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墻雜記

譚豐雪

有城，就有城墻。三里之城，七里之郭，以抵御外敵。千百年的歲月流逝，城墻早已失去它原本的作用，周圍是與它并不相稱的高樓大廈，它在孤寂中望著城，望著與它有等長的生命的城。

芙蓉

夏日炎炎，墻角那臺“只有制暖功能”的空調(diào)開了也是白開，只有電風(fēng)扇還在茍延殘喘地轉(zhuǎn)動。我已經(jīng)無聊到極點，旁邊的那人卻心定神閑地翻著一本《五代十國史》。我湊過頭去：“看什么呢？咦……孟……旭？”那人飄過來一個鄙視的眼神：“拜托，這個念昶（chǎng）?！泵鎸λ麑憹M“你真的好沒文化”的臉，我只好默默地翻了一個白眼，切，讀錯字而已嘛。

為了防止他繼續(xù)鄙視我，我趕緊問：“他是誰??？干什么的？”他知道我的潛臺詞是“哎呦我無聊死了講個故事解解悶唄”，便“啪”的一聲合上書，眼睛并不看我，自言自語地講起來。

“五代十國時候，后蜀皇帝孟昶是個頗似唐玄宗的人——前期勵精圖治，后期就免不了放縱。但他文才艷艷，是春聯(lián)的創(chuàng)始人。孟昶極愛芙蓉，他命人在城墻上植滿了芙蓉。他也許是因此而被人們稱作芙蓉花神呢。孟昶寵妃花蕊夫人艷絕塵寰，傾國傾城，仿佛就是芙蓉仙子下了凡塵。”

這時他嘴角微翹，仿佛看見了最美的景色?！按杰饺鼗ㄩ_的時候，四十里的城墻已看不出城墻的樣子，完全就像一團(tuán)團(tuán)五彩錦繡，流光溢彩。芙蓉花中更有一種早上白色、中午粉色、晚上紅色的芙蓉，稱作‘三醉芙蓉?；实?、百姓都來觀賞，熱鬧非凡。真是應(yīng)了成都平原‘天府之國的美稱啊。”

在城墻上植滿芙蓉——這突然打動了我。像心底生長出來一株小花，破土的動作牽動了根莖，引起微微的疼痛。

“后來啊，趙匡胤打了進(jìn)來。蜀兵一觸即潰，孟昶便出城請降，國破家亡，郁郁而終?；ㄈ锓蛉艘脖悔w匡胤擄走了?！?/p>

“再后來呢？”

“再后來？”那人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又把視線轉(zhuǎn)向遠(yuǎn)處，“沒有再后來了。”

我啞然，應(yīng)該有“后來”的，關(guān)于他的國家，關(guān)于他的子民，關(guān)于他四十里盛開的芙蓉。別人說文身可以遮住身上的傷痕，那么，芙蓉便是城墻的文身。遮住了戰(zhàn)爭留下的痕跡，用傾城的美麗讓帶著冰冷、殘酷和殺戮的城墻剎那間變得溫柔。而孟昶在我心中的形象也瞬間變得溫柔，一個細(xì)膩、浪漫的男人。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忘乎所以，無法自拔。我固執(zhí)地相信，孟昶的投降是為了他的百姓不受傷害，是為了不讓他的芙蓉被毀，就像同樣在成都為帝的劉禪，只有他去做俘虜，才能保住人民。

就在我思索的時候，那人已經(jīng)又翻開了書。他低聲喃喃著，我聽出是杜甫的詩句“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突然發(fā)現(xiàn)這句詩再貼切不過。我看見孟昶打開城門，一身白衣走向宋軍。他偏轉(zhuǎn)了頭，便看見了城墻，看見城墻上的百姓，看見綿延四十里的芙蓉開得正盛，舉世無雙。

