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還是沒有

作者簡介：張卓霖（1988- ），男，甘肅天水，貴州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中國哲學(xué)專業(yè)2012級。研究方向：先秦哲學(xué)、唯識學(xué)、中西哲學(xué)比較研究。

摘要：漢傳佛教中“空”字頻繁地見于各種經(jīng)論，然而因了古漢語的簡潔與單一，“空”一辭有許多不同的含義，常常使人混淆。本文試圖從空間、辯證空、斷滅空、自性空、頑空五個方面進行一大致解析。并對斷滅空與自性空，辯證空與自性空兩對易混淆的概念做一厘清。

關(guān)鍵詞：佛教;空

佛教中的“空”概念精細而龐雜，本文所做的只是一粗線條的分類與解析。

一、 五種空的一般解析

1、 空間之空

“空間”在佛教中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概念。在佛經(jīng)中“虛空”常為“空間”之意， 如《楞嚴經(jīng)?卷三》

阿難，空性無形，因色顯發(fā)?！従笏鐾烈怀?，于中則有一尺虛空。①這句話中的“空”“虛空”指的都是“空間”。“空間”是五大種性——地、水、火、風(fēng)、空——中的空大種性。五大種性是生成物質(zhì)世界的五中基本要素?？沾蟮男再|(zhì)是無礙，作用是不障?！斗鸸獯筠o典》這樣解釋“空大”：

指“虛空”，又作“空界”。為五大之一……五大包括地、水、火、風(fēng)、空等，屬色法……皆為構(gòu)成有情或無情世界基本元素；以其體性廣大，周遍于一切處，故謂之大。②

2、 辯證之空

佛教將形而下的世界細分為五大種性、五蘊、十八界。并用“生滅”“和合”來概括它們的性質(zhì)。也就是“三法印”中的“諸行無?！薄爸T法無我”?？v觀物理世界、人（包括動物）的生理心理無一不是變化無常、生滅不已，并且是靠多種因素的合和才得以暫時地存在。它們變化合和的規(guī)律便是我們熟識的辯證法。所以第二種“空”，是一種辯證的概念。過去存在的現(xiàn)在變滅了，我們叫它變成“空”的了，與“有”相對；諸種存在乃是眾緣和合才有，沒有實在的自體，我們說它是“空”的，與“實”相對。此處的“空”，是一種比較之下而產(chǎn)生的概念。認識這種生滅和合的虛妄從而放下執(zhí)著是佛教修行的第一步，所以經(jīng)論中許多地方強調(diào)這“空”：

若和合者，同于變化，始終相成，生滅相續(xù)，生死死生，生生死死，如旋火輪，未有休息。阿難，如水成冰，冰還成水。③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④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yīng)作如是觀。⑤

五蘊浮云空去來，三毒水泡虛出沒。

諸行無常一切空，即是如來大圓覺。⑥

3、 斷滅之空

筆者所謂的斷滅之空，即是邏輯上的絕對的無，便是空集，便是零。特別要說明的是，此空概念在邏輯學(xué)上來說是個典型的只有內(nèi)涵沒有外延的概念，只有屬，沒有種。因為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絕對的無，它只存在于邏輯中，有名無實。因為學(xué)人很容易將此概念迷惑為實有，所以佛教對此概念有敏銳的察覺與尖銳的批評。如《楞嚴經(jīng)?卷一》：

若離前塵有分別性，即真汝心。若分別性，離塵無體，斯則前塵分別影事。塵非常駐，若變滅時，此心則同龜毛兔角，則汝法身同于斷滅。⑦

這句話中的“龜毛兔角”“斷滅”，就是指這種空。

4、自性空

“自性”在佛教中又稱“真如”“如來藏”“真識”“佛性”“圓成實性”“第一義諦”等等，是指涉形而上的范疇。首先必須強調(diào)的是在佛法理論中自性當然是一種實有，一種真真實實的存在。如《大藏經(jīng)?佛性論》云：

一切眾生皆有佛性。

佛性決定本有，離有離無故。

佛性者，即是人法二空，所顯真如。⑧

又《楞伽經(jīng)》說：

覺人法無我，了知二障，離二種死，是名佛之知覺。⑨

然而，為什么用空形容自性呢？筆者認為至少有三層意思。

a. 自性是無限的、獨立的、自足自在的，所以是不需要依靠任何東西的，這種不動周圓、迥然獨立的性質(zhì)佛教勉強用“空”來描述。如《心經(jīng)》言：

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身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⑩

