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榮
摘 要:黃錦樹是馬華文學新生代的代表人物,他創(chuàng)作于1995年的短篇小說《魚骸》是其寫作生涯中具有里程碑式的作品?!遏~骸》用渾厚沉郁的文字風格,講述了一個旅臺馬華學者的現(xiàn)實境況與往事追憶,對離散華人的原鄉(xiāng)想象與身份認同問題進行了深入的考察?!遏~骸》全篇散發(fā)著熱帶的氣息與神秘的中國氛圍,故事怪誕且意象充盈,將文化政治寓于美學的經(jīng)營之中,在表面的情節(jié)背后潛藏著濃郁的象征意味,構成了獨特的“離散詩學”。而《魚骸》表述中的種種曖昧與悖論也是黃錦樹自己的困惑與危機。
關鍵詞:黃錦樹;《魚骸》;家國寓言,離散詩學
中圖分類號:I1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677(2014)2-0101-06
在漢語寫作的文學版圖中,馬來西亞的華文創(chuàng)作別具一格,構成了自身的體系與脈絡。盡管有客觀環(huán)境的種種設限,但馬華文學依然以獨特的美學風格、復雜的歷史向度引人矚目。近年來,李永平、黎紫書等人的作品紛紛引進大陸,獲得了良好的市場反應。而僅就馬華文學場域而言,黃錦樹無疑是馬華新生代文學的代表人物。
黃錦樹,1967年出生于馬來西亞柔佛州,是在臺的馬華離散作家。作為一個棲身學院的批評家,他的論述與創(chuàng)作并行,“以實驗性的小說創(chuàng)作和尖銳而不無偏激的文學批評強力挑戰(zhàn)沖擊馬華文學的既有格局和美學成規(guī)?!雹俣麆?chuàng)作于1995年的短篇小說《魚骸》則是其寫作生涯中具有里程碑式的作品,不僅獲得臺灣第18屆時報小說首獎,還被選入多個文學讀本,是馬華文學中當之無愧的經(jīng)典。
《魚骸》用渾厚沉郁的文字風格,講述了一個旅臺馬華學者的現(xiàn)實境況與往事追憶,對離散華人的原鄉(xiāng)想象與身份認同問題進行了深入的考察。小說集中體現(xiàn)了黃錦樹的創(chuàng)作特色:“鋪陳中華性意象,逼視離散性現(xiàn)實,體現(xiàn)創(chuàng)傷性歷史”②?!遏~骸》全篇散發(fā)著熱帶的氣息與神秘的中國氛圍,故事怪誕且意象充盈,將文化政治寓于美學的經(jīng)營之中,在表面的情節(jié)背后潛藏著濃郁的象征意味,值得我們重新進行寓言式闡釋和癥候式解讀。
一、文本的兩個世界:
細節(jié)的對照與主體的鏡像
《魚骸》的結構十分嚴密,以“時間”為標準可以區(qū)分為“回憶”與“當下”兩個場景,是一個交錯并進的雙線結構。然而,作者黃錦樹在結構上的獨具匠心不僅體現(xiàn)在文本內部,還體現(xiàn)在文本與歷史的對話上,他借由一個虛構的文本,將馬來西亞共產黨的歷史重新講述出來,也由此凸顯了文本的政治向度。上述文本內部與外部的雙向互動,同時也提醒我們:黃錦樹深諳張愛玲“參差對照”的美學。事實上,《魚骸》在結構內部充滿了對稱與并置,是一個充滿張力和緊張感的文本?;貞?當下,文本/歷史抑或只是一系列“參差對照”中的核心環(huán)節(jié),表現(xiàn)在內容上,還有諸多悖論性的對照。作為一個后現(xiàn)代語境與學院背景的創(chuàng)作者,黃錦樹的作品在形式上十分飽和,充滿了悖論與反諷精神,這也是值得我們注意的。
