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江紅
那是一棵歪脖子樟樹,種在18號樓的西首。18號樓靠近小區(qū)外一條彎彎的人工河,沿河砌著細細的石子路,供居民沿河散步。由于這樹靠著西墻,或許是常年受不均衡光照的緣故,樹干在一點四米處“歪了脖子”分了叉。這樹不高,樹干直徑不過十來厘米,其中一枝伸展的枝丫被人折斷,僅存不到五厘米長、大拇指般粗細的一節(jié)斷茬,成五十度上開角留在樹干上。死者則被脖子上系著的絲巾勒緊,掛在這截枝杈上。
經(jīng)查,死者名叫段梅,四十五歲,在區(qū)衛(wèi)生局工作,系公務(wù)員。丈夫經(jīng)營一家不算太大的化工企業(yè),最近去國外探親了。她家住馨苑小區(qū)18號樓102室。
魯小昕參加刑偵工作三四年了,還是頭一次見到這樣詭異的現(xiàn)場。死者段梅跪坐在歪脖子樹根旁,不,幾乎是跪癱在地上,背靠樹干。長絲巾在脖子上繞了兩圈,結(jié)就打在絲巾的端部,剛好掛在那根已折斷的枝杈上。因為整個人重心向下,絲巾被緊緊地箍在脖子上。死者的面前有一大攤嘔吐物,包括胸前的衣服上也沾染了污物。每次見到死亡現(xiàn)場,魯小昕總會被壓抑得無法正常呼吸,仿佛胸腔里有什么東西壓著一樣,這種感覺常常會持續(xù)一兩天。跟著隊長或師傅進行現(xiàn)場勘驗的時候,她往往一言不發(fā),只是抱著足夠的耐心,像篩子過濾一樣仔細地勘驗現(xiàn)場,認真地提取檢材,詳細地做好記錄。今天的這個現(xiàn)場,自殺嗎?排除。他殺?無法下結(jié)論。那是什么?魯小昕被動地聽著,最終,她聽見師傅駱冰將信將疑地重復了一遍法醫(yī)的話:疑似意外死亡。
駱冰是重案中隊的副中隊長,是局里出了名的偵破能手。一回到局里,駱冰便向分管局長匯報:昨晚段梅先是在盧氏海鮮館參加朋友的生日聚會,席間喝了一瓶多白酒,之后又趕往皇家一號公館唱歌,期間又喝了不少。誰也說不準她總共喝了多少,就是很醉,但還不是爛醉。不是爛醉是秋紅的原話。她所說的爛醉指的是失去知覺的醉,因為段梅還可以扶著走路。秋紅和段梅是非常要好的同學加閨蜜,住在同一小區(qū)。秋紅是那種漂亮、精干的中年白領(lǐng),現(xiàn)任市商業(yè)銀行的信貸部主任。昨晚她和段梅一起喝酒唱歌,一起打的回家,到18號樓門前才分手。那時候大概是凌晨一點。經(jīng)初步了解,應(yīng)該是秋紅將段梅送到樓門前時,段梅因為想吐在隱蔽一點兒的地方,便繞到樓后。但因喝酒太多站立不住,她便抱著歪脖子樟樹,而此時,脖子上的絲巾不知何時被風吹在了樹杈上。因此,當段梅最終因站立不住而向下癱倒時,絲巾勒住了脖子且越纏越緊,直至被活活勒死。
后來的尸檢報告也證實,段梅系絲巾勒住脖子后窒息而亡。
案發(fā)后,和段梅一起參與生日酒會及K歌的人都做過詢問筆錄了,沒有發(fā)現(xiàn)異常情況。秋紅是段梅最后接觸的人,駱冰覺得還是應(yīng)該再落實幾個細節(jié)。于是,他帶著魯小昕又一次來到秋紅的單位。
時節(jié)已進入冬季,銀行玻璃門里人頭攢動。秋紅穿著銀行制服——藍灰色收腰西裝套裙,挽著發(fā)髻,身材高挑勻稱,皮膚保養(yǎng)較好,一副干凈端正的樣子,還真看不出有四十五六的年紀。作為主管,她擁有單獨的辦公室和小巧雅致的會客室。一個小姑娘適時地端上兩杯清茶,又無聲地退了出去。魯小昕喜歡這樣的工作環(huán)境,平時和偵破組的兄弟們共處一大間辦公室,常感覺空氣里彌漫著雄性荷爾蒙和難聞的香煙味。見面禮之后,在駱冰的要求下,秋紅又講述了一遍那晚大家一起喝酒、唱歌的情景。
“段梅為什么會喝那么多酒?”
“她本來酒量就好,又是一幫好久沒見的朋友至交聚會,當然格外興奮啦。那晚喝醉的有一半以上?!?/p>
“以前她也這樣喝過?醉過?”
“我見過好幾回。她人豪爽。”
“你感覺那晚她醉的程度如何?”
“是醉了,但不是爛醉的那種。出租車不能開進小區(qū),我只有扶著她走,幾乎是靠在我身上走的?!?/p>
“你送她到門口,怎么不扶她進屋?”
“她家是排屋,靠西首的,進門就可以倒沙發(fā)上。她家的門鎖是電子密碼鎖,我和她再怎么要好也不好看她摁密碼吧。你知道,我是銀行的,對這些私密性的東西特別注意?!?/p>
“你離開前她吐過嗎?”
“先前沒有。后來,我們從出租車下來,一迎風她便想吐。但她有意識避開正門,因為她是個愛干凈的人。于是,我扶著她走到墻背后,她抱著樹就吐了,絲巾一直在胸前飄。我怕嘔吐物沾到絲巾上,便幫她擼到身后,隨手打了個結(jié)。哎,真沒想到……”
“吐得厲害吧?”
