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南菲
(杭州電子科技大學 外國語學院,浙江 杭州 310018)
近30年來,美國猶太文學創(chuàng)作最明顯的特征是“新一代”(New Wave)作家對猶太文化的濃厚興趣。與第二代猶太裔作家在創(chuàng)作中鮮有涉及猶太宗教細節(jié)不同,“猶太文化和宗教正在成為年輕作家們創(chuàng)作活力的源泉”[1]。新世紀出版的《諾頓美國猶太文學選集》將最后一章命名為“流浪與回歸”,因為“這一時期美國猶太文學的決定性特色,正是重新從猶太傳統(tǒng)視角,來組織各人的經(jīng)驗和想像”[2]。知名美國猶太學者馬克·克萊皮克(Mark Krupnick)也認為:“上世紀最后二十年開始美國猶太文學的主要趨勢,是回歸猶太歷史與傳統(tǒng)。最新一代作家們似乎下定決心要致力于猶太傳統(tǒng)之復興。”[3]他們生于已經(jīng)融入主流的家庭,在享受父輩爭取來的同化果實,毫無障礙地認同美國文化之后,開始思考在后移民、后同化的美國社會,猶太宗教及文化對個人身份認同的重要意義。他們以思辨猶太宗教精神、追溯從古代王國到近代歐洲直至大屠殺的猶太歷史、厚描當今正統(tǒng)猶太社區(qū)的日常生活和節(jié)日禮儀等為主要支點,書寫著猶太宗教、種族和文化歸屬的種種情感。
以色列作為猶太人心中的古老圣地和現(xiàn)代猶太民族國家之所在,由此成為作家們關(guān)注的焦點。一方面大衛(wèi)王建立的古代以色列王國在猶太人失國流散的近兩千年中,一直是民族的凝聚力核心;另一方面現(xiàn)代以色列國家的建立宣告了今天猶太民族的復興。在60余年的時間內(nèi),來自超過一百個國家的移民白手起家,將以色列發(fā)展成了世界上最小的超級大國。它擁有眾多驕人的科學文化成就,卻又因為貧富懸殊、派系林立、外交政策強硬而常常受到國際社會的譴責。凡此種種,均成為當代美國猶太文學著力渲染的熱點內(nèi)容。值得注意的是,以色列尤其激發(fā)了女作家的創(chuàng)作熱情:作為猶太人家園,它引發(fā)母性聯(lián)想;作為正統(tǒng)猶太教父權(quán)主義與女性主義沖突的前沿,它體現(xiàn)出以色列與美國猶太女性在傳統(tǒng)規(guī)范、家庭責任、自我意識等方面既逆反沖突,又彼此聯(lián)結(jié)的復雜情形;作為現(xiàn)代主權(quán)國家,它與阿拉伯國家持續(xù)不斷的沖突給女性作為妻子和母親的生活帶來了巨大影響。這一切都為美國猶太女作家的文學想像提供了豐富的素材。正如女作家兼批評家比尼科·什波姆(Binnie Kirshenbaum)所言:“我們這一代作家發(fā)現(xiàn)自己的靈魂棲息在加利利,而不是費爾菲爾德縣?!保?]
同時,由于美國猶太女作家的以色列書寫常常以猶太裔主人公離開美國到以色列尋根,獲得自我成長為情節(jié)主線,是較為典型的以離家出走為敘事模型的成長小說,本文因此將以成長小說為視角,選取《慈愛》(Lovingkindness,1987)、《來自一個封鎖的房間》(From a Sealed Room,1998)與《七次福佑》(Seven Blessings,2003)這三部創(chuàng)作于近30年的美國猶太女作家的作品,結(jié)合女性身份構(gòu)建、女性本真生存、姐妹情誼等女性文學要素,考察當代美國猶太女作家們筆下的女性人物在耶路撒冷、特拉維夫和戈蘭高地穿行,尋求自我身份認同,追問人生終極意義的成長歷程,分析作家的以色列書寫在主題探索與敘事審美維度呈現(xiàn)出的特性與共性。
曾獲美國猶太文化成就獎、入圍美國全國圖書獎的女作家安妮·洛菲(Anne Roiphe)目前為止一共出版了九部小說,其創(chuàng)作于1987年的《慈愛》(Lovingkindness)由于標志著作家的猶太性回歸尤備受關(guān)注?!都~約時報書評》認為“這是一場母女之間意義深遠又令人感動的對話”[5],《華盛頓郵報圖書世界》稱贊它“是一部每頁都能潛入讀者心靈與思想的小說”[6]。不少學者以《慈愛》中的母親為研究對象,或討論她怎樣處理母女之間既親和又疏離的關(guān)系,或分析她如何在女權(quán)解放與猶太傳統(tǒng)之間的進行選擇,卻少有對女兒安卓這一同樣重要的人物進行批評探索。事實上,女兒在以色列重續(xù)與猶太歷史的聯(lián)系、在猶太宗教中找到精神慰藉與心靈指引、最終獲得自我認同的成長歷程是《慈愛》敘事十分重要的一環(huán)。
