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樓

劉永飛

接到李副市長要來江城的電話，局長第一個告知的是張直。

局長說：“張老，大修望江樓的經(jīng)費就全靠您了！”

“靠我？”

“是啊，誰不知道李副市長是您最得意的門生呢！”

回到家里，他還是忍不住把李靖要來江城的消息跟老伴兒說了?！笆菃?？”老伴兒不覺驚喜。李靖嘴甜，手勤，人聰明，當年她是多么喜歡這個孩子呀，她曾當著李靖的面說：“我這輩子要是有個女兒，一定讓她嫁給你?！敝皇橇钏唤獾氖?，自從李靖離開江城，再也沒回來過，甚至連個電話都沒有。有時候，她想從張直的口中得到一些李靖的近況，張直總是含糊其詞。

夜已經(jīng)很深了，張直卻沒有睡意，他在揣摩李靖來江城的用意，莫不是……

李靖確實是張直的得意門生，當年，他拒絕了多個領(lǐng)導的紙條，義無反顧地錄取了這個來自農(nóng)村的孩子。他覺得這孩子聰明、好學，且真心喜歡這個專業(yè)，可是當李靖博士畢業(yè)后，他卻發(fā)現(xiàn)這孩子的心思并不在文物研究上。

江城因江得名，此江雖比不得長江，可在北方卻是一條大河了。望江樓始建于明末，由于年久失修，已多年不對外開放，現(xiàn)為文物研究所的辦公之地。近年來，在旅游經(jīng)濟的誘惑下，重修望江樓的呼聲日益高漲。可對張直來說，他不希望此處成為游人如織的“勝地”，他知道，望江樓的開放日，就是它的毀滅日?？墒?，如果沒有旅游這個“幌子”，又怎能籌到大批的修繕資金呢？

望江樓依江而立，左側(cè)是江的上游，上游彎曲狹窄，遇到豐水期，江流奔騰而下，咆哮而至，江水繞著望江樓轉(zhuǎn)了大半個圈子，瀉入下游，此時的江面突然極度寬闊起來，任憑上游氣勢洶洶，可是到了這里卻變得悄無聲息，似乎剛才的生機一下子全無了。

張直喜歡站在頂樓那面業(yè)已斑駁的“海天旭日”的匾額下看日出。海天旭日！好大的氣勢呀。他常常琢磨，在一個遠離大海的內(nèi)陸書寫這樣的匾額，這一定是一個有大胸懷的人。

“老師，我覺得人生就要像這條江的上游，要去激蕩、奔騰，要有大氣勢、大氣魄?！边@時的張直已經(jīng)猜到了李靖的心思，他要走只是時間問題。張直說：“下游不是死水，那是一種淡定，一種有容乃大的胸懷，‘海天旭日般的境界非常人所及?。　?/p>

李靖還是走了，去給一個領(lǐng)導當了秘書?？墒堑诙欤瑥堉本妥返搅耸〕?。當知道了老師的來意，李靖先是紅著臉沉默，然后就是哀求，他希望老師放過他，就像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因為領(lǐng)導喜歡這些東西，這會對他的仕途大有幫助；再說了，這幾件“小玩意兒”，本來就是他盤點時盤多出來的，賬面上并沒有記錄。

張直說：“看來我還沒有真正了解你呀！不過，你是了解我的，我希望你能把帶走的東西完璧歸趙，我既往不咎，我想你不希望我直接找你的領(lǐng)導吧。”無奈，李靖交出了他悄悄帶走的幾件“小玩意兒”。此時，張直看到學生的眼中閃過一絲怨恨，彼此都明白，他們師生的情義盡了。當然，這是秘密，張直沒有告訴過任何人。

“老張，李靖來江城，你一定要讓他來家坐坐，我給他燒幾個他當年最喜歡吃的菜?！崩习閮和瑯記]有睡意，接著又說道，“孩子的事兒你順便給他提提，你要是不方便，我來說。”

提及孩子的事兒，張直就堵心。最近，兒子的單位機構(gòu)改革，按說，不管論哪些條件都裁不到兒子身上，可是兒子偏偏就被裁到了。他去找兒子的領(lǐng)導，領(lǐng)導也實話實說，能留下的都是上面遞過條子的，他只能揀軟的捏。這一刻，他似乎理解了李靖為什么不跟他學考古，而一定要踏入仕途。

但是，張直沒有接老伴兒的話茬兒，老伴知道他的秉性，他認準的理兒，沒有誰能拗得過。

半個月后，他們師生終于相見了。如今的李靖已不再是當年那個一說三笑的毛頭小伙子，而是被人前呼后擁的領(lǐng)導干部了。

“你們的報告我看了，重修望江樓的經(jīng)費沒有問題?！崩罡笔虚L話音剛落，局長激動得語無倫次，拼命地敬酒。席間，李副市長喝得微醺，他突然望著張直說：“老師，我想明天登臨一次望江樓，再看看那塊‘海天旭日的大匾?！?/p>

“這……”張直頗為意外，不過，他沉吟了一下說，“所里有規(guī)定，非文物管理人員不能入內(nèi)?！?/p>

李副市長并沒有因為張直的拒絕而不快，只是眼里閃過一絲深深的遺憾。局長趕緊打圓場，他知道張直的脾氣，要不是這耿直的脾氣，他老人家怕是連文博館長都當上了。他說：“來，喝酒，喝酒。”

可是第二天，當局長領(lǐng)著李靖一行一大早來到望江樓時，張直已立在門口了。他說：“這是原則問題?！甭犃诉@句話，李靖的臉色一變，然后頭也不回地走了?！澳阊侥?！”局長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然后訕訕地追李副市長去了。

當張直回到家時，局長已在家里等候。他說：“張老呀，您今天是何苦呢？您知道么，人家人沒來，就先問您家里有沒有什么困難。喏，您兒子的事我給人家說了，人家一句話就搞定了。喏，這些補品，都是他讓我捎給您的，至于您兒子的事人家壓根兒不讓說，我是實在看不下去了，才……哎，您呀……”

夜深了，張直翻來覆去，始終睡不著。李靖的影子一直在他眼前晃。他看似意氣風發(fā)，可那雙眸子深處透著的卻是疲憊，一種只有官場才有的疲憊。此時，坊間的各種傳聞開始在他腦海蔓延，難道……這些都是真的？想到這兒，他翻身下床，毫不猶豫就撥通了李靖的電話，也顧不上幾點了。

出乎意料，撥號音只響了一聲，那頭就接了，似乎一直在等著他的電話。

“李靖……孩子……”張直還想說些什么，可是，除了喘息和哽咽，他什么也沒有說出來。

“老師，您什么都別說，您能來這個電話對我來說就足夠了。老師，我非常懷念在望江樓的日子！”

良久，電話兩頭一直沉默。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