“不,只吐了幾口。她說舒服點兒了,我就扶她回到樓門前,然后她自己扶著門摁了密碼。我和她就是在這個時候分開的。”
“你吐了沒有?”
“我酒量不行,也怕喝醉?!?/p>
“你是什么時候知道段梅出事的?”
“第二天早上啊,小區(qū)早起的老人都在說這事,我就奔過去看,那時你們已經(jīng)到現(xiàn)場了。哎,我太大意了,以前我也只送她到家門口,以為不會有什么事,這回估計是她還沒進門又轉(zhuǎn)回去吐了?!闭f完,秋紅將目光移向窗外,重重地嘆了口氣。
秋紅比段梅大一歲,兩人讀初中時便認識了。那年,秋紅跟隨工作調(diào)動的父母來到段梅生活的小鎮(zhèn)。因為對語文的共同愛好,她們很快成為朋友,學習中也是暗暗比拼,不相上下。在一次語文知識競賽中,秋紅和段梅以同樣的分數(shù)獲得并列第一,很多同學對此議論紛紛,認為兩人是互相“關(guān)照”才取得這樣的成績的。這下可激怒了兩個小姑娘,她們在學校宣傳窗內(nèi)貼出了各自的試卷,兩張試卷扣分的不同和答題的差別令流言不攻自破。
這起事件后,秋紅和段梅成為學校乃至全鎮(zhèn)的語文明星。秋紅的作文經(jīng)常被隔壁班級拿去當范文進行誦讀,段梅則多次被邀請去低年級課堂傳授寫作經(jīng)驗。以后的日子,兩人在學習中更加暗暗較勁,甚至互相將各自的復習資料隱藏起來,然后在考試中拼出高低。但在生活中,兩人還是無話不說的好朋友,連上洗手間都形影不離。很多時候,兩人對事物的看法常會達成高度一致,可以說是心有靈犀。學校體訓隊有個練長跑的小伙子,高高帥帥的,路過她們教室的時候常有意無意地逗留一會兒。一次,當大家說起這個帥哥時,秋紅和段梅竟不約而同地認為他不怎么樣,細說原因,竟然都是對這個男生長跑結(jié)束后那種目中無人、狂妄自大的做派十分反感。還有一次段梅看到電影海報上某女演員戴了一頂彩色絨線帽十分漂亮,便和秋紅說起這事,剛說了開頭,秋紅就說,她也很想買一頂,而且知道哪家店里有。那個冬天,在還比較封閉的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的鄉(xiāng)鎮(zhèn)中學,兩頂彩色絨線帽就像兩只漂亮的花蝴蝶,在校園里飛出一道別樣的風景。endprint
她們倆之間這種一拍即合實在太多,段梅生前說,女人與女人之間也存在吸引力的,那是一種很妥帖的依靠和支持,只是與愛情無關(guān)。比方說她和秋紅。
有些往事是經(jīng)不起回憶的,回憶起來就會夾雜些別的味道。一些更瑣碎的事情秋紅沒有細說,她告訴兩位警官的只是,她和段梅交往很深且十分投緣,是同學也是閨蜜,這次意外讓她十分難過,到現(xiàn)在還深深自責。駱冰一直很用心地聽著秋紅的講述,他還想再問一些細節(jié),可這時,秋紅的手機響了。
“不好意思。”秋紅拿出手機,示意接聽一下電話。
電話那邊是一個男人的聲音?!扒锛t,聽說段梅死啦?”
這句話就像一根火柴,在已經(jīng)準備好了的火柴盒上劃了一下,著了。秋紅只“嗯”了一聲就打開了淚閘,仿佛郁悶了很久的天空終于嘩啦啦地下起雨來。駱冰和魯小昕隱約地聽見電話那頭的男人在勸她,之后秋紅掛掉了電話。
“是我們的老師?!鼻锛t一邊用紙巾擦淚,一邊介紹了一下對方。
回來的路上,駱冰開著車,一直沒有說話。魯小昕覺得氣氛很悶,遂問:“師傅,你想什么呢?”
駱冰轉(zhuǎn)頭看看魯小昕,“你認為段梅的死是意外嗎?”
魯小昕說:“師傅,我這不沒經(jīng)驗嘛,還真說不準?!?/p>
“這件事看上去很清晰啊。段梅那天晚上喝了很多酒,無法自己回家。秋紅便和她一起打的回小區(qū)。因為段梅想吐,秋紅便扶她來到歪脖子樹旁,之后回轉(zhuǎn)門前準備進屋。秋紅以為她可以自己進屋也為了尊重他人隱私便獨自離開,沒承想,段梅后來又想吐,再一次回到幾米開外的歪脖子樹前,這回吐得有點兒多且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駱冰像是在自言自語一般?!鞍?,小昕,我們再去現(xiàn)場看看吧?!?/p>
兩人又一次來到段梅家西墻處的案發(fā)現(xiàn)場,歪脖子樹雖然樹干不直,但是樹葉卻長得很蔥郁,旁邊還有一叢紫色矮灌木植物,被修剪成大圓面包似的。再過去兩米是一盞路燈,用一個球形乳白色燈罩罩著。這塊連接房子和觀賞河的不規(guī)則三角形草坪上無非就這么點兒物件,稱不上美景,一般也不會有人專門走過這里。
“小昕,要有條長的絲綢圍巾就好了。”
魯小昕當即明白了駱冰的意圖,趕緊說:“師傅,我沒有戴絲巾的習慣,但車后備廂里好像有一條包裝帶,或許可以將就一下。”
“拿來拿來?!?/p>
包裝帶是雜色棉布搓成的布繩子,柔軟度不好,不能與絲綢圍巾相比,好在有長度,這個就夠了。駱冰比畫了一下長短,打了個結(jié)。他把繩子往脖子上繞兩圈,抱著樹干往下滑,然后跪在地上。小昕站在一旁邊看邊建議:“師傅,段梅可比你要矮啊,絲巾長度似乎也短一些,應(yīng)該還不夠段梅屁股落地的。”駱冰趕緊又收了一點兒繩結(jié),這回感覺長度差不多了。
“是啊是啊,你看看?!瘪槺叡硎举澩吔o小昕繼續(xù)做著示范。待繩子快要勒緊脖子的時候,“哇呀,好難受。小昕,如果有人往下落,脖子一定會被絲巾勒緊直至窒息。你說,這個時候當事人的第一反應(yīng)應(yīng)該是什么?”