安卓是典型的美國問題青年。她逃學曠工、吸食毒品、濫交性伴侶。輾轉(zhuǎn)來到耶路撒冷,在街頭徘徊之際,遇見可罕拉比將她帶回雷切爾學院收留。經(jīng)過一年半的時間,這個房間墻上掛著“上帝遭透了!”的叛逆女子安卓,成了將要“永遠戴著頭巾,手臂全遮住,目光朝下,總是在懷孕”[7]的極端正統(tǒng)猶太教信徒薩拉,其人生觀和生活方式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這一變化發(fā)生的基本條件,是安卓生活環(huán)境從美國到以色列的轉(zhuǎn)換——“《慈愛》不是關(guān)于信仰形成的條件,而是關(guān)于信仰形成的環(huán)境?!保?]安卓生活在紐約時,美國文化推崇的個體尊重一定程度上導致的大城市里人際關(guān)系冷漠,加上生在缺乏父愛的單親家庭,安卓更覺得自己時刻陷于孤立無援的絕望境地:“在紐約的地鐵上我痛哭嘔吐,大家都只是默默把臉轉(zhuǎn)向一邊。興許我就是把整只手咬掉,也沒人在乎?!保?]97與孤獨感結(jié)伴而來的是安全感喪失:“在早上醒來的時候我總想有人能緊緊地抓住我,我的床四周那么空,覺得自己馬上就要掉下去?!保?]55就連房門這一安全的象征也對她構(gòu)成威脅:“房間的門好像隨時會要朝床上猛壓過來,把我砸扁?!保?]264安卓與母親安娜的關(guān)系十分疏遠。身為大學教授的母親是堅定的女權(quán)主義者,一直致力于砸碎束縛女性的重重桎梏。她信奉自由主義教育精神,對女兒的乖張古怪一再容忍,凡事不加干涉,本意是想給予她充分的自由,卻讓安卓覺得母親無視她的存在,遂變本加厲地用出格行為來引起母親注意,造成周而復始的惡性循環(huán):“沒有人注意到我,仿佛我根本不在這兒。我不知道該怎么辦,只好把自己的胳膊燒個大燎泡?!保?]93就這樣,安卓在成長的路上一路掙扎,用憤怒和逃避來掩飾自己的迷惑和恐懼。
然而來到耶路撒冷之后,安卓的生活出現(xiàn)了新的變化。首先是她孤獨感的慢慢消退。盡管成長于世俗家庭,對猶太教義毫不了解,但安卓身體里始終流淌著猶太人的血液,猶太民族的集體無意識仍然起著作用。一旦踏上以色列的土地,歸屬感、親切感油然而生:夕陽余暉中橄欖山的剪影,耶路撒冷阡陌縱橫的街道,甚至到市中心的博物館前面出現(xiàn)的一群山羊都將她深深吸引。這種無法言說卻真實存在的依戀情緒,為她后來的宗教皈依做了鋪墊,因為宗教感悟一定程度上就是一種無法控制卻可以辨識、且代代相傳的集體記憶。宗教學院女學生互訴衷腸的姐妹情誼,拉比夫人噓寒問暖的悉心照顧,以及拉比對她“回歸的女兒是猶太人珍寶”的由衷贊美,無一不讓她感到被呵護、受關(guān)注。其次是她在相信上帝無所不在無所不能之后,她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正如她在給母親的信中引用的“詩篇”第二十七章所表達的:“耶和華是我的亮光,是我的拯救,我還怕誰呢?耶和華是我性命的保障,我還懼誰呢?……雖有軍兵安營攻擊我,我的心也不害怕;雖然興起刀兵攻擊我,我必仍舊安穩(wěn)?!保?]107
最重要的是安卓在皈依宗教的過程中獲得了自我生存的正當性。她現(xiàn)在相信自己的存在不是父母情愛的偶然結(jié)晶,而是萬能上帝“慈愛”的體現(xiàn)。猶太教強調(diào)的猶太人上帝選民的特殊身份,更進一步將她與整個猶太民族的歷史和文化、過去與將來聯(lián)系在了一起。從此,她不再是從母親身上被割下來的死肉,不再是無所歸依,在風中飄零,找不到土壤的種子,而是猶太人與上帝立約的組成部分。這一信念賦予她所有日常行為以莊嚴、圣潔的含義,令她覺得做的每一件事,無論多么微不足道,都是在神圣信條的指引下,踐行上帝“慈愛”、在上帝面前蒙恩的行為:“屋子被收拾得一塵不染,蜜糖色的書桌泛著柔和的微光。太陽從窗欞照進來,在我身上落下點點光斑。此時此刻,我多么真切地覺察到上帝對我的稱許,我又是多么的充滿歡欣和感激!”[7]39
