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厚剛
新世紀才剛剛過了十幾年,新世紀詩歌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與以往詩歌不同的新質(zhì)。新世紀詩歌已經(jīng)進入眾多詩歌評論者視野,相當一部分詩評家,他們給新世紀詩歌把脈問癥,望聞問切,為其診療開方,這反映出新詩評論家對當下詩歌的焦灼及對學術倫理承擔。在“新世紀詩歌”這一領域,張德明教授算是進行持續(xù)、有效關注的、用力的學者之一。他不僅與著名詩人李少君一起掀起了新世紀詩歌理論新探——“新紅顏寫作”的理論大潮,而且還組織了21世紀詩歌文本細讀,在全國重要的理論刊物上發(fā)表了大量的討論這一話題的文章,使他所主持的南方詩歌研究中心成為與首都師大詩歌研究中心、西南大學詩歌研究中心成為鼎足之勢,顯示出其在新世紀詩歌研究領域的重要地位。
張德明教授《新世紀詩歌八問》①甫一發(fā)表,一石激浪,波涉遼遠,通過文學網(wǎng)站、網(wǎng)絡博客、微信平臺等,《新世紀詩歌八問》迅速傳播,并立即引起詩歌界很大反響,大家或大加贊賞或不以為然,學術觀點雖有不同,但紛紛對張德明教授的問題意識、學術勇氣表示欽佩和敬意。張德明對新世紀詩歌有一個基本判斷:“新世紀詩歌的大小痼疾而今還在持續(xù)地生長和蔓延著,似乎大有積重難返之勢,我認為現(xiàn)在是到了撂狠話、施拳腳的時候?!边@篇理論文章主要是探討新世紀詩歌存在的問題。本人不揣淺陋,在此嘗試思考張德明教授所提出的八個問題,并請教于大方之家。
“詩歌先鋒性”按照張德明教授的解釋:“先鋒詩歌最為可貴的品質(zhì)就在于它的不拘一格甚至離經(jīng)叛道的探索與實驗,先鋒詩歌不是以取悅大眾為創(chuàng)作目的的,而是以超前的語言、形式和思想,來打破讀者的閱讀陳規(guī),擴大他們的期待視野,從而使中國新詩的審美空間得以極大地拓展,使中國新詩的藝術形態(tài)和語言構造得以不斷豐富?!雹谖覀儑L試還原張德明教授擔憂的問題:即對新世紀詩歌的探索精神和實驗品質(zhì)的匱乏乃至消失的擔憂。實際上,進入新世紀以來,詩歌的多元探索一直沒有停息,這些探索包括詩歌內(nèi)容與形式兩個方面,從詩歌內(nèi)容上講,詩歌的理想性(浪漫性、神性) 的探索主要是向西方文化——主要是圣經(jīng)文化資源的運用;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神話部分的熱忱,有很多的詩人在思考:如何將西方文化與中國本土文化的嫁接渾融一體,這項工作遠未停止,還將長久地持續(xù)下去。除了內(nèi)容上的理想性探索之外,詩歌在其現(xiàn)實性上也并沒有停止探索的腳步。新世紀詩歌的“底層書寫”就是一個明證。比如“打工詩歌”就與當下底層生活緊密關聯(lián)。如果我們把“探索精神”和“實驗品質(zhì)”看得不是過于狹窄和純粹的話,我認為“新世紀詩歌”在其內(nèi)容上是有其“先鋒性”的。就詩歌的形式而言,詩歌語言的突破也是明顯的,不僅打破了詩歌詞匯的禁忌,甚至連最新的網(wǎng)絡語言也已經(jīng)納入到詩歌寫作中,至于其成敗得失暫存不論,但其先鋒性品質(zhì)是有的。按照“舊世紀詩歌”標準的先鋒性來規(guī)定新世紀詩歌的先鋒性,也許是詩歌理論界的多慮。從“梨花體”到“羊羔體”再到“烏青體”,到底是不是包含先鋒性質(zhì),我覺得倒是不必要過早地下結(jié)論,拋開新聞熱炒的詩體表象,這諸種問題的存在,在某種意義上來講,也是一種“探索和實驗”。新世紀時間還長無疑地,中國正處于“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的時代轉(zhuǎn)型中,其中的詩歌機遇具有先鋒的可能性,至于到底是何種先鋒,先鋒在哪里,我認為一切還在未定的發(fā)展之中。