文本的開頭,黃錦樹用大量的引文展示了考據(jù)學中關于龜和甲骨的記載,為后面的故事埋下伏筆。之后,就是少年時代的主人公“他”進入沼澤探險的故事,在其后的故事中,我們知道他去沼澤的目的是尋找大哥的蹤跡。這兩個自然段中,黃錦樹鋪展了熱帶的感性細節(jié),充滿了南洋的在地風味:赤道上烈陽曝照的正午,安靜的四野,“沼澤深處有鳥鳴蛙叫,大爬蟲的腹部窸窸窣窣地摩擦著草莖,猴群次第躍過稀疏的樹?!彪S后,在沼澤中,他看到了堆積如山的龜殼。這是一幅生氣勃勃的熱帶風景,充滿了生命的蠻荒氣息。但接下來的情節(jié),則從回憶轉入現(xiàn)實,他在臺大研究室接到弟弟寄來的信箋,被告知他大哥死亡的消息。與此同時,灼熱的赤道風景也迅速變更為臺大老舊頹敗的圖書館和研究室,氣氛變得深邃詭秘起來。熱帶的狂暴與臺大的陰涼、文字節(jié)奏陡然的降速、整體氛圍上的由熱轉涼——黃錦樹用精細的筆觸描寫了截然相反的兩幅圖像。而更值得注意的是其后描寫研究室內景的一個自然段:書架上的舊籍、神話造型的古董、泛黃的相片、陳舊的龜殼,即使安置了現(xiàn)代的用品如計算機和辦公用品,都被“殘陽鍍以一抹遠古的輝煌”。這是一幅懷舊視景下的圖像,臺大的場景被有意地做舊,主人公“他”雖然置身于現(xiàn)代文明之中,室內的空間卻錯位地充滿了上古詭秘的氣息。這也與“他”其后在深夜的研究室殺龜取甲的鬼祟行為形成了互文,抑或,正是他個性的怪異和對上古的迷戀才使得他的研究室布置成這幅模樣。
在開頭的這幾段中,黃錦樹已經(jīng)顯露了他標志性的美學風格:南洋地景、中國符號與繁復的修辭。《魚骸》的文本充滿了各種伏筆,開頭的幾段已然講述了故事的泰半,后面的故事則是對開頭幾段的展開:結尾處重回“他”的少年時代,信中大哥之死的故事在講述中展開,研究室的龜甲暗示他其后的殺龜取甲。而其間的種種參差對照也鋪陳開來:時間上的回憶與現(xiàn)實、少年的狂熱與中年的頹唐、空間上的大馬與臺灣、熱帶的灼熱與亞熱帶的陰涼、野外的開闊和室內的狹隘……這些文本表層的細節(jié),構成了非常有張力的對照。
而這些細節(jié)的對照抑或不足以說明文本內部的深層結構和寓言層面。事實上,《魚骸》的深度對照在于主人公“他”與其大哥之間。全文讀畢,我們就知道失蹤的大哥其實早已葬身在大馬幽暗的沼澤之中,盡管他死亡的消息直到40年后才得以證實,但主人公“他”在離開大馬之前就已然知曉。那是一次特殊的經(jīng)歷,他追蹤一頭大陸龜,潛入沼澤深處為水草所隔離的水域,駭然發(fā)現(xiàn)了一副仰臥的尸骨,他暗暗地覺察那是大哥的骸骨——“原來你在這里?!贝蟾缡艿健爸袊备锩募?,參加馬共而被政府追蹤,最后葬身沼澤;而主人公“他”卻由此離開大馬,在臺灣求學直到在臺大就職。由此,我們就可以看出主人公“他”與大哥兩人不同的命運軌跡,大哥死在鮮活的17歲,而“他”則安度人生,以研究上古為依歸。大哥一度想回到中國而最終死在大馬的沼澤中,“他”能回中國卻故意不回,在臺灣戀物龜甲,狂想上古世界。
但上述的對照或許太過表面。歷史的種種吊詭與曖昧之處才是黃錦樹意圖剖析的物件,而他念念不忘的則是關于“本土性”/“中國性”的辯證?;氐轿谋荆覀兙蜁l(fā)現(xiàn),主人公“他”與大哥之間,其實構成了文本意義上的鏡像關系。在文本的操作中,大哥毋寧是從主人公“他”的角色內部分裂出去的一個人格,這個人格雖然被作者外化為大哥,但實際上這兩者是合二為一的。