安卓從問題青年到生活規(guī)律、內(nèi)心平靜、勇于承擔責任的極端正統(tǒng)猶太教徒的轉(zhuǎn)變是一種成長。在皈依宗教的過程中,她產(chǎn)生了明確的自我意識,能夠協(xié)調(diào)個人意愿與社會規(guī)范之間的沖突,在一定程度上實現(xiàn)自我價值,獲得了自我歸屬感與自我認同。但在獲得的同時,安卓也失去了很多:以極端正統(tǒng)猶太教的方式信仰上帝的生活,固然令她的存在有了力量與目標,也將她限制在一條極為狹窄的人生之路上。
首先,從“個人”的角度看,這樣的生活讓安卓失去了獨立人格和自由意識,失去了個人對自己、為自己負責的能力和權(quán)利。在集體意向追求和行動邏輯的導向下,單個個人的個性、人格、價值均不被鼓勵。個體只能作為整體的部分,依附于且無條件服從于整體,即超越于個體成員生命、利益之上的猶太民族。個人作為感性存在的、合理的生命意志和需求相應被忽略,例如自由戀愛因此被認為沒有必要,因為婚姻無關(guān)個人心理和生理欲望的滿足,而只是為猶太民族繁衍后代盡義務。極端正統(tǒng)猶太教沒有給個人的具體生活留什么余地。因為猶太教有別于其他宗教的很重要一點,就在于它不僅僅是形而上的精神信仰,還是形而下的物理生活方式?!端镜隆?13條戒律,對猶太人在飲食起居、婚喪嫁娶、言談舉止、服裝打扮、節(jié)日慶典等等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均做出了嚴苛的規(guī)定。在極端正統(tǒng)猶太教的世界,任何事情都有且僅有一種正確的做法。個人不能自我判斷、自我決定如何生存。選擇這樣的生活,選擇閉鎖在正統(tǒng)猶太教的狹窄天地,就意味著失去整個大千世界無窮無盡的豐富多樣。
其次,從“女人”的角度來講,安卓選擇信仰正統(tǒng)猶太教,就是接受猶太教的父權(quán)思想,從而喪失了男女平等的訴求。極端正統(tǒng)猶太教中有很多歧視女性的條例:她們在猶太會堂被布簾與男性隔開,在哭墻也只能在特定的地方禱告。她們不可出庭作證,沒有提出離婚及要求撫養(yǎng)子女的權(quán)利,甚至不被計入法定祈禱人數(shù)。在這些規(guī)則的背后,是猶太神學從根本上對女性“他者”地位的預設(shè)——正如猶太女權(quán)主義者瑞秋·阿黛蕾(Rachel Adeler)著名的討伐猶太教權(quán)主義的論文標題“不在場的猶太人”所表明的,猶太女性身上重重枷鎖的實質(zhì),是她們的“不在場”,即是說猶太女性的主體建構(gòu)并非存在于女性的性別范疇之內(nèi),而是隱藏于傳統(tǒng)的男權(quán)制度的歷史結(jié)構(gòu)之中。猶太教中有關(guān)女性的定義和規(guī)則,均由女性是男性的對立他者這一立場出發(fā)形成:既然男子承擔了學習宗教的精神責任,女性的義務就在于負責日?,嵤?,因此“女人不用成天鉆研典籍,只需要把男人學習的書房打掃干凈”[7]37;猶太女性不能真正鉆研《托拉》,只能學習飲食潔凈律和夫妻生活中要守的條律,因為這些部分與她們同男性的接觸密切相關(guān),她們必須保持清潔,才能避免污染男性。一言以蔽之,女人不具有獨立存在的主體地位這一極端正統(tǒng)猶太教的基本立場,剝奪了安卓作為女性追求智性發(fā)展、男女平等、受人尊重的權(quán)利。
安卓的成長因此是諸多悖論的集合:美國文化給出的過于泛濫的選擇和沒有限定的世界,讓她一直“自由落體”到墮胎、吸毒、心理失常的深淵。皈依極端正統(tǒng)猶太教之后,她過上了井井有條、有目的與歸屬感、自己覺得很幸福的生活,卻又付出了無法作為獨立個體追求多元人生愿景的代價。母親安娜身上同樣表現(xiàn)出矛盾重重:她強烈譴責猶太宗法主義,可是在耶路撒冷看到以前骨瘦如柴的女兒“紅潤得像只嘎啦果”[7]218,又不得不承認“猶太宗教醫(yī)生”比職業(yè)心理醫(yī)生手段高明。她尊重女兒“獨立做出的不獨立的決定”,[7]197同意她留在朱迪亞(Judea)結(jié)婚成家,卻又在心里盤算18年后,要把外孫女兒接到紐約,讓她學數(shù)理邏輯,讀《罪與罰》,還要勸她把名字改成西蒙,以紀念女權(quán)運動之母西蒙·波伏娃。耶路撒冷更是各方?jīng)_突的集中體現(xiàn):這里既是安卓重獲新生,又是她失去自由的地方;既是母女重聚,又是彼此分離的地方;既令人感受到猶太宗教情感的強烈震撼,又暴露出猶太教權(quán)主義對女性的嚴重不公。洛菲對以色列種種糾纏難解的社會現(xiàn)實與人物復雜心理狀態(tài)的成功刻畫,體現(xiàn)了她對美國女權(quán)主義價值觀與傳統(tǒng)猶太道德倫理所作的深入思考。
