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圓之夢的“私語”表達——探析張愛玲《小團圓》的自傳體例

張前榮

（安徽體育運動職業(yè)技術學院，安徽 合肥230051）

一、“不團圓”人生的“私語”表達

張愛玲早在其成名前就有自傳性作品問世，散文《天才夢》、《燼余錄》和《童言無忌》中都有她本人的影子，散文《私語》較為完整地訴說了她的成長歷程和家庭故事。對她而言，“所寫的都是不必去想它，永遠在那里的，可以說是下意識的一部分背景。就當它是在一個‘月落如金盆’的夜晚，有人嘁嘁切切絮絮叨叨告訴你聽的罷！”[1]100在張愛玲“嘁嘁切切絮絮叨叨”的訴說中，讀者概略地知道了她真實而又傳奇的人生際遇。這種在文學作品中展現(xiàn)作者人生經(jīng)歷和思想情感的自我化表達方式稱為“私語”表達?！八秸Z”表達是傳記文學常用的表現(xiàn)手法。

如果說《私語》等散文是張愛玲“私語”表達的開端，那么長篇小說《小團圓》則是其全面而徹底的自我書寫，是其“私語”表達的總結。它以盛九莉的婚戀為主線，敘述其家庭解體、香港求學、港戰(zhàn)休學、孤島寫作、偶遇知音等人生經(jīng)歷。小說人物角色多達數(shù)十個，敘事時間橫跨幾十年。從敘事視角看，《小團圓》表面上采用“盛九莉”這個第三人稱來敘事，而實際上她是一個角色視角，即限制視角，作者實際上將盛九莉視作第一人稱，也就是說盛九莉與“我”是相重合的。從人物塑造看，小說對圍繞在盛九莉身邊的人物著墨較多的有消極頹廢的父親、漂亮迷人的母親、挑撥離間的繼母、理性溫和的姑姑、可憐又可愛的弟弟、頗具儒士之風的戀人，這些人物形象的性格特征都能與張愛玲的親人一一對應。從故事情節(jié)看，盛九莉家族煊赫，她年少被其父幽禁，青年求學香港，又歷經(jīng)港戰(zhàn)危機，在孤島因?qū)懽鞒擅敝羴y世畸戀幻滅，這些更是與張愛玲的人生經(jīng)歷相吻合。

張愛玲也坦承：“《小團圓》因為情節(jié)上的需要無法改頭換面。看過《流言》的人一望而知里面有《私語》、《燼余錄》（港戰(zhàn)）的內(nèi)容?！彼终f《小團圓》“是采用那篇奇長的《易經(jīng)》一小部份”，[2]4而作者在提到這部未曾出版的《易經(jīng)》時曾直言故事部分為“寫胡蘭成的事”?！缎F圓》中盛九莉與邵之雍的故事就是張愛玲與胡蘭成故事的翻版，胡蘭成在《今生今世》中講述的張、胡之戀的大致情形也確證了這一點。盡管細枝末節(jié)無從查考，但就整篇小說來看，盛九莉無疑就是張愛玲的代名詞。

在《小團圓》中，盛九莉與“我”是相重合的，盛九莉又是張愛玲的代名詞，所以盛九莉、“我”與張愛玲合三為一。這種視角比較適合自傳體小說中作者的自我表達?！缎F圓》是張愛玲用盛九莉這個化名將真實的人物和故事移植到文本里，從而構筑了一個與生活真實相差無幾的藝術世界。

在《小團圓》中，張愛玲向讀者敞開了心扉，她借盛九莉之口毫無保留地講述了自己的人生遭遇。張愛玲自己也說《小團圓》“沒有礙語……我在《小團圓》里講到自己也很不客氣，這種地方總是自己來揭發(fā)的好。當然也并不是否定自己”。[2]2小說敘述了盛九莉的包括細致性愛描寫的婚戀細節(jié)，還描繪了她在亂世畸戀幻滅后與當時影星的戀愛同居生活以及在美國婚后墜胎的細節(jié)。張愛玲拋棄了之前含蓄委婉之風而改弦易轍進行“身體敘事”，這種對個人隱私進行大膽的自我書寫不是揭丑行為，而是通過“私語”將生活真實變成藝術真實。

《小團圓》的“私語”之舉遠不止這些，在盛九莉淡然的敘述中，讀者仿佛看到其母親蕊秋是與亂性、墜胎等名詞連在一起的浪女形象。張愛玲如此絕情地公開她自己和母親的私生活，這讓部分讀者不能接受，他們據(jù)此認為《小團圓》有損張愛玲本人及其親人的形象，是敗筆之作，甚至有人批評《小團圓》的出版在情理上是“盜版”之舉。拋卻紛爭不論，單是讀者擔心小說貶損作者形象這點也可證明《小團圓》的自傳性體例。