《魚骸》里,少年的“他”對大哥的行動無比好奇,對大哥亦步亦趨,是一個影子式的存在(或者說大哥是一個激進的“他”)。大哥對馬共和“中國”的熱愛也是“他”的熱愛。大哥失蹤的前一年,曾教給他方塊字并教導他要以“中國人”為傲。對中國的向往,是大哥的鄉(xiāng)愁,也是“他”的鄉(xiāng)愁。而這一切,都被大哥的生硬的失蹤打斷了。讓我們回到那個創(chuàng)傷性的時刻:那一天,少年的“他”終于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尾隨大哥,想弄清楚大哥到底在做什么。但大哥最終消失在沼澤和一片煙水茫茫之中?!伴L兄失蹤之后,潛入那片沼澤深處一探究竟是他成長期間揮之不去的欲望?!甭?lián)系到年少的他認為沼澤中有通向中國的秘密通道的想法,我們可以認定他依然眷戀著“中國”,他一次次地潛入沼澤,抑或代表了他尋找大哥也就是尋找心中大哥所代表的“中國性”。大哥的失蹤以及他的尋找,以及由這個“尋找”所象征的“悼亡”,其實是他內心對“中國性”的尋找。
如果我們把大哥作為主人公“他”的鏡像,那么我們如何理解少年的他在大馬華文中學里對政治的冷感?事實上,“他”的主體內部,包含著“中國性”與“本土性”兩個向度。大哥之死無疑是對他的震驚體驗,也導致了他“本土性”的那一面暴露出來,成為馬華政治的局外人。同班那喚作“長白山”的男生說,“也許你注定不是這個大時代的兒女”,下句卻說“你大哥卻是個不折不扣的革命志士”?!八笔菚r代的遲到者,大哥則是時代的現(xiàn)行者。這是一個精神分裂的主體:“中國性”與“本土性”的糾葛集中于他的主體內部,互相拉扯相互背離。
南洋/中國,以及“本土性”/“中國性”的問題是1990年以來馬華文壇糾纏不清的話題③。馬華文學是德勒茲與瓜達里所謂的“小文學”,具有去畛域化、政治性、集體價值三個特征④,并且具有本雅明和詹明信所謂的寓言意味,在美學的文本中往往充滿了政治和歷史的隱喻⑤。而我們的寓言式解讀則是要從歷史的碎片中尋找整合的意義,在對主體的闡釋中發(fā)掘其背后的歷史背景。由此,我們需要從文本中讀出形塑主人公“他”的歷史力量,從文本細讀中挖掘導致主體分裂與身份焦慮的歷史勢能。
二、“胡不歸”:歷史創(chuàng)傷與身份的焦慮
在《魚骸》的主人公“他”的身上,我們看到了郁達夫筆下“零余者”的影子——總是那般郁郁寡歡、悶悶不樂的神情,一個時代多余人的形象。確實,“他”既不屬于馬來西亞,也不屬于臺灣。黃錦樹正是用這多重的“不屬于”象征了主人公邊緣化的身份,也托喻了大馬流散社群處于“無何有之鄉(xiāng)”的生存處境。在多重文化——政治的夾縫中,“他”遭遇了身份的焦慮與認同的危機。
胡不歸?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大馬的浪游者們試圖尋找的正是一個“心安”的地方。在馬來西亞與臺灣之間,“他”如何尋找到自己的身份認同?作者黃錦樹在此處采用的方法是將身份建構與歷史創(chuàng)傷對話。在黃錦樹那里,文本內部的細節(jié)與馬來西亞的歷史勾連起來,通過對主人公“他”的生命史脈絡的展示,黃錦樹讓我們看到了馬來西亞華人與馬共、馬來西亞國家之間那復雜而曖昧的關系。
首先值得注意的是《魚骸》中的一個吊詭,主人公“他”雖然對中國念茲在茲,卻從來沒有去過中國:“盡管如此,大哥夢想中的神州,他是一次也沒去過,也從來沒想過要去?!@一切并非源于政治考慮,而是基于更深層的情緒。中國啊中國,它是致長兄及多少時代兒女于死的詛咒呵!”這是一個頗為奇特的片段,解釋了“他”沒有去中國是因為“中國”是華族子弟命定的詛咒,導致了“他”的大哥的死?;氐綒v史現(xiàn)場:1948年至1953年,英帝國在馬來半島茍延殘喘,實施戒嚴,原因正是當時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革命風潮波及南洋,在鄉(xiāng)愁與愛國的激情之下,華族子弟群起響應,開始了時代的狂飆。