“挺直身子,最好是站起來。”
“但是,段梅竟然不能挺直身子。”
“哦,那么說還真是意外了!”
入冬好久了,可這個城市的人們一直未能看見雪花飄舞。因為沒有雪,冬季也就不算真正意義上的冬季了。魯小昕這樣想著。她不喜歡冬季的蕭瑟,但對下雪卻情有獨鐘,她喜歡一個人闖進純潔的白色大地里,盡情感受雪的魅力。小昕從不外露她對雪的鐘情,私底下覺得有這種想法的比較小女生氣。冬至這天,當幾粒雪冰凌落到汽車的擋風玻璃上,瞬間又融化成水滴時,小昕剛有些欣喜的心情也隨之落寞起來。這個時候她的手機響了。駱冰說馨苑小區(qū)45號樓又發(fā)生了一起血案,派出所民警已經(jīng)在那兒了,讓她直接過去,他也馬上趕過去?!皩α耍辈橄湓谲嚿习??”
“是的,我這就去?!?/p>
馨苑真是邪門了。
死者是攝影師周波,現(xiàn)年六十歲,早年和妻子離婚后獨居于此。他是這個市乃至全省攝影圈里小有名氣的人物,他的攝影作品還獲過全國攝影比賽優(yōu)秀作品獎。小昕對他也有耳聞,因為很多準備結(jié)婚的小青年都搶著請他拍攝外景照,說他拍出來的照片每一張都是精品??涩F(xiàn)在,倒臥在客廳大理石地板上的他,腦枕部遭到重擊,血早已凝固成黑色的一攤。這個部位遭重擊會造成顱內(nèi)對沖傷,是最易致命的部位?,F(xiàn)場魚缸里沉著一只水晶獎杯,獎杯的造型是一只手掌托著地球,基座上刻著“環(huán)保杯攝影比賽金獎”字樣。水晶獎杯被裝進撿材袋子的時候,小昕掂了掂分量,完全可以當兇器。兇案現(xiàn)場無意外可言,關(guān)鍵是誰在他身后給了這致命的一擊。
對周波的調(diào)查并不困難。四十五歲那年,周波因單位效益不好下崗,有點兒攝影愛好的他只好靠給別人拍寫真賺錢。之后,便瘋狂地愛上了這門手藝,甚至不惜重金購置設(shè)備,為此不僅花光了所有積蓄還四處舉債。老婆實在無法忍受他的這種“惡搞”,于是兩人離婚。那時他基本上是凈身出戶的,可后來,隨著婚慶攝影、寫真留念風起云涌,周波的攝影才能得到充分發(fā)揮,很快便成為這一行業(yè)的一流高手。他與好幾家影樓有業(yè)務(wù)往來,被特聘為高級攝影師,根本不愁業(yè)務(wù)。六年前馨苑開盤的時候,朋友介紹他買下了這一套躍層房,活得倒也瀟灑愜意。
因為他一直認為妻離子散是自己的錯誤,所以堅決不再婚,也沒有桃色緋聞。生活中的他只有兩大主題,一是攝影賺錢,二是喝酒買醉。朋友圈幾乎就是攝影圈,沒有結(jié)怨的仇家。前妻在與他離婚后不久便帶著女兒再婚,因為自身條件有限,再婚后家庭負擔依然很重。周波知道后,一直以負擔女兒撫養(yǎng)費的名義資助前妻一家。后面的信息讓駱冰警覺起來:周波名下沒有財產(chǎn),即便這套躍層住房也被中介掛出,存在轉(zhuǎn)賣的信息里。
市攝影家協(xié)會秘書長是周波相交幾十年的好友,也是對周波的生活和事業(yè)最了解的人。走訪中,這位秘書長幾度哽咽,他說:“周波是個骨子里很有文藝范兒的人,興趣愛好也一直很廣,唱歌、下棋、打籃球、釣魚什么的,都拿得出手。你看他長得也蠻帥的吧,卻一直沒有找個人來共度晚年。攝影是他情感世界的一個暖爐,有它足矣。家庭散了,他一直在贖罪,是傾其所有的那種。三年前,他的女婿出車禍成為植物人,最近他女兒又被查出乳腺癌晚期,真是雪上加霜。周波很要面子,從不和外人說起,依舊開朗地過日子,但私底下早已決定賣房救女兒。他重情義啊!我可能是唯一知道這些情況的人?!眅ndprint
周波需要錢。駱冰隱約感到,這或許是此起謀殺案的罪源。
