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平
(中央民族大學少數(shù)民族語言文學系,北京 100081)
神話是一個民族最早的文化形式,是其他文學與藝術樣式的基礎。神話屬于氏族世代口耳相傳的口頭文類,是民眾集體智慧的結晶,神話中的諸多形象匯聚了初民神奇的想象、幻想和神圣的敘事。神話根源于原始宗教,原始宗教是原始初民時期的觀念產物。滿-通古斯諸民族篤信薩滿教,相信萬物有靈。早期薩滿教崇拜的眾神以女神為中心,神祗多為女性,女性生殖圖像、女性雕刻、女性塑像、半女性半獸體塑像甚多。[1]187由此不難理解神話中的女性崇拜、生殖崇拜現(xiàn)象和半人半獸的女性形象。女性在薩滿教信仰中的重要地位以神話為載體進行流傳和傳播。在赫哲族神話中,沒有“俄林匹斯神系統(tǒng)”和“北歐神話系統(tǒng)”中的農業(yè)女神、命運女神、智慧女神、狩獵女神、愛情女神、時序女神等女神形象;與滿-通古斯其他民族的神話相比,赫哲族神話無系統(tǒng)性的女神系譜,呈現(xiàn)出零星的碎片化特征,其中的女性崇拜尚未發(fā)展到女神崇拜的階段。但是,赫哲族神話中的女性形象在人們的心目中早已根深蒂固并成為美的象征。
在女性審美文化中,外在美與內在美具有同等重要的意義。赫哲族神話對女性形象的外在美雖著墨不多,但敘事具有極強的地域性,鰲花魚變作“‘依爾嘎’一樣美麗的”鰲花姑娘,赫哲語“依爾嘎”是花的意思。“馥錦姑娘的模樣長得像山花一樣漂亮”[2]125;“七個女兒就好像一朵朵盛開的花那么好看”[2]191;“胡莎德都美麗俊俏,聰明、勤勞、善良。她那動人的眼睛,象一對寶石閃閃發(fā)光!她那油黑黑得頭發(fā),象青草那么柔軟細長。她那裊娜的身姿,象天鵝在晴空里起舞飛翔。她象盛開的鮮花一樣,百花叢中香冠群芳。她巧手織漁網(wǎng),可罩海口攔三江。美麗的天鵝姑娘,人人稱贊,人人愛?!保?]119-126“金發(fā)姑娘長長的金發(fā)披散在腦后,走起路來象一朵白云?!保?]119這一系列神話敘事話語以赫哲族的依爾嘎、圣開列花,潔白的天鵝、白云來比喻女性的外貌,不僅體現(xiàn)了赫哲族初民純天然的審美意識和審美體驗,也反映了他們與自然和諧共處的生存狀態(tài)和萬物有靈的精神觀念。因而,在這片土地上,流傳著許多關于姑娘與鮮花、天鵝、金鹿等動物互變的動植物神話、薩滿神話,有的神話人物雖具人形,卻可以幻化成動植物的外形或者由他物變作人形。
薩滿神話是赫哲族神話中非常重要的一類,女薩滿是薩滿神話中女性的代表。她們除了貌美、聰慧,往往具有過陰追魂、跳神治病、變形的神奇本領。在北方通古斯—滿語諸民族中,普遍流傳著宇宙間的第一個薩滿是由動物或自然界中的諸神幻化而來的神話。神話《哈多與馬邁爾迪》講述了第一個薩滿哈多的神異誕生及他與第一個女薩滿馬邁爾迪的結合。[5]72-74另一則神話《一新薩滿》詳細介紹了女薩滿過陰、追魂的全過程。女薩滿一新為了救巴爾道夫婦的兒子,特意使自己的靈魂來到陰間,找到攝魂的鬼頭,要回了老夫婦兒子的領魂,并讓鬼頭給了他 88 歲的壽命。[6]915-938她在赴陰時,經歷重重考驗,運用各種神通,變形成闊力闖過鬼門關的第三道門。
變形作為神話中大量出現(xiàn)的母題,是深入了解神話的代碼。正如恩斯特·卡西爾在《語言與神話》中指出的:如果神話世界有什么典型特點和突出特性的話,如果它有什么支配它的法則的話,那就是這種變形的法則。在赫哲族的神話中,變形是女性薩滿法力的外顯,其中蘊含的變形法則則彰顯了女性的神性美。能變化成神鷹的恰真德都飛越千山萬水,射死千年野豬,找到了獵手舍爾德勒的心肝。心肝早已干癟,一點血色也沒有。恰真德都摳出野豬的眼睛扔進水泡里,把那心肝也放在水里。煉過三日,心肝練成了一塊透明锃亮的石頭。她飛回去把石頭放進英雄舍爾德勒的胸口,使他死而復生。[2]78-82這則神話涉及變形母題和死而復生母題,其中變形法則是女性薩滿職能的履行。