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天驕[南開大學文學院, 天津 300071]
作 者:竇天驕,南開大學文學院2012級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在讀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拉美文學。
《幽靈之家》是伊莎貝爾·阿連德的成名作,這是一部家族史式的小說。這也是一部雙線索的小說,由兩個敘述者的敘述組成全篇。《幽靈之家》是由男性與女性兩種敘述聲音互補互證組成的一個完整的故事,它不僅為被湮沒的女性者發(fā)聲,更重要的是,它是個人記憶對文化記憶的反抗,是為所有被大歷史碾壓的人發(fā)聲。
一、可疑的男性敘事埃斯特萬·特魯埃瓦作為小說的敘述者之一,他的獨白式敘述是不可靠的。他采用了傳統(tǒng)的、與歷史書寫相同的直線型敘述方式;他的敘述是有選擇的,敘述的主要目的是為自己的行為辯護。
埃斯特萬·特魯埃瓦的人生歷程就是其敘述的主要內(nèi)容,他年輕時在礦區(qū)采礦撈到第一桶金,本想用這筆錢作為他與未婚妻羅莎結(jié)婚的資金,不料未婚妻意外死亡,他便回到鄉(xiāng)下,振興父輩留下的三星莊園,成了一名大莊園主。后他又投身政治,憑借強大的財力和執(zhí)行力成為保守黨的黨魁,但最終在政治斗爭中敗下陣來。他的敘述主要有以下兩個特點。
首先,他對自己的過去采取有選擇的敘述,幾乎不提不光彩的事情,只留下對自己有利的內(nèi)容。第一次表現(xiàn)在他大鬧未婚妻喪禮現(xiàn)場的事,這段描述他用第三人稱表述,表示自己對那段記憶的模糊。故事的起因是他收到了未婚妻羅莎去世的消息,這使他暴怒不已,他馬不停蹄地趕到羅莎家,在描述當時的情景時,埃斯特萬卻使用了第三人稱“,據(jù)他們說,那天我風塵仆仆地闖進家門,頭上沒戴帽子,滿臉胡子拉碴,渾身上下盡是泥。說我怒氣沖沖,焦灼不安,大喊大叫地問我的未婚妻在哪兒”①。他使用旁人的話來說明當時的情況,這就大大降低了他的敘述的可信度。他不記得自己曾經(jīng)大喊大叫,那么很有可能他還忘了其他的,尤其是出于憤怒而更加暴力的行為。上一個事件的敘述盡管含混,但埃斯特萬只遮掩了部分內(nèi)容,而他對強暴農(nóng)婦的事情卻是只字不提,不僅由于他想要抹去自己的罪過,更重要的是體現(xiàn)了他對下層女性的態(tài)度。他認為自己作為莊園主,這些下層婦女是屬于他的財產(chǎn)。
其次,他的敘述是不容其他人質(zhì)疑的,盡管另一位敘述者阿爾芭提供了有力的證據(jù),證明他的過錯。這種風格體現(xiàn)出了他專制的作風,他堅持自己做的每件事都是正確的。最明顯的一個例子是他在莊園里橫行霸道,但是他始終堅持自己是個好東家這個觀點,而在阿爾芭的敘述中,得知當時農(nóng)民們是敢怒不敢言。但是埃斯特萬仍固執(zhí)地認為“:假如生活能夠從頭開始,我會犯少許錯誤。然而,總的來說,我一點兒也不后悔。是啊,我是一個好東家,這是毫無疑問的?!?/p>
埃斯特萬·特魯埃瓦作為男性敘述者,他有選擇地講述了自己的往事,但由于有另一位講述者的存在,他想掩蓋的真相被揭發(fā)出來。作者讓男性敘事與女性敘事相對照,用不可靠的男性敘事襯托出女性的可靠敘述。然而,這樣做不是為了貶低男性敘事,而是為了表明男性敘事是被歷史敘事所同化的聲音,在精神上是受害者。不論是否強勢,男性同樣是被大歷史裹挾的個體。與此同時,作者給讀者提了醒,歷史記述也是獨白式的,作為被擁有權(quán)力者書寫的歷史的背后,就有被湮沒的聲音,而且被湮沒的聲音作為個人記憶留了下來,往往才是對歷史的真實記憶。
二、女性聲音的意義從女性的視角重寫歷史,這就是《幽靈之家》中女性敘述者的意義。
女性敘述者的敘述時間跨越了近百年,是女性記錄的歷史,與男性敘述者埃斯特萬·特魯埃瓦的敘述相對照。女性作為敘述者記錄歷史有自己的特點。