主人公的大哥正是馬共的成員。主人公的大哥1952年失蹤,則是當時的殖民地政府對馬共的鎮(zhèn)壓所致。⑥而長兄之死則導致了“他”對“中國”的憤懣與怨懟,在他看來,大哥參加革命是受到“中國”革命的鼓舞,最后卻因這個理想而罹難,這是“中國”對大哥的辜負與背叛。大哥的死亡給了他深刻的教訓,也阻斷了“他”對“中國”的認同。
毋庸置疑,歷史創(chuàng)傷導致認同的挫折,主體受創(chuàng)的經(jīng)驗導致對國家不信任感的發(fā)生。與“中國”相同,主人公“他”對馬來西亞也并不認同。那生他養(yǎng)他、伴他度過少年時代的地方,卻是一個他回不去、也不愿意回去的地方。流散社群的個體在主流社會中常常組成亞社會共同體,以希求互助。但“他”卻對馬來西亞無動于衷。事實上,那不回去的,不僅是大馬的空間所在,更是不愿意回到一個創(chuàng)傷性的原址——無論是英帝國的殖民統(tǒng)治,還是1958年建國后的馬來政府,都對馬共極度厭惡,同時也對在馬華人嚴加管制。⑦馬來西亞政府對華族的壓抑構成了“他”的創(chuàng)傷經(jīng)驗,由此也導致“他”成年之后對馬來西亞的不認同。值得注意的是,在這一特殊的時代氣氛下,“他”懂得了方塊字的價值,正是當時政府對華族的壓抑使得“中文字在那個時代,像符咒一樣充滿神秘的魔力。”而這也直接導致了他其后對漢字與龜甲的迷戀,這毋寧說是一種創(chuàng)傷的伴生物。
“他”對大馬的逃離帶有幸存者的慶幸,他“帶著這兩樣紀念品和他心底深處的欲望離開家鄉(xiāng),心里一直有一種逃犯的感覺,仿佛他的有效追訴期一直沒滿?!痹谶@個意義上,臺灣可謂是收留他的福地。但臺灣也并非他的認同所在。雖然身為臺大的教師、在學院中安身立命,但臺灣只是他生存的地方、“謀食”的地方。他娶妻生子,循規(guī)蹈矩地過上了中產階級的審慎生活。在另一重意義上,臺灣又是他與歷史和解、與自我和解的地方,一個他沒有遭受過創(chuàng)傷的地方。但臺灣是他的故鄉(xiāng)嗎?不?!爸袊笔撬脑l(xiāng),大馬是生養(yǎng)他的故國,而臺灣則只是他的棲身之所。他并沒有對臺灣產生認同,漂流的感受裹挾著他,對這個離散者而言,臺灣只是一個暫留地。而這份難言的苦楚只能由自己承擔,他逐漸變得自閉,與周邊的人際環(huán)境格格不入,成為一個孤僻的人。
通過塑造主人公“他”,作者黃錦樹經(jīng)由身份的探索完成了對歷史現(xiàn)場的重訪。主人公“他”的三個“不屬于”是一種個體與空間的錯位,也是歷史的創(chuàng)傷所導致的個體身份迷失。歷史的創(chuàng)傷話語是衍生、回旋、播散的,構成了記憶,也形塑了主體?!爸袊?、大馬、臺灣構成了《魚骸》主人公“他”的生命史的三個空間,也構成了他的三個認同對象。從原鄉(xiāng)到他鄉(xiāng),從島到島,再到反認他鄉(xiāng)作故鄉(xiāng)。歷史創(chuàng)傷的規(guī)避與回應,形塑了馬華流散社群特殊的身份認同機制。而作為跨界的馬華離散群體的存在,不僅說明了個體的身份認同是諸多因素復雜且曖昧的交織,也暴露了現(xiàn)代民族國家框架下國族身份的種種吊詭與謬誤之處。由此看來,對于“胡不歸”的問題解答,不僅是他鄉(xiāng)與原鄉(xiāng)的辯證,更是記憶與身份的辯證。流散在他鄉(xiāng)的大馬華人,他們回得去嗎?