雷切爾·柯蒂什(Rachel Kadish)是一位才華橫溢的猶太青年女作家,其導師托尼·莫里森(Toni Morrison)盛贊她天賦異稟,對細節(jié)的刻畫能力令人稱奇。柯蒂什獲得過包括國家藝術(shù)獎學金、克利特猶太青年作家獎在內(nèi)的多個文學獎項?!秮碜砸粋€封鎖的房間 》是她在1998年推出的處女作,發(fā)行后銷量不俗,已于2006年再版?!都~約時報書評》、《發(fā)行人周報》對作品均給予了高度評價,認為柯蒂什講述了一個“摸索過去與現(xiàn)在、真實與虛假之間那條裂縫的故事”[9],其“筆下的人物由于心理描寫的成功而極富感染力”[10]。作品以第一次海灣戰(zhàn)爭時,以色列百姓家中備有封鎖的房間,以抵制薩達姆飛毛腿導彈這一意象為題,表明作者有意在以色列現(xiàn)代國家這一敘事空間之內(nèi)進行言說。作品書寫了女主人公離開美國來到以色列,遭遇浪漫愛情誘惑,經(jīng)受家庭暴力考驗后,對愛情在女性生存中的位置有了新的認識,最終成長為具有獨特心理、能夠獨立面對生命處境的思維主體的過程。與《慈愛》中的女性成長是在宗教信仰中獲得自我體認不同,《來自一個封鎖的房間》里的女性主體性生成很大程度上是在與其它女性的對話中獲得的。對女主人公瑪雅而言,姐妹情誼既是女性間分享苦難經(jīng)歷、互相汲取生存力量的同盟,又啟蒙她審視和反思自身靈魂殘缺,建構(gòu)女性主體性的訴求。
美國猶太女大學生瑪雅為了解美國新聞里“瘋狂”以色列的真實情形,休學一年前往希伯來大學研修希伯來語言和猶太歷史。在美國她“不用考慮生死攸關(guān)的犧牲與承諾,只需要安排好跳舞課時間”[11]44,生活得無憂無慮。但由于性格軟弱缺乏自信,對以色列之行又準備不足,她在來到這一陌生的環(huán)境后頓時慌了手腳:“我沒想到以色列這么令人難以理解,我更沒有想到害怕說錯話、做錯事的感覺幾乎使我癱瘓。”[11]158瑪雅在單親家庭長大,母親一心撲在工作之上,疏于顧及她的情感需求,剛成年的她于是極度渴望他人的呵護與疼愛?!氨粣凼谴蠖鄶?shù)女孩構(gòu)建自我形象的關(guān)鍵因素。許多不夠成熟的女孩往往通過自己被異性接受的程度來判斷自我價值”[12]。既不愿獨自面對困難,又對愛情有強烈憧憬,在這雙重因素的驅(qū)動下,瑪雅迅速墜入情網(wǎng)——來到以色列兩個月、和青年畫家吉爾相識僅三周之后,就搬出學校宿舍與他同居。吉爾深情款款的愛慕令她產(chǎn)生了心有所托、思有所憑、身有所靠的幻覺。在“本我”趨樂避苦的“快樂原則”與“自我”趨利避害的“現(xiàn)實原則”作用下,瑪雅選擇了將自己的幸福托付給他人,來換取安全及情感需要,與現(xiàn)實達成妥協(xié)。
然而,讓旁人主宰的幸福注定是一種假象:吉爾因為心理問題被軍隊開除的陰影揮之不去,加上畫展臨近壓力日增,他情緒越來越不穩(wěn)定,竟走向施暴的極端:在一次與畫廊老板爭執(zhí)之后,他回家將怨氣撒在瑪雅身上:“他朝我臉上重重揮來一拳,我頓時覺得腳下的地都裂開了,身體朝背后的桌子跌過去……我躺在地上,臉火燒火燎地疼?!保?1]119隨著愛情童話的終結(jié),瑪雅一方面逃回自身,在自戀色彩頗濃的個人場景中重塑自我,據(jù)此完成對自己性別主體的確認;另一方面將關(guān)注的視線移向了同性,以尋求一份情感和心靈上的補償。在這一過程中,她的“另一個自我,一個知道如何斗爭的我”[11]203在多名以色列猶太女性姐妹情誼的引領(lǐng)下被及時喚醒,她對自己的男性崇拜進行了深刻的剖析反省,最終獲得了自立自強的自我實現(xiàn),以及自我存在的價值與意義。
姐妹情誼(sisterhood)作為一個政治術(shù)語興起于20世紀六七十年代,第二次西方女權(quán)運動的浪潮中。女權(quán)主義者用它號召婦女們跨越種族與階級的界限,團結(jié)起來抵御父權(quán)主義對女性的迫害:“不論階級、種族、宗教的差異,婦女可以由她們作為女人的共同經(jīng)歷連接起來,女權(quán)主義應促進、鞏固這種姐妹情誼,形成強大的婦女權(quán)力集團,推翻男性的統(tǒng)治?!保?3]80年代起,姐妹情誼的政治色彩逐漸減弱,其女性之間互為依存,守望相助的情感色彩卻一直活躍于女性文學的批評與實踐中。一般情況下,文學研究者討論姐妹情誼時多引用肖沃爾特的定義,即女性在面對男性和男性文化時自覺追求的“女性團結(jié)一致的強烈情感[14],是一種在受壓迫的基礎(chǔ)上建立起來的在感情上互相關(guān)懷與支撐的一種關(guān)系。
