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炸裂志》的野心與失敗

師力斌

《炸裂志》的出世有爆炸性效果。作者閻連科因此被《中國新聞周刊》評為“影響中國 2013年度人物”，理由是：“他用極端的想象和神跡般的細節(jié)，寫出了中國 30年來社會現(xiàn)實的突進與人性的裂變。他的作品直面當下，以悲憫的筆調描摹社會的無奈與困境；他是繼魯迅之后，再度用文學作品對中國農民劣根性進行深刻揭露和批判的作家。他的作品，透著史詩般的野心和烏托邦式的理想主義情結。他在小說中踐行了自己的‘神實主義 ，他用真切的細節(jié)，荒唐的情節(jié)，滑稽的色彩構建了一個超現(xiàn)實的荒誕世界。 ”

是否“魯迅之后”就算了，“史詩”也不必較真。但“野心 ”一詞很準確，讀過這本書的人應該能夠體會到，作者努出了吃奶的力氣，無所不用其極，想拿中國當下來說事，想超越“我們幾十年所倡導的那種現(xiàn)實主義” [1]，想在文學史中出一口氣，留下一筆。問題就來了。這部“神實主義”

小說，果真“用極端的想象和神跡般的細節(jié)，寫出了中國 30年來社會現(xiàn)實的突進與人性的裂變”，果真是“直面當下”，“真切的細節(jié)”？我們怎樣評價《炸裂志》？怎樣理解社會現(xiàn)實？“神實”與現(xiàn)實是什么關系？

《炸裂志》的第一印象十分駭人。似乎要將當下中國一網(wǎng)打盡。百名妓女下京城，千名村民扒火車，萬名民軍大練兵。這些想象大有奧運開幕式方塊字陣的氣勢，此起彼伏，排山倒海，大手筆之象。這似乎就是“神”的佐證。

閻連科鄙視“那種現(xiàn)實主義”，將之視為“可隨時隨意發(fā)泄文學性欲的資深妓女、千古名妓”，“托爾斯泰不過是他們的一頂帽子，巴爾扎克不過是他們的一條領帶”。可以看出他對“我們幾十年”的現(xiàn)實主義徹底失望。但他對托爾斯泰、巴爾扎克的現(xiàn)實主義心存敬意。也就是說，他并不否認現(xiàn)實主義對現(xiàn)實進行處理，而是反對“那種現(xiàn)實主義 ”處理的方式。文學可以不處理現(xiàn)實或少處理現(xiàn)實，就像 80年代先鋒派那樣。閻連科顯然主張?zhí)幚憩F(xiàn)實。問題是，現(xiàn)實處理得怎樣？這恐怕是我們討論《炸裂志》的實質性問題，而不必糾纏于何謂現(xiàn)實主義，何謂神實主義。

那么，處理得怎樣呢？問題又轉換到對“現(xiàn)實”的理解，對“現(xiàn)實中國”的理解。文學理論發(fā)展到今天，人們已經知道不存在一個現(xiàn)成的“現(xiàn)實”，就像不存在現(xiàn)成的“美”一樣。但是，現(xiàn)實感人人都有，正如美感人人都有。什么是當下中國的現(xiàn)實，十億人會有十億說法，但十億人會有些共同的現(xiàn)實感，比如上學難，就醫(yī)難，住房難。拆遷，改造，城市化，股市低迷，娛樂至死，手機依賴癥，貧富分化癥，貪污腐敗癥，等等。說一部處理現(xiàn)實的作品不提供上述這些具有公共性的現(xiàn)實感，而“只與作家的內心和靈魂有關”，“與生活無關，與社會無關”，這只能是自欺欺人。

《炸裂志》是一個鄉(xiāng)村不斷升級的歷史，也是農民不斷升官的歷史，想以此來透視和呈現(xiàn)當下中國的現(xiàn)實。最主要的看點是孔明亮的升官史，炸裂村的升級史，孔明耀的練兵史，朱穎的美人戰(zhàn)術史 /婊子史。支撐這四史的，不外乎權力、資本、性三大要素及其運作。這就觸及到房地產運動（有人稱新圈地運動）、土地財政、權色交易等社會現(xiàn)實。

