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河與我的心源情結,任何時候都無法從意念中排除?!拔逡弧鼻埃覐奶m州趕來武都,履行去年的預約,會同幾位朋友,相聚裕河。
地震重建后的山區(qū)公路,全部水泥路面,從縣城到裕河一百十六公里的崎嶇道路,經過兩個多小時,不知不覺在中午十二點前,就到了老白家。
沿途的春光美景猶如湖筆渲染,紫恨紅愁,萬物生輝,有“一日看盡長安花”之感,完全忽略了路難行的擔憂。過去,這一段路的艱辛程度,夜間,我躺在床上想起來,渾身有不寒而栗的恐懼感。每次去裕河,我們乘坐越野車小心翼翼地穿行在崎嶇顛簸的盤山公路上,正常情況下,一般要走七八個小時才能到達目的地。大多在天空摸黑的時候,才能看見老白家的點點燈火。這次讓我興奮異常的是交通發(fā)生了如此變化,大有“換了人間”之感。
我頓覺裕河的希望已經開始。
老白出現(xiàn)在我們車前。
他穿著兩根筋的淺藍色背心對著大家笑,一只老手在粗糙的胸脯上摸來摸去。黝黑的面龐,花白的頭發(fā),滿臉胡須毛茬茬的,像一只撒歡的狗,渾身散發(fā)著快樂,迎接我們的到來。同行的人看不出來,只有我心里明白,他盼望我們來裕河已經有好長時間了。去年,我與一些朋友在飯桌上約定今年“相聚裕河”之前,他已經跟我打過幾次電話。今天,我們如約而至,他能不高興嗎?
我們一行十幾人涌至老白家這個寂靜的山梁,給只有鳥唱風和的世界加進了生命的質感和張揚。我第一時間先去看老白的母親和他的老伴。她們都健康地活著,跟我快樂地問長問短,甚是親熱。在同行者面前,我有一種滿足感,比在官場見到高官的虛榮心多了幾份得意和面子。
落座、泡茶,泡春茶。泡老白自己揉制的明前春茶。
說話、聊事,聊趣事。聊裕河前前后后的軼聞趣事。
頭上老柿子樹遮蓋了春去夏來的如詩陽光。我們當中很多人是第一次來裕河,甚感新奇。大家圍坐在兩方拼湊在一起的瓷板磚方桌前,愜意地喝茶,愜意地談天說地,愜意地感受裕河的青山、白云、藍天、清風、靜寂、和煦、淡然、暢達與自在。
周圍四面環(huán)抱的翠綠青山,使我想起了一種情形:一只碩大無比的碧玉魚盆,有蓮葉青青,有靜水盈盈,有陽光暖暖,有清風徐徐,魚兒自由任性地詮釋著生命的意義。
此時此刻,我們,我們一行人是一群自由的魚,快樂的魚,生命的魚。我們的心情、意念、思維,我們的語言、感官、視覺,毫無羈絆地暢游于心靈的天堂,自然的天堂,裕河的天堂,生成“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之感。
午飯是豆花蕎雜面。涼拌黃瓜、涼拌蘿卜、老泡菜、涼拌蕨菜、涼拌香椿、炒臘肉,還有兩種叫不上名的野菜。之前,我特意要求從坡地里弄了一些魚腥草涼拌上桌。甜甜的豆花面里加上一大筷子老酸菜拌入其中,別有味道。有人吃不慣,對我來說大飽口福。酸菜伴隨我生命的成長,是生活與命運的一部分,飽含了人生的意義。
飯后,我邀大家爬上屋后一座小山包,實地領略裕河風光。我特意告訴大家,此山名為“蘭亭山”,因盛長蘭草而得名。小山三面環(huán)水,林木茂密,樹蔭覆蓋,植物種類繁多,周圍風光盡收眼底。同行人里面有不善爬山者,盡管不足百米高的小山頭,也有心生怯意者。
行走在清風習習的山林里,大家盡情飽覽眼中景色。我們四周被郁郁青山包圍,頭上有一片蔚藍色的浩瀚天穹,腳下一條飄逸蜿蜒的碧水環(huán)繞,在天穹、陽光、青山、碧水、我們之間,有清新宜人的甜美空氣滋潤,覺得這天闊云舒水綠風清,山寂鳥鳴樹碧櫻紅的世界,釋去了久居城市的困頓與無奈,展化一個讓生命和心情無限美化的人間世界。這個世界里有風高清和的心靈寄所,有純凈無染的思維歸宿,有坦蕩曠達的精神舞臺,有寄情山水的話語表達。