小說中其他猶太女性與瑪雅的姐妹情誼主要有結(jié)盟與啟蒙這兩種載體形式。女性的結(jié)盟首先是一種“共在”關(guān)系。這一存在主義的哲學概念指的是特定條件下人與人之間的團結(jié)一致。因為盡管“他人即地獄”,人與人關(guān)系的本質(zhì)是沖突,但當?shù)谌咄蝗怀霈F(xiàn)時,他們就成為一體,產(chǎn)生某種同情乃至同謀的感覺。對于女性來說,作為第三者的男性的出現(xiàn),激發(fā)了她們內(nèi)心的一致感和并肩戰(zhàn)斗的情誼?,斞诺拇髮W同學一開始就規(guī)勸她要慎重考慮與吉爾的交往。她們提醒瑪雅剛到以色列就把精力放在談情說愛上不是好的選擇。室友歐瑞特稱瑪雅為“頭腦發(fā)昏小姐”,批評她在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就和一個自己并不了解的男人同居十分草率。她們反復警告瑪雅不要“以吉爾為自己的全世界”[11]112。這些警告雖然沒能阻止她一頭栽進充滿浪漫的愛情童話中,卻可以說明存在著這樣一種休戚相關(guān)的姐妹情誼,它試圖反撥不平等的兩性關(guān)系,對男權(quán)社會秩序和倫理道德觀念起著瓦解與顛覆的作用。
結(jié)盟除了表現(xiàn)在“對外”的共同抵御男權(quán)主義之外,還表現(xiàn)在“對內(nèi)”的相互傾訴中。“女性友誼即姐妹情誼不同于男性的向前看,她們更多的是在互相注視,撫慰,尋找對方與自己的共同點”[15]。女性主義者相信存在一個具有普遍意義的、分享共同經(jīng)驗的“女人”范疇。無論各自的生活有多大差異,當女性們單獨相處時,相似的生理屬性、情感體驗就會漸漸浮現(xiàn)。特別對于不具備反抗能力的女性們而言,互相傾訴無處告白的情感經(jīng)歷,宣泄壓抑緊張的情緒并彼此安慰,是逃避現(xiàn)實苦難與自我療傷的重要形式?,斞排c樓下鄰居盡管連語言都不盡相通,卻能彼此傾吐埋在心中最深的秘密:鄰居向她傾訴了自己從波蘭小鎮(zhèn)的平凡女子,到二戰(zhàn)大屠殺幸存者的慘痛經(jīng)歷,而瑪雅則向她坦白自己被男友毆打,不知何去何從的痛苦與迷惑。這樣相互傾訴的結(jié)盟雖不能從根本上解決瑪雅所處的困境,卻為她所遭遇的創(chuàng)傷提供了情感上的慰藉與支撐,緩解了成長中的艱難和無助。
除了形成聯(lián)盟彼此支持,姐妹情誼還啟蒙了主人公對自己生存狀態(tài)的全新認識。在姐妹情誼小說中,女性對很多事物的看法,不少是由年齡稍大的或者見解行為卓異的女性啟蒙的。小說中有兩位女性承擔起了這樣的啟蒙角色:一是年齡稍大的瑪雅的姨婆范亞,一是行為卓異的瑪雅表哥的女朋友瑞娜。
范亞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前就移居以色列的荷蘭猶太人。70多歲的她身上散發(fā)著紫丁花的幽香,舉手投足都透著高貴優(yōu)雅。范亞以前是阿姆斯特丹小有名氣的歌唱演員,現(xiàn)在偶爾高歌一曲,歌聲中“天鵝翩翩起舞的聲音”[11]202。照樣引得舉座震驚。因為不愿意“讓那些傷痛吸走我的生命”[11]314,不愿意讓做大屠殺幸存者救濟工作的丈夫在經(jīng)歷了一天的悲痛之后回到家里繼續(xù)愁苦,她罔顧旁人的指指點點,天天精心裝扮,用燭光晚餐迎接他歸來。她以更好地活下去這一方式來紀念大屠殺,而不是自怨自艾地活在噩夢般的回憶里。瑞娜自信獨立,敢于向男友表達自己的意愿,她總是神情堅毅,“綠色的眼睛因為閃著無畏的光芒而美麗無比”[11]272。她不愿意讓男友德武做職業(yè)軍人,抓住一切機會與他明理爭論。在德武受到戰(zhàn)后創(chuàng)傷的刺激瘋狂駕駛之時,是她保持鎮(zhèn)靜、用盡全力搶過方向盤救了大家的性命。當吉爾無視以色列青年為了保護家園做出的努力,輕蔑地說出“談不談判都沒有意義,鷹派鴿派都是扯淡”[11]270之時,又是她走到吉爾面前,摘下他心愛的望遠鏡扔進池塘,痛斥他“你就是戰(zhàn)爭最丑陋的結(jié)果”[11]272。在她們的啟蒙之下,瑪雅看到女性按自己意志進行自由選擇的可能,由此獲得克服困境的勇氣及沖破苦難的決心,為走向獨立、自信的生活奠定了基礎(chǔ)。