在《金鹿的故事》中,一只金鹿曾經在山林中受傷,得到獵人的救助,當獵人得了黃病,它變成一個美麗的姑娘,給獵人一根還陽草,報答獵人的救命之恩。[2](P118-120)一則神話講的是孝子尤恩格去斷崖山尋找給母親治病的棒槌,山間遇到猛虎,“正在這只老虎張開血盆大口要吞恩格的時候,從山頂飛來了一位穿紅衣服的姑娘。她一揮手中的一朵神花,射出一道紅光,頓時把老虎燒死,只剩下一堆虎骨?!鄙衽弥膩須v之后,“她用手向空中一招,從山頂飛來一只胡薩,嘴里含著一顆六品葉的大棒槌。”她將棒槌贈與恩格,并與他結為夫妻。[3]210-214女性的薩滿法術借助寶物的神奇功能發(fā)揮得淋漓盡致。神女變形是出于報恩或被孝心感動,這種精神道德層面的共鳴加強了神性美的底蘊。
赫哲族神話中女性的美還建立在精神道德層面,由創(chuàng)造生命的母性美、懲惡揚善的英雄氣質、無私的奉獻精神凝聚而成,即美的高級形態(tài)——崇高美與悲劇美。神話中女性懲惡揚善的英雄行為,體現(xiàn)的正是人類的崇高之美、人倫之美、悲劇之美。
在上古神話中,女性形象體現(xiàn)出來的母性美首先體現(xiàn)為她們天然的母親屬性。這種屬性重點表現(xiàn)為創(chuàng)造生命的能力。古希臘神話講述,人類的最初起源是女神該亞,該亞是人類與神的共同母親。在中國,天地開辟,未有人民,女媧摶黃土造人。赫哲族也有女性始祖造人的神話:《霍代和米亞門迪》講的是,姐姐米亞門迪咬破了手指,鮮血流了出來。當?shù)谝坏窝涞降厣系臅r候,它一下子變成了三個人:一個男的,兩個女的。于是女人開始生孩子,于是所有的人便這樣生了出來。[5]77神話中具有母性特征的女性形象繁衍生命、創(chuàng)造生命。神話《山神爺》體現(xiàn)了女性的惻隱之心:早先,一個秋天,有個老太婆住在黑龍江邊,老頭出門打獵去了。有只老虎來找她拔爪上的木刺,老太婆幫忙拔了刺。不久,老虎馱了一只野豬來謝恩。①女性與生俱來就具有一種自我犧牲的精神,這種精神力量使她們具有比男性更為寬厚慈愛的品性和忘我的奉獻精神?!捌呓忝萌|方尋找象征幸福的金翅鳥,七妹薩麗洪利用寶物銅鏡尋到了金翅鳥,還用銅鏡把草人變成和她一模一樣的姑娘幫助她熟皮子、做針線。善良的七姐妹同情受苦受餓的人們,違背神靈的囑咐,受到懲罰,變成七座山峰?!保?]191-196另一則神話《口弦琴》講的是石頭姑娘為了讓在瘟疫中死去的父母和族人們死而復生,心甘情愿地接受神靈的懲罰,變成石頭人。[2]220-223黑格爾在《美學》中認為,變形為巖石、動物、花或泉水之類,具有一種特殊的意義,即精神界事物的墮落和所受的懲罰。赫哲族神話中的某些變形是因為受到神靈的懲罰,但卻不同于黑格爾所說的精神的墮落,恰恰相反,這種甘愿為氏族、部落犧牲自己的崇高精神,體現(xiàn)了赫哲先民對崇高美的獨特認知。
在物質條件艱苦的原始社會,赫哲先民面對泛濫的洪水,面對雷擊電閃、瘟疫蔓延,面對猛獸怪物橫行,認識到自身的渺小,他們從生存的意愿出發(fā),同災難的始作俑者展開了不屈不撓的斗爭。這其中不乏女性英雄人物,在她們與大自然、妖魔和惡勢力的斗爭中,我們看到了震撼人心的崇高美。《圣開列花》講述部落首領的姑娘幫助部落對抗瘟疫、惡龍的英勇:很早以前,在黑龍江邊,瘟疫流行。部落頭人的姑娘到額圖山頂,戰(zhàn)勝了守護神花的蛇神和獸神、采到神花,救活了鄉(xiāng)親。又一年,從北方飛來一條惡龍,每年索要一個姑娘和許多財物。頭人的姑娘主動請纓,在成親時,用短刀刺死了惡龍,自己被龍尾打傷,等回到家里,因流血過多而死了。第二年春天,在姑娘的墳頭,她走過的江邊和路邊,都開出了火紅的花,人們?yōu)榱思o念這位為民除害的姑娘,把它稱作圣開列花。[2]132-136《金發(fā)嶺》則講述了女性英雄利用神通與殘暴的首領進行搏斗——星星河邊上有一個殘暴的額真,長著一雙鷹眼,吊鉤鼻子,為人險惡,經常燒殺搶掠別的霍通。金發(fā)姑娘與他對戰(zhàn)時,分別用自己的青銅寶鏡、一束頭發(fā)、一串魚骨項鏈變出亮晶晶的一片湖、一片遮蓋云天的森林、漫天飛揚的大雪,最終將其消滅。[4]119-121在《罌粟花》這則尸體化生神話中,女性變成了一個文化英雄,她死后尸體化為罌粟花,成為花仙。