另外,詩歌的先鋒性不僅僅是詩歌內(nèi)部的問題,它往往牽涉到詩歌與其所處時代的關聯(lián),相較于上世紀八十年代,整個時代的先鋒性、探索精神,浪漫氣質(zhì)都已大大減弱。人們生活中的理想讓位于生活的現(xiàn)實的困頓、瑣碎、平庸。當然這一切生活又打在詩人心態(tài)上,使得這個時代的詩歌缺乏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先鋒性是可以理解的。
再說,判定一首詩的好壞先鋒性并不是一個標尺,尤其不是唯一的標尺。先鋒性只代表詩歌的一種風格。因此對于“新世紀詩歌”是否具有先鋒性,也就不必耿耿于懷了。
詩歌的民間性,在《新世紀詩歌八問》中,大體上指的是“非官方特征”,亦即“民間詩歌寫作的獨立性”與“詩歌印行傳播的自主性等”。張德明教授的詰問質(zhì)疑中似乎隱含著一個價值判斷:“詩歌的民間性”價值高于“詩歌的官方性”價值。這個隱含判斷,我是不能贊同的。即使在詩歌的源頭——《詩經(jīng)》中也存在著作為民間的“風”與作為官方的“雅”“頌”的區(qū)別,但“風”“雅”“頌”這三部分應當說,各具特色,并無價值的高下之分。
當下詩歌的“民間性”只是一個并不確定的幻像,且不用說“民刊”與“官刊”除了經(jīng)費來源不同之外,已經(jīng)越來越多地呈現(xiàn)“同質(zhì)化”面目,即使是那些號稱“民間”的詩人,創(chuàng)作實績稍稍可觀一點的,哪一位沒有在“官刊”上發(fā)表過詩歌作品?張德明教授擔心“民刊官刊化”,對民間精神的弱化持有擔憂,實際上與“民刊官刊化”相對應的,還有一個“官刊民刊化”的問題,近來一些所謂的“官刊”不也放下身段,甚至要從博客中、微信中選詩嗎。在當下中國詩壇從審美質(zhì)素上講“民間”與“非民間”的分野,并沒有那么涇渭分明。更何況“民間”與“官方”也是一個不斷變動的相互依存體。因此也沒有必要擔心“新世紀詩歌”的“民間性”弱化或喪失。
張德明教授認為:新世紀詩歌難度意識的缺乏,由此帶來的是使詩歌成為“說話的分行與分行的說話”③并把“新世紀詩歌”難度意識不斷“缺乏乃至缺場”的原因歸結(jié)為三點:一是電腦的普及與網(wǎng)絡媒體的發(fā)達,二是一些詩人對“先鋒”的過度迷戀與誤解,三是后現(xiàn)代消費文化語境。
“新世紀詩歌”難度意識,我覺得倒是不必在意的,任何時代的詩歌都會有“打油詩”,而且從數(shù)量上講,這些低端的詩歌存在要比能成為經(jīng)典的精品詩歌多得多,一個時期我們曾經(jīng)發(fā)生的“小靳莊詩歌”基本上也是沒有什么難度的詩歌,這樣的詩每人一天就能完成幾十首,然而經(jīng)過時間的汰洗,這些詩歌并沒有留下多少痕跡。
每一個時代產(chǎn)生大量的詩歌,我們不能按照成為經(jīng)典的標準來要求每一首詩。另外一首詩的好壞與是否具有難度意識并不必然聯(lián)系。我認為只有“詩”與“非詩”的區(qū)別,卻很難評判一首詩難度的大小和有無。