有人端起照相機不停地獲取心靈對春光美景的肆意欣賞;有人放浪形骸地表達久困城市壓抑的本性真實;有人一驚一乍攀爬于藤蔓樹蔭之間,追尋蘭的身影;有人使出周身解數(shù)應對原生態(tài)山林個性,弄得渾身大汗淋漓。想起一千多年前王羲之一行人蘭亭流觴聚會,今天,我們是別一種風情。文化的表述,生命的復重,自然的輪替,時空的篤定,令人浮想聯(lián)翩:在暗物質至今仍未被面對的存在史上,人類的一切行為既為偉大創(chuàng)造了文明,也為未來積淀了實證。是我們今天的一切令時光輝煌驕傲,還是讓未來顛覆于我們今日之存在?面對寂寞的青山綠水,我心事重重。面對喧囂的茫茫世界,我充滿期待。
裕河仍然像羞澀的少女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現(xiàn)代文明的張狂肆虐沒有影響裕河的容貌:文靜、內斂、含蓄、潔美、自矜。我靜靜地佇立在河邊,凝視夢一般的水面,收斂起浮躁的情勁,又一次用心品讀裕河的真諦。
春節(jié)過后,這里只下過一場雨,又有兩個月沒有下雨了。盡管青山綠水,這里還是干旱,河水瘦小孱弱,往日碧波蕩漾的容顏不復存在。寬闊的河灘上,細小的水花與陽光共舞,泛出河流的活力,與一些富有藝術張力的巨石依偎,與一片勾人的碧綠潭水相眠。情韻依人,含情脈脈。淺水里的蝌蚪享受著春夢陽光。清風吹拂在我們的心里,還生命一個快樂愉悅的理由。
同行者如濤下水了。他健碩的身體在自由的河水里恣意展舒,一會兒狗刨,一會兒側游,一會兒仰浮。遠遠望去,一條紅褲衩像花,在綠水里游漂起伏,有些意趣。給寂寞的河流以生命的進入,給恬靜的裕河以力量的張顯,給同行的我們以生活的快樂。
春日陽光將柔美裕河融化得詩意十足。在四面青山的擁涌下,我們一行人以自己的思維行為方式在山水間寄情尋覓。我們建議同行的鄉(xiāng)上領導,一定要保護好裕河的一草一木一石,千萬不要挪動河灘上的一石一物,那是自然的、生態(tài)的、原始的,絕對不能讓人破壞了。這是裕河的最后一道生態(tài)防線。聯(lián)想有的地方肆意人為地打造人造景觀,徹底改變了原生態(tài)的形狀,俗氣取代了自然,仿造破壞了原始,人為褻瀆了靈氣。今日生活里,還有多少大自然的本來真容?我們再也不能用折騰、愚昧取代自然之靈韻了。
遠望依舊青山,凝視舊識藍天,心中感慨無限;我尋覓曾經生活于碧水河石沙灘間的河蟹甲魚,已是昨日軼夢;我對視沉寂如夢翡翠般的河水,問詢纖纖河魚,它遁隱匿跡;我追念曾經就讀于裕河農職業(yè)中學的學生們蓬勃靚麗的青春倩影,是我久遠疼痛的夢。
晚飯開始了。
老白自家釀制的“二腦殼”清醇迷人的酒香飄蕩在我們之間。那種獨特的野性是糧食不能抗拒的占領。那種凜冽的香醇是莊稼人執(zhí)著的本能。那種端起酒碗能催生豪氣的內涵是“二腦殼”獨具的個性魅力。凡是到隴南鄉(xiāng)下喝了“二腦殼”酒的人,無人不為它獨霸一方的野性魅力所傾倒,最后都五體投地,最后都變成了“二腦殼”(醉酒后,看人是兩個腦袋)。
鴻文醉了。
玉昆醉了。
將歌聲寄情于青山綠水,將舞蹈寄情于老白家的熊熊火塘邊,將激昂寄情于潔白的宣紙之上,將人生寄情于愈加年輕的心靈里。
老白醉了。
老白對著所有人傻笑。
老白一只手撩起兩根筋的藍背心,摸著粗糙的胸脯不停地對每一個人說他的高興事。他在我們之間不停地搭言插話。茶桌旁,他插三插四;畫桌前,他轉來轉去;火塘邊,他吵得人無法交談。真像一只撒歡的狗,滿院子跑來跑去。大家看著他,都忍不住地笑、笑、笑。
天近黃昏情怯人,驚雷春夜雨洗塵。遙望山頂明月掛,春漫人生不知還。
夜幕降臨的時候,天邊雷鳴電閃,烏云滾滾,看來一場大雨將來。大家都躲進屋里。不一會兒,一陣大雨點子打濕了地面。突然停電,驟然一片漆黑。
院子里傳來老白的聲音:“趕快弄發(fā)電機發(fā)電!”
