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美巴西世界杯正如火如荼地進行著,而在南亞巴基斯坦的一個叫做錫亞爾科特的小鎮(zhèn),在世界已然平坦的新工業(yè)時代,它作為一個體育產業(yè)的邊緣而存在。這里的人們勤勤懇懇,做著一些令人驚嘆又被忽略的工作。那就是為足球縫制足球。像穆罕默德·加福爾一樣的工匠,每年為世界各類大賽縫制4000萬個足球。
作完晌禮,穆罕默德·加福爾又回到他的工位。
小馬扎靠墻擺放,累的時候可以倚著墻歇上一小會兒。手針、改錐、剪刀和麻線依次擺放在地上。四周零亂地堆放著一些五顏六色的足球,不過都是半成品。加福爾的工作,就是要把這些足球一個一個縫好。
產業(yè)
縫制一個標準的足球,需要將20塊六邊形和12塊五邊形拼接在一起,最規(guī)范的工匠一般要縫上2767針,每英寸9個針孔,每一針都要使上大約30磅的力度。加福爾說,從學徒時代他就開始縫足球,到現在他已經干了35年。作為廠里資歷最老、手藝最好的工匠,現在他每天能縫完7個足球。每縫一個足球,加福爾大概能賺到100盧比,差不多1美元。
加福爾的老板、75歲的老人薩夫達爾·桑德爾說,除去這100盧比,其他的成本還包括原材料、機械設備,以及切割、印花、質檢等工種人工費,基本上,一個達到比賽標準的足球成本大約是6美元左右,他們會以不到10美元的價格出貨。而這樣的足球,經過層層運輸,到了歐洲市場,標價可能超過100歐元。
在錫亞爾科特,像加福爾這樣的手工工匠遍地都是,而像薩夫達爾這樣的足球廠老板,也有上百號。這個人口不足200萬的小鎮(zhèn),位于巴基斯坦旁遮普省東北部,往東再走20公里就是印控克什米爾,西南50公里是巴基斯坦陸軍第三十集團軍總部古杰蘭瓦拉。三十集團軍下轄第一獨立裝甲旅,正駐守在錫亞爾科特。緊挨克什米爾這個南亞最大火藥桶,錫亞爾科特卻完全沒有印巴對峙、沖突的緊張氣氛;小鎮(zhèn)上的居民,也不像其他巴基斯坦人那樣整天無所事事地在街上瞎晃,甚至搞出男男牽手這樣的基情來。
錫亞爾科特人忙得很,要么忙著貿易出口,要么忙著手工生產。這個小鎮(zhèn)以制造體育用品、手術器械和皮革制品聞名于世,還產出全巴基斯坦最好的大米。不過,我們關心的,只是他們的手縫足球。
有這樣一組數據:錫亞爾科特平均每年出口足球4000萬個,遇到世界大賽年份還會更多,最多時曾占到全世界年足球出口總量的70%;從1982年世界杯的“探戈西班牙”起,錫亞爾科特就向國際足聯提供世界杯官方比賽用球,86年的阿茲特克、90年的伊特魯里亞、94年的奎斯特拉、98年的三色球、02年的飛火流星、06年的團隊之星、10年的普天同慶、一直到14年的桑巴榮耀,錫亞爾科特的足球從未離開世界杯賽場。其中,98年的三色球、02年的飛火流星,有百分之七八十都是錫亞爾科特生產。98年世界杯決賽齊達內兩次靈光閃現的頭球,還有02年世界杯決賽羅納爾多的兩次絕殺,十有八九就貼著“Made in Pakistan”的標簽。
家族
錫亞爾科特人手工縫制足球的歷史,最早可以追溯到1889年。既然是有有關足球的歷史,當然就少不了英國人。薩夫達爾的哥哥、另一家足球制造廠的老板伊克巴爾·桑德爾向我們講述當年的情景:一天,一個英國軍官,騎著白馬,拿著一個踢破了的足球,離開軍營,來到錫亞爾科特大巴扎,問當地人,誰能幫我縫補足球?人們帶著英國軍官找到一個名叫賽義德的縫紉工匠。
錫亞爾科特自古以來就是南亞次大陸的皮革生產中心。傳統(tǒng)上,當地的穆斯林大多從事縫紉、剪裁之類的手工活,而印度人則是他們的老板,直到1947年印巴分治,印度人都去了印度那一邊,而穆斯林則就地留了下來,當然這是后話。說回到賽義德,他仔細研究足球的構造后,僅過了一天就把足球縫補好了。英國軍官拿回來一看,好手藝!跟新的一樣。于是就跟賽義德說,能不能給我多做幾個新的足球?賽義德點點頭,沒問題!就這樣,賽義德轉行向殖民地軍官專供足球。
錫亞爾科特生產的足球物美價廉,更重要的是能夠就地取貨,而不必像之前那樣,等上好幾個月,才能等到從英國本土海運過來的足球。因此,賽義德和他的小伙伴們很快就把縫制足球發(fā)展成一門產業(yè)。至今,錫亞爾科特仍有一條街道以賽義德的名字命名,以紀念他為錫亞爾科特帶來的足球生意。
