用“蓋”在即屬推測之語，故其說還是謹(jǐn)慎的。

李注還常據(jù)集記錄篇題別名，如卷二十四嵇叔夜《贈秀才入軍》，李注：“集云‘兄秀才公穆入軍贈詩。”又同卷陸士衡《于承明作與士龍》，李注：“《集》云‘與士龍于承明亭作?！庇志矶啧U明遠(yuǎn)《還都道中作》，李注：“《集》曰‘上潯陽還都道中作?！比绱说鹊?。古人作詩往往并無題目，其詩在傳抄、編集、選采等流傳過程中都可能被加上題目，因人而異，比較靈活，李善所記錄的這些篇題別名即可作為例證。

2.據(jù)別集對《文選》考證、辨誤

李注還常據(jù)別集作某些考證，認(rèn)為有誤之處則指出，如卷二十三王仲宣《贈文叔良》，李注：“干寶《搜神記》曰：‘文穎，字叔良，南陽人?！斗睔J集》又云‘為荊州從事文叔良作《移零陵文》。而《粲集》又有《贈叔良詩》。獻(xiàn)帝初平中，王粲依荊州劉表，然叔良之為從事，蓋事劉表也。詳其詩意，似聘蜀結(jié)好劉璋也。”李注分別引證《繁欽集》《王粲集》以明文叔良其人與王粲此詩的創(chuàng)作背景，詳贍而有據(jù)。

又卷二十四曹子建《贈丁儀》，李注：“《集》云：‘與都亭侯丁翼。今云‘儀，誤也?！绷砭矶摹队仲浂x王粲》，李注：“《集》云：‘答丁敬禮、王仲宣。翼字敬禮，今云‘儀，誤也。”今所見各種文獻(xiàn)中所收二詩題目皆作丁儀，然是《文選》誤還是《集》誤已不可考，李善判定為《文選》誤，似乎過于信從本集，實(shí)際上《曹植集》流傳數(shù)百年，李善所見亦不能確定無疑。黃節(jié)《曹子建詩注》于《贈丁儀》下注曰：“《文選》李善注曰：‘《集》云與都亭侯丁翼，今云儀，誤也。然則善以此詩為贈丁翼，《文選》誤為儀耳?？甲咏◤?fù)有《贈丁翼詩》，善只據(jù)《五言集》以為儀誤，他無足證也。節(jié)觀《藝文類聚》二十六有丁儀《厲志賦》云……，（此處賦文較長，不備引）則此詩所謂‘在貴忘賤正與賦意相合，此詩乃贈儀無疑?！庇钟凇顿浂x王粲》下注曰：“《文選》李善注曰：‘《五言集》云答丁敬禮、王仲宣。翼字敬禮，今云儀，誤也。節(jié)以為《文選》不誤，誤者殆《五言集》耳。詩言‘丁生怨在朝，以丁儀《厲志賦》‘鑿登險之?dāng)】?，顧清道以自閑。瞻亢龍而懼進(jìn)，退廣志于《伐檀》。雖德厚而祚卑，猶不忘于盤桓。穢杯盂之周用，令瑚璉以抗閣。恨騾驢之進(jìn)庭，屛騏驥于溝壑等言證之，則詩言‘怨在朝者或即指此，然則其為儀蓋無疑也?！绷χ壬嗾J(rèn)為李善判定《文選》誤為非，“其失乃因一切以《集》為準(zhǔn)，而沒有注意到這些《集》多非作者手編”。丁儀、丁翼（廙）在古書中多混，如同一篇《寡婦賦》，或作丁儀妻，或作丁廙妻。今按《文選集注》曹子建《贈丁儀》下李注“誤也”作“恐誤也”，若原注如此，則說明李善僅是推測，并未斷定，仍屬謹(jǐn)慎。

又卷四十三趙景真《與嵇茂齊書》，李注：“《嵇紹集》曰：‘趙景真與從兄茂齊書，時人誤謂呂仲悌與先君書，故具列本末。趙至，字景真，代郡人，州辟遼東從事。從兄太子舍人蕃，字茂齊，與至同年相親。至始詣遼東時，作此書與茂齊。干寶《晉紀(jì)》以為呂安與嵇康書。二說不同，故題云景真，而書曰‘安白?！标P(guān)于此書作者，自古至今眾說紛紜，《文選》“題云景真而書曰‘安白”，李善注引《嵇紹集》《晉紀(jì)》二說，均處兩可之間，并未有按斷，后世或主《晉紀(jì)》之說，或主嵇紹之說，茲不述論，此處只討論李注所引《嵇紹集》的一段文字。《隋志》、兩《唐志》皆著錄《嵇紹集》二卷，當(dāng)為李注所引，但至宋時已亡佚?！讹B集》何以載有辯白此書作者的文辭？觀李注所引一段文字語意，《嵇紹集》似載有趙至《與嵇茂齊書》，又五臣注曰：“康子紹集序云景真與茂齊書?！眲t李注所引似是嵇紹為此書撰的序文，但《嵇紹集》為何要收錄趙至寫給嵇紹從兄嵇蕃的書信則難以解釋?！妒勒f新語·言語》劉孝標(biāo)注引嵇紹《趙至敘》，敘述趙至生平，此文亦可能收在《嵇紹集》中，若說李注所引或是《趙至敘》的序言跋語，那么李注所引“趙至字景真，代郡人”云云已在《敘》中交代，自不必在序跋中贅言?？傊?，李注引《嵇紹集》一段文字稍嫌奇特，而且僅兩卷的《嵇紹集》就有這么多與趙至相關(guān)的內(nèi)容，則五臣所謂嵇紹“懼時所疾，故移此書于景真”的推斷仍值得重視。

