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筆蘊千鈞，無情勝有情

陳治勇

《小石潭記》借被遺棄于荒遠之地的小石潭，寄寓了作者柳宗元的不幸遭遇，傾注了其怨憤抑郁、凄涼悲苦的心情。對于“前人之述備矣”處，本文不再詳敘，僅就備課所見，略談感受，以就教于方家。

一、結(jié)尾突兀且矛盾乎

迄今為止，未見有相關(guān)資料探討過《小石潭記》的尾句“同游者：吳武陵，龔古，余弟宗玄。隸而從者，崔氏二小生：曰恕己，曰奉壹?！钡P者在備課時，覺得這個結(jié)尾大有深意，值得琢磨。

在人教版課文《小石潭記》前四段中，作者按照“發(fā)現(xiàn)小石潭──潭中景物──小潭源流──潭中氣氛──離別小潭”的順序，“巧妙”地傳達出其由“樂”至“凄”之情。融情于景，渾然一體。

如此一來，文章結(jié)尾“同游者：吳武陵，龔古，余弟宗玄。隸而從者，崔氏二小生：曰恕己，曰奉壹”似乎就很有“狗尾續(xù)貂”之嫌了。

理由如下：

就文章結(jié)構(gòu)而言：從發(fā)現(xiàn)小石潭到因小石潭環(huán)境凄清，“不可久居”而離開，其間經(jīng)歷了一個“尋景──賞景──離景”的過程，結(jié)構(gòu)上是相當圓融的。加上這一結(jié)尾反而使文章結(jié)構(gòu)臃腫，如骨鯁在喉，極不痛快。

就文章情感而言：《小石潭記》是一篇散文，散文貴在有“我”，目的在于抒發(fā)自身情感。作者欲抒之情在前文已得以充分地流露：在前四段文字里，“寂寥”，“凄神寒骨，悄愴幽邃”等語所抒情感不可謂不凄，描寫小石潭的石頭之形，青樹翠蔓之景和潭中游魚之神的文字所流露出來的情感不可謂不喜，“我”之情感不可謂不顯。而最后“同游者：吳武陵，龔古，余弟宗玄。隸而從者，崔氏二小生：曰恕己，曰奉壹”這段文字，只是客觀敘述，其間不含什么情感，對于文章的抒情似乎無什么價值。

這就使得這一千古文章出現(xiàn)了突兀之處，但作為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柳宗元，豈能犯如此低級的錯誤？作為一篇自唐至今的經(jīng)典散文，其末段如若真是“狗尾”，豈能沿續(xù)至今而不被“斧正”呢？要知道，中國文學史上對文章的刪改可不是稀有之事。僅此一點，這個看似多余的結(jié)尾，也需推敲一番。

有人會說：這是柳宗元為證明這次游小石潭之事是真實存在的，所以記下了旁人以證文章之不虛。但問題是我們縱觀“永州八記”，其文章都未曾有類似的結(jié)尾，設(shè)若這個理由成立，那么柳宗元就不怕其余“七記”被人懷疑其真實性嗎？再說，散文是抒寫性情的，文學允許適當?shù)摹皠?chuàng)造”，有必要向旁人證明所記之事是真是假嗎？如若依人之所言，那么，“春江水暖鴨先知”，“千里鶯啼綠映紅”豈不均成了貽笑大方之謬言了？

那真正的原因何在？沈從文說過：凡是作者想表達的意圖，他在文中都已經(jīng)表述清楚了。今天的文學理論亦主張，文本細讀，從矛盾處入手，才能揭開文章密碼。所以從文本入手，是解決此處疑難最直接、最恰當?shù)霓k法。

細讀文本，我們發(fā)現(xiàn)一處矛盾，原文第三段有“坐潭上，四面竹樹環(huán)合，寂寥無人，凄神寒骨，悄愴幽邃”之語，可文末卻出現(xiàn)“同游者：吳武陵，龔古，余弟宗玄。隸而從者，崔氏二小生：曰恕己，曰奉壹。”同游人竟達5人之多。這一破綻何其明顯！可細細品味，看似自相矛盾，實乃天衣無縫。

“坐潭上，四面竹樹環(huán)合，寂寥無人，凄神寒骨，悄愴幽邃。”此處“寂寥”理解為“寂靜”倒不如理解為“空寂”更為得當。因為唐順宗永貞元年，即公元805年，王叔文領(lǐng)導(dǎo)的政治革新運動失敗，他本人慘遭殺害，參與革新的青年才俊紛紛遭到迫害被貶到邊遠之地，比如劉禹錫被貶到連州，柳宗元被貶到永州。柳宗元一片忠心，卻遭誹謗誣陷，被貶謫到瘴氣橫行的蠻荒之地；風燭殘年的老母親也受連累，飽受痛苦，來永州不到半年便撒手人寰；他本處于年富力強的人生階段，卻“行則膝顫，坐則髀痹”；好不容易建立了一個安身之所，卻遭遇火災(zāi)，家無余儲……這些天災(zāi)人禍接二連三地降臨，怎能不令其憂從中來？“寂寥”展現(xiàn)的不僅是景之寂靜，更是心之凄涼彷徨也。

