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述鴻
記得是大三的時候,我們開始學第二外語,我選了法語,學到第三冊時,翻開書的第一課叫《門房》(Concierge),頁角還有一插圖,圖片上是一個胖媽媽,戴著眼鏡,正查看著面前的什么。課文說的是法國巴黎的一種風俗,公寓大樓都有一家門房,負責看房,打掃衛(wèi)生,照顧大樓的安全和水電一應設施,這行業(yè)是西方特產(chǎn),在中國是沒有的。沒想到后來在維也納生活,發(fā)現(xiàn)這里也有門房的傳統(tǒng),就想起了法語單詞Concierge,而法語的其他一切則早就忘光了。
在維也納二十幾年,我經(jīng)歷了四個門房,第一個因為我德語不好沒什么交道;第二個是一個波蘭女人,愛干凈到夸張的地步,又愛打聽事兒,我對她都繞道走;第三個是個地道的奧地利人,雖然勤快,但似乎很討厭外國人,我也盡量回避她;第四個就是目前的這一對老夫妻,老爹是奧地利人,老媽來自原南斯拉夫,兩人同我的關(guān)系很融洽,但最近情形有所變化,同老媽見面時,她的臉上都仿佛蒙著一層陰云。
昨天從鄉(xiāng)下回來時,看老媽媽又在院子里掃地上的落葉。院子有兩棵白樺樹,進了秋季就開始落葉一直到冬季。不下雪還好,若下雪,樹葉難掃,老媽媽的事情就多了,特別是自從老爹的風濕病嚴重起來,她總有做不完的事情。
天快黑下來時才掃完地,現(xiàn)在她又站在院子里抬著頭往樓上望,晃來晃去地走著,大約是在檢查是否各樓層的路燈都亮著。
幾個月了,她都是一個人打理清掃我們的大樓,老爹大概病得厲害了,都不見出門,上次出門是因為關(guān)節(jié)水腫,必須去打針,鎮(zhèn)痛消腫。偶爾遇見她時,她就伸出手指頭數(shù)著:“衛(wèi)生,安全,給花園草坪澆水,打掃落葉,看進出車輛,看大門開了是否又關(guān)好,收垃圾、收廢紙的卡車來時也要照料……”當然,她沒說還得照顧老爹。老爹的脾氣越來越壞,最近常聽到兩個老人吵架,老爹的聲音好高,好像在訓斥老媽媽。我想她的心情肯定壞極了。正好今天天氣好,在過道里遇見她一個人出去散步,寂寂寞寞的樣子,說去街上走走,散散心。我問是否同老爹吵架了,她揮揮手,把臉轉(zhuǎn)到一邊,說:“老頭兒風濕痛得發(fā)瘋了,我干嗎跟他計較。”停了下又說:“我的爹媽早走了,我的孩子們都大了,離開了,就剩下我一個人了?!蔽覇柪系趺礃恿耍f:“只曉得看電視,在那兒一動不動,因為腿痛,就連沖澡也不去,氣死人!”