年輕女性的成長往往需要借助姐妹情誼進行突圍,是因為她們在只作為個體的時候,會在“他者化”的成長過程中,把屬于女性身體體驗的那部分作為不可言說的空白深深掩埋起來。只有當姐妹相遇打破這種空白,女性自身獨特的生命體驗在同性間得到真正體會,她們的自我才會隨著情感、身體體驗的交流而逐漸被意識到,她們才能解除種種顧慮,完成主體性成長。姐妹情誼把瑪雅從對男性的依賴中剝離了出來,給了她重建內(nèi)部自我與外在世界聯(lián)系的機會,讓她能夠在自己的私人空間中完成對自我經(jīng)驗的陳述與確認,進而建立起新的屬于女性自己的成長圖景。
青年女作家露察瑪·金(Ruchama King)被著名的科克斯書評(Kirkus Reviews)譽為“猶太人的簡·奧斯丁”。她2003年的處女作《七次福佑》是著名美國猶太女性組織哈達莎(Hadassah)讀書會的推薦讀物。作品語言簡練優(yōu)美,贏得了各大書評的交口稱贊,《圖書館周刊》更評價它“對宗教社區(qū)扣人心弦的描述可以和當代最出色的文學作品相媲美。作者筆下的人物就這樣從書頁中跳出來走進讀者心中”[16]。與《慈愛》和《來自一個封鎖的房間》描述年輕女性的成長經(jīng)歷不同,《七次福佑》言說的是中年女性的成長敘事。相對于《慈愛》細水長流、學徒型模式(the narrative pattern of apprenticeship)的成長,《七次福佑》以覺醒型模式(the pattern of awakening)再現(xiàn)了女性欲望的蘇醒。在這種模式下,成長“被壓縮到短暫的頓悟瞬間。因為重大的變化發(fā)生在內(nèi)心,因此瞬間的認識通常取代了連續(xù)的情節(jié)展開”[17]。當然,瞬間的精神體驗,并不是突發(fā)奇想;恰恰相反,頓悟總是建立在對自我與世界的認識是不斷發(fā)展深化之基礎(chǔ)上。
主人公貝思是正統(tǒng)猶太教徒,她在雙親辭世后從美國移民到以色列,并在女子宗教學院完成了學業(yè)。她的成長危機在于情感生活的不順利——眼看步入中年,還是孤身一人。受理性至上思想的牽制,她從不隨心所欲,事事只作理智判斷,因此對感情患得患失,多次相親均告失敗。在經(jīng)歷了一系列事件之后,她認識到真正的理性應當與感性結(jié)合在一起。傾聽自己身體發(fā)出的聲音,既是對女性自我主體身份的體認,更是對生命力張揚的肯定。她最終從各種教條所束縛的日常沉淪中脫身,完成了恢復本真生存的自我成長之旅。
一開始,貝思對感情不肯全心投入。她有意無意壓抑自己作為女性的各種欲望,因為長期以來,女性的身體被改造為一種誘惑物或禁忌,是一種不可言說的空白。女性的身體背負了太多的意義與符號,以至于模糊了本源。每段感情,貝思都只從理性角度出發(fā)權(quán)衡利弊,結(jié)果可想而知:“雖然有好多趟火車開來,要接她遠離孤單,可是她總覺得來的這趟車要么太冷,或者太熱,不是太擠,就是太黑??傁胫乱惶烁谩>瓦@樣等著等著,車來得越來越稀疏了?!保?8]111有個約會對象阿卡瓦令她怦然心動,但面對他時不時會痙攣的病癥,貝思又心生猶豫,還是放棄了這段感情,從此更加落寞。
但非理性的情感和欲望“本我”,雖深埋在無意識之中,卻是生命的原初動力。一旦機緣巧合,這一來自生命深處的本能和原欲就會噴薄而出。歌唱、舞蹈是人生表達狂歡、喜悅和愛的儀式,而對女性而言,更是對她們像男性一樣擁有平等的性權(quán)力的承諾,是恢復她們被壓抑、被異化的自然屬性的良方。因此,一場“瑞秋的秘密”演唱會,為貝思的本真生存打開了第一扇門。這個樂隊的成員皆由女性組成,也只為女性演出,其宗旨是傳遞只屬于女人的秘密。演唱會開始之際,主唱艾瑞特介紹了樂隊名字的來歷:在拉班讓大女兒利亞取代二女兒瑞秋與雅各布結(jié)婚這一著名的圣經(jīng)故事深處,藏著瑞秋不為人知的秘密——為了不讓姐姐蒙受被雅各布識破的羞辱,瑞秋躲到他們的婚床之下,“雅各布的每次愛撫,都由瑞秋代替姐姐發(fā)出歡愉的聲音”[18]108。