黑暗里,人們一陣忙碌。
不一會兒,傳來發(fā)電機突突突放屁的聲音。
鼓搗了好長時間,只是聽見發(fā)電機繼續(xù)突突的聲音,電燈沒有亮。我們在黑暗中耐心等待,火塘里的火光映紅了大家的臉,溫暖了夜的詩句,照亮了春的夢。我告訴蘭州來的兩位朋友,應當盡情享受這種情景,以后難得有這樣的機會。
一位同行者笑著走進來說:“老白給他的二女婿說,今晚你一定要把發(fā)電機弄亮,弄不亮,我把你叫爸爸?!毙β暣吡亮诵苄苋紵幕鹧妗N倚睦镆魂嚫锌?,老白啊,跟這燃燒的火光一樣。
雨停了。電燈亮了。發(fā)電機里流淌出來的是電波,老白心里流淌出來的是光明。
“啼鳥驚回春雨夜”。
晨光熹微。準確時間是五點五十分,鳥兒們集體開始了晨光曲。最是那畫眉婉轉悠長的鳴叫,將裕河的新晨詩夢驚醒。
我們的住地炭梁上,四周碧玉青山,晨霧彌蒙,春夢般的空氣沁透心扉。我們的心情由不得被誘入一個深不見影,空不見形的無際幻化之中。
早飯是豆?jié){玉米碴子馓飯,這是裕河流域農家的看家飯。
老白出嫁在外的大女兒玉蘭專程趕回家接待我們,為我們做飯。大清早,在房屋的一角,大女兒就搖著石磨磨豆?jié){。她右手轉著搖把,左手捏著大銅勺均勻地往磨口里舀頭天晚上泡好的黃豆。乳汁般的豆?jié){順著磨槽流入盆子,幾位站在一旁沒有見過磨豆?jié){的人,都紛紛與其留影拍照。也有人要親自試一下,結果手忙腳亂,做不成事。
早飯后的活動是去岳家灣村??邕^沉靜如夢的河流,爬上一面叫紅家坡的地方,是老白的茶園。我兩年不見,茶樹已經長得罩住了整個地面,有一位雇請來的婦女在摘茶。茶園長勢好,看來有兩年沒有修剪了。我笑說,老白,茶樹長得像你一樣了。老白不好意思地說,等我們走后,他準備修剪。我突感老白有點力不從心了。
出了茶園,再爬上一段山坡,是一條平緩的山區(qū)便道。道路兩邊綠樹成蔭,遠山風光盡收眼底。
令我們一行人意想不到的是,沿途看見了芳艷織春的野櫻桃。大家一片歡笑,都伸長手臂摘那滿枝頭紅艷欲滴的野櫻桃吃。野櫻桃顆粒比家櫻桃小很多,果核較大,吃在嘴里略酸,味長淳厚。顏色比家櫻桃紅得多,恰似一粒粒晶瑩璀璨的珍珠,大有“似火燒人”之感。
山野之櫻恰逢山野之人。往昔謙謙君子都像川劇變臉一樣,換了一個人。有人跳著蹦著伸手攀摘高掛枝頭的粒粒果實;有人探著身子端詳樹蔭深處晶瑩剔透的幾粒碩果;有人干脆將一嘟嚕枝頭浮動的鮮果直接送入嘴里;有人手捧嬌紅香艷的珍珠凝視良久,不忍吞食。越往前走,沿途的野櫻桃越多,大家陶醉在紅櫻如雨迷歸途的春情春夢之中。
往前走就是漫山遍野的青青茶園了。
遠望,依山而成的茶園,在山林、河谷、房舍的映襯里詩意朦朧。同行的鄉(xiāng)上李巍巍書記告訴我,自從退耕還林政策實施,現(xiàn)在農民基本不種糧食了,全部改種茶葉。我望著郁郁蔥蔥的茂密青山,感到裕河的生態(tài)恢復發(fā)生了明顯變化,根本看不到一塊裸露的山坡。老白家屋前的莊稼地、菜地也被濃蔭覆蓋的杜仲樹林罩了個嚴嚴實實。我笑著給老白說:“現(xiàn)在到你家來的人,不注意根本找不到出去的路?!爆F(xiàn)在可以打“裕河生態(tài)旅游”這張牌了。
李巍巍書記給我算了一筆賬:一畝茶園可收入五千多元錢。種小麥玉米黃豆等作物,每畝收入還達不到五百元。
我感嘆,種植結構的調整既增加了農民的收入,又從根本上解決了生態(tài)保護問題。同時,一定程度減輕了農民的勞動強度。
