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出生命的力量——讀余華《活著》與次仁羅布《放生羊》

○何 雯

（東北財經(jīng)大學，遼寧 大連116025）

《活著》，是著名作家余華的代表作，是20世紀90年代的經(jīng)典文本，曾被改編成同名電影搬上銀幕，其巨大成就及影響自不必贅言?！斗派颉肥遣刈遄骷掖稳柿_布2009年的作品，發(fā)表于《芳草》，榮獲第五屆魯迅文學獎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是一篇極具異域色彩的佳作。這兩部作品由于作家身份經(jīng)歷、寫作時間、篇幅長短、敘事風格等的差異，自然會形成各自的特色，但都涉及了對苦難應(yīng)對之策的探索和對生命意義的哲學追問，都表達了對底層民眾生活困境和精神狀態(tài)的深切關(guān)懷。

一、苦難與生存

苦難，是文學的一個永恒母題。作家通過對它的書寫，使讀者能夠看到苦難背后的意義，看到經(jīng)歷苦難的人們的生存狀態(tài)，看到生命的偉大與價值。如何尋求對苦難的超越，正是苦難敘事的魅力所在。

《活著》講述的是一個叫“福貴”的農(nóng)民的苦難后半生。他本是一個地主家的闊少爺，但因“做了手腳”的賭場，成了債主的佃戶，他的父親因此被活活氣死。貧窮落魄的他洗心革面，卻仍逃脫不掉命運的玩弄。他先后經(jīng)歷了隨時會喪命的戰(zhàn)爭、荒誕的農(nóng)村“大躍進”、食不果腹的三年饑荒、顛倒黑白的荒謬“文革”。在這些苦難中，他的親人相繼去世——母親、兒子、女兒、妻子、女婿、外孫。而《放生羊》以年扎老人的夢境開篇，去世的妻子桑姆托夢告訴他自己在地獄受的折磨，希望丈夫在人間替她多祈禱以救贖罪孽，好投胎轉(zhuǎn)世。年扎老人忍受了十二年的鰥寡孤獨，生無可戀，“只等待著哪天突然死去”。而去世的妻子的“囑托”更是讓他對自己一直以來勤勤懇懇的轉(zhuǎn)經(jīng)、拜佛、布施感到失望，但還是繼續(xù)苦苦追尋著救贖之道。同時，胃癌的到來與疼痛也讓他面臨著危機。

而一個文學作品如果只關(guān)注苦難本身，或者只是揭露苦難下的逃避、麻木和絕望等精神狀態(tài)，那么這個作品恐怕會因為缺少人文關(guān)懷難以引起讀者的共鳴?！痘钪泛汀斗派颉凡⒉皇沁@樣，“它們以有效的敘事控制，賦予了苦難以巨大溫情和無邊的悲憫，賦予了人物以關(guān)懷、愛和救贖，使我們在那些不幸和苦難的敘事中心生一種懷想，一種對不幸命運的敬畏，一種對未來的期待”[1]。

在《活著》中，福貴遭受著命運的蹂躪，以致孤身一人。他憐憫一頭即將被屠殺的老牛，用辛苦攢下的錢買下了它，從此相依為命。他不懼怕回憶那一幕幕苦難色彩濃重的悲劇，主動向來采風的外鄉(xiāng)人講述自己的故事，從他平靜的敘述中，我們能看到他在對親人的懷念下平和活著的姿態(tài)，和經(jīng)歷命運沉浮后的云淡風輕?！斗派颉分械哪暝先藶榱司融H妻子的罪孽，救下了一頭待殺的綿羊，帶著它一起轉(zhuǎn)經(jīng)拜佛。綿羊的到來，使老人空虛的生活有了牽掛，而帶著妻子氣息的具有靈性的放生羊更是撫慰了老人孤獨的心。在給三怙主殿義務(wù)勞動后，桑姆再次進入了老人的夢境，恬淡安詳?shù)谋砬楹椭饾u模糊的身影，說明她已經(jīng)離開地獄轉(zhuǎn)世投胎去了。而放下心理重擔的老人卻被查出胃癌，為了不讓心靈“枯竭死掉”，老人放棄住院，努力帶著放生羊多做善事，磕長頭，祈禱自己能在人世多陪綿羊一段時日，也祈禱它來世能有一個好去處。

次仁羅布曾說過：“作為一名作家，有責任和義務(wù)給讀者構(gòu)建一個價值系統(tǒng)，即堅韌與勇敢、包容與和諧、耐勞與犧牲、憐憫與榮譽等。用這些人類原本擁有的閃光品性，去感化讀者、喚醒讀者，使人們看到生存的意義、生存的價值?！盵2]在這一點上，他和前輩余華分別用《放生羊》和《活著》交上了自己的答卷。