秋紅喜歡站在辦公室的落地窗前,捧一杯咖啡慢慢地喝。小鎮(zhèn)下雪的時候,能覆蓋半尺來厚,有積雪的早晨會把孩子們樂瘋,他們通常玩得滿頭冒汗,腳上、褲管上濕噠噠、粘糊糊一片,回家后招來父母一頓臭罵,甚至挨打。秋紅想起了小時候,因為父母都有體面的工作,她可以穿一雙紅色雨靴漂漂亮亮地在路上走,由此吸引了許多目光?;蛟S,也是這雨靴太漂亮了,她從來不玩打雪仗之類的游戲,生怕弄臟了它。而段梅家姐妹多,很少有新衣新鞋穿。她特別愛干凈,穿一雙帆布球鞋一路走到學校,鞋幫上也是干凈的。記得某一天早晨上學的時候,秋紅驚喜地發(fā)現(xiàn),眼前的世界被雪裝飾過了,此時的世界一切都是干凈的,包括迎面吹來的冷冷的風。走到郵電所旁邊的交叉路口時,秋紅和段梅相遇了,于是兩個人一起走向?qū)W校。校門口,她們遇到隔壁班一男生,男生臉上閃現(xiàn)出“偶遇”的喜悅笑容。“喂,秋紅,省得我跑一趟,這書還你?!闭f著,他從書包里掏出一本參考書來。
秋紅剛一接過,那男生便快步走了。段梅一把奪過參考書?!笆裁春脰|西,我看看?!?/p>
“哎呀,昨晚自習時他借去抄答案的,給我給我?!?/p>
這一搶,書掉到了地上,一張對折的紙片從書里掉出來。段梅極快地撿起,打開?!扒锛t,你好……信,是信!”秋紅眼看攔不住,又怕態(tài)度強硬會拂了好友的面子,只好鎮(zhèn)定下來。她沒有想到那個男生會在書中夾小紙條,心臟猛地跳了一下,瞬間又被好奇占滿。于是兩個人一起看,看到了一個少男對一個少女朦朦朧朧的愛意。關(guān)鍵是多了一雙眼睛看,那后邊的結(jié)果就不那么美妙了。不幾天,這個新聞在同學中悄悄傳開了。從此,那個男生遠遠地避著秋紅,直到畢業(yè),秋紅都逮不到一個解釋的機會。
高三下半學期,所有的學生都在忙著高考。在那個年代,能考上大學是決定“草鞋換成皮鞋”的關(guān)鍵,誰都想趕這座獨木橋,班級里面的氣氛也變得格外壓抑。上大學對秋紅來說是極致的誘惑,可媽媽卻因為怕她高考失利,積極地為她畢業(yè)后的就業(yè)打探渠道。“愚蠢!”秋紅在心里默默地埋怨著。之后,她更加努力復習,甚至把有些任課老師單獨給她的復習資料特意留在家里,只在晚上看。有一次段梅問她:“李老師說有本上海試卷匯編借你了吧,給我看看。”
“忘家里了,沒帶來?!?/p>
接著,發(fā)生了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情。秋紅聽同學們議論,班里有人得了狐臭,段梅聞得都沒法上課了。秋紅是段梅的同桌,莫非說的是她?待秋紅想走近一點兒,聽清楚那幾個同學說些什么時,她們卻若無其事地散了。秋紅回家后專門叫弟弟站在自己身旁,問聞到什么沒有。弟弟說什么也沒有聞到。后來,秋紅參加高考體檢,參加銀行錄用員工的體檢,都非常正常。
在葬禮上,秋紅見到了段梅的兒子。孩子正上大一,長得文靜秀氣,一臉悲傷?,F(xiàn)在的孩子學習壓力重,承載的家庭責任和社會責任也大,但是想上大學的壓力卻沒那么大,無非是名校和非名校的區(qū)別,哪像當年的自己,做夢都想著上大學。段梅的老公,沉默而拘謹,只是禮節(jié)性地和所有親戚朋友握手。秋紅想,自己和段梅三十多年的交情,到頭來卻是最熟悉的陌生人,真不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駱冰和魯小昕近來查了一下周波這兩個月的手機通話情況,多為與他有業(yè)務(wù)往來的客戶及朋友的聯(lián)系電話。刺激駱冰神經(jīng)的是一個通話只有十五秒的手機號碼,機主是秋紅,時間在周波死亡的當天上午,也就是段梅案發(fā)生后的第五天。當晚十時左右,還有兩個電話記錄顯示,是由同一個公用電話打進來的,間隔時間和通話時間都不長。
秋紅和周波同住馨苑小區(qū),要熟悉也不是不可能,可是在通話記錄中只出現(xiàn)了一次。
小昕問:“查嗎?”
“查。不過答案是周波咨詢銀行貸款之類的事情?!?/p>
“你怎么確定?”