老白告訴我,舊山這一帶大部分種植的是福鼎大白茶。我立馬興趣大增,提議去茶園里看一下,同時,還想知道一下加工的情況。
我們順著一條小路來到半山腰的一家農戶。依然是一棵蒼勁的櫻桃樹掛滿了惹人的點點紅雨。房屋臺階下面,圖畫一樣的茶園鋪展開來,一直延伸到迷蒙的河邊。春色淡遠,潤澤惆悵,一片靜謐。女主人熱情地給我們取杯提水泡茶。老白對著山坡一聲長吼,叫回正在溝底的采茶人,說是他的親戚。
經過詢問,知道這里生長的品種就是福鼎大白茶??墒遣枞~的加工,完全都是當?shù)囟嗄陙韨鹘y(tǒng)揉制炒青茶的方法,根本不是浙江福建一帶將大白茶加工成亭亭玉立、楚楚動人、窈窕淑女、清純纖細的那種情態(tài)。真是糟蹋了這么好的白茶了。我建議他們一定要學習外地的制作方法,這樣能夠大大提高白茶的品位和出售價格,增加收入。
出了農家,我們繼續(xù)前行。我對李書記笑說,剛才,我們經過了“紅坡嘗櫻”,“舊山問茶”,下一站該是什么?李書記說,前面叫做廟溝的地方長滿了蘭草。
我笑道,那該是“廟溝訪蘭”了。
陽光灑滿了蔥郁的山林。此起彼伏的鳴蟬將彌漫在空氣里的靜寂,充盈的碧綠味道,襲人的悠長思緒,所有植物渾身散發(fā)的勃勃生機共同組織起來,眉色飛舞地迎接我們。
眼前,完全是一片綠色世界。陽光的綠、空氣的綠、鳥鳴的綠、心情的綠,構成了讓曾經浮躁的生命遠離喧囂渾濁的塵世,進入一個不為世爭,孤清曠達的人生境地。一切紛擾,一切得失,一切欲壑,一切愁憂,全都消失殆盡。此刻,我們的靈魂被生命的綠洗濯得無憂無慮,不由得人變得神清氣爽,孤清自傲起來。
在浸染靈魂綠色的世界里,進入心靈生命的蘭占領了我思維的一切。從老白家的蘭亭山到廟溝訪蘭,我的追尋世界一刻也沒有停止對蘭的寄望。當我們沿途頻頻發(fā)現(xiàn)令人神往的蘭草孤傲不息地在山坡隱現(xiàn)時,我的心里總是泛起一陣陣情感的漣漪,由對蘭的一種喜愛,逐漸演變成了心靈的升華,情感的寄予,人生的追尋。
生活在荊刺中,茅蓬間,巖石旁,古樹下,陡坡上,孤崖邊的蘭草生機勃勃,浸透著猗猗之貌,薰薰之幽,柔柔之惜,嵐嵐之馨。同行的妻子幾次錯將茅草認作蘭。每當看見有蘭草出現(xiàn)時,我們總是凝神靜氣地細細端詳許久,品詳它的神韻,領味它的凝重。此時雖已暮春,蘭草過了開花期,但我們求蘭問道的情致依然未消。不經意間,有了幾句詩:“蘭生林樾間,不為人所知。郁馥馨香遠,孤醒氣自清?!?/p>
這一段山林約有五里路,一條平順蜿蜒的小路延至山空谷幽的綠色之中。一個靜謐無限的世界呈現(xiàn)在心里。與蘭同行,與竹同行,與楠同行,與松同行,與山同行,與水同行,行至風塵無染的素心世界,行至溫馨遠人的人間天堂。久居于城市浮躁生活的我們,來到這清涼靜幽的地方,不啻是一種心情的享受,能夠充分感受到生命的意義與高尚;能夠從這里尋覓到上天賜給人類的真實世界;能夠感悟到遠逝的美好無限的曾經;能夠得到一份恬淡自然的本心,從容面對得與失、喜和悲,逾越一切困難和挫折。
山靜養(yǎng)心明,鳥鳴幽清涼。我們一行人遠離憒鬧,極盡心靈的釋放: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既是山,看水也是水。暫時解脫于欲望和煩惱,空閑獨處于靜慮安穩(wěn),享受生活本具的樂趣。
畫眉婉轉悠長的清唱喚醒了我的思慮。
“咪咪——走回之!”