《金剛經(jīng)》更是反復(fù)強調(diào)自性的這種性質(zhì)，以打破學(xué)人的種種虛妄執(zhí)著：

須菩提，于意云何？可以身相見如來否？”“否也，世尊。不可以身相得見如來?！薄昂我怨?？”如來所說身相，即非身相?！狈鸶骓毱刑幔骸胺菜邢?，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

b.自性不會被視覺、聽覺、嗅覺、味覺、觸覺、思維等后天的知覺能力在物質(zhì)、聲音、氣味、口味、感覺、想法中找到。故而勉為其難借用“空”來說明?！督饎偨?jīng)》第九品《一相無相分》對此說的非常明白：

“須菩提！于意云何？須陀洹能作是念：‘我得須陀洹果不？”須菩提言：“不也，世尊！何以故？須陀洹名為入流，而無所入，不入色聲香味觸法，是名須陀洹?！薄绊毱刑?！于意云何？斯陀含能作是念：‘我得斯陀含果不？”須菩提言：“不也，世尊！何以故？斯陀含名一往來，而實無往來，是名斯陀含?！薄绊毱刑?！于意云何？阿那含能作是念：‘我得阿那含果不？”須菩提言：“不也，世尊！何以故？阿那含名為不來，而實無不來，是名阿那含。”“須菩提！于意云何？阿羅漢能作是念，‘我得阿羅漢道不？”須菩提言：“不也，世尊！何以故？實無有法名阿羅漢。世尊！若阿羅漢作是念：‘我得阿羅漢道，即著我、人、眾生、壽者。世尊！佛說我得無諍三昧，人中最為第一，是第一離欲阿羅漢。我不作是念：‘我是離欲阿羅漢。世尊！我若作是念：‘我得阿羅漢道，世尊則不說須菩提是樂阿蘭那行者！以須菩提實無所行，而名須菩提，是樂阿蘭那行。

需要特別注意的是，佛法認為第六意識，或曰分別事識即我們通常說的“理性”在未能轉(zhuǎn)識成智時是無法了知形而上的?！罢妗薄巴?、“空”“有”等名辭只是不得已的說法的方便，人們并不能通過這些詞匯本身認識其背后的所指。而且大多數(shù)時候，人們順了與生俱來的妄想執(zhí)著，陷在無休的名相分別中，反而極大地障礙了對超越名相邏輯的自性的認識，佛教將這種情況喻為“以指指月，指非是月”。正如《楞嚴經(jīng)》所說：

言妄顯諸真，妄真同二妄。

立一個妄心的名詞，只是為了顯出真心的理性。其實不特妄心是妄有的，如果執(zhí)著認為有一個真心的存在，那么這個真心的觀念就是一個妄心。在《楞伽經(jīng)》中大慧菩薩曾向釋迦牟尼佛問過“如來藏”與印度教所說的“真我”的區(qū)別，釋迦牟尼佛如是回答：

佛告大慧。我說如來藏，不同外道所說之我。大慧。有時說空、無相、無愿、如實際、法性、法身、涅磐、離自性、不生不滅、本來寂靜、自性涅盤。如是等句。說如來藏已。如來應(yīng)供等正覺，為斷愚夫畏無我句。故說離妄想無所有境界如來藏門。大慧。未來現(xiàn)在菩薩摩訶薩，不應(yīng)作我見計著。譬如陶家，于一泥聚。以人工水木輪繩方便，作種種器。如來亦復(fù)如是。于法無我，離一切妄想相。以種種智能善巧方便，或說如來藏?；蛘f無我。以是因緣故說如來藏。不同外道所說之我。是名說如來藏。開引計我諸外道故，說如來藏。令離不實我見妄想，入三解脫門境界。希望疾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是故如來應(yīng)供等正覺，作如是說如來之藏。若不如是，則同外道。是故大慧，為離外道見故，當依無我如來之藏。