“結(jié)果真是如此?!瘪槺们眯£康墓P記本,呵呵地笑了兩聲。
動因?這世間總得講個因果平衡吧。周波搞攝影,是個愛鉆研的人,一個角度、一側(cè)光線、一通動作都要追求完美。早年的時候是膠卷拍攝,為了節(jié)省拍攝成本,他自己沖印,分析得失,努力提高成功率。后來用電腦制作照片,他戴著老花鏡學電腦,真是有志不在年高,現(xiàn)在他在電腦上制作照片的速度比年輕人都快,攝影圈里好多老照片都通過他的手得到拯救。駱冰打開周波的電腦硬盤,果然發(fā)現(xiàn)他的作品浩如煙海又歸檔規(guī)范。駱冰流連在文件名為“晶”的文件夾里,這是周波剛剛完成的一組婚紗照,所有場景都未經(jīng)過刻意布置。駱冰不禁心生感動,在優(yōu)秀攝影師的眼里,這么普通的街頭一角也能拍出如此完美的效果,真是不簡單。要是早知道,非請他拍一場不可。
周波的生活場豐富到如此,他的心都沉浸在了紛繁的色彩和畫面里;他的生活場又簡單到如此,除了照片還是照片。這起命案與攝影的關(guān)系八九不離十,駱冰心里有某種預(yù)感。想到這里,駱冰拿起電話打給攝影家協(xié)會秘書長,問最近有沒有什么賽事周波在參加,周波在作品版權(quán)或者獲獎方面有沒有糾紛。秘書長肯定地回答:“沒有?!?/p>
駱冰不甘心,又問:“周波急需用錢給女兒治病,他現(xiàn)在的業(yè)務(wù)量仍舊很大嗎?”
“那倒不是。你知道,任何行業(yè)總會有一個起步、發(fā)展、鼎盛、衰退的過程,如今能拍照的人才多了,連大學里都開設(shè)攝影專業(yè)了,一味吃老本肯定吃不開了,很多影樓都在推出大眾套餐吸引顧客。好在老周愛鉆研,他正和我們市作協(xié)寫小說的朋友一起搞故事攝影,是照片拍攝和文字采訪同步進行,有點兒像早年的小人書。將一個孩子成長中的精彩瞬間用照片的形式記錄下來,再配上小故事的描寫,之后制作成精美的電子相冊,作為孩子的成年禮。當然,同樣的方式也可以制作甜蜜的愛情紀念相冊,還有孝禮‘我的父親母親、紀念留學生活的‘國外的天空等等。為表現(xiàn)完整,他還專門研究夜拍技術(shù),即用黑夜做背景,表現(xiàn)唯美的人物影象?!?/p>
“難得,難得,既然有合作關(guān)系,那會不會出現(xiàn)侵權(quán)問題?”endprint
“不瞞你啊,老周在扶持年輕人方面是最無私的,喊他老師的人很多,不見得有誰會侵他的權(quán)?!?/p>
駱冰本想說,眼下老周這么需要錢,難保不會出現(xiàn)他侵誰的權(quán)。但聽見話筒里秘書長那一聲沉重的嘆息,他最終沒有說出來。
中午的時候駱冰陰沉著臉走進中隊長辦公室,見魯小昕、孟燁等人正在電腦前玩著,頓時來了氣。“是不是都沒活兒干了???你們看看,前輩們都在忙,就你們玩機器?!?/p>
“報告隊長,我們在查信息?!?/p>
“那說說,都有什么信息出來啦?”
“報告隊長,今天早上有個民工從在建的大樓上跳下來了,好多人目睹。”
“我怎么不知道?”
“就是說嘛,駱隊,我們正在努力……”
“少廢話,此事與破案無關(guān)。”駱冰轉(zhuǎn)身想走,旋即回來,“是不是農(nóng)民工討薪?”
“不是,網(wǎng)上說是愛情問題。你來看看,這拍照的真絕了,人一離開樓頂就對上鏡了,還真清楚?!?/p>
駱冰于是湊過去看。果真是一組連拍的照片,攝影師在人離開樓頂?shù)乃查g摁下快門,整個下墜過程被呈現(xiàn)在三幅畫面里,蠻有動態(tài)感,簡直就像現(xiàn)場直播。
“這絕對是專業(yè)人士拍攝的,應(yīng)該是手不離機的那種。是新聞記者拍的?”駱冰問。
“不是,是路過的一輛婚車上的攝影師拍的?!?/p>
這就對了。周波就是經(jīng)常出沒婚宴的專業(yè)攝影師,也是那種手不離機的人。駱冰的神經(jīng)一激靈,該不會周波也是偶然抓拍到了什么,從而招來殺身之禍。駱冰馬上吩咐道:“從現(xiàn)在開始,小孟、小周你們兩個給我一張一張過濾周波電腦中的照片,包括刻錄光盤,全部看,發(fā)現(xiàn)情況立即打我電話。主機硬盤、相機送技術(shù)室了,催下結(jié)果。小昕,我們再出一次現(xiàn)場?!?/p>
小昕喜歡駱冰這樣的辦事風格,認真而執(zhí)著。在迷茫的時候他會重復出現(xiàn)場,他說,現(xiàn)場是犯罪的始發(fā)地,再謹慎的兇手也不可能不留下痕跡和線索。駱冰也喜歡帶小昕出現(xiàn)場,他看中她查驗現(xiàn)場的沉著與仔細。
姚老師調(diào)到鎮(zhèn)小學四年級一班任班主任,剛上了一周的課,班里就有好幾位女生放棄心愛的長發(fā),剪了和姚老師一樣的童花頭。大家都說姚老師漂亮,其實姚老師不只臉長得漂亮,而是整個人都漂亮。姚老師的眼睛很嫵媚,眉梢細長,有點兒像越劇里的林妹妹。姚老師腰身也特別好,穿一條咖啡格子的連衣裙,腰部再打一個蝴蝶結(jié),稍稍的松垮恰恰襯托出她腰肢的細柔。她走起路來胯位自如地擺動著裙裾,腳上穿一雙當時最流行的丁字皮鞋,迷死很多眼神。姚老師遠遠走來的時候,清純得就像一個大學生,用書上的詞說那就是“婀娜”。姚老師哪怕是穿一件普通的的確良白襯衣,她的領(lǐng)子也是與眾不同的娃娃領(lǐng),袖口特別細,小手腕處還外翻釘一粒紅色的紐扣。她的童花頭紋絲不亂的,講課的時候只要一轉(zhuǎn)身,頭發(fā)就刷地甩過半個臉……大家都在說姚老師,很多家長都知道姚老師,姚老師就像電影里的明星。