藤蔓

“城墻定期清理藤蔓，大部分市民建議保留?！彪娨曕枥锱纠驳刈儞Q畫面——有人說保護(hù)城墻為重，有人說全清理就沒有感覺了……眾說紛紜，各抒己見?！皣K嘖，”老媽邊啃雞爪邊看電視，發(fā)出不知是感嘆還是咀嚼的聲音，“當(dāng)然要留著啦，這些藤蔓呀說不定和城墻一樣年紀(jì)咧?！币苍S是經(jīng)歷了無數(shù)個晝夜更替，也許隨著地球繞了太陽不知多少圈。

電視還在噼里啪啦地介紹藤蔓是怎么形成的——鳥兒拉的便便里有種子，便便落到城墻縫里，種子就生長起來。

“就這么簡單？太草率了吧?！蔽野櫭?。

“當(dāng)然就這么簡單咯，不然你還想怎樣，嘖嘖?！崩蠇屢琅f在啃雞爪啃得風(fēng)生水起。

其實也并不簡單。鳥兒吃蟲子吃果子偏偏種子沒有消化，鳥兒拉便便沒落地上沒落樹上沒落人頭上偏偏落在城墻縫里。于是，巧合的種子生根發(fā)芽，風(fēng)吹日曬雨打中，終于形成了一片綠色。

我們總是偏愛這種巧合。

我家附近的一段明城墻上的巖石經(jīng)過風(fēng)吹日曬，風(fēng)化成人臉模樣。于是人們在巖石下挖了個池塘，名曰“鬼臉照鏡”。每天都有許多住在附近的人過來散步。其實很久以前根本沒有人敢在晚上從城墻下經(jīng)過。

這個城市的人們敬重城墻——這個在時光荏苒中依舊保存下來的老人。這源于他們對這個城市的愛。所以，在時間翻過的書頁上，城墻創(chuàng)造著它的奇跡。

你可曾想過，夏日，綠色的藤蔓順著墻磚爬滿了視野。巴掌似的葉子垂下來，在城墻上投射出一塊塊光斑。在城墻下走過，呼吸著古老與新鮮的空氣——那又是一番別樣風(fēng)景。

柳

最是無情臺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

其實詩人是嫉妒柳的吧，擁有冗長的生命，經(jīng)歷朝代更替，卻還有著原來的模樣。冬去春來，抽枝發(fā)芽，全然沒有紅顏華發(fā)的傷感。

其實柳是嫉妒人的吧，它所看見的、記載在那煙霧中的故事，就這么輕易地從城墻根下的人們嘴里吐出來，和著蒲扇帶起的夏風(fēng)。

柳也不覺得時間漫長。

當(dāng)臺城上栽下第一棵柳的時候，柳就立在高處，看見東街的姑娘出嫁，看見西巷的醉漢打架，看見腳底下的二月蘭開花。它也看見了皇宮里那個明黃衣衫的男人，但它看不清男人的表情，只知道他透過自己看遠(yuǎn)處的天下。

過了很久很久以后，柳死了。但柳的靈魂依舊在看?？闯鞘械姆睒s衰敗；看光亮處的歌舞升平，陰暗處的爾虞我詐；看有些人離開，有些人回來。終于等它看見城中那面青底白紋的旗倒下，換上火一樣的紅色，它才知道——

這又是一個新的時代。

柳的魂原是冷眼旁觀的，它甚至想過離開城墻。但漸漸的，它感受到這世間的諸多情感、個中滋味，忍不住有了沖動，有了要一直看下去的渴望。這時，一直靜默著的城墻開口了，聲音低沉有力：“柳，你就這樣陪著我吧?！绷瓿聊似蹋c頭道：“好。”

只是偶爾地，在某個下午，柳魂會貼著城墻飛過。它感受到墻磚的凹凸不平，因為磚上刻著工匠的名字。它想起了一個叫沈萬三的人，也曾像它這樣撫摸過墻磚。慢慢的，它又想起很多很多，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高大、堅忍、溫柔、寂寞。這是我認(rèn)識的城墻。

你知道嗎，城市是歷史的手掌，而城墻是城市的生命線。

彎曲綿長，永不斷絕。

發(fā)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