這是佛法和其他任何宗教不同及超越宗教的地方?！叭鐏聿亍钡奶岢鍪菫榱似瞥胀ㄈ撕ε聸]有一個我的心理，是完全破除了“我執(zhí)”“法執(zhí)”之后的境界。它并不是像有些宗教或哲學(xué)所說的高高在上的實體、本體，相反，它正是要打破這種執(zhí)著。

c.即算證知了自性，也不可執(zhí)著于此自以為是，這種執(zhí)著正是最大的障礙，所以佛教認為真正的大悟需放下也要放下，空也要空掉?！独銍澜?jīng)》中非常重要的兩句話說的都是這個意思：

見見之時，見非是見，見猶離見，見不能及。

知見立知，即無明本，知見無見，斯即涅槃無漏真凈。

這兩句話的大意是，證到自性的時候，主觀能證的作用（能覺）證知所覺，那個能覺的本身不是悟，悟了自性，應(yīng)該猶遮舍悟。所以同安察禪師說：

心印

問君心印作何顏，心印何人敢授傳。

歷劫坦然無異色，呼為心印早虛言。

須知本自靈空性，將喻紅爐焰里蓮。

莫道無心便是道，無心猶隔一重關(guān)。

認為自己得了佛的心印，早已是虛言了。五祖法演禪師的公案生動地體現(xiàn)了這個道理：

至白云，遂舉僧問南泉摩尼珠話，請問。云叱之，師領(lǐng)悟。獻投機偈曰：“山前一片閑田地，叉手叮嚀問祖翁。幾度賣來還自買，為憐松竹引清風(fēng)?！痹铺赜】?，令掌磨事。未幾，云至，語師曰：“有數(shù)禪客自廬山來，皆有悟入處。教伊說，亦說得有來由。舉因緣，問伊亦明得，教伊下語亦下得。只是未在。”師于是大疑，私自計曰：“既悟了，說亦說得，明亦明得。如何卻未在？”遂參究累日，忽然省悟。從前寶惜，一時放下。走見白云，云為手舞足蹈，師亦一笑而已。師后曰：“吾因茲出 一身白汗，便明得下載清風(fēng)。

“既悟了，說亦說得，明亦明得。如何卻未在？”、“從前寶惜，一時放下”、“師亦一笑而已” 反映的都是連空也空掉的這種“空”。

自性空的這三層意思是一而三三而一，互相融攝的。

如果上面的說法還有些空泛玄奧的話，唯識學(xué)對“自性空”有最為老實與細致的解釋。唯識學(xué)認為三界唯心、萬法唯識。識有三種現(xiàn)象：轉(zhuǎn)相、業(yè)相、真相。粗分有三種類別：真識（如來藏識）、現(xiàn)識、分別事識。真識是真相之識，即是如來藏識。現(xiàn)識就是我們的感官與外界接觸第一剎那，像鏡子一樣反映外境的那種認識能力，此時只有當下的呈現(xiàn)，還未升起分別。分別事識就是能分別一切事物的分別識?，F(xiàn)識和分別識輾轉(zhuǎn)發(fā)生，遂產(chǎn)生無邊的無明思慮，乍沉乍浮，相續(xù)不已。這些都是識的轉(zhuǎn)相和業(yè)相。而唯識學(xué)認為要恢復(fù)真識，只要先消除能接受習(xí)氣熏染的妄想分別事識的作用，則一切身心的根識自然消除，這樣就滅了識相。如《楞伽經(jīng)》言：

若覆彼真識，種種不實諸虛妄滅，則一切根識滅。是名相滅。

由此，我們知道，所謂的“空”，不是指什么都沒有，而是滅掉思維分別的意識，滅掉一切業(yè)識之流的流住相，這正是常說的“空此一念”的道理。但沒有了分別意識，并不就會是草木的無知。因為分別意識只是由真識轉(zhuǎn)相的第八阿賴耶識中間的一種作用。分別意識滅了，才能轉(zhuǎn)了污染熏習(xí)的業(yè)力而成為光明凈智。阿賴耶識轉(zhuǎn)為真如，乃是即此用、離此用，離此用、即此用。依體而言，便說是畢竟空，因為真如自相，確實已經(jīng)空了一切業(yè)識流注之相。依用而立意，便說為勝義有，因為真如本自不生不滅，常樂我凈。