張德明教授認為新世紀詩歌的倫理上出現(xiàn)了問題,他把“新世紀詩歌”的倫理問題歸結(jié)為三:即精神倫理的敗落、美學倫理的淪失、語言倫理的放棄。這里所說的“精神倫理”指的是詩人的“理想、擔當、責任、義務、社會情懷、終極指向等”,這些直接影響著詩歌的精神價值。張德明教授贊同著名詩評家陳仲義先生的論斷,并闡釋為:“一方面,一些詩人主動向世俗妥協(xié),使新詩成為一種流行文化,一種消費景觀,取消了其高貴精神品位和獨立的藝術姿態(tài)”“另一方面,某些詩人將其視為自我陶醉、自娛自樂的小眾化產(chǎn)品,這些詩人秉承著詩歌是‘獻給無限少數(shù)人’的藝術信條,將其經(jīng)營成自己專用的語言作坊和少有人知的私人話語場,有意拒人千里之外,裝神弄鬼,故作高深,從而斬斷新詩與社會、與人群的精神牽連”。④張德明教授對新世紀詩歌的倫理反思具有振聾發(fā)聵之功效。重建“新世紀詩歌”的精神倫理也需要從兩方面入手,一是保持詩歌獨立不倚的精神品質(zhì),二是詩歌的人文關懷不能丟失,重新找回詩歌與社會與人群的關聯(lián),使詩歌與人的精神情感、眼淚呼吸扭纏在一起,而不是文人自我陶醉的“小擺設”。
張德明教授認為“當下絕大多數(shù)詩歌刊物都是相當平庸的,毫無個性和特色可言”,并把當下刊物與八十年代的詩歌刊物比照,強調(diào)詩歌刊物的同質(zhì)化、作品的平庸化,把這種刊物的平庸化指認為:“第一,所有的詩歌刊物幾乎都是大同小異的,沒有屬于自己的獨特詩學標簽”“第二,很多刊物都是平庸之作的集散地”“第三,詩歌欄目設置缺乏亮點”。
張德明教授對當下“詩歌刊物”的幾乎是全盤否定,雖然有“恨鐵不成鋼”的策略上的考量,但這結(jié)論卻很難讓詩歌界同行認同。當下詩歌刊物雖然很難與上世紀八十年代的詩歌刊物之繁榮相媲美,但也不能看不到每一種詩歌刊物的自身努力,眾多的是個刊物在世事艱難中屹立不倒,這本身就是一種值得肯定和敬重的。至于說“很多刊物都是平庸之作的集散地”,從揚名立萬、進入“文學史”的角度來看,這樣說來也許自有其道理,但對于多數(shù)寫詩的人來說,詩歌是一種生活,是詩人楔入現(xiàn)實生活的另一種可能性的生活,也是是矯正、療治時代對于心靈的精神情感的傷害的良方。因此“平庸”與否來評價一首詩、一個詩歌刊物,就有些難以勝任、勉為其難了。
“新世紀詩歌”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一樣擁有如此眾多的獎項,這些獎項有來自于官方的,也有來自民間的,官方獎項自然看中的是“詩歌搭臺,經(jīng)濟唱戲”,詩歌被經(jīng)濟順理成章地征用,自然是為地方揚名,這往往會帶來一個地方可觀的知名度、美譽度,這又與招商引資糾纏扭結(jié)在一起。而民間獎項,有很大程度上是有熱心詩歌的企業(yè)人士贊助。無論是官方獎項,還是民間獎項,客觀地講,這些都將會為詩歌的繁榮發(fā)展提供某種程度的支持,但另一方面也存在立獎標準的“非詩因素”。張德明教授實際上擔憂的是詩歌獎項中的“非詩因素”對詩歌的干預,這已經(jīng)或正在對詩歌寫作(導向) 帶來一定的誤導與傷害。
從長遠來看,詩歌獎項的聲譽最終還是取決于詩本身,時間的大浪淘沙本性自然會作出自己的取舍。那些聲譽不好的,對詩歌有種較多干預的詩歌獎項,最終會煙飄云散,難以持久恒長。
張德明教授深感“新世紀詩歌”審美標準的“蕪雜和紛亂”,援引了陳仲義先生所倡導的“四動”作為其審美標準,“四動”具體說來就是:“在傳統(tǒng)好詩主要標準——‘感動’基礎上,加入其他尺度:精神層面上的‘撼動’、詩性思維層面上的‘挑動’、語言層面上的‘驚動’,共組現(xiàn)代詩審美意義上的‘四動’交響?!雹蓐愔倭x先生的“四動”標準是有創(chuàng)見性的,但是用來討論新世紀詩歌,卻缺乏針對性,且不說“四動”對一切時代的詩歌評價都適用,即使是面對整個文學,“四動”仍然具有相當?shù)恼f服力。