姚老師除了教語文,也代音樂老師的課,她會彈風琴,而且唱歌比音樂老師好聽多了?;叵肫饋?,姚老師可是在小鎮(zhèn)上轟動了老長時間,按照如今的說法,那是粉絲無數(shù)啊。當年的元旦將近,全鎮(zhèn)的小學、初中、高中三個年段聯(lián)合搞文藝匯演,姚老師為班級排練了一個集體舞,背景音樂是非常好聽的《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全班同學幾乎都參加了,是整臺匯演陣容最龐大的節(jié)目。同學們直到演出的那一天才知道,姚老師才是整個舞臺最閃亮的明星,因為她和校長一起表演了笛子重奏。要知道,那時候最常規(guī)的樂器就是風琴,能用一根竹子吹出美妙曲子,而且吹的這個人還是女人,那就是奇跡。舞臺上的姚老師化了妝,她的白色連衣裙好看極了,像仙女一樣。校長的頭發(fā)剛剛理過,西裝簇新,也像一下子年輕了好多歲。她和校長互相用聲音用眼神用動作應(yīng)和著,交流著,神采飛揚,笛聲悠揚。那個時候全場是肅靜的,人們已經(jīng)不需要懂音律,目之所及,美極了。
第二年,姚老師當上了小學的教導主任,除了上課,她還經(jīng)常參加會議,并代表學校到區(qū)上、市里去作匯報演出。有空的時候姚老師和校長就在辦公室里吹一曲笛子,有時候開會晚了,校長會推著自行車陪著姚老師走一段回家的路??隙ㄔ谑裁吹胤匠隽藛栴},有一天,姚老師在鎮(zhèn)里當公務(wù)員的丈夫突然趕到學校,把幾個熱水瓶砸在校長的辦公桌上。又過了一陣子,姚老師不當老師了,被調(diào)到鎮(zhèn)文化站當了一名圖書管理員。
姚老師就是秋紅的媽媽,秋紅繼承了媽媽的聰慧、白皙、高挑、漂亮。
這場變故讓秋紅初二的那個暑假并不陽光,她能洞察大人們之間的這場紛爭,卻沒有能力做點兒什么。家里吵得最兇的那回,媽媽反鎖了房門,爸爸就對秋紅姐弟說,他一定要離婚。秋紅的眼淚刷地就下來了。離婚這事,放在三十年后的今天,已經(jīng)是司空見慣,但在當年可是奇恥大辱。那是秋紅人生里遭遇的最大錯亂,仿佛大禍從天而降,一時間悲從心起,淚雨紛飛。她非常害怕爸爸憤怒的臉,痛哭著想跑回自己的房間,一轉(zhuǎn)身卻撞到了弟弟恐懼而絕望的眼神。她一下子收住了眼淚,一種保護意識剎那間升騰,有弟弟在,她得和弟弟在一起。時間真是一劑良藥,那個暑假過后,家庭生活重新恢復正常,爸爸不再提離婚,但是最大的變化是家里少了聲音,哪怕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飯,屋子里也只有吃飯的聲音。秋紅和父母的對話簡單到只有一兩句話,有時候,她站在媽媽身后看她洗碗的背影,想說點兒什么卻找不到任何言語,站一會兒就悄悄走開。盡管她多次從同桌段梅探尋的眼神里讀出了什么,但她克制著,仿佛剛剛從遙遠的地方回來,什么也不知道。后來,秋紅面臨高考,媽媽托同學幫助打聽招工的事情,秋紅還暗自想,就算工作單位領(lǐng)導開著轎車來接我也不去。但是她一直沒有把這個想法說出來。
經(jīng)歷即財富。此后的很多年里,秋紅自己也覺得有承受挫折的心理基礎(chǔ),一般情況下她都會以靜制動,那種女人在遭遇變故時披頭散發(fā)、哭天搶地、怒發(fā)沖冠的情景,她很是不屑。
秋紅不愿回憶那年夏季,盡管小鎮(zhèn)上曾經(jīng)生活過的老房子早已拆遷了,現(xiàn)在居住的家位于新建的一個小高層,疏了鄰居也淡了往事。秋紅一直堅持著周末探視父母的習慣,丈夫和兒子在家的時候就全家一起回,可一年到頭一家人全部聚在一起的時候也很少。那天,秋紅在父母家吃飯,本來說不回家吃飯的弟弟也突然回來,一家四口圍坐在一起,大家的話題都回到了曾經(jīng)的日子。弟弟擼擼自己早謝的發(fā)頂,笑著說:“看看,看看,我都老成什么樣了,還是姐姐依舊漂亮。”endprint
正低頭喝酒的爸爸眼也不抬,卻說:“還是你媽漂亮?!?/p>
這個時候,秋紅的心像被什么東西稍稍拎了拎,可意志卻不讓自己不再回想媽媽的漂亮。
駱冰不得不承認,這個兇手心理素質(zhì)很好,顯然做足了功課。從進門起,就沒有碰門把手和室內(nèi)的東西,唯一拿過的那只水晶球也被扔進了魚缸。兇手的腳上應(yīng)該是穿著鞋套的,調(diào)查中了解到周波不使用鞋套,那鞋套應(yīng)該是對方帶來的。現(xiàn)場沒有任何擦拭的痕跡,兇手被認定為一人。從周波后腦的傷口,推測作案者為一中等個子男性,但駱冰想兇手也可能是個子較高的女性。
周波的家說是復式結(jié)構(gòu),其實面積并不大,上下加起來也就一百六十平方米。周波一人獨居的房子,嚴格意義上說只能算是寢室和工作間,但還算干凈。周波生前是個比較講究生活格調(diào)的人,他的衣服不多,但看得出檔次。周波在家里還保留著洗黑白照片的暗室,只是使用頻率不高。當然,他還配備了制作彩色照片的打印機。小昕看了一會兒,走過來對駱冰說:“冰哥,這個遙控器怎么和我們家用的不一樣?”