柳宗元探尋小石潭為的就是消散自己心中那郁郁愁苦，奈何終究情因景生，潭上“四面竹樹環(huán)合”的幽寂之景觸動了其悲苦的神經(jīng)，忘“樂”而生“悄愴”之愁懷，積郁的凄冷之情如同洪水般淹沒美景帶來的瞬間愉悅，“凄神寒骨，悄愴幽邃”。最終“凄”而入骨，深陷于凄寒悲苦之境，全然忘卻了“他人”之存在，所以覺“寂寥無人”，此時的“同游者”“隸而從者”雖在柳宗元身邊，怎奈此時他已是目中無景更無人也。

而當柳宗元“以其境過清，不可久居，乃記之而去”時，猛然間，他的思緒已回到現(xiàn)實，此時才重覺還有5人同游，這樣，這前后看似矛盾的“矛盾”也就不矛盾了。結(jié)尾客觀的記錄中真實再現(xiàn)了作者沉浸悲傷后回歸現(xiàn)實的情感變化，以最自然的方式反襯出作者積郁已深的孤寂悲苦情懷。真可謂是“于無聲處聽驚雷”，將凄苦之情添幾分。看似敗筆實妙筆也！

二、該結(jié)尾現(xiàn)代漢語譯文欠佳

人教版教參對于文章末段“同游者：吳武陵，龔古，余弟宗玄。隸而從者，崔氏二小生：曰恕己，曰奉壹”的譯文是：

“同游的人有吳武陵、龔古、我的弟弟宗玄。跟著來的有姓崔的兩個少年，一個叫恕己，一個叫奉壹。”

譯文看似通暢，卻是難掩疑竇，難道“跟著來”游玩的人不屬于“同游的人”嗎？如果“跟著來”游玩的人屬于“同游的人”，又為何不寫成“同游者：吳武陵，龔古，余弟宗玄，崔氏二小生：曰恕己，曰奉壹”，何必多此一舉，將他們分成“同游者”和“隸而從者”兩部分呢？

柳宗元總不至于連這點都不清楚吧？

要弄清楚事實原委，還需要弄清楚這5人的身份才是。

按照課文注解，“吳武陵：作者的朋友，也被貶在永州；龔古：作者的朋友”，可知柳宗元與吳武陵、龔古是同輩或朋友關(guān)系。

那么“隸而從者”的崔氏二小生又是什么身份呢？崔氏二小生恕己和奉壹是“崔簡之子也（《柳河?xùn)|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

崔簡又是誰？“崔簡（772-812），字子敬，博陵人。貞元五年進士，歷任山南西道節(jié)度掌書記、刑部員外郎、連州刺史，他任連州刺史時，柳宗元作《零陵郡復(fù)乳穴記》，提出“君子之祥也，以政不以怪”的觀點，稱美崔簡的美政，又有《與崔連州論石鐘乳書》。元和五年，轉(zhuǎn)永州刺史。可是還沒有到永州上任，又因為別的事情受牽連被流放到驩州，元和七年正月死于驩州。他的兒子崔處道、崔守訥護喪北上，不幸溺死。八月，崔簡的靈柩被暫時安置在永州，元和九年才得以遷葬長安。崔簡去世后，柳宗元分別作了《故永州刺史流配驩州崔君權(quán)厝志》《祭姊夫崔使君簡文》《又祭崔簡旅櫬歸上都文》等三篇文章表示紀念。從這些文章可以得知崔簡就是柳宗元的姐夫?！保▌⑺洞奘隙∩恼鎸嵣矸荨?，《中學語文教學》2010年第3期）

由此可知，恕己和奉壹是柳宗元的外甥。

至此，人物身份已明了：“同游者”是同輩朋友，而“隸而從者”是外甥，是晚輩。當然也就明白了柳宗元將隨同之人分為“同游者”和“隸而從者”闡述的緣由了。

故而人教版教參的翻譯是不夠精準的，更佳的譯文應(yīng)該是：

同輩中和我一起游覽的人有吳武陵、龔古、我的弟弟宗玄。跟著來的有（我的）兩個崔氏外甥，一個叫恕己，一個叫奉壹。”

[作者通聯(lián)：浙江臺州市臨海杜橋西洋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