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喜清
(福建師范大學 文學院,福建福州350007)
洞口縣位于湖南省中部偏西南地區(qū),地處雪峰山東麓,資水上游。東接隆回,南連武岡,北靠溆浦,西南與綏寧相鄰,西北與洪江共界。隆回北部屬贛語,南部屬湘語。武岡屬湘語。綏寧南部屬湘語,北部屬贛語。溆浦和洪江屬湘語??傊?洞口屬于湘語和贛語兩種方言的交叉影響之下。
洞口境內(nèi)有兩種語言:漢語、瑤語?,幷Z分布在溪、長塘、大屋三個瑤族鄉(xiāng)及其他瑤族集中居住的地方,縣內(nèi)漢族人口占絕對優(yōu)勢,漢語是主要的交際語言。漢語方言又分為贛語和湘語兩片。洞口的黃橋、金田、楊林屬湘語,其他都屬贛語。相對而言,贛語的分布區(qū)域更廣,縣城城關鎮(zhèn)屬于贛語。[1]
洞口舊屬武岡,1952年4月1日正式成立洞口縣,迄今所見關于洞口方言的最早資料是清光緒元年(1875)由黃維瓚等修、鄧演繹纂的《武岡州志(同治)》卷第二十八之《風俗志》?!讹L俗志》中有“方言俗字”的記載:“父曰爹,母曰姐,叔曰椒椒,其季曰滿滿,父之女兄弟曰娘娘,母之父曰客公,母之母曰客婆,女之父曰郎,姐,母也也,,母也母也。崽,子也。幼子謂之少蟲,幼弟謂之滿。溝謂之圳,堰謂之壩,嶺謂之土凸,坡謂之,庭內(nèi)謂之坪,毗連謂之土間,廣而長謂之隴,狹而長謂之□(今俱作沖),氵夸下有水謂之乙水,無水謂之乙土。按:古人方志多載方言俗字,所以存其地之習俗,俾有所考也,武岡所用等字 ,屢見民間質賃 、文契 、詞訟 、呈狀,聊舉一二,附風俗之末,使觀風者藉質考鏡,亦平質劑之一端也?!薄段鋵葜尽匪涊d的這些“方言俗字”,大部分依然活躍于現(xiàn)今洞口老百姓口語中。
洞口縣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組織編寫了《洞口縣志》(中國文史出版社1992)。《洞口縣志》第七章“方言”描寫了縣城城關鎮(zhèn)方言的語音、詞匯、語法等方面的一些特點并初步指出了洞口境內(nèi)漢語方言的差異。但是和《武岡州志》性質一樣,《洞口縣志》畢竟是一部綜合性的著作,因此對洞口方言局限于介紹和描寫的層面。
1983年6月,北京大學漢語專業(yè)80級師生五十余人來到邵陽調(diào)查,由唐作藩、王福堂、陳松岑領隊,趙烈安與遠藤光曉參加。在語音上,發(fā)現(xiàn)包括洞口以內(nèi)的邵陽地區(qū)各方言具備以下特點:除邵陽市區(qū)外,入聲基本上消失;尖團之分已由綏寧向洞口和隆回擴展。調(diào)查還發(fā)現(xiàn)普通話的[th],在洞口方言中讀[h],如“駝,太”。這是第一次指出洞口方言古透、定母字今白讀[h]聲母。特別提出的是,這十五份調(diào)查材料都有文白異讀的描寫,反映了在推廣普通話的沖擊波下方言所產(chǎn)生的兩讀現(xiàn)象。語音以外,北大調(diào)查組還十分重視語匯和語法。邵陽方言語法部分(包括洞口方言)無突出特點。調(diào)查材料中“詞匯特點”部分除記錄了邵陽話中有特別地方色彩的詞語,還從一千五百多個詞語之普通話和邵陽方言兩種說法的對照中,分詞類統(tǒng)計了它們的異同,其中統(tǒng)計洞口話和普通話的百分比分別為:全同53%,不同41%,部分同6%。
1988年8月,在省市某系統(tǒng)主持下,包括洞口在內(nèi)的各縣抽調(diào)文化層次較高的青年干部,集中到邵陽市開辦“方言土語調(diào)查培訓班”,由趙烈安主講。兩年以后,各縣寫出了十分詳細的方言材料,包括音系、詞匯、歇后語、諺語、社會集團用語、黑話等等,都由趙烈安逐縣參與審定,錄制音檔,復印成冊。
以上兩種材料(包括1987年李國華完成的《邵陽市區(qū)方言志》),內(nèi)容多,篇幅大,不是市志所能全部容納的。趙、李二人以它為基礎,1990年已完成了《邵陽市志·社會分志·方言篇》初稿,其中有洞口方言的內(nèi)容。
最早系統(tǒng)地研究洞口方言的是洞口黃橋籍著名語言學家唐作藩先生1960年發(fā)表的《湖南洞口縣黃橋鎮(zhèn)方言》(語言學論叢第四輯)。該文從語音、詞匯、語法三個方面對黃橋鎮(zhèn)方言進行了全面、系統(tǒng)的描寫和比較,使洞口黃橋方言的地方色彩十分突出,全貌呈現(xiàn)。此外,唐先生還發(fā)表了《從湖南黃橋鎮(zhèn)方言定母字的讀音探討湘方言全濁聲母的演變》(橋本萬太郎紀念中國語學論集,內(nèi)山書店1997)。