前面提到的桑德爾家族那哥兒倆,薩夫達爾與伊克巴爾,他們的祖父是個倒賣皮革的,當賽義德開始為英國人縫制足球后,他就開始向賽義德提供縫足球用的牛皮??吹劫惲x德生意越做越好,祖父也動了心思,將他的兒子迪塔·桑德爾送到賽義德門下做了學徒。沒過幾年,迪塔學成出山,創(chuàng)辦了屬于自己的足球加工廠,那是1904年。迪塔的生意越做越大,以至于后來駐守錫亞爾科特的英國軍團轉調新加坡后,依然要求迪塔給他們縫制足球。于是,在1922年,迪塔做成了他的第一單出口生意。
薩夫達爾與伊克巴爾,還有他們的大哥安瓦爾,三兄弟在1950和1960年代先后創(chuàng)辦了屬于自己的足球加工廠,整個桑德爾家族,有段時間曾經壟斷錫亞爾科特40%以上的足球生產,富甲一方。薩夫達爾說,他們這一代人,屬于錫亞爾科特第三代足球人,第三代人滿世界跑,向全世界推銷錫亞爾科特。有那么幾年,薩夫達爾坐著卡車跑遍整個南美洲,經常一跑就是一整天。正是在那時候打下的基礎,至今他的工廠仍給很多巴西、阿根廷等南美品牌的足球做代工。而在第三代人的努力下,世界上的各類足球比賽,比如亞洲杯、歐洲杯、歐冠、英超、德甲、意甲等等,都曾使用來自巴基斯坦的手工足球。
第三代人還做了一件功德無量的事情。在2009年,錫亞爾科特的工廠主們集資修建了一個現代化的國際機場,并開通國際航班,如今,阿迪、耐克這些國際體育巨頭,可以直接乘坐飛機抵達錫亞爾科特,或是緊急從當地訂貨空運,而不必像從前那樣取道拉合爾或是伊斯蘭堡。“9-11”之后,隨著地區(qū)安全局勢惡化,很多人不敢到巴基斯坦來做生意,錫亞爾科特足球人就主動將會面地點約在迪拜,飛到阿聯酋去談生意。endprint
挑戰(zhàn)
如今,第三代足球人已經老去,第四代正準備接班。薩夫達爾的兒子、外甥都已經加入公司管理層,他們更懂得網絡時代的游戲規(guī)則,更能適應現代商業(yè)的運作方式,但與此同時,第四代所面臨的挑戰(zhàn)也前所未有。
最大的挑戰(zhàn)是技術。在2006、2007這兩年,足球制造技術有了新發(fā)展,新的機器縫制足球開始得到國際足聯青睞。相比于傳統(tǒng)手縫足球,新技術制造的足球可以不必按照傳統(tǒng)的32塊球皮來拼接,減少拼接,意味著球體表面的凹凸帶減少,這讓足球變得更圓,運行精度大幅提升,防水性能也更好。比如2006年德國世界杯官方用球團隊之星,就采用了全新的異型拼塊和無縫壓合技術,成功將足球球面減少到14塊。
錫亞爾科特的工匠們突然發(fā)現,他們手縫的足球不再像從前那樣受人喜愛了,來自中國、泰國、印度等國家的大型機械化生產搶走了原本屬于他們的訂單。隨后的幾年里,錫亞爾科特的足球出口量銳減到從前的一半。根據巴基斯坦體育生產與出口協會的數據,2010年南非世界杯,產自錫亞爾科特的官方比賽用球僅為30%。而2014巴西世界杯,錫亞爾科特原本都不在阿迪達斯的考慮之內,幸運的是,當地一家足球廠的老板,他的一個表哥在阿迪駐泰國辦事處任高管,有表哥好辦事,利用關系給錫亞爾科特拉來了30%的訂單。
另一個挑戰(zhàn)是童工。巴基斯坦這個國家,青年人口比率高,教育普及率又很低,導致很多孩子沒學可上,年紀輕輕就出來各種打工,能邊上學邊打工的就已經屬于幸運兒。錫亞爾科特的縫紉工匠們原本就是師傅帶徒弟,這樣一代一代傳承,很多學徒都是十來歲就開始學縫紉,這在當地再普通不過。但國際體育巨頭們可不許這樣,童工問題,向來是他們的死穴,對阿迪、耐克這些廠商來說,一旦曝出童工事件,別管在哪兒也別問為啥,就是丑聞一樁。而國際足聯這種丑聞纏身卻老喜歡自我標榜的大型體育組織,更是決不能出現童工問題。
1997年,錫亞爾科特工商協會與國際勞工組織簽署《亞特蘭大協議》,承諾杜絕童工參與足球制造業(yè)。而巴基斯坦也成立了“獨立童工檢測協會”,專門負責檢測各家工廠是否有雇用童工。2006年,耐克曾發(fā)現他們在當地的一家合作伙伴雇用童工,結果立即終止合同,最終導致這家當地最大的足球生產商之一瀕臨破產。在那之后,大多數廠家都取締了童工,各家工廠也都在入口處寫著醒目的“拒絕童工”字樣。
但問題遠未解決。體育廠商可以潔身自好,但其他工廠未必如此。好多曾經縫制足球的孩子,如今都被趕去磚廠做了苦力。手縫足球好歹也算是一門手藝,工作又不至于太累,還有風扇和廠房,總好過在烈日炎炎之下,去磚廠搬運磚塊吧?
“這是巴基斯坦的現實”,薩夫達爾對我說,“就算他們不來縫足球,也上不起學校,只好去其他條件更差的工廠做苦力。更何況,當年我老爹要不是跟著賽義德做學徒,能有我們哥兒幾個今天的成就嗎?”
梁慧,CCTV常駐伊斯蘭堡記者,前《環(huán)球時報》資深文體編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