二、簡約敘述與豐富內(nèi)蘊

從敘事策略來看，《活著》和《放生羊》不論在情節(jié)結(jié)構(gòu)上，還是語言表述上都是十分簡潔的。當然，這并不等同于簡單，而是以具體性的壓縮來擴展意義的深度和廣度。張清華曾說過：“余華正是把小說負載的經(jīng)驗和小說依賴的敘述形式都作了‘提純的簡化’，這種內(nèi)與外的雙重提純，成功地把文本簡化到了極致。”同時，“這種簡化并不導(dǎo)向‘簡單’和淺薄，而是使小說在內(nèi)容和形式方面都更接近于抽象的哲學——像卡夫卡一樣。這樣他就穿越了‘道德’、‘歷史’、‘社會’、‘現(xiàn)實’等等易于使敘述產(chǎn)生潴留的層面，以及對‘意義’的虛擬流連[3]”?！斗派颉芬簿哂写朔N特質(zhì)。

首先是情節(jié)結(jié)構(gòu)?！痘钪酚脴O其樸素的語言描繪出了福貴老人的一生：從家財萬貫到一無所有再到失去所有親人。用張清華的話來說，“其實就是一切生存者的寓言——從天堂到地面，再到地獄般的深淵”。小說中的那些時代背景，不是作為宏大場面出現(xiàn)，而是隱在故事和人物背后。全文只是圍繞著福貴的苦難進行描述，但通過他面對命運一次又一次傷害時的態(tài)度，我們能看到一個普通底層人以忍耐承受苦難的堅韌姿態(tài)，他單純地為活著而堅定活著?！斗派颉分?，主要人物只有年扎老人和他救下的綿羊，主要情節(jié)也只是他們相依相伴，一起轉(zhuǎn)經(jīng)、拜佛、放生、維修佛殿。老人的虔誠和信仰使妻子得到了解脫，也使綿羊?qū)崿F(xiàn)了超脫，朝陽的金光下，綿羊成了“一朵盛開的白蓮，一塵不染”。而老人自己，將救贖別人視為己業(yè)，祈求“眾生遠離災(zāi)荒、戰(zhàn)亂，遠離病痛折磨”，則超越了生死，成就了自己靈魂天堂般的高度。

其次是語言表述。《活著》采用的是第一人稱“我”的敘述視角，將“我”作為福貴老人講述自己故事的傾聽者。于是，“我”采風的現(xiàn)在時態(tài)和福貴往事的過去時態(tài)，就構(gòu)成了雙重敘事的模式，即復(fù)調(diào)結(jié)構(gòu)。而文中絕大部分是福貴在回憶自己的半生經(jīng)歷，都是他直白平淡的講述，“我”和他屈指可數(shù)的互動則是將幾次死亡事件劃分開來，也將福貴的過去和現(xiàn)在連接起來?！痘钪费永m(xù)了余華一貫的零度敘述的原則，即使打斷，“我”也沒有進行任何評述，正如馬克·柯里所言：“作者從來就不應(yīng)該說教。即使是在有明顯道德或哲理目的的故事中，也永遠不應(yīng)露骨地說教?！盵4]而《放生羊》選擇的是不常見的第二人稱“你”的敘述視角，作者表示“這樣小說的切口很小，但能充分展示主人公的內(nèi)心世界”。是的，第二人稱有益于形成一種親切的對話氛圍，以娓娓道來的方式拉近讀者與文本的距離，而文中年扎老人便是敘述的主體，他與綿羊的相處以及自己的心理變遷都以白描的手法和舒緩的語調(diào)呈現(xiàn)出來。

再次是象征符號。這是很多作家為了將形式架構(gòu)的簡約和精神內(nèi)核的深刻統(tǒng)一起來，常常選擇的一種方法?！痘钪泛汀斗派颉分蟹謩e出現(xiàn)了一頭牛和一只羊，它們不是簡單的生物存在，而是具有豐富的隱喻含義。牛，尤其是辛勤勞作的耕牛，在中國人的印象里，代表的就是忍耐與堅韌。老人為老牛取名“福貴”，還總是在犁田時喊著逝去親人的名字，讓老牛誤以為有其他牛在耕作。福貴老人這樣的做法，將自己和親人作為苦難承受者的身份，壓在了有著獨特象征意義的牛身上。而十年時間，老人和老牛相伴著平安度過，更是彰顯了這種生命狀態(tài)的韌性與恒久。而后者，佛教認為，放生是尊重生權(quán)的表現(xiàn)，是最大的功德。所以，可以說，放生羊是救贖的象征，它不僅指救贖的途徑，還指救贖的結(jié)果。年扎老人為了替妻子贖罪，買下了綿羊，除了惻隱之心，似乎還帶有一絲功利色彩。但在和綿羊的相處中，老人的生活充實了，不再去買醉，甚至連青稞酒也變得香甜。溫順而有靈性的綿羊撫慰了老人的孤獨，他們的情感積淀也越來越深。最后，患病的老人帶著綿羊去磕長頭，沐浴著朝陽的金光，綿羊是那么的“純凈和光潔”，這難道不是代表著救贖嗎？