唐作藩先生對洞口方言的研究開啟了學術界對洞口方言的興趣之門,《湖南洞口縣黃橋鎮(zhèn)方言》是新中國成立以后較早地提供關于湖南老派湘語語言材料的論文,此后有關漢語方言分區(qū)或通論性的方言著作大多參考此文。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以后,學術界對整個洞口縣方言的研究主要是分區(qū)研究,九十年代特別是邁入新的世紀以后,對洞口方言進入了專題研究時期,也可以說進入全面研究時期,即對洞口方言的語音、詞匯和語法等各方面進行了深入細致的調(diào)查研究。
1.方言分區(qū)分片研究
湖南師范學院編印的《湖南省漢語方言普查總結報告(初稿)》(石印本1960)是最早對洞口縣漢語方言進行的調(diào)查和描寫的著作。本書在分區(qū)概說中把洞口和長沙、雙峰等一起劃在了第一區(qū)——湘語區(qū)。
周振鶴、游汝杰《湖南省方言區(qū)畫及其歷史背景》(方言1985.4)參照唐作藩先生《湖南洞口縣黃橋鎮(zhèn)方言》所提供的語言材料把洞口方言統(tǒng)歸于南片湘語。而事實上,洞口縣絕大多數(shù)方言與黃橋話有很大的區(qū)別,以黃橋鎮(zhèn)方言來代表洞口方言在選材上是不妥當?shù)摹?/p>
鮑厚星、顏森《湖南方言的分區(qū)》(方言1986.4)已經(jīng)注意到了洞口縣境內(nèi)漢語方言的差異,該文把洞口東部的黃橋鎮(zhèn)和金田、楊林兩鄉(xiāng)的方言劃歸湘語婁邵片,把洞口縣其他地區(qū)的漢語方言劃歸贛語洞綏片。洞綏片的特點就是古透定母字今白讀[h]聲母,文讀[t’]聲母。本文是第一次對洞口方言進行比較科學的分區(qū)。
此后由中國社會科學院和澳大利亞人文科學院合作編纂的《中國語言地圖集》(朗文出版(遠東)有限公司1987)之B11“江西省與湖南省的漢語方言”和吳啟主主編《湖南方言研究叢書》中的前言“湖南漢語方言概況”對洞口縣漢語方言的劃分均與鮑厚星、顏森《湖南方言的分區(qū)》的觀點一致。
李藍《湖南方言分區(qū)述評及再分區(qū)》(語言研究1994.2)認為洞口方言屬于混合型方言,即它兼具湘語和西南官話的特征。由于作者利用的是《湖南省漢語方言普查總結報告(初稿)》提供的材料,而這個材料并不能反映洞口方言的全貌,所以得出的結論和語言事實自然會有偏差。
鮑厚星、陳立中、彭澤潤《二十世紀湖南方言研究概述》(方言2000.1)認為對湖南方言的分區(qū)“既要重視過去分區(qū)的成果,又不要囿于成說。一旦發(fā)現(xiàn)需要進行修正的地方就給以修正。比如岳陽、安化、隆回、綏寧、洞口、平江、瀏陽、茶陵、枚縣、部縣、安鄉(xiāng)等十來個縣市的方言都不宜于單一地劃入某一方言區(qū),而需分別情況劃分?!备鶕?jù)這種指導思想,鮑厚星、陳暉《湘語的分區(qū)(稿)》(方言 2005.3)把洞口縣黃橋鎮(zhèn)、金田、楊林、高沙劃歸湘語婁邵片。陳暉、鮑厚星《湖南省的漢語方言(稿)》(方言2007.3)進一步把洞口縣南部及東南部:黃橋、金田、楊林劃歸湘語婁邵片的武邵小片,把洞口縣包括縣城在內(nèi)的絕大部分地區(qū)仍稱為贛語洞綏片。值得注意的是,鮑厚星、陳暉對高沙話的分區(qū)把之前的劃歸湘語改成了贛語。
李冬香《湖南贛語的分片》(方言2007.3)把湖南贛語可以分為四片:岳醴片、攸炎片、耒洞片及永資片。洞口贛語屬于耒洞片,并進一步把洞口贛語劃歸湘西南贛語耒洞片的隆綏小片。
綜上所述,對洞口方言的分區(qū)、分片的總趨勢是越來越科學化、精細化。
2.語音研究
對于方言研究來說,語音的研究是一個重要的基礎。方言詞匯、語法的研究都要以方言語音為依托,而洞口方言在語音研究方面的成果是最突出的。表現(xiàn)在如下方面:
第一,對某一方言點的音系描寫并進行共時或歷時的比較。這方面的論文有胡云晚、楊世文《炭山方言音系》(廣西師大學報2002.3),謝多勇、許碧蘭《湘方言婁邵片高沙話聲韻調(diào)》(廣西民族學院學報2005.S1),袁慧《湖南洞口黃橋方言同音字匯》(湖南醫(yī)科大學學報2006.2),龍海燕《洞口石江鎮(zhèn)方言語音特點》(貴州民族學院學報2007.1),尹喜清《洞口方言的音韻特征》(邵陽學院學報2007.3),曾春蓉《湖南洞口縣黃橋鎮(zhèn)搖背話的語音系統(tǒng)》(長沙鐵道學院學報2011.2)等。這些文章有的從共時平面描寫洞口方言的的語音特點并與普通話或者江西贛語進行比較,有的從歷時角度與中古音進行比較,探討洞口方言的歷史演變。