“怎么啦?”
“好像改裝過?!?/p>
“這應(yīng)該是個萬能遙控器吧。我老婆在我們家的茶幾上放了一只打理盒,里面插著電視、機頂盒、空調(diào)等電器的遙控器,你看他家就這一只,估計是萬能遙控器?!?/p>
駱冰對著電視機摁了一下,電視機開了,接著空調(diào)開了。然后,客廳里也沒什么需要遙控開的了,兩人睜大眼睛上上下下地找。小昕說:“冰哥,你扶著這沙發(fā),我爬上去看看?!毙£恳吹氖且恢粔牡舻纳錈?,這時駱冰才發(fā)現(xiàn)客廳天花板沒有裝中央吊燈,而是裝了兩個鑲嵌在天花板中的組合日光燈,這樣簡潔的安排使得客廳顯得敞亮一些,視覺空間也大一些。左角的這只燈壞了,留下黑洞洞一個窟窿。小昕在駱冰的幫助下站上沙發(fā)抬頭看,接著便驚喜地喊道:“是相機啊?!?/p>
真是匠心獨具。這部尼康D80鑲嵌在一只壞掉的射燈空位中,略微帶著點兒朝上的角度,機身放得有點兒深,鏡頭又帶著遮光罩,剛巧平在沿口,不易被發(fā)現(xiàn)。那鏡頭應(yīng)該是對著客廳的長沙發(fā)的。站在客廳里朝上看,就像坐在觀眾席上看宋丹丹演小品《昨天今天明天》時那兩顆光榮退休的門牙,視覺效果就是黑洞。
相機遙控器已經(jīng)被攝影愛好者廣泛應(yīng)用,特別是自拍或夜拍的時候經(jīng)常使用。尼康D80機身一側(cè)有紅外線接收窗,在遙控器中設(shè)置能發(fā)出IR信號的鍵,只要操作對頭,完全可以控制相機的快門。當技術(shù)科的小伙子向駱冰解釋遙控拍攝技術(shù)的時候,駱冰的心臟一直在咚咚咚地跳著,他只想趕緊給相機充好電,他迫切要看到周波最后的作品。
關(guān)于段梅的那個巨大的沖擊波遠未過去,秋紅就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
“你是商業(yè)銀行的秋主任吧,也住在馨苑,我見過你?!睂Ψ绞且粋€男人,“前幾天我們小區(qū)有個女的被吊死在一棵樹上,因為我正在搞夜拍,所以正好拍到這個場景,你要不要看看?”
“你是誰?”
“一個攝影愛好者。還是我把照片發(fā)你手機吧?!?/p>
秋紅的大腦瞬間空白,他這是什么意思?不過她的回答還是斷然拒絕:“不需要?!?/p>
“其實你看后就會改變主意的,我可以把這幅照片的版權(quán)轉(zhuǎn)讓給你。”
秋紅的心跳頓時加快了,想看看的念頭控制著她的欲望,于是就說:“你不用發(fā),我手機沒彩信,我去你那兒看好了,都是鄰居嘛。你貴姓?”
“姓周,你什么時候來看?”
當天,秋紅就查清楚這個打電話的人是住在馨苑小區(qū)45號樓的攝影師周波,因為他太有名氣了。晚上,秋紅一直在單位加班,待回家的時候她用公用電話給周波打了個電話,鈴聲響了很久也沒人接,秋紅只好掛斷。稍停一會兒后,她又繼續(xù)撥打,這次對方接了,說:“不好意思啊,剛才在洗澡。”
找到45號樓并不困難。秋紅忐忑地敲門,當屋里的腳步聲漸近的時候,她穿上了鞋套,然后見到了一個長相清秀、中等身材的老年男人。
周波將她引進屋內(nèi),然后從沙發(fā)前的茶幾上端起一只相機,翻給秋紅看。照片共有五張,幾乎就是一個畫面,段梅雙膝跪著,秋紅則用雙手摁住她的雙肩。因為拍攝角度的關(guān)系,那條掛在歪脖子樹斷杈上的絲巾幾乎和樹干重疊,只有兩張能看出是拉直的一段絲巾。
同學生日聚會的前一周,秋紅收到一封郵寄的信件,這讓秋紅非常驚訝。電子商務(wù)如此發(fā)達,那寫信收信的美好感覺早已停留在遙遠的青春年代,這封不期而至的信,意味著什么呢?
秋主任:
段梅是你的同學,你們關(guān)系不錯,我經(jīng)常聽見你們互相打電話,因為我是段梅的同事。雖然我和你不認識,但是我從段梅這里了解到你很多情況,至少有一點我是堅信的,你們交往甚密,你對她感情真摯。今天我要告訴你的是,段梅不值得你厚愛。她經(jīng)常在辦公室里散布你的謠言,包括你當年考試偷看,她調(diào)解你和你先生之間的戀愛糾葛,還有你媽媽年輕時的美貌以及和校長之間的緋聞,在單位里你繼承和使用了你媽媽的手段才得以上位……
謹慎!