權力運作主要通過孔明亮升官史來表述，包含早期和后期。早期是當村長，后期是當市長。早期發(fā)動村人從火車上扒貨物，帶動村人發(fā)家致富，繼而取得村民擁戴。但在選舉中，他實際上輸給了仇人的女兒、自己未來的妻子朱穎，只不過以權力向性的妥協(xié)方式最終取得了權力。非常具有象征性，閻連科表述了一種完全不同于大眾想象的權力運作方式?？酌髁潦降霓r村能人是非法致富，與人們想象中的勤勞致富南轅北轍。如果說個別能人或少數(shù)能人非法致富有現(xiàn)實感，但讓全村人堅定走偷竊致富道路，似乎農村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改革的歷史沒有發(fā)生過，這個玩笑開大了。無論怎樣看，以炸裂村的致富史來反映當代中國農村現(xiàn)實，都不具備現(xiàn)實感。因此，孔明亮的權力史也就相當虛幻。依靠權力向性的妥協(xié)就更是閉門造車，就像說雷政富妥協(xié)于趙紅霞一樣。這一傳奇性設計將賄選、家族勢力和武力炫耀（比如其弟孔明耀放槍示威）等描述創(chuàng)造的現(xiàn)實感一筆勾銷?！墩阎尽返臋嗔Λ@得結構是典型的二元模式，本土與外界、男性與女性。一方面孔明亮要擺平與外界他人的權力爭奪，另一方面，他還必須隨時對付來自朱穎的威脅，而且這一威脅比前者更大。在炸裂村升縣為市的權力斗爭中，朱穎的娘子軍 /婊子軍依然是決定因素。這一敘述讓人大跌眼鏡。小說再次鬧了個笑話。美女朱穎被徹底塑造為慈禧式的官場高手，牢牢掌控大局，仿佛回到母系氏族社會。對當下中國現(xiàn)實稍有常識的人都會明白，這樣的想象如果不算顛倒黑白，也只能是自欺欺人，連《甄

傳》后宮戲的編劇手法也沒有真正學到家。

對房地產運動的描述是另一重點?？酌髁辽?、炸裂村升級，重要的動力來自房地產運動及土地財政。這一話題具有很強的現(xiàn)實指向。房地產運動是透視當下中國權力、資本、性運作的最有效窗口之一。近年來媒體爆出的多如牛毛的腐敗案中，搞權錢、權色交易的腐敗官員十有八九與房地產有關。體制如何運作，內幕怎樣，人間萬象盡在其中。房地產運動簡直就是一個富礦，是各種社會關系上演的舞臺。如果能將這一歷史進程深入描繪和揭示，必將留下閃光之作。然而，在我滿懷期待尋覓具有歷史意識的描述和充滿社會學分析的時候，看到的是繞道而行，是隔岸觀火。小說無從下手，對這一復雜社會運動內部知識的了解與普通民眾沒有什么兩樣。作者提供不了更多的信息和分析，因此也就提供不了現(xiàn)實感。有一部作品可以作比較。楊志鵬的《世事天機》在揭示房地產運動方面提供了許多新鮮的敘述和經驗?！墩阎尽废鄬Σ盍撕苓h。這里，作者再一次投機取巧，將這一有復雜內涵的社會現(xiàn)實漫畫化、神化。他以一種神力來實現(xiàn)房地產的涌現(xiàn)。炸裂村八十層辦公大樓的出現(xiàn)，只需要孔明亮一揮手、一念咒，只需要孔明耀的 “民兵 ”正步踏過，高樓大廈轉眼拔地而起，完全是一部哄騙三歲孩童的“動畫片”。

僅提供現(xiàn)象不提供分析，也就不能提供現(xiàn)實感。現(xiàn)實感是一點一滴的積累，而不是神仙般的手指一劃。名為神實主義，實是印象主義，幻想主義，是裝幼稚的兒童動漫主義。

關于性的描述集中于孔明亮的仇人、妻子朱穎。朱穎的美人戰(zhàn)術史 /婊子史，是小說的重要內容，幾乎占到一半。《炸裂志》的別名是《美人計》，或者《妓女史》。朱穎為父報仇，對孔明亮使用美人計，靠性賄賂找后臺，這個思路沒有問題，也具有現(xiàn)實感。問題是，這個思路一旦變成了全村女性農民的生活取向，變成了炸裂村、縣、市社會發(fā)展的道路，就又變得很幼稚。誰都不會否認中國有妓女，有性賄賂。但人們更想知道，是什么原因造成了這種現(xiàn)象。小說避開了這個難題，用盡全力描述全社會女性都是婊子，是不是過了？真理到謬誤只差一步。小說的現(xiàn)實感必須依靠分寸感?！段饔斡洝返默F(xiàn)實感肯定比不上《水滸傳》的現(xiàn)實感?！墩阎尽吠耆梢暦执绺小０雅援敵杀R俑般的木偶，任人擺布，毫無個體意志，無條件聽從朱穎的墮落安排，甚至連一點點個性、選擇、猶豫都沒有，更遑論抵觸了。笑貧不笑娼，和自己毫無心理障礙、心甘情愿做婊子，兩者之間距離千萬里?！墩阎尽钒堰@個遙遠的距離一筆抹殺。這不僅是思想上的偷懶，更是技術上的無能。想想看，一個村子兩百黃花女子進京城，如軍隊一樣整齊劃一，這是多么荒誕的文字！黃惟群總結道： “《炸裂志》中，還有一個給讀者留下強烈印象的群體：妓女。這個具有‘性特征的女性力量，簡直太大了，且被廣泛運用、無處不在。家庭變故、蓄意謀殺、民主選舉、以及金山銀山，全和這些妓女緊緊聯(lián)系在了一起。她們簡直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干成什么就一定能干成什么。她們成了一切社會變動的內在決定要素。她們幾乎是社會最高智慧、最強才干的擁有者。 ”黃先生還質疑道：“妓女有這么大的能量，性有這么大的功能？這個社會到