三、龜—鬼—歸:骸骨迷戀與“中國性”問題
“我們還記得,現(xiàn)代中文里的‘龜音同‘歸。如果‘鬼之為言歸也,那么黃錦樹的‘歸去之鬼可是已化成歸去唐山之‘龜?”⑧在黃錦樹的筆下,龜甲成為“中國性”的符號。龜甲上所刻的甲骨文,是中華文明始源想象的表征,也是鄉(xiāng)愁的對象化客體。由此,我們就可以理解主人公“他”對龜甲的戀物情結,其實是對“中國性”的欲望和想象。
在《魚骸》中,最聳人聽聞的片段無疑是那主人公“他”在夜深人靜的臺大研究室所做的殺龜取甲的“實驗”,“往往在深更人定之時,他就可以如嗜毒者那般獨自享用私密的樂趣,食龜,靜聆龜語,暗自為熟識者卜,以驗證這一門神秘的方術、刻畫甲骨文,追上古之體驗……”⑨他重演幾千年前華族祖先的占卜儀式,是對中國的文化招魂。其神秘幽邃之處,使他自身也顯得鬼魅起來。我們儼然聽到他那激越的“歸”的聲音,沉郁頓挫、如鯁在喉。發(fā)憤以抒情,那股濃濃的鄉(xiāng)愁淤塞于胸,使他化身為巫。而他行為的詭異正是因為“他”嚴重的身份焦慮所致。
“原鄉(xiāng)人的血,必須流返原鄉(xiāng),才會停止沸騰?!雹鈯W德賽的浪游以回到家鄉(xiāng)為終點,但主人公“他”的原鄉(xiāng)卻是回不去的。這是一個頗具有存在主義意味的生存處境——流散留臺的“他”,被拋擲到既非原鄉(xiāng)也非出生地的臺灣,既去不了中國,也回不去大馬(這更多是心理上的隔閡)。去國離鄉(xiāng)意味著主體失去了與土地的聯(lián)系,被連根拔起拋擲到其他的場所,也意味著主體永恒的匱乏與失落?!遏~骸》的主人公“他”就是這樣一個匱乏的主體。他乖僻的行為所具有的病理學原因就是:鄉(xiāng)愁的渴念吞噬了它的心魂,唯有不斷地填塞“中國性”才能治愈。
但值得注意的是,主人公“他”念茲在茲的“中國”在文本中卻顯得無比的吊詭。一方面,“他是一次也沒去過,也從來沒想過要去”。另一方面,“他對老中國的古董有極大的興趣,也以老中國符碼的研究為畢生的志業(yè)”。在他那里,中國不是空間的實有,而是一個抽象的符號。他迷戀的“中國”是古典的、方塊字的、龜甲里的中國,一個抽空了時間和空間的“老中國”。這一非歷史化、非政治化的中國,既是龐大的能指,也是空洞的、漂浮的能指。這是主人公“他”所臆想的中國。
恰如題目《魚骸》,以及文中的意象龜甲和骸骨,“中國”對于主人公“他”來說,恰恰是抽空了內容的形式,既是龐大的在場,又是永遠的缺席。匱乏的主體對應的是中空的中國符號。主人公“他”是一個老靈魂,一個“骸骨迷戀者”:小說最后寫道,少年時的他在沼澤中找到大哥的遺骨,想要把骸骨帶回去,考慮來考慮去,“最后決定截取與喉結相對的那一節(jié)頸椎,考慮的是它位置的特殊性。代價是,它必須身首分離?!彼堰@塊骸骨和旁邊的龜甲帶到臺灣,作為紀念品收藏。在人前,他撒謊說這塊大哥的骸骨是熱帶魚的脊骨。這身首分離的骸骨似乎對應了前文“龜雖產于南洋,龜版卻治于中原。殺龜?shù)冒?,哪還能還原?”這兩個形象說明了南洋華族子弟精神與身體的分裂,認同與生活的分離。他們心中向往的中國是一個脫離現(xiàn)實指涉的空洞的中國,這個老中國既與當代的中國無涉,也與大馬的本土無涉,脫離了真實生活成為一個超真實的幻象。這一鄉(xiāng)愁的激越恰恰是以抽空“本土性”和“在地性”為前提的?!昂」敲詰僬摺狈N種行徑演繹了這個“身首分離”故事的怪誕美學:恐怖、變態(tài)、扭曲。但這種種惡托邦的乖僻行徑,卻是黃錦樹有意為之的。
1995年5月,黃錦樹受《南洋商報》之邀,正對當時詩歌進行評價,也由此拉開“中國性”論爭的序幕。他在《兩窗之間》一文中對林幸謙“過度泛濫的鄉(xiāng)愁”提出批評{11}。此后,他更是以咄咄逼人的言論在“中國性”議題上暴得大名,成為“本土性”論調的代表,讓馬華文壇不可等閑視之。我們還記得《魚骸》的創(chuàng)作正是1995年,由此,黃錦樹的創(chuàng)作和論述是同時的,我們可以在創(chuàng)作中重新審視他的論述。黃錦樹的論述的核心觀點是“斷奶論”,擺脫過度的中國鄉(xiāng)愁和文化情結。在《魚骸》中,黃錦樹筆下的主人“他”正是這樣一個沉湎在老中國世界中的人,他心念所向,是與大馬現(xiàn)實毫無指涉的上古世界,更以魂兮歸來的態(tài)度召喚上古亡靈。對黃錦樹這樣的“本土性”的作者而言,這樣的神州想象自然是對“本土性”的壓抑,無益于馬華文學的靈根自植。而“這一‘中國符號內蘊兩極的召喚:一方面將古老的文明無線上綱為神秘幽遠的精粹,一方面又將其簡化為充滿表演性的儀式材料?!眥12}《魚骸》的寫作是一種虛張的寫作,黃錦樹暴露了“壞孩子”攪局與釋夢的天性,玩得不亦樂乎。我們可以看到,《魚骸》的風格是夸張化、狂歡化、戲劇化的。文本中的“中國性”急速膨脹,中國符號的“表演性”被置于意象與臆想的中心,于是“中國性”鋪陳到極致之處,正是文本的內爆與歷史的內爆之時。