聽到“床”、“愛撫”這些字眼時,貝思隱沒在空白之下,長久不曾發(fā)覺的欲望浮出水面。她覺得“自己就快從座位上滑落下去,腦海中掠過阿卡瓦的手輕輕撫過她鞋面的情形。她似乎仍然能感覺到他的指尖在鞋子的各個褶皺里溫柔地游走”[18]108。演唱會進入高潮,《瑞秋之歌》唱到“我是床下的聲音,七年的時間一針一針扎進我的身體,我是雅各布和我約定的秘密,現(xiàn)在我把這秘密告訴你”時,貝思心中掀起驚濤駭浪:
聽到這里,貝思腦海里閃過一個念頭:床下不是瑞秋,而是別的什么藏著。她四處搜索,終于發(fā)現(xiàn)床腳處有一團灰塵。她看見自己剛伸出手想去碰碰它時,它倏地一下就逃走了。再定睛細看,她發(fā)現(xiàn)這塵埃小團,是欲望。她自己的欲望。她觸不到,因為在日復一日的忙忙碌碌中,她不假思索地把這欲望數(shù)百次地踩在腳底,趕進床下,不聞不問。以為哪天合適了再找出來,就像可以隨時從抽屜里翻出首飾戴上似的。她沒有料到她的欲望會受傷,會生氣,會從她心中逃走。這個念頭讓她覺得一種刺骨的寒意從脊梁升起,眼淚奪眶而出。[18]111
不難發(fā)現(xiàn),此刻貝思“本我”生存與發(fā)展的欲望需求已被喚醒。德國女神學家伊麗莎白·溫德爾(Elisabeth Moltmann Wendel)認為:“女性要重新發(fā)現(xiàn)自己,必須重新認識身體的生存論位置?!保?9]她要突破自己的成長難題,就要“接納身體,傾身愛欲,另辟生活空間”[20]。因為只有擺脫傳統(tǒng)的精神優(yōu)于本性、理智優(yōu)于身體的生活模式和思想模式,正視自己愛與被愛的欲望和權(quán)利,才能擁有獨立的感情天地和人格意志。但現(xiàn)階段貝思還沒有完成自我身份的探索與對于真正自我的認知。因為雖然她在對身體自然欲望的體察中生發(fā)了女性生命意識,但長期以來的二元思維定式如精神與肉體,理性與感性,自我與他人等等,仍然主導著她沉淪于日常的非本真生存。在縱欲與禁欲兩個極端的拉鋸中,貝思選擇了置身自己的欲望之外。
這種無欲無求的非自然身心狀態(tài)自然無法持久。在接下來目睹了三位女性各具特色的禱告方式之后,貝思漸漸理解了“我”不僅僅有欲望,而且“我”的身體為“我”占據(jù)了一個他人不能分享的惟一的存在位置。作為一種具有廣延性的存在,“我”的生存占位他人不能重復。“‘我’才是自己生活世界的責任中心、價值中心”[21]。她先看到一個從埃塞俄比亞來的新移民筆直地站立在哭墻前面,仿佛在說“嘿,墻,你本來早就該毀于一旦,可是你現(xiàn)在仍然奇跡般地站在這里。我也一樣。我也逃過了那些要傷害我的人,現(xiàn)在和你站在一起?!保?8]192這種由心生出的自信和尊嚴,這種敢于和上帝平起平坐的精神,雖然不符合猶太教對女性要謙卑的要求,卻因為透著生命的強大力量而讓貝思深深感動。另一名猶太新娘“有些羞澀地漸漸靠近石墻,把手輕輕貼在上面,仿佛它是愛人的臉龐”[18]193,激起貝思心中的無限柔情。最后,一位老年婦女,戴著顏色鮮亮的頭巾,一邊禱告,一邊微笑,手里還拉著石縫罅隙里長出的青草:“她先是精力旺盛地侃侃而談,仿佛要上帝認真考慮她的意見,漸漸地,她的態(tài)度溫和起來,輕言細語地訴說著什么,仿佛上帝是她的知心好友,兩人隔著廚房的餐桌細細交談。過了一會兒她又完全安靜下來,用手捂住臉一言不發(fā)。”[18]193貝思從未見過這樣充滿爆發(fā)力的禱告,對這位老人生出無比崇敬之心。
“被承認的價值的大小,不是受抽象內(nèi)容決定的,而是要同參與者所占有的惟一位置聯(lián)系起來看;從這個唯一位置出發(fā),可以確認所有的價值,確認任何的他人及其擁有的全部價值。”[22]這三個女人的禱告方式如此不同,卻都能讓旁觀者為之感動,說明按照自己的理解和愿望,按自自己內(nèi)心情感的導向生活,才具有強大的生命力。貝思因此豁然開朗——她從無法說出禱告書上的字句,心就像墻上的石頭一般堅硬的沮喪狀態(tài),轉(zhuǎn)變到也用自己的方式禱告:“她將自己的臉頰貼在凹凸不平的石墻上,接受著哭墻石頭發(fā)出的愛的聲音,他們就像成百個古老的乳房,淚水將他們起了皺紋,又被千年的臉頰撫平?!保?8]194