確切地說,有三只鳥兒在林間自由地對唱。一只稚嫩,兩只蒼老。
兒時,聽見畫眉鳥兒的叫聲,奶奶趕快告訴我,快聽,畫眉鳥叫你哩,叫你回家哩。
久違了的鳥聲,仿佛又回到了童年。
“事一心不亂,緣遲早而已。”
岳家灣。
這里是老白以前的居住地,他指著一抹高高山梁上的房子、土地、樹木等,說是老家。我原本打算去老白家里看看,走到這里已近中午,體力不濟,告訴老白以后再去。
老白十六歲就到了他現(xiàn)在居住的叫做炭梁的地方。炭梁過去因燒木炭而得名。1960年代中期,國家在裕河建立了麻風病醫(yī)院,老白家庭是富農成分,父親在“四清”運動中被逼吊死。他十六歲裕河初中畢業(yè)后失學,在醫(yī)院里砍柴燒水打雜跑腿??h里保送他上了三年定西衛(wèi)校,學校畢業(yè)后,成了醫(yī)院的一名正式干部。在醫(yī)院里,他負責為麻風病人送藥、消毒和生活等方面的工作,一干就是十多年。1978年,麻風病院撤并兩當,他成了縣防疫站的干部。后來,他成了鄉(xiāng)上的干部。后來,他調為縣洛塘農村職業(yè)中學的干部。學校撤后,他在縣科委工作至今。說是干部,在我看來跟農民一樣,鉆了一輩子山林。六十多歲的人了,走起路來還是那么硬朗,我們跟不上。因為工作,我和老白交往了二十多年,成了好朋友。
老白給我講了很多麻風院的故事。建院初期,負責看設建院地點的醫(yī)療專家李其芳,跑遍了裕河流域所有的溝溝汊汊,最終將醫(yī)院建在炭梁上。一百七十多名麻風病人的生活區(qū)在裕河對面五里路外的八戶溝。八戶溝因居住了八戶人家而得名。時間長了被叫成八福溝。
麻風病是世界范圍由麻風桿菌引起的一種慢性接觸性傳染病,是一種古老而難以治愈的疾病。長期以來,給人們帶來了深重的災難,現(xiàn)在已經有了治愈的辦法。過去,人們談麻色變,恐懼不已。一聽見麻風病或麻風病人都驚懼十分,更不要說去麻風病人居住的地方。凡是麻風病人的故事、傳說、生活、醫(yī)治,包括麻風病醫(yī)院和那個地方的一切,都是人們既感恐懼又好奇神秘的事。我不止一次聽老白講麻風病院的故事。例如,怎么跟麻風病人接觸,怎么給麻風病人診斷治病,送藥送物,能不能吃他們的食物,麻風病人得病的情形,是不是遺傳,死了以后怎么埋葬處理。
1986年,當?shù)卣_定要在舊醫(yī)院的地方辦農職校,剛開始,還有人心有余悸。大家對麻風病人曾經生活過的地方都不敢去。后來,才慢慢解脫了心中的恐懼和疑慮。至今,仍有人聽見此事一驚一乍的。多年過去了,麻風病院的軼事依然是人們議論不休的話題。
然而,在于老白來說,麻風病并不可怕。提到這類話題,他總是談笑風生,輕松自如,侃侃而敘。對創(chuàng)辦麻風病院的張建亭、李其芳等院長、醫(yī)生充滿一種發(fā)自內心深處的敬意和懷念。每一次講到麻風病院的人和故事,他都充滿依依難忘的情感,流露淡淡的憂傷。我每每為他的講述感染,跟著老白懷念那些為人類的健康幸福吃過苦、流過汗、出過力、盡過心的白衣大夫和他們的親人、家庭。