5、 頑空

“頑空”在佛教教義中是對一種錯誤修行境界的稱呼。有些學(xué)人錯誤地理解了自性空的意義，拼命地壓制念頭，到達死氣沉沉如木石一般的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叫頑空。殊不知這種壓制正是最大的妄想執(zhí)著。“佛陀”的意譯是自覺覺他，自性又被稱為無上正等正覺，佛教中的自性是如飛鳥掠空、仙珠走盤般活潑自在清凈本然的。很多人聽見佛教講空空空，或譏其為死寂（如熊十力先生《新唯識論》），或自覺不自覺陷入冥頑不靈，先不言佛教理論的正確與否，但最起碼是對佛教理論的誤解。與外界誤解恰恰相反的是，佛教對頑空有清晰的辨別與堅決的否定。如《楞嚴經(jīng)》中的名句：

內(nèi)守幽閑，尤為法塵分別影事?；钄_擾相，以為心性，一迷為心，決定惑為色身之內(nèi)，不知色身外泊山海虛空大地，咸是妙明真心中物，譬如澄清百千大海，唯認一浮漚體，目為全潮。再如六組的著名論斷：

若只百物不思，念盡除卻，一念覺即死，別外受生，是為大錯?！浦R，真如自性起念，六根雖有見聞覺知，不染萬境而常自在。故經(jīng)云：“能善分別諸法相，于第一義而不動?！?/p>

二、兩對易混概念辨析

1、 斷滅空與自性空

上文已說斷滅空只是一個概念，這種有名無實的概念當然是無法產(chǎn)生有的，然而古今中外有許多學(xué)派都或有意或無意地走入世間萬物就是由這種絕對的無產(chǎn)生的論調(diào)，認為萬物毫無原因自然地生出。古印度被佛斥為自然外道、無因外道的學(xué)派就持此種觀點。佛教認為宇宙萬法都是因自性明極而生妄動所產(chǎn)生，并且不是清凈本然的自性抓著妄覺而生萬法，而是妄覺粘著死死抓著名覺自性才得以生萬法。如《楞嚴經(jīng)》言：

汝元不知如來藏中，性色真空，性空真色，清凈本然，周遍法界。隨眾生心，應(yīng)所知量，循業(yè)發(fā)現(xiàn)。世間無知惑為因緣及自然性，皆是識心分別計度。但有言說，都無實義。

2、辯證空與自性空

要強調(diào)的是，辯證之“空”與自性之“空”并沒有什么不同，所謂“諸行無常，諸法無我”，萬物都無自性，都會經(jīng)歷成、住、壞、空。自性之“空”也是說一切業(yè)識終會滅去，不空自空。并非在成住壞空之外另有一個什么“空”。

結(jié) 語

最后要說的是，佛的教義中“空”的分類是非常精微與繁復(fù)的，如十八空（內(nèi)空、外空、內(nèi)外空、空空、大空、第一義空、有為空、無為空、畢竟空、無始空、散空、性空、自相空、諸法空、不可得空、無法空、有法空、無法有法空）。本文所作的只是一大致的分類。

參考文獻：

［1］《楞嚴經(jīng)》

［2］《金剛經(jīng)》

［3］張尚德：《分析命詞與綜合命詞》，臺灣：達摩出版社2009年版

［4］《永嘉禪師證道歌》

［5］《心經(jīng)》

［6］《六祖壇經(jīng)》（金陵刻經(jīng)處本）

注解

① 《楞嚴經(jīng)?卷三》。

②星云監(jiān)修：《佛光大辭典》，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89版，第3471頁。

③《楞嚴經(jīng)?卷三》。

④《金剛經(jīng)?第五品》。

⑤《金剛經(jīng)?第三十二品》。

⑥《永嘉禪師證道歌》。

⑦《楞嚴經(jīng)?卷一》。

⑧《大藏經(jīng)?佛性論》。

⑨《楞伽經(jīng)》。

⑩《心經(jīng)》。

《金剛經(jīng)?第五品》。

《金剛經(jīng)?第九品》。

《楞嚴經(jīng)?卷三》。

《楞伽阿跋多羅寶經(jīng)?卷二》。

《楞嚴經(jīng)》。

《景德傳燈錄?卷二十九》。

《五燈會元?卷十九》。

《楞伽阿跋多羅寶經(jīng)?卷二》。

《楞嚴經(jīng)》。

《六祖壇經(jīng)》（金陵刻經(jīng)處本）。

《楞嚴經(jīng)?卷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