就這樣,“瑞秋的秘密”演唱會提醒貝思要正視自己的欲望,哭墻邊的禱告經(jīng)歷讓她意識到“個體自我”與“常人自己”分離的重要。但長期處于父權(quán)意識形態(tài)宰制下的女性,要實現(xiàn)本真生存,還需有特定的心靈際遇將這種生存從日常沉淪中超拔出來。這往往需要客觀對應物的刺激與配合,即在某種特殊情境介入之下,日常生活的屏障得以破除;多種感官共同作用,主體終于產(chǎn)生與日常沉淪狀態(tài)不同的本真體悟。夜晚的耶路撒冷森林,就為貝思的頓悟充當了這樣的客觀對應物。雖然她本就住在耶路撒冷林附近,每次望向窗外,“都覺得那些起伏的山巒之中,那美到令人窒息的日落背后,藏著上帝的秘密,以及她所有問題的答案”[18]43。但她以前從未在晚上來過。那時,理性告訴她黑暗中危機四伏。而現(xiàn)在,經(jīng)過演唱會與哭墻禱告的心理積累,她不愿意再被日常的行為規(guī)范所牽制。在化妝晚會上,她憑籍自己內(nèi)心真實的感受,跟著裝扮成墨西哥人的男子來到耶路撒冷林。“微風吹過,樹林仿佛綠色的波浪,溫柔地起起伏伏??罩械脑撇剩谝惠啙M月的映照下輕輕四散飄去”[18]214。這美麗的夜色讓貝思情難自禁,她高聲發(fā)出:“真想忘了我自己!”[18]218的心聲。她開始不停地旋轉(zhuǎn),直到兩腿發(fā)軟跌坐在地,眩暈的感覺令她覺得充滿了奇怪的活力。這時墨西哥人向她表白,自己就是阿卡瓦,也知道扮成大猩猩的她是貝思,請她不要再從他身邊離開。此刻,貝思再也不愿意抑制自己的情感,她摘下面具,并把阿卡瓦的面具放到唇邊親吻。當時一道閃電劃過,貝思笑稱“上帝給我們拍了照片”[18]223,暗示在上帝的見證下,自己與阿卡瓦有情人終成眷屬。
貝思的成長困境,在于信奉理性至上為生活哲學,而忽略了自己內(nèi)心的體驗與感受。接受理性與感性二元對立、并且理性高于感性的觀念,貝思的心智、自由和思維活力均被遮蔽。從“瑞秋的秘密”演唱會,到目睹老中青三位女性獨特的禱告方式,再到夜幕下耶路撒冷林中的頓悟,這些把女性帶到自我本真之中的存在體驗,讓貝思領(lǐng)悟到失去以動物自然性為基礎(chǔ)的社會性是以理性的名義對自然性的扼殺,對人性的歪曲。感性并非理性的婢女,感性有其獨立自足、更為本真的生存意義。只有讓身與心在互動與互補中各得其所,才是從日常沉淪中超拔出來的本真生存方式;處于本真生存方式中的本真自我,才是獨立思考、獨立選擇,獨立行動著的“我自己”。
“世界十分美,耶路撒冷占了九分?!边@種贊美當屬藝術(shù)夸張。畢竟,以色列北邊是害蟲肆虐的沼澤,南部是干旱荒蕪的曠野;耶路撒冷城在遠離海邊、巖石嶙峋的山上,缺乏水源供應。然而對世界猶太人來說,以色列在他們的種族與文化認知當中具有不可替代的中心地位。今天,越來越多面臨成長困惑的美國猶太青年向這里走來。他們的以色列之旅既是物理空間的位移與歷險,又是精神上對“我是誰?”“我來自哪里?”“我要去向何處?”等種種生命終極問題的探求。當代猶太女作家敏感地捕捉到了這一現(xiàn)象,開始提筆書寫美國猶太女性在以色列獲得新的身份認同,建構(gòu)性別自我的成長歷程。這些書寫一方面符合成長小說成長的背景、成長的困惑、離家出走、遭遇考驗、陷入困境、獲得醒悟和拯救的敘事模式,另一方面又呈現(xiàn)出不同女性各自的成長軌跡和豐富的社會文化內(nèi)涵,以及對女性主體性自覺過程進行的深刻挖掘:《慈愛》中安卓在以色列開始了全新的以宗教信仰為核心的生活,她在重獲生存意志的同時,付出了失去自由的代價;《來自一個封鎖的房間》中,瑪雅在以色列結(jié)識的女性讓她知道獨自面對困難,逆境中不妥協(xié),對女性的完整生存不僅必要而且可能;《七次福佑》里貝思從壓制自己欲望,到身體意識蘇醒,再到對“非我”境遇反思,終于實現(xiàn)了本真生存。
需要強調(diào)的是,當代美國猶太女作家的以色列小說創(chuàng)作不僅是她們憑借女性獨特的人生體驗和生活感知,書寫藏在美國現(xiàn)代社會和猶太傳統(tǒng)文化幕后的女性世界。更為重要的,是美國人、猶太人、女人、作家多重身份之間的承接發(fā)展,成就了美國猶太女作家創(chuàng)作的雜糅性,因此她們言說的不僅是美國猶太女性在以色列的成長,還是對所有人主體意識構(gòu)建、個體生存方式的思考。她們跨越種族、性別和文化疆界的書寫既體現(xiàn)了鮮明的族裔與性別屬性,又在人類生存的特殊性和普遍性之間建立起了一種寓言關(guān)系,從而具有普世價值,升華為一種文學世界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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