結(jié)語

綜合以上所述，可知李注據(jù)別集進(jìn)行的注釋、?？迸c考證，其價值大致有以下數(shù)條：其一，一些引文可利用以輯佚；其二，所引別集中的一些資料以及據(jù)集所作的考證有助于了解作品創(chuàng)作背景，把握作品主旨；其三，可為考索某些唐前別集的概貌及其流傳存亡情況提供線索；其四，由李注引集可見六朝別集編纂的一些特點(diǎn)，例如：集中往往贈答具存，每篇作品往往附有小序等說明性的文字等，這些編纂方式無疑非常有助于解讀詩文；其五，李注所顯示的集與《文選》的差異可為探討《文選》作品的來源提供線索，進(jìn)而據(jù)以推測《文選》的成書情況。

當(dāng)然，李注據(jù)別集所作的某些?？迸c考證并非確鑿無疑，力之先生已在多篇論文中有所駁正。但總體上看，李注在博極群書的征引訓(xùn)詁之余，還能將《文選》詩文與原集作比勘、考證，值得稱許，李注的?？薄⒖甲C的態(tài)度是嚴(yán)謹(jǐn)?shù)?，很少妄下判斷。俞正夑在《文選自校本跋》一文中針對《文選》與其他典籍存在異同的情況說：“錄有取舍，選亦必有取舍，校者詳其異同，以見古人之趣，非有彼此是非之見，凡校書皆然，況其為文辭選集本也?！彪m然俞氏此跋所論并不十分穩(wěn)妥，但其所謂“校者詳其異同以見古人之趣，非有彼此是非之見”仍是?？薄段倪x》這類典籍應(yīng)持的態(tài)度，俞氏這一觀點(diǎn)很大程度上是從總結(jié)李注所作校勘得出的，而李注也確實(shí)當(dāng)之無愧。

注釋：

①本文所引《文選》一般依據(jù)通行的胡刻本，但由于《文選》注釋往往互相摻雜，也參?！段倪x集注》、奎章閣本等，盡量確保所引例證為李善注，如有必要，則加以說明，少數(shù)明顯錯誤徑行改正，不加注釋，以省篇幅。②〔漢〕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第2859頁。③〔唐〕歐陽詢：《藝文類聚》，中華書局，1965年，第1682頁。下文所引《藝文類聚》皆出此本，不一一詳注。④〔南朝〕范曄：《后漢書》，中華書局，1965年，第523頁。⑤趙幼文《曹植集校注》中認(rèn)為：“塵”字當(dāng)作“麀”，蓋形近致誤。⑥〔宋〕許巽行《文選筆記》卷四載：題下注“于圈城作”當(dāng)作“鄄城”。⑦〔晉〕陳壽：《三國志》，裴松之注，中華書局，1959年，第606頁。⑧〔宋〕王欽若等：《冊府元龜》，中華書局，1960年，第3436頁。⑨〔唐〕房玄齡等：《晉書》，中華書局，1974年，第2023—2024頁。⑩劉運(yùn)好認(rèn)為此詩題與李善注皆誤，詳參其《陸士衡文集校注》，鳳凰出版社，2007年，第390—391頁?！睬濉扯￡蹋骸恫芗徳u》，葉菊生校訂，文學(xué)古籍刊行社，1957年，第148—149頁。參考力之《關(guān)于〈文選〉的刪、增、移與其文字之誤等問題——兼論〈文選〉非倉促成書》，《欽州學(xué)院學(xué)報》2007年第2期；《書〈玉臺新詠〉后辨證——朱彝尊說〈文選〉種種之失均不能成立》，《古典文獻(xiàn)研究》，廣西師范大學(xué)，2009年。錢鍾書：《管錐編》第三冊，中華書局，1979年，第1074—1075頁。“五言”指詩為五言詩，黃氏誤與“集”字連讀為《五言集》，下同?！凹敝浮恫苤布?。力之：《關(guān)于〈文選〉與〈集〉同文異題問題——兼論〈文選〉非倉促成書》，《北方論叢》2008年第5期?！睬濉秤嵴龎辏骸豆锼却娓濉?，遼寧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36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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