底是性決定權和錢，還是權和錢決定性？權和錢和知識的掌控者們，真是如此缺乏理性，連本和末都搞不清？ ”

最為荒誕離奇的當然是孔家老三孔明耀的練兵史。與美國對抗，為他哥哥保駕護航，然后又毅然與國際資本為敵。一個大型飛機場，一條高速路在一周之內從天而降，這不是瘋話又是什么？孔明耀所負載的個人英雄主義，英雄史觀，在這里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將民眾視為草芥，將個人視為扭轉歷史的惟一力量，將性置于金錢之上，這些顛倒唯物主義歷史觀的白日夢，除了一廂情愿的情緒宣泄之外，幾乎一無是處。我們不拿什么嚴肅、崇高、社會責任之類的話來評判，只拿現(xiàn)實感這一桿稱來衡量，《炸裂志》都是失敗的。為了將這種外強中干的“神實主義 ”荒誕進行到底，作者在文字上竭盡夸張之能事，仿佛不如此不能顯示“神實主義”的神力：“一場掌聲整整拍了八個半小時，有很多村人的手掌都拍出了血，把村衛(wèi)生所的止血藥和膠布紗布全用完了。 ”“把文件放在盆外的樹根上，鐵樹開花了。 ”這些手法，中國讀者已經在《秦腔》《古爐》等作品那里見識過了，并無什么新奇?！翱僧斢涡械年犖閬淼胶?，在那立交橋的坑座前面吹奏一會兒，并整體朝施工的工地敬了禮，那立交橋的橋墩便直立在了路中央，隊伍又繞著橋墩走一圈，立交橋便直立橫跨在了半空里。 ”“路經必須拆除的一片舊房子，隊伍齊呼一陣口號也就拆除了。經過一片要蓋的居民樓，隊伍在那工地上音樂、口號和歡呼一陣后，樓就蓋起來了”。而在同樣也是河南作家、現(xiàn)實感同樣強烈的喬葉那里，蓋樓、拆樓要寫兩個中篇小說才能交待清楚（有興趣的讀者可參閱喬葉的《蓋樓記》《拆樓記》）。中國讀者沒有見識過魔幻現(xiàn)實主義也就罷了，已經見識過了，《炸裂志》的這些怪力亂神實在連障眼法都算不上，簡直就是丟人。

不只是我一個人這樣看。黃惟群看得十分清楚：“我們所以不能將作者的筆墨與高明、發(fā)人深省聯(lián)系一起，是因他看到的、呈現(xiàn)的，僅是他繪制的這張圖的必然炸裂的可能性，既沒挖掘其存在的根源，從根本上觸動我們，又沒對發(fā)展趨向做出準確的判斷。他所陳列的炸裂因子，和一個一般百姓看到的沒有兩樣。 ”[2]

總之，《炸裂志》的神實與中國現(xiàn)實差著十萬八千里，對中國社會運行的內部機制的描述幾乎是外行，所謂“神實主義力作”不過是一個商業(yè)化虛名。現(xiàn)實感不是靠投機取巧得來的，現(xiàn)實主義也不那么容易超越?？匆幌挛膶W史上的大家，施耐庵，曹雪芹，巴爾扎克，托爾斯泰，包括備受質疑的柳青、趙樹理、茅盾等現(xiàn)實主義作家，哪一個沒有下過苦功夫？沒有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的辛苦，沒有深入其中扎實體驗，紙上得來的什么主義都淺薄。

注釋：

見《受閻連科：《尋求超越主義的現(xiàn)實》（代后記）， ]1[活》391頁，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9年6月。后面閻連科的引文概引自此。

[2]黃惟群：《讀閻連科的〈炸裂志〉所想到的》，http：// blog.sina.com.cn/s/blog_4998785c0101ckb6.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