生活的一頁被時光不經意地翻了過去,他們的人生也被歲月輕輕掠過,麻風病院的曾經,淡淡地消失在歷史的塵埃里。他們的一切努力和付出,一切奉獻和犧牲,一切苦痛和歡樂,一切屈辱和榮光,都在如今的時代煙消云散,不復存在,淡出了歷史的步伐。我的心里出現(xiàn)一個十分巨大的人性空洞和價值遺憾。但是,看到老白歲月滄桑的老臉,飽經艱難困苦的胸膛,凝視老白深刻滄桑的笑容,疲憊見老的身影,我依然有一種美麗深藏于人性的記憶冊里,那就是已經逝去的裕河。
裕河逝去的除了痛到心底的自然、原始、生存,還有那些曾經在這里奮斗過、付出過青春力量的美好人性和靈魂,是真正屬于人和人類的那些。
晚飯。
在我看來,老白家的小院子是最有意境的地方。這里青山環(huán)抱、綠水環(huán)繞。坐在院子里,神清氣爽,呷一口清清甜甜的裕河綠茶,遠望對面半山坡上老白舅舅家孤獨的老瓦房,凝神眼前院子邊茂盛的山茶樹、孤幽的蘭草、搖曳的紅豆杉、珍貴的楠木等各類樹木,還有半院薄荷花草,享受在清風習習的撫慰里,淡定在無欲無邪的山水間,從容在“真意”“人境”的裕河邊,我們成為真正生活的享受者。
飯前,同行的原市文聯(lián)夏青主席的老伴從遙遠的縣城打來了電話,我們才知道今天是老夏的生日。我們情緒大增,飯桌上特意拿出帶來的老酒為老夏慶賀生日。
老夏是河北唐山人。“文革”中,在蘭州一家國防工廠因寫文章遭人陷害,被貶遣到武都十分偏僻的山村。后來,他在農村娶媳婦生子安家。后來,他被平反安排工作。后來,他成了作家、文化名人。后來,他成了當?shù)匚幕绲囊幻I導,并贏得人們的愛戴和尊重。后來,他又是我們生活里的一位仁厚的老兄朋友。
我們以心、以酒、以情、以歌祝賀老夏六十六歲生日。大家高歌一曲《生日快樂》,大家舉酒杯邀青山共祝福,大家攬明月醉人生歡樂裕河。
老夏紅潤的老臉充溢著幸福歡樂包括健康。老夏敞開了唐山腔沙啞滄桑的歌喉,和著山村原生態(tài)的情調,對著大山開始放野了:“青 林里割掃帚,哥把妹的腰抱住……”
我又一次真切感受老夏文人的真性情。
夜幕在熊熊燃燒的火塘邊跳起了舞蹈。
昨夜有雨。
清晨,陽光灑滿了綠色,通往八福溝的路表現(xiàn)出春去夏來的勃勃生機。沿途鳴蟬處處,清風習習,眼前不時出現(xiàn)茶園一片,茶姑幾人,一幅春明景象映入眼簾。蘭州下來的文友金生端起相機照個沒完。
沿著潺潺河水往山谷里走,一座小橋橫跨在明亮如鏡的河面上,有一片翠竹裝飾,作為背景,迷人的情景盡現(xiàn)眼前。透過翠綠迷蒙的竹林,隱現(xiàn)房舍村落。一種詩情畫意,一種世外春光,一種遁世閑情,一種安穩(wěn)放下。
走近村子,靠近河邊,濃蔭如蓋的櫻桃樹上,先行到達的同行王瑞玉爬在高高的樹上摘櫻桃。她麻利輕盈的身影,我的妻子看呆了,“她快五十歲的人了,還能爬上這么高的樹,還這么能干!”