只有抬頭,沒有落款。對方是親筆手書,說明他不怕秋紅知道自己的身份,也不怕段梅知道他告密。秋紅也不需要懷疑信的內(nèi)容,這些信息只有段梅可以擁有。被秋紅層層包裹甚至苦苦封存的那些不堪往事,都被無情地翻騰出來。她的尊嚴早已在一個或者多個陌生人面前被剝蝕得支離破碎。
秋紅恍惚了,最大的傷害竟然來自背后中傷自己的多年好友兼閨蜜。
秋紅一邊開車一邊哭出了聲。
這個時候,在秋紅的心里,對段梅已毫無感情可言,往事如電影回放一般,段梅的臉忽遠忽近,難以觸摸。怎么處理這后面的事情?姐妹情深的時候段梅都可以對她如此傷害,一旦撕破這層感情的外衣,段梅會怎么做,這是秋紅所不敢想象的。
此后,秋紅沒有和段梅再聯(lián)系,包括QQ及微信。直到那次生日聚會,誰也不知道秋紅內(nèi)心是多么波瀾起伏。K歌散場的時候,有四個人醉得不行了,秋紅被安排護送段梅。段梅醉得很厲害,秋紅用盡全力攙扶著她走到家門口。在那棵歪脖子樹旁,段梅抱著樹干嘔吐,身子不斷下滑,秋紅已經(jīng)拖拉她好久了,再也沒有力氣將她扶起。段梅的頭發(fā)披散下來,絲巾也隨風飛舞。因為怕沾上污物,秋紅隨手將她的絲巾往身后拋,并打了個結(jié),不料絲巾掛在了斷樹杈上。段梅終于跪癱在地上,絲巾一下勒緊了脖子,出于本能她抱住樹干想站起來,這個時候,不知是什么力量讓秋紅伸出罪惡的雙手摁住了她的雙肩,她要讓段梅不再起來。秋紅只記得,她已經(jīng)將那封信背了無數(shù)遍,也恨了段梅無數(shù)遍,她侮辱了自己還侮辱了媽媽,這是不可饒恕的。endprint
“你看,拍得還清晰吧?一般拍攝夜景是靠開大光圈、開高感光度和延長曝光時間來實現(xiàn)的,光圈和高感是要砸錢進去的硬指標,延長曝光時間還要求模特不能動……你看看,我是通過路燈借光,在不打閃光燈的前提下拍成的,效果還可以。我開始以為她僅僅是在吐,沒想到后來她竟死了?!?/p>
沒打閃光燈,怪不得她沒有任何察覺。秋紅斜了一眼周波。“這也沒什么啊,她在吐,我在幫她,怎么啦?”
“你看看這照片,本來是沒什么,但是有她死亡的結(jié)果在,足可以給人以無限想象?!?/p>
“你可以交給警方?!?/p>
“當然可以。但如果你給個兩萬,版權(quán)就馬上歸你,當然你也可以拒絕。”
“呵呵,誰知道你接下去會怎么勒索我呢?一次,兩次?還是十次,百次?”
“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你我都需要生存資本的。兩萬元對你來說是個小數(shù)字,你給了我,我馬上就把它格式化。我沒有備份,也覺得這五張照片絕對可以值兩萬。你不是不知道吧,現(xiàn)在網(wǎng)絡(luò)相當發(fā)達,人家拍到車震的照片還五萬一張呢?!?/p>
猶豫了一會兒,秋紅摘下左手無名指上的翡翠戒指,將它輕輕地放到茶幾上?!斑@個絕對不止兩萬,先放在你這兒,我明天會來贖的?!?/p>
周波幾乎沒有任何多余的動作就坐下來,將相機讀卡片插入電腦進行粉碎,然后格式化。操作完成,他拿起遙控器摁了一陣按鈕,好像嘟噥了一句“電視打不開”。然后,他從茶幾上拿起秋紅的戒指,對著日光燈象征性地一瞄,接著像玩豆子一般將它拋回沙發(fā)上,隨口說道:“今日不知明朝事啊,得了財寶又如何。”
這話像是在暗示秋紅什么,秋紅高度緊張的神經(jīng)一下子繃得更緊。這只戒指是秋紅的一個朋友專門從緬甸帶回來的戒面,后又根據(jù)香港的時尚款式定制而成,本市珠寶店的老板曾估價十萬元。周波卻將這只成色上乘的翡翠戒指隨意拋擲,秋紅瞬間的感覺是,周波絕不會滿足于這區(qū)區(qū)兩萬。
周波躬身準備站起來,就在這一瞬間,他的后腦遭到一記重擊,無聲地撲倒在地上。從他按遙控器到遭遇重擊,間隔了十秒鐘,那正是他設(shè)定的尼康相機遙控拍攝的間隔時間。這位攝影師提前安排好了自己和秋紅的合影,不知道是為了下一步的勒索還是為完成交易留下紀念,又或者專門用自己的夜拍技術(shù)為匆匆離世的自己留下證據(jù)……
在刑科室里,駱冰看到了周波生命里最后的作品,那是三張連拍的照片,依舊沒有打閃光燈,室內(nèi)天花板上的兩組日光燈就是最好的光源。兩位主人公動作連貫,犯罪證據(jù)確鑿,只是人物形象有點兒虛化,駱冰怎么也看不清秋紅此時臉上的表情。
責任編輯/謝昕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