然而面對“新世紀詩歌”“這一個”時,其審美標準的獨異性在哪里,卻并沒有顯現(xiàn)出來。“新世紀詩歌”作為一個活生生的概念,其審美標準不是外在于詩歌的,更不是詩歌評論者發(fā)明或商討出一個“審美標準”,我認為“新世紀詩歌”的審美標準一定不同于以往的詩歌審美標準,至少這個“審美標準”不是《圣經(jīng)》中的教條,在其宗教內(nèi)部具有恒久真理性和不易性。既然“新世紀詩歌”的審美標準不是外在的,那么只能是來自于、產(chǎn)生于“新世紀詩歌”內(nèi)部;也就是“新世紀詩歌”在其自身發(fā)展的變異中,在自己與自己的差異中的“真理部分”才可以作為“新世紀詩歌”的審美標準。因此這個標準本身是一個活體,是可生長、可變動的。我們試圖拿以往的任何標準來衡量“新世紀詩歌”,都難以避免刻舟求劍之尷尬。
張德明教授對新世紀詩歌批評是不滿意的,他自己也坦陳:“詩歌批評已不再扮演質(zhì)檢員、檢察官和主治醫(yī)生等角色?!睉撜f詩歌批評面對巨量的詩歌存在,已經(jīng)很難處于如在紙媒時代的“道德警察”的優(yōu)越位置;在并未走遠的詩歌歷史中,詩評家(包括詩歌編輯) 的評論不僅掌握著一首詩歌能否發(fā)表的命運,嚴重甚至的可以決定一首詩作者的生死榮辱,這絕不是危言聳聽,因詩獲罪的事不勝枚舉,這是不正常的。
張德明教授覺察到當下詩歌批評的種種弊端:只說好話,不說不好的話;只羅列現(xiàn)象,不揭示本質(zhì);只在詩歌后面跟著跑,不敢在詩歌前面引導詩歌。張德明教授的說法準確而又針對性。詩歌批評的環(huán)境與以往時代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動,詩歌批評家面從事詩歌批評這項活動時,“非詩因素”干擾了詩歌批評的誠實和準確。另外,詩歌批評家的理論學養(yǎng)難以給予詩歌寫作者有效的建議,也是其中的問題之一。詩歌批評不是一般的學術批評,甚至不是一般的文學批評,詩歌批評的學術化實際上對詩歌創(chuàng)作來說,猶如隔靴搔癢,意義不大。詩歌批評首先來源于詩歌評論者獨異的詩歌審美體驗,如果不能把詩歌批評者的生命體驗聯(lián)通詩歌作者的寫作心思,僅僅從詩歌知識中把握詩歌,我想詩評家所拿在手上的,一定是失去最可貴的“活的生命”的一把零碎而已。無疑,“學術化”“知識化”不僅削弱了詩歌批評的鋒芒,而且也使得詩歌批評成為毫無生氣的一堆知識演練,這倒是詩歌批評者需要警惕的?!坝谜f真話挽回‘批評’的聲譽”⑥,現(xiàn)在是時候了。
張德明教授以極大的學術勇氣和對詩歌的熱愛,對“新世紀詩歌”望聞問切,把脈下藥,體現(xiàn)了詩評家對新世紀詩歌的關切。他對所討論問題獨到的真知灼見,不僅對“新世紀詩歌”的健康發(fā)展提供了滋養(yǎng),也對新世紀詩歌的批評提供了可貴的探索。但我仍然覺得對“新世紀詩歌”的憂心頗有些過慮,“新世紀詩歌”才剛剛走過十幾年的路程,我們還有充分的時間來期待與檢驗。
注釋:
①②④張德明:《新世紀詩歌八問》,《創(chuàng)作與評論》2014年6月份下半月刊。
③陳仲義:《現(xiàn)代詩:語言張力論》,長江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87頁。
⑤陳仲義:《感動撼動挑動驚動——好詩的“四動”標準》,《海南師范大學學報》2008年第1期。
⑥侯桂新:《用說真話挽回‘批評’的聲譽》,http://blog.sina.com.cn/houguixin,2014-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