三、民族情懷與普世價值

米蘭·昆德拉曾說過：“小說就是通過一些想象的人物對存在進行的思考?！盵5]在余華和次仁羅布的筆下，我們不僅看到了如何生存這個命題，也看到了面對苦難的策略。

余華有一句非常經(jīng)典的表述：“人是為了活著本身而活著，而不是為了活著之外的任何事物活著?！彼潎@福貴是“這個世界上對生命最尊重的一個人”。從《活著》中，我們可以描摹出福貴活著的姿態(tài)——忍耐的韌性和超然的心性。飽經(jīng)苦難，遭受著家道中落、親人相繼離世的打擊，福貴卻不曾選擇消極的對抗，沒有怨天尤人地茍且偷生，也沒有一了百了地終結(jié)自己的生命。多年后，偶遇外鄉(xiāng)人他還能坦然自若甚至心懷喜悅地分享自己的故事，“他是那種能夠看到自己過去模樣的人”。他在枕頭下放了十元錢，那是給替自己收尸的鄉(xiāng)親的費用，他甚至能夠毫無牽掛、安安心心地死去。

而成就他這種生命姿態(tài)的原因，首先不得不提到家庭溫情的扶持。在得知福貴被龍二設(shè)計而輸?shù)羧考耶a(chǎn)后，妻子家珍一邊替他捶背一邊說：“只要你以后不賭就好了。”父親雖然嘴上喊著“孽子，我要剮了你”，但還是將地產(chǎn)和房子抵押出去替兒子還債。老母親也沒有過多苛責，在丈夫死后還安慰兒子“人只要活得高興，窮也不怕”。正是這份來自家人的包容與愛意，給了福貴活下去的勇氣。在槍林彈雨的戰(zhàn)場上，對家的眷戀和牽掛，讓他有了強烈的求生欲望，最終能夠平安回家。而懂事孝順的一雙兒女，老實善良的女婿、可愛的外孫都給了他濃濃的家庭溫情，沖淡了苦難。其次，文中多次涉及到的宿命觀念，也不能忽視。福貴認為自己輸?shù)艏耶a(chǎn)是命，女兒鳳霞患了啞疾是命，女婿二喜丟了命后他感嘆“徐家的人命都苦”，而為家里所有人送葬也是自己的命。“正是這樣如此泛化地使用‘命’的概念，避開所有個人主動性的因素及其責任，以‘自然’或‘命’的名義交付所有的生存重負。我們可以看到富貴對宿命的認同所帶來的淡然超脫的一面?！盵6]再往深層考慮，來自傳統(tǒng)文化性格的影響也是他活著的支撐力量。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主要有儒家和道家兩大思想，一個入世，一個出世，但都主張尊重生命。儒家倫理還強調(diào)中庸之道，而孔子中庸思想的過猶不及與以和為貴在福貴老人的身上均有體現(xiàn)。前者說明凡事需要適度，方能長久安樂，如福貴從享盡榮華到貧窮落魄的轉(zhuǎn)變，但他不卑不亢地迎接苦難，這樣的生存姿態(tài)又和他的命運形成了一種和諧。而道家強調(diào)自然無為、以弱制強，所以福貴對苦難的平靜承受而非猛烈的反抗也正契合于此，以受難者的姿態(tài)成就了活著的真諦。所以，有論者言：“從福貴的身上，我們看到了中國這一古老民族的某種精神原型：于苦難的生命中抗爭不止，在生命的宣泄中又保持節(jié)制，于命運的靜態(tài)承受中包含著對生命的執(zhí)著，在執(zhí)著外化的同時又包含了歷經(jīng)滄桑的人生體驗?！盵7]