首先,女性敘述者使用環(huán)形敘述方法以及插敘和倒敘的手法。總體來說,女性敘事是按照事件,而非時間進行的敘述,這是對傳統(tǒng)歷史書寫方式的顛覆。具體表現(xiàn)在,小說的第一句與末句相呼應(yīng),“巴拉巴斯從海路來到家里”,這既是小說的開頭,也是小說的結(jié)尾。這就使得整部歷史像是一個圓環(huán),周而復(fù)始。同時,作者借阿爾芭之口,表明了自己的歷史觀,“我似乎在擺弄一副七巧板,每一塊薄片都有其準確的位置。在把薄片放好以前,似乎都是不可理解的。但是,我相信,只要擺妥了,每一塊薄片都有用處,而結(jié)果勢必是和諧的。每塊薄片都有存在的理由,包括加西亞上校在內(nèi)。有時候,我覺得,那些事仿佛我親身經(jīng)歷過,那些話都是我寫下來的”。在《幽靈之家》的女性眼中,所有事情都是有連鎖反應(yīng)的,也可以這樣說,當時所做的事情已經(jīng)注定了結(jié)局。就像小說中的一對姐弟倆,姐姐阿曼黛和弟弟米格爾,他們相依為命,姐姐送弟弟上學第一天放學后,“阿曼黛發(fā)狂地把弟弟抱在懷里,一時沖動,說出這樣一句話:‘小米格爾,我愿意為你獻出生命?!恢篮髞砉粸樗I出了生命”。書中還有很多這樣的例子,這種書寫方式是作品中女性書寫的歷史的一大特點,即按照事件的前因后果,而不是時間順序進行敘述。
其次,女性敘述由多位女性共同完成,女性敘述使用了第三人稱的敘述,只有極少的地方使用了第一人稱,敘述的材料來源是日記和書信,這樣使得阿爾芭的敘述更像是一種記錄,而非獨白,而這種敘述方式也更加客觀、可靠?!坝捎谟辛说谝蝗朔Q和第三人稱兩種視角,阿爾芭的敘述比埃斯特萬的敘述更加完整,而埃斯特萬的敘述為的是說服讀者相信自己,而阿爾芭是為了告知讀者真相?!雹跀⑹稣甙柊沤柚嗽婺傅恼掌?、外祖母的日記、母親的書信,再加上自己的經(jīng)歷,表明女性敘事是集體記憶的結(jié)晶,而非個人獨白式的歷史。
最后,女性敘事中的魔幻、超自然因素是不能忽略的,這是相較于男性敘事中的一大特色?!皩τ诔匀坏拿鑼懸彩菍α硪环N經(jīng)驗的揭示,這在形式寫實主義中不可能充分表現(xiàn)或包含。盡管這種描寫也出現(xiàn)在男性撰寫的文本中,但是,女性作家對超自然因素的使用也可以作為一種特定的修辭策略,來揭露以男性為中心的社會和文學書寫,并且反駁這種書寫對‘可接受’行為的限定?!雹邸队撵`之家》中的女性都與超自然因素有關(guān)系,例如,克拉臘與布蘭卡有心靈感應(yīng),菲魯拉的靈魂飄到莊園與克拉臘道別,克拉臘的靈魂出現(xiàn)在囚房以鼓勵阿爾芭生存下去,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而這種對超自然力的描寫是對寫實的歷史敘事的超越。
作者給了女性發(fā)言權(quán),以反傳統(tǒng)的方式重寫了歷史。相較于男性敘述者,女性的敘述內(nèi)容更加豐富,篇幅也更長。兩種敘述聲音互相補充,又相互對照。這體現(xiàn)了作家對被男性書寫淹沒的女性歷史的重視和代言。
三、個人記憶與歷史阿連德的作品體現(xiàn)了個人記憶與歷史記述的沖突。作者揭示了男性與女性的兩種悲劇模式,女性作為被壓抑的個體,主要體現(xiàn)為肉體上的被損害;而男性則是被歷史敘事所同化的聲音,主要體現(xiàn)為精神上的被損害。
被損害的小人物之一是埃斯特萬·加西亞——埃斯特萬·特魯埃瓦與農(nóng)婦潘洽加西亞的私生子的兒子。作為私生子,他沒有與其他婚生子女同樣的權(quán)利,他的童年是在貧困、屈辱中度過的,仇恨命運的不公使他的心靈扭曲。他長大之后,由于保守黨頭領(lǐng)特魯埃瓦的推薦信,他成為了軍事警察。當他順應(yīng)時勢爬到上校后,成為了軍事政變后的掌權(quán)者,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對特魯埃瓦一家的報復(fù)。他把阿爾芭抓到監(jiān)獄,以追查她的情人米格爾為由對她嚴刑逼供,濫施強暴。但實際上“加西亞根本不是想查清米格爾的下落,而是為他自出生以來受到的各種凌辱進行報復(fù)”。他心底的恨占據(jù)了他的全部心靈,把他的人性湮沒了。“所謂大寫的歷史及其宏大目的,不過是一個美妙的幻象,在此之下掩蓋著它黑暗的實質(zhì)——將一個個本來擁有完整精神性的人撕裂成一個個歷史碎片?!雹?/p>