第二,對語音的某一方面特點進行探討。這方面的論文有曾春蓉《湖南洞口縣山門、醪田話古喻母合口字今讀[m-]聲母現(xiàn)象》(河池學院學報2008.4),張淑芝《湖南洞口方言單字調(diào)聲學實驗研究》(湖北經(jīng)濟學院學報2009.4),尹喜清《洞口山門話m-聲母字的特殊來源》(南華大學學報2009.6),龍海燕《湘西南贛語鼻音韻尾的變化規(guī)律——以湖南洞口贛語為例》(貴州民族學院學報2012.2)以及《洞口石江話的文白異讀》(湖南科技學院學報2005.7),龍海燕、王鐵山、黃小平《湖南省洞口縣贛方言聲調(diào)的比較研究》(紅河學院學報2006.1)等。此外,陳潔《湖南邵陽市9縣縣城方言聲調(diào)實驗研究》(湖南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2)采用聲學實驗的手段,在前人聽覺研究的基礎上進行物理分析,研究了包括洞口在內(nèi)的邵陽9縣縣城方言新派的單字調(diào)格局。
第三,利用歷史文獻材料來探討語音特點。尹喜清《無名氏〈三字雜〉用韻》(邵陽學院學報2012.1)通過窮盡性地分析一部新近發(fā)現(xiàn)的民間識字教材——《三字雜》的韻腳字,發(fā)現(xiàn)所體現(xiàn)的讀音可以與今洞口方言尤其是山門話語音相互印證。
此外,特別值得注意的是以洞口方言語音為研究對象,發(fā)表了一系列碩士、博士學位論文。分別是龍海燕《洞口贛方言語音研究》(中央民族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6)(注:作者后來把這篇博士論文以同名整理成書于2008年由民族出版社出版),曾春蓉《湖南洞口縣黃橋話的語音研究及其系屬問題探討》(湖南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4),尹喜清《洞口贛方言的音韻特征》(華南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5),胡茜《湖南洞口方言語音研究》(湖南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7),周依萱《湖南洞口縣石江話語音研究》(中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7),陳碧娟《湖南省洞口縣黃橋鎮(zhèn)方言再研究》(湖南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0)等。
此外,李冬香《湖南贛語語音研究》(暨南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5)也涉及到洞口方言,該文選取洞口(巖山)方言作為湘西南贛語代表點之一。
3.詞匯研究
相比語音研究,詞匯研究顯得較為遜色。這方面的論文只有兩篇,分別是張振羽、袁仁智《洞口高沙話本字考》(懷化學院學報2007.3),尹喜清《洞口山門方言本字考》(邵陽學院學報2009.5),尹喜清《三字雜——一部新近發(fā)現(xiàn)的民間識字教材》(邵陽學院學報2010.6)。
學位論文只有一篇徐芳《湖南洞口贛方言詞匯的初步研究》(暨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0)。
4.語法研究