對于《放生羊》，魯迅文學獎的授獎詞中說道：這“是一個關(guān)于祈禱和救贖的故事。……小說中流淌著悲憫和溫情，充盈著藏民族獨特的精神氣質(zhì)”。這不僅概括了文本的主題，還點出了其特點和內(nèi)蘊。首先是人性中的溫暖。年扎老人十二年來勤勤懇懇地轉(zhuǎn)經(jīng)、拜佛，為妻子贖罪；憐憫要被宰殺的綿羊，于是買下了它，把照顧好它甚至救贖它當作自己的責任，一直努力地完成。還有周圍人對老人和放生羊的照顧與愛，老人與放生羊溫馨的相處，展開了一幅幅溫情滿滿的生活畫卷。再者是藏民族的社會心理和民族性格，這和藏傳佛教有著莫大的關(guān)聯(lián)。自7世紀佛教傳入西藏以來，藏族人幾乎全民信仰佛教，它已經(jīng)滲透到藏族社會的各個層面，影響著藏族人民的生活習慣、道德標準以及心理狀態(tài)。佛教相信輪回轉(zhuǎn)世和因果業(yè)報，善業(yè)或惡業(yè)會給人帶來不同的果報，于是信教人積德行善，以求得后世的好報。年扎老人堅持佛事活動，向僧人和乞丐布施，救下將死的綿羊，放生，給佛殿捐錢，還幫忙維修。他做這些，先是想要贖清妻子的罪孽，后來則是為了讓放生羊后世能有一個好去處。而在這修行的過程中，妻子離世后的痛苦和迷惘漸漸消失，他內(nèi)心開始變得充實、達觀，對待死亡的態(tài)度也從生無可戀到泰然處之，心境上也從“小我”上升到了“大我”，即從為妻子贖罪到“祈求眾生遠離災(zāi)荒、戰(zhàn)亂，遠離病痛折磨”。所以，年扎老人身體上的疼痛和心疼妻子在地獄遭遇悲慘帶來的心理折磨，在信仰的救贖下，實現(xiàn)了對苦難的超越和精神的升華。而這種強大力量，在作者看來，是因為“藏族文化和宗教宣揚的是忍耐、寬容、憐憫、勇敢、和諧等，這些深入到骨髓里的東西，讓藏族人即使面對人生的最低谷時，也能坦然接受，絕不會自暴自棄”[8]。誠如有人說：《放生羊》“將罪、愛、救贖與重生交織在一起，展示了藏族百姓通過對生靈的呵護與敬重、對佛虔誠的膜拜，來獲得生命的輪回以及靈魂的超度的生存信念”[9]。

不論是《活著》還是《放生羊》，都是基于一定民族文化的精神產(chǎn)物，它們宣揚的是各自的價值觀念和精神追求，但是它們超越了自身的民族意義而具有普世價值。《活著》有英文版、韓文版、日文版發(fā)行，《放生羊》也被譯為韓語進行傳播，余華還因《活著》于2004年3月榮獲法蘭西文學和藝術(shù)騎士勛章。其原因就在于它們都是充滿人文關(guān)懷的作品，在民族文化的土壤中蘊含著人類普遍的情感。而兩部作品對于我們當下的生活也非常有啟示意義。在科技高度發(fā)達的今天，人們的物質(zhì)生活得到了極大的豐富，但精神生活并沒有隨之提升，反而有越來越匱乏的趨勢，現(xiàn)代人的心靈大多處在一種焦灼、浮躁的狀態(tài)，所以，如何面對這樣的迷惘和紛擾，如何拯救我們的心性，是我們亟須解決的一個難題。畢竟生活不會永遠順利，也永遠不會圓滿。余華和次仁羅布給出的建議就是要平復(fù)焦躁的心情，做到平靜寧和，對于無常和苦難的光臨，要以強大的內(nèi)心去承受，活出生命的寬度，在生命中舒展自由的靈魂。

[1]洪治綱.底層寫作與苦難焦慮癥[J].文藝爭鳴，2007（10）.

[2]次仁羅布.文學的魅力[N].文藝報，2010.

[3]張清華.文學的減法——論余華[J].南方文壇，2002（4）.

[4][英]馬克·柯里著，寧一中譯.后現(xiàn)代敘事理論[M].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

[5][法]米蘭·昆德拉.董強譯.小說的藝術(shù)[M].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

[6]范家進.中國現(xiàn)當代小說點擊[M].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05.

[7]李娜.笑著活下去——余華<活著>中主人公福貴的生存啟示[J].廊坊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6）.

[8]胡沛萍，次仁羅布.文學，令人馳騁——著名藏族作家次仁羅布訪談錄[J].西藏文學，2011（6）.

[9]趙艷茹.罪的自省與救贖——評短篇小說<放生羊>和<阿米日噶>[J].當代文壇，200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