赫哲族晚近時期的神話故事,突出地表現(xiàn)為文化結構多元性的進一步發(fā)展、社會意識的增強和審美意識的擴展。[5]19隨著社會生產力的提高和生活生產方式的改變,審美意識的擴展必然涉及女性審美觀的轉變。在女性形象演變的漫長歷史中,文學敘事話語首當其沖地改變和影響著女性的形象塑造。晚近的神話故事更為關注女性在倫理道德、愛情婚姻中的表現(xiàn)。例如《姐弟倆》中,洪水過后,只剩姐弟倆,他們成婚,弟弟在林間被鳥兒嘲笑,姐姐因恪守倫理跳河而死?!短禊Z姑娘》講述了一個愛情的悲劇。“男主人公尤虎是一個勤勞善良的青年獵手。他在一次狩獵時,從虎口救了一位老人的命,老人十分感謝,把膝下聰明伶俐的姑娘天鵝許配給他。正當獵手外出打獵籌備喜事時,天鵝姑娘被部落頭人抓去逼婚。姑娘堅貞不從,被關進水牢。尤虎聞訊趕到,打開水牢,救出天鵝,逃至臥虎山,被部落頭人派兵團團圍住。兩應年徑人被逼無奈,雙雙跳崖自盡,化成了兩只展翅飛翔的天鵝。”[3]119-200愛情與死亡結合,造成震撼人心的悲劇美感?!而x鴦鳥》、《天鵝姑娘》、《天鵝湖》中,一對對年輕人死后化作鴛鴦或者天鵝以表明女性對愛情的忠貞。這些神話明顯受到漢族和周邊民族的神話觀念影響,在多元文化的碰撞和接觸中,這種悲劇美也成為赫哲族女性審美意蘊的一部分。
原型作為具有普遍象征意義與文化功用的藝術符號,通常是創(chuàng)造性幻想的產物,基本上是神話的或與人類原始經驗相關的形象,在非現(xiàn)實的神話領域中,原型意象和模式往往以更為純粹的方式顯現(xiàn)。[7]158原型常常出現(xiàn)在神話中,“在每一個這些意象之中有著人類心理和命運的一些東西,一些在我們祖先歷史中重復了無數(shù)次的歡樂和憂傷的殘留”[8]125-127。赫哲族神話中的女性形象亦或是女神作為原型,對“伊瑪堪”中的女性形象塑造產生影響。
英雄史詩“伊瑪堪”是赫哲族民間文學中最為重要的口頭文學樣式。每篇“伊瑪堪”里都描寫了能變“闊力”神鷹形體的女性,她們人數(shù)之多,法術之神成為“伊瑪堪”的一個特點。對女性英雄變形為闊力這一現(xiàn)象的獨特描寫,是北方民族口頭說唱文學中具有赫哲族文化特色的敘事,也是“伊瑪堪”區(qū)別于其他民族的口頭敘事文學而在中華民族多元文化中獨樹一幟的重要因素。
神鷹闊力的非凡戰(zhàn)績和法術是神話思維的遺跡。變形情節(jié)和變形意識與原始文化中人們的神話思維有著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在“伊瑪堪”中,變形最普遍的就是莫日根的妻子或姊妹變成了闊力幫助莫日根戰(zhàn)勝敵手,為莫日根過陰追魂、打探前方霍通情況并為他指引道路。闊力兼具人與神的兩重屬性,與女子身形互變,常與女性英雄的身份同一。首先,德都變形成闊力之后成為莫日根征戰(zhàn)、殺敵的助手神。其次,在赫哲族薩滿教信仰中,神鷹“闊力”是薩滿的守護神,她的職能之一是為薩滿送信指路、預卜禍福吉兇。因此,變身闊力的女子成了莫日根的使者,為他指引道路,偵查對手情況。女子也變形為其他形態(tài),例如,賀妮德都為給兄弟報仇,變成小伙子跟滿都莫日根摔在一起。[9]23而在《香叟莫日根》中香叟的妻子傅蘭德都則變成一副水桶底,白露德都能變成石頭。
“神話的真正基質不是思維的基質而是情感的基質”[10]104。神話歷經歲月的洗禮,傳播出去的正是這種情感的基質,即精神道德層面的審美內蘊?!耙连斂啊敝械淖冃吻楣?jié)是對遠古現(xiàn)實的真實描述和藝術呈現(xiàn),為我們提供了赫哲族時代轉型時期的道德價值、社會秩序和薩滿教信仰。女性變形不再是單純的敘事,我們通過追溯這一古老的、超自然的事件,體會其中隱含的審美意蘊。變形情節(jié)注重道德、倫理觀念的臧否,作品中或隱或顯地呈現(xiàn)出保衛(wèi)氏族的英雄觀、懲惡揚善的人性美、道德評判價值和積極宣揚優(yōu)良道德傳統(tǒng)的意義。