洞口高沙籍學者曾昭聰發(fā)表了《洞口高沙方言中的三分指示代詞及其他》(邵陽師專學報1995.4)。此后胡云晚發(fā)表了一系列關于洞口方言語法方面的論文:《洞口方言非能性“得”字研究》(山西大學學報2005.2),《洞口方言能性“得”字研究》(南昌大學學報2005.3),《洞口方言的給予動詞“把”、“乞”、“把乞”及其句式》(云夢學刊 2006.4),《洞口方言的介詞“把1”、“乞 1”和“把乞1”》(云夢學刊 2007.4),《洞口方言的介詞“幫 1”、“等 1”、“跟 1”、“替 1”和“捉1”》(韶關學院學報 2007.5),《洞口老湘語中性給予動詞的功能、來源及語法化》(漢語學報2010.4),《湘贛方言的特殊給予句式》(陜西師范大學學報2011.6)等。胡云晚還有一部專著《湘西南洞口老湘語虛詞研究》(江西人民出版社 2010)從語言接觸 、語言融合的角度對洞口老湘語的虛詞進行了系統(tǒng)的研究。此外,還有曾蕾、胡茜兩人撰寫的《洞口方言的語氣詞》(湖南方言的語氣詞,湖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以及《洞口方言的副詞》(湖南方言的副詞,湖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曾懿《湖南洞口方言特有個體量詞研究》(邵陽學院學報2011.6),謝桂香《邵陽石江方言狀態(tài)形容詞探究》(中南林業(yè)科技大學學報2011.2),陳芳芳《湖南省洞口縣山門鎮(zhèn)贛方言代詞研究》(西部教育論壇文集.云南民族出版社2008)等。
關于洞口方言的語法研究,還出現(xiàn)了五篇學位論文。分別是胡云晚《湘西南洞口方言虛詞研究》(中山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5),曾蕾《湖南省洞口縣山門鎮(zhèn)方言副詞研究》(湖南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7),曾懿《湖南洞口方言個體量詞研究》(廣西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9),陳芳芳《湖南省洞口縣山門鎮(zhèn)贛方言特色詞法研究》(云南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9),孫珊珊《湖南洞口贛方言完成體的表示法》(湖南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2)。
5.方言與文化研究
在探討方言與文化的關系問題上只有一篇論文。龍海燕、肖云艾《洞口話的親屬稱謂及其反映的社會文化信息》(黔東南民族師專學報2006.2)。
綜上所述,對于一個小的地區(qū)(縣域)的方言研究而言,洞口縣的方言研究成果是值得驕傲的,這些成果的取得,與洞口籍的一代接一代的語言研究工作者們是分不開的,他們熟悉自己的母語,對自己的母語有深厚的感情,因此投入滿腔的熱情關注、研究母語。這些成果也有力提升了洞口境內(nèi)方言研究在學術界的地位。當然,洞口方言的研究目前尚存一些不足:第一,研究的內(nèi)容分布不均衡?,F(xiàn)有的研究主要集中在語音、語法上,詞匯研究明顯不夠,特別是結合方言俗語來探討地域文化方面,目前只有龍海燕發(fā)表一篇論文。每個地方都有自己獨具特色的民情風俗構成的地域文化,這些面臨失傳、消亡的民俗文化往往會在方言的文字、語音、語匯、語法和修辭等方面保留下來,因此從方言的角度來研究洞口地域文化特色,將大有文章可作。此外,洞口境內(nèi)有多個民族,漢語和少數(shù)民族(尤其是瑤族)的語言的相互影響也值得研究。第二,語言的綜合研究還不夠。洞口方言的研究范圍雖然已經(jīng)涉及語言的多個方面,但是迄今還沒有一部綜合研究語音、詞匯、語法等方面的《洞口方言研究》這樣的專著出現(xiàn)。第三,還存在一些有爭議性的問題比如說黃橋話的系屬問題。由于方言分區(qū)的問題目前在學術界尚有很大的爭議,因此我們認為,也許黃橋話的系屬如何并不是在短期內(nèi)必須要解決的問題,而對語言事實和語言規(guī)律的探討才是最重要的。因此今后如何進一步拓展研究范圍、推進研究視角和方法的多樣化,將研究朝著深度發(fā)展,這些都有待于我們繼續(xù)努力。
[1]趙烈安.近代邵陽方言研究史略[C]//邵陽文史:第十四輯.內(nèi)部印刷,邵陽:1990:157—171.
[2]王福堂.二十世紀的漢語方言學[C]//漢語方言論集.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34—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