無論是從盛九莉與親人的緊張關系還是從她與邵之雍婚戀的幻滅來看，《小團圓》描述的就是“不團圓”。小說臨近結尾處盛九莉那個美好的夢境是她歷經(jīng)感情滄桑之后內(nèi)心的一種渴望，也進一步證明盛九莉人生與婚戀的不團圓。團圓就是盛九莉的難圓之夢，張愛玲將這個難圓之夢坦誠地以私語的形式傳達給廣大讀者。僅用10個月就寫成這部16萬字的小說，可見她的急切；但她卻用20年的時間反復修改這部小說直至逝世，這又見出她的猶豫。這種矛盾的心態(tài)與這部小說的自傳體例不無關系，她與友人擔心會有人“對號入座”而曲解其創(chuàng)作意圖。

二、“私語”自我的雙重動因

張愛玲生前一直偏愛“紀錄體”，她深信“一切好的文藝都是傳記性的”。[3]97她創(chuàng)作《小團圓》，除了深受“小說與傳記不明分”[2]6的文學潮流影響之外，更多的是現(xiàn)實和心理因素使然。

（一）現(xiàn)實驅(qū)使——人生際遇的自我書寫

盛九莉?qū)⒆约号c邵之雍的那段感情經(jīng)歷喻為“痛苦之浴”，這對張愛玲來說何嘗不是如此，她內(nèi)心深處一直沒有放下胡蘭成。1960年代，她在美國給朋友的信中說：“從他（胡蘭成）離開以后，我就將心門關起，從此與愛無緣。”既然感情遭受重創(chuàng)，那為何還要回首那段不堪的往事，重歷“痛苦之浴”呢？是因為現(xiàn)實的驅(qū)使。用張愛玲自己的話說趕寫 《小團圓》的動機之一是“朱西寧來信說他根據(jù)胡蘭成的話動手寫我的傳記，我回了封短信說我近年來盡量de-personalize讀者對我的印象，希望他不要寫。當然不會生效，但是這篇小說的內(nèi)容有一半以上也都不相干”。[2]3很顯然，張愛玲不愿意也不屑于別人寫她的傳記，現(xiàn)實迫使年過花甲的她親自翻開塵封多年的青春記憶，回望那已經(jīng)逝去的人生片段。

遠在異國他鄉(xiāng)的張愛玲為 “證實自己的存在，抓住一點真實的、最基本的東西，不能不求助于古老的記憶，”[4]15這些只屬于她個人的 “古老的記憶”是她“最深知的材料”，也是“最好的材料”[2]5，不可能讓他人染指?！缎F圓》里盡是她“最深知的材料”：她的愛、她的痛、她的青春歲月、她的難以團圓的人生。張愛玲糾結于現(xiàn)實的政治壓力與真實的自我書寫之間，她不愿意屈從政治而以后見之明的姿態(tài)丑化胡蘭成，不愿意將他塑造成被暗殺的雙重間諜，而是尊重她“古老的記憶”，還原生活的本真面貌。這彰顯了她的真誠與勇氣。

“她也不過這么怙惙了一下，向來不去回想過去的事?；貞洸还苁怯淇爝€是不愉快的，都有一種悲哀，雖然淡，她怕那滋味。她從來不自找傷感，實生活里有的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光就這么想了想，就像站在個古建筑物門口望里張了張，在月光與黑影中斷瓦頹垣千門萬戶，一瞥間已經(jīng)知道都在那里?！盵2]69現(xiàn)實的逼迫使張愛玲急切地打開記憶之門，記憶的門窗一旦開啟，其中的“斷瓦頹垣”便一覽無余地呈現(xiàn)在眼前，彌漫心中的是無盡的蒼涼與感傷。正如《小團圓》開頭與結尾反復描述的那樣：“大考的早晨，那慘淡的心情大概只有軍隊作戰(zhàn)前的黎明可以比擬，像《斯巴達克斯》里奴隸起義的叛軍在晨霧中遙望羅馬大軍擺陣，所有的戰(zhàn)爭片中最恐怖的一幕，因為完全是等待?！盵2]15這種慘淡的基調(diào)橫貫全篇，盛九莉年少時面臨大考的慘淡心情和成年后感情遇挫的慘淡心情如出一轍。在無望的等待中，親情、愛情早已遠去，她送上人生“大考”的答卷上只有“小團圓”，亦即“不團圓”。盡管是不團圓的人生際遇，還得自我書寫方能參透其中的真諦。