“伊瑪堪”吟唱的是部落間復仇、征戰(zhàn)的古老主題,歌頌的是勇武的莫日根及其為血親復仇的壯舉。莫日根與惡勢力、妖魔進行艱辛的搏斗,他們是保衛(wèi)氏族的英雄。與此同時,女性在征戰(zhàn)的過程中也扮演著極為重要的角色,德都或變形為闊力直接參與莫日根之間的搏斗、廝殺,或變形為神鷹為莫日根占卜福禍,打探敵情,傳遞信息。變形本領不僅體現(xiàn)了她們英勇的一面,同時也透露著懲惡揚善的人性美。在《木竹林》中,西馬安尼看到德都愁容滿面來到屋舍,便由白鼠變身為善解人意的女子,為其分憂,并讓她的弟弟木竹林莫日根施以援手,木竹林由蝦蟆變形為木竹林神,使出渾身解數(shù),幫助德都將吃人的妖魔殺死。[6]562這種主動助人為樂、救人之急的英雄本色傳達了赫哲族遠古時代的人情美與人性美。莫日根與德都秉承著懲惡揚善的觀念來進行變形,他們不僅在別人危難之際變形相助,也變形為他物懲罰惡人。此外,在“伊瑪堪”中,經常出現(xiàn)神奇寶物變形的情節(jié),在《希特莫日根》中,姐弟倆的寶物是篦子、梳子、鏡子、魔石、阿媽燒的灰,它們分別變成一片支楞牙的雜樹林、一片鬧瞎林、一個立陡的石礫子、一大片湖,幫助他們姐弟倆擋住妖魔的去路。這些寶物的功能主要是驅敵、對付更強的惡勢力。對寶物神奇功能的想象,不僅與早期赫哲人對大自然的崇拜有關,也反映出赫哲人懲惡揚善的變形法則和主觀精神。
赫哲族神話的深層結構,體現(xiàn)了該民族的早期文化,并影響著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民族精神和女性形象塑造。通過分析神話中女性形象天然的外在美、超自然的薩滿法術以及女性英雄對抗妖魔和邪惡勢力的決心,追求真與善,張揚美的變形法則,我們能更清晰地看到赫哲族史詩“伊瑪堪”中女性形象的審美意蘊及“源”在何處。
[注 釋]
①赫哲族漁民吳連貴講述,黃任遠記錄于1980年10月26日。
[1]富育光.薩滿教與神話[M].沈陽:遼寧大學出版社,1990.
[2]王士媛,馬名超,黃任遠.赫哲族民間故事選[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2.
[3]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黑龍江分會.黑龍江民間文學(第5集)[M].齊齊哈爾:黑龍江大學印刷廠,1983.
[4]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黑龍江分會.黑龍江民間文學(第3集)[M].齊齊哈爾:黑龍江大學印刷廠,1983.
[5]徐昌翰,黃任遠.赫哲族文學[M].哈爾濱:北方文藝出版社,2000.
[6]凌純聲.松花江下游的赫哲族(上下冊)[M].北京:民族出版社,2012.
[7]方克強.文學人類學批評[M].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2.
[8]葉舒憲.神話——原型批評[M].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87.
[9]黑龍江省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選編.伊瑪堪(上下冊)[M].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97.
[10]卡西爾.人論[M].甘陽,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