在這個意義上,《魚骸》中“他”對神州的渴念恰恰走向了反面,換言之,這激越的鄉(xiāng)愁毋寧是一種物傷其類、自虐虐人的表演。然而,我們又要認識到創(chuàng)作與論述的不同,論述是直線的、抽象的,創(chuàng)作是曲線的、具體的。黃錦樹試圖擺脫“中國性”,去建立馬華文學的“本土性”,這就意味著他要擺脫“本土性”,用一套替換性的“華文”和話語體系去建筑自己的族群本位。這在黃錦樹對主人公“他”的批判和嘲諷中可以看出。但是,在文本操作的層面,黃錦樹卻又跌入自設的陷阱之中——我們在《魚骸》中看到,他對中國符號使用較之他批判的文本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對中國符號的批判/使用形成了吊詭,這自相矛盾的結果,恰恰是反噬了他本身。而他對南洋地景的描述卻并沒有達到“本土性”的效果,反而使大陸與臺灣讀者有了南洋獵奇的陌生化和奇觀化的體驗。{13}此處主體與他者的辯證,無疑是黃錦樹意想不到的。
“他面對的似乎是一個怪圈:若想建構屬性,其起點必在歷史溯源;而歷史又成為淹沒自我的深淵和難以走出的迷宮?!眥14}身份建構與歷史記憶之間的關系剪不斷理還亂,黃錦樹的《魚骸》之所以充滿了隱喻和象征意味,也與這歷史的深淵有關?!皻v史中的人物和時間在眾紜迷離如霧團的敘述中越來越抽象”。{15}《魚骸》的多重結構與自我解構恰恰說明了馬華文化在主體性建構中面對的諸多悖論與迷失。小說是一個族群的心靈史,在宏大的國族論述之下,小說恰恰給我們指出在文化的夾縫、歷史的宏大敘述照顧不到的角落中生存的那些人的生存狀態(tài)與存在處境。《魚骸》的自反與解構恰恰說明了歷史的復雜與曖昧,由此也給我們提供一個族群的心靈證詞。
結語
《魚骸》中的主人公“他”有著黃錦樹自己的影子。例如,《魚骸》寫作的1995年恰逢黃錦樹碩士畢業(yè),其碩論亦與語言文字學相關{16},他本科就讀的學校是臺大,其文學教養(yǎng)與思想譜系中有日本私小說的淵源{17}。由此,《魚骸》對黃錦樹而言有了更多本紀和自況,有了更多的感慨系之?!遏~骸》主人公“他”對身份的尋找也是黃錦樹在書寫過程中對自我的尋找。我寫故我在,黃錦樹有“躁郁偏執(zhí)的傾向,必得在文字間找出路?!眥18}這書寫的過程既是慰藉歷史的創(chuàng)傷,也是重新審視自己的身份與位置。而《魚骸》表述中的種種曖昧與悖論也是黃錦樹自己的困惑與危機。
千年之前,屈原踟躕在南方水澤之畔蔥郁莽蕪的草木之中,中國的離散詩學由此興焉。黃錦樹負笈臺灣后留臺任教,在島嶼安身立命,遙望神州與大馬,其漂流的身世是否接續(xù)了屈原的意緒與遺風?這是南方的寫作:意象紛呈、情感濃郁飽滿、對家國之夢寄托遙深。身世的托喻,時空的暌違,讀者看的是一篇荒誕離亂的往事,對于作者而言,未嘗不是一場自噬其身的表演。最華麗的表演要以最暴虐的自傷來創(chuàng)作,那追逐的原鄉(xiāng)神話的浪游人將魂歸何處?黃錦樹每每熱衷講述郁達夫流散南洋的塵埃往事,“失蹤與尋找”是他的創(chuàng)作的母題。那失蹤者的背影,也深深地定格在《魚骸》之中。
① 劉小新:《論馬華作家黃錦樹的小說創(chuàng)作》,《世界華文文學論壇》2002年第11期。
② 黃萬華:《黃錦樹的小說敘事:青春原欲,文化招魂,政治狂想》,《死在南方》,山東文藝出版社2007年版,第10頁。
③{11} 王列耀、龍揚志:《身份的焦慮:論90年代馬華文學論爭》,《暨南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1期。
④ 張錦忠:《關于馬華文學》,臺灣“國立”中山大學文學院2009年版,第11頁。