被損害的小人物之一是阿爾芭,埃斯特萬·特魯埃瓦的外孫女,也是這部家族史的敘述者之一。阿爾芭成年后,愛上了米格爾——一位激進的左派領(lǐng)袖。雖然阿爾芭對政治毫無興趣,但出于愛情,她參與了米格爾等學生組織的激進運動,用行動支持工人罷工。軍事政變之后,米格爾成了被軍事警察追捕的對象,阿爾芭投入到了解救受難者的活動中,她受米格爾之托幫助有被當局殺害危險的人藏起來。后來,當她意識到事情的危險性之后,依然堅持幫助有需要的人。當聽說由于戰(zhàn)亂,許多人填不飽肚子時,她積極奔走,幫助那些有需要的人。后來阿爾芭由于米格爾的情人身份被抓入獄,她被嚴刑拷打,要她說出米格爾的下落,她始終保持緘默。阿爾芭在監(jiān)獄里受盡了虐待,她遭受電刑、被強暴,后來又被關(guān)進了“狗窩”——密封式的窄小牢房。阿爾芭一度失去了生的意念,而她的外祖母的幽靈出現(xiàn),鼓勵她要活下去,把想說的話用思想寫下來。于是,阿爾芭開始回憶,戰(zhàn)勝了痛苦。最終,特蘭希托·索托出手相救,阿爾芭出獄了。在外祖父的鼓勵下,她開始寫作。借助外祖母的筆記、母親的書信還有曾祖母的相片,她了解了過去的事情,也明白了,自己所受的折磨是外祖父年輕時強暴婦女的結(jié)果:他曾經(jīng)強奸別人,現(xiàn)在被強奸人的孫子強奸了他的外孫女。歷史似乎就是一個因果報應(yīng)的循環(huán)過程。至此,她的仇恨也消失了,她認為“對所有罪有應(yīng)得的人施加報復(fù),這實在太難了。報復(fù)只能延續(xù)這個難以挽回的循環(huán)過程。但愿我的任務(wù)是生活,我的使命不是延續(xù)仇恨。……我要孕育腹中的胎兒(她是那么多對我施暴的人的女兒,也許是米格爾的女兒,但主要是我的女兒),等待美好時光的到來”。
《幽靈之家》的動人之處在于它體現(xiàn)的是完整的自然的人性,作家關(guān)注女性命運,而作者的立場顯然是站在女性敘事的立場上,因為在阿連德看來,女性敘事代表著愛的聲音,是人類拯救的希望所在。但她不貶低男性,“在主要由女性書寫的歷史中,男性聲音的出現(xiàn)不僅沒有破壞女性敘事者的權(quán)威,反倒豐富了歷史敘事與反思的層次”⑤。阿連德對歷史的思考是全面的,無論弱者還是強者都逃不過被大歷史車輪碾壓的命運,她控訴戰(zhàn)爭帶來了痛苦、扭曲了人性,但最終通過復(fù)歸于愛這個主題,其實這個主題也是始終貫穿她的所有作品,人與人之間的愛、人性的善和寬容的力量,給了其希望永恒的光芒。
① [智利]伊莎貝爾·阿連德:《幽靈之家》,劉習良、筍季英譯,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91年2月第1版,第35頁。(文中有關(guān)該小說引文均出自此書,不再另注)
② Kathryn M.Smith:“Telling(T)he(i)r Story:The Rise of Female Narration and Women's History in Isabel Allende's The House of the Spirits”,F(xiàn)lorida Atlantic Comparative studies journal Vol.11,2008-2009.
③ Ruth Y.Jenkins:“Authorizing Female Voice and Experience:Ghost and Spirits in Kingston's The woman Warrior and Allende's The House of the Spirits”,Melus,Volum19,Number 3(Fall 1994).
④ 王志耕:《人與歷史的對話:肖洛霍夫解讀——讀劉亞丁〈頓河激流——解讀肖洛霍夫〉》,《俄羅斯文藝》2003年第4期。
⑤ 滕威:《“穿裙子的加西亞·馬爾克斯”與阿連德的家族史——重讀〈幽靈之家〉》,《藝術(shù)評論》2007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