老媽媽的文化不高,德語講得斷斷續(xù)續(xù),但她打掃衛(wèi)生的認真勁兒真讓人感動。她擦地板,從五樓到一樓,都是用手拿抹布一級一級地擦。毫不夸張地說,我們的樓道,干凈得可以當飯桌。我問她為什么不用拖把,她只是笑笑說“不頂用,抹不干凈”。原來一直有老爹幫忙,提水,拿抹布,兩人配合打掃,那畫面還有些溫暖,現(xiàn)在可是寂寞了。
老爹原來是個能干人,什么都會修,洗衣機、電冰箱,拆開倒騰后再合上,一般都管用的。有一次幫我修信箱的鎖——鑰匙插在里面取不出來了,我索性將鑰匙留在信箱上,反正也沒有什么機密郵件,管他呢。結(jié)果老爹看見郵箱上的鑰匙,很快就幫我修好了。那天下午回到家,老媽媽上來找我,有些激動的樣子,但聲音中更多的是自豪,她說:“我老公替你修好了信箱鎖,現(xiàn)在可好用了。我老公什么都會修的!現(xiàn)在去看看吧,去試試,馬上就能用,好用呢?!闭f著把信箱鑰匙塞給我,然后神秘地對我說:“你可得好好地謝謝他噢?!薄耙【?,還是葡萄酒?”我問?!爱斎黄【瓶?。不過,你別買,你不知道他喝什么牌子?!薄澳且以趺礃??”“給他三五塊錢,讓他自己去買才高興?!蔽艺辙k了,這以后,老爹見了我總要鞠躬,和藹可親。我跟他們的關(guān)系越發(fā)融洽了。
我們的融洽可是交手后才產(chǎn)生的。剛搬來時,老爹對我很嚴肅——他對所有新來者嚴肅有加,而且總是一對一地解釋述說大樓里的秩序和規(guī)矩。我搬家那天,碰巧大門上的一塊玻璃壞了,老爹不由分說地怪罪我的搬家工人,要我賠錢。我一路跟車監(jiān)督搬運,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事故,心想他刁難我是外國人。我肚子里窩火,毫不猶豫地給他頂回去:“您拿證據(jù)來,沒有證據(jù)我告你誣陷!”結(jié)果第二天,他就上門來道歉,說大門是五樓的小孩砸壞的。我看他一個老人家,這樣率真直接誠懇,心里反而過不去了,隨手送他一瓶中國酒,汾酒。
老爹和老媽媽住一樓,臨街,外面是人行道。有一次,一個鄰居樓里的人遛狗路過他們窗口,狗狗留下一泡屎后跟主人悄悄地走了。屋里的老媽媽看見后二話不說,提了水桶就出去洗地。在維也納,遛狗時狗拉屎,主人必須清除,抓住罰款36歐元,街上到處有市政府提供的免費塑料袋,不清除并被人舉報,罰款更多。我建議老媽媽下次告那個狗主人。老媽媽說:“算了,掃了沖了才五分鐘的功夫,告她,我難得淘神?!彼臉銓嵳娴淖屛腋袆?。
兩個老人為解寂寞,養(yǎng)了兩只鸚鵡,夏天去短期度假時人不在,得為兩個小家伙準備足夠的食糧。原先都是老爹去鄰近的超市購買,有一次不知為了什么,他同超市的經(jīng)理吵了架,說什么也不愿再去那里買東西了,可自家的鳥兒只吃那家店賣的一種高粱。老媽也不去那家超市,說那里的人態(tài)度不好,自己也不喜歡那個經(jīng)理,大約是為了支持丈夫??傊?,不知什么緣故,從前年圣誕節(jié)起,買鳥食這差事就陰差陽錯地落在了我的肩上。助人為樂不是我的信仰,但為老人的鸚鵡買鳥食倒是給了我莫大的快樂。
門房,在西方大城市中,雖然仍是一個傳統(tǒng)行業(yè),但正在漸漸淡出。時下經(jīng)濟蕭條,方方面面都想要節(jié)約,不少公寓大樓的業(yè)主們已經(jīng)不愿再支付這一費用。這是一筆昂貴的費用,門房有十四個月的工資,加社保和醫(yī)保,以及一套免費住房,還有一個月的休假,這些開銷都是攤在業(yè)主們的頭上。不過,我個人的感覺,有門房的大樓,更有人情味,也覺得更安全,進進出出有回家的感覺,這雖然是筆不小的開支,但維持了一種溝通和融洽的氛圍,鄰居間的感情在門房那里是個樞紐,這是個挺好的傳統(tǒng)。最妙的是,一看見他們,我會想起Concierge這個單詞,會想要溫習早已忘掉的法語??刹?,今年回國,在老家找到了三十多年前的法語書,翻開第三冊,《門房》正是第一課,看那插圖上的老媽媽,似乎很像我現(xiàn)在的門房老媽媽哩,只是少了副眼鏡。
中外書摘2014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