⑤ 高嘉謙:《論黃錦樹的寓言書寫》,載《死在南方》,山東文藝出版社2007年版,第350-351頁。
⑥⑦{17} 陳昱文:《在如夢的回憶里悼亡——試析黃錦樹〈魚骸〉及其相關》,《世界華文文學論壇》2012年第3期。
⑧{18} 王德威:《壞孩子黃錦樹——黃錦樹論》,《當代小說二十家》,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版,第377頁;第374頁。
⑨ 黃錦樹:《魚骸》,《死在南方》,山東文藝出版社2007年版,第11頁。
⑩ 臺灣鄉(xiāng)土作家鐘理和名句,轉引自王德威、黃錦樹編:《原鄉(xiāng)人:族群的故事》,臺北:麥田出版2004年版,第6頁。
{12} 王德威:《壞孩子黃錦樹——黃錦樹論》,《當代小說二十家》,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8月版,第367頁。同時,參見黃錦樹:《中國性與表演性——論馬華文學與文化的限度》,陳大為、鐘怡雯、胡金倫主編:《赤道回聲:馬華文學讀本Ⅱ》,臺北:萬卷樓圖書股份有限公司2004年1月版。
{13} 這些現(xiàn)象被劉小新所批評,參見劉小新《論馬華作家黃錦樹的小說創(chuàng)作》。
{14}{15} 朱立立:《歷史記憶·始源想象·身份建構——馬華新生代作家的歷史書寫及屬性意識》,《華僑大學學報(哲社版)》2000年第3期。
{16} 諸葛靖浩:《迷惑憶往下的叢林重層——淺談黃錦樹〈魚骸〉中的意象可能》,《世界華文文學論壇》2012年第3期。
(責任編輯:黃潔玲)
Fetish, Mourning and Home-country Fable
---Diaspora Poetics of Huang Jinshus“The Fish Skeleton”
Wang Rong
(Department of Chinese Literature, Jinan University, Guangzhou, Guangdong 510632)
Abstract: Huang Jinshu is a representative figure of the new generation in Malaysian Chinese literature. His 1995 short story“The Fish Skeleton”is a milestone in his writing career. With depressed style of writing,“The Fish Skeleton”tells about the present situation and the reminiscence of a Malaysian Chinese scholar in Taiwan, and explores thoroughly the hometown imagination and identity problems of diaspora Chinese. With its bizarre stories and images, the story demonstrates a tropical flavor and a mysterious Chinese atmosphere. It implies cultural politics in aesthetics and rich symbolic meaning under the plot on the surface, and it constitutes a unique diaspora poetics. However, the various ambiguities and paradoxes in the story betray Huang Jinshus own confusions and crisis.
Key words: Huang Jinshu,“The Fish Skeleton”, home-country fable, diaspora poetic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