（二）心理驅(qū)動——創(chuàng)傷性記憶的再現(xiàn)

趕寫《小團圓》的動機之二是封閉性人格心理的驅(qū)動，它促使張愛玲將過去創(chuàng)傷性記憶再現(xiàn)于筆端，《小團圓》實則是張氏在其生命的后20年對其充滿創(chuàng)傷的前30年人生歷程的回顧。

從心理學角度分析，人的早期經(jīng)歷對人格心理形成具有重要影響。張愛玲的童年和青少年時期因為失去親人的關愛而留下了充滿創(chuàng)傷的記憶，青年時期又因為愛情的幻滅而強化了這種創(chuàng)傷。這種創(chuàng)傷性記憶使得她逐步形成了對自我的認識：她是家庭生活中的“棄兒”，人生遭際的“失落者”。這種負面的自我認同感使她對外部世界的反應表現(xiàn)為敏感與脆弱，這使她逐漸遠離甚至拒斥外部世界而退回到封閉的自我世界中，封閉性的人格心理就此形成。這種人格心理的作家的創(chuàng)作只能局限在以自我為中心的領域，反復書寫自我成為其創(chuàng)作旨趣。張愛玲愿意也只能反復地書寫她所熟悉的材料，于是人們從她的散文和小說中能隱約看到她的人生經(jīng)歷和家族故事，而《小團圓》卻展開了她人生經(jīng)歷的長軸畫卷，在這幅畫卷上涂滿了愛的失落和隨之而起的心理創(chuàng)傷。

對于封閉性人格心理的人而言，和敏感、脆弱相應的是極度的自尊，生活中“齷齪的刺惱，把自尊心弄得千瘡百孔”，[5]117外部世界的微小刺激都可能導致其做出自衛(wèi)的反應。于是張愛玲與外部世界的關系只剩下了“外部刺激——護衛(wèi)自尊”的“互動”模式。盛九莉以“低到塵埃里去”（《今生今世》）的姿態(tài)迎接邵之雍的愛情，而當發(fā)現(xiàn)邵之雍抱著“三美團圓”的心態(tài)對待這段婚戀時，她以“我不再喜歡你了”為由主動提出分手，毅然決然地結束了她的愛情，盡管她舊情難斷，多年后仍戀戀不忘。盛九莉自幼母親對她疏離，其自信心也飽受打擊，這促使她“這些年來硬起心腸自衛(wèi)慣了”，[2]165及至成年后用二兩金子就“買斷”了母女之情。張愛玲在處理親情與愛情時是何等的決絕?！氨粍拥鼐S護自己的自尊是張愛玲一生的性格特點”。[6]67

張愛玲曾說：“在文字的溝通上，小說是兩點之間最短的距離。就連最親切的身邊散文，是對熟朋友的態(tài)度，也總還要保持一點距離。只有小說可以不尊重隱私權。但是并不是窺視別人，而是暫時或多或少地認同，像演員沉浸在一個角色里，也成為自身的一次經(jīng)驗?！盵7]43張愛玲借用了“兩點之間最短距離”的小說向我們分享了她的孤獨與眩耀、受傷與自尊，讓讀者看到了她的坦誠與勇氣、決絕與徹底。如此全面、真實地展現(xiàn)自我，這在張愛玲整個創(chuàng)作生涯中尚屬首次，也是唯一一次。從這點上說，《小團圓》實為張愛玲個人歷史的文學表達，是其人生30年的“心靈史”?！缎F圓》的出現(xiàn)使得之前張愛玲的傳記作品有改寫的必要，這在某種程度上又推動了文學研究的發(fā)展。《小團圓》不僅具有文學審美的價值，還對深入研究張愛玲不無意義。

[1]張愛玲.私語[M]//張愛玲典藏全集：第三卷.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2003.

[2]張愛玲.小團圓[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9.

[3]張愛玲.談看書[M]//張愛玲典藏全集：第六卷.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2003.

[4]張愛玲.自己的文章[M]//張愛玲典藏全集：第三卷.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2003.

[5]張愛玲.忘不了的畫[M]//張愛玲典藏全集：第三卷.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2003.

[6]邵迎建.傳奇文學與流言人生[M].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8.

[7]張愛玲.惘然記[M]//張愛玲典藏全集：第六卷.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