村莊掩映在青山翠綠之間,靜謐爽淡的氛圍構成了“心遠地自偏”的認讀情態(tài)。賈書記,一位手臂殘疾的古稀老人和兒子一家人,熱情洋溢地招待我們。這位老人也是我多年的熟人,見面甚是親熱。當了近三十年農村黨支部書記的老人,依然不失內在的氣質和精明,他跟我們每一個人都搭得上話,談吐自如,侃侃如流。賈書記告訴我,他已經不干支書幾年了。我與他談起過去的事,他有些掩飾不住的失落,是一種淡淡的,不易被人察覺的憂傷。我是從他的眼神里感覺到的。我問他有沒有退休金,他說,沒有。
村子里干凈清朗,過去大量堆放整齊特色的劈柴垛子不見了。我心里一直納悶:這些人家怎么不燒柴了?但是,我沒有問主人,只是發(fā)現(xiàn)房子后面前年砍光的一片山坡,樹木郁郁蔥蔥,植被基本恢復了。門前,一圍化纖網圈了一大片地,知道是人工養(yǎng)殖娃娃魚。
我隨意轉了兩戶村民的家,一家的老婆婆跟孫女正在鍋邊攤雞蛋煎餅,她們熱情地讓我吃。我撕了一塊吃,感到香滑嫩爽,跟蘭州、北京等街道上的煎餅有很大差別。
另一家的房屋是水泥結構的新房。睡房里放置著配套大音響,一套相當不錯的人造革大沙發(fā)把屋子添得滿滿當當。我此時此刻才完全意識到農村真正發(fā)生了深刻變化?;叵攵昵埃易哌M這里的農民家里,根本進不了門,黑咕隆咚,一貧如洗。此刻,我刮目相看,心中感嘆不已。這種變化完全可以用顛覆來界定。
中午飯是主人為我們精心準備的雞肉燉蘑菇,桌上擺滿了清香惹人的涼拌蕨菜、竹筍,叫不上名的野菜葉子。剛從竹林里采回來的涼拌竹筍令人食欲大開,滑嫩、爽口、脆香,沒齒不忘。
當白里透黃、熱騰騰的大餅端上來時,我禁不住嚷道:“火锨饃!”站在一旁幫灶的王瑞玉笑說:“那不是,用電烤餅爐炕(烤)的?!碑敃r,我無言以對,心里除了感嘆,只有沉默。
這次裕河之行,我受到了極大觸動。
歷史的腳步擾亂了我的認讀思維。我一直用自然的、傳統(tǒng)的、原生態(tài)的角度看待裕河,總是站在裕河曾經的堤岸上,追尋曾經的軼夢——月光、沙灘、娃娃魚;燈火、河蟹、鯽魚湯。痛尋火塘邊用大火燒紅的鐵锨,將大餅送進滾燙白白的熱灰當中燒烤的那種愜意和感覺。遺憾于再也吃不到軟中帶硬,脆里帶甜,手拍吹灰迷雙眼的火锨饃的感覺。
現(xiàn)實告訴我,現(xiàn)代文明與原始生活各自底線的守望與篤定,原生態(tài)文明與現(xiàn)代文明的生存與界定,追尋文明與篤守文明,保護文明與創(chuàng)造文明,扼殺文明與搶救文明,發(fā)展文明與遺棄文明,褻瀆文明與捍衛(wèi)文明,贊美文明與玷污文明的一場人類自我發(fā)展與自我毀滅的大戰(zhàn)愈演愈烈。人類在生存與發(fā)展殊死爭斗的過程里,被自我撲朔迷離的掩蓋,溫性吞噬。我們在熟視無睹、漸失漸遠里慢慢失去了充滿野性的原始文明,失去了本真與自我,失去了人類生存的緣由。
那天,我在廚房里看見老白的老伴正在清洗電動豆?jié){機,我默默退出來,一陣重重的失落砸在心上,心里想,我們一路奔波,到裕河來追尋什么?當生活里的一些美好被遺棄、缺失之后,我們生存的意義被大打折扣。我們行為的意義價值還有多少?老白家的泡菜端上桌的時候,我已經明顯感覺到他家的生活不行了。當我最為向往的甜漿馓飯缺失了從前的那種甜韻、黏膩、筋道、滑爽的內在美時,我對老白家的生活質量評分打了一個最低分。至此,我深深地感覺到老白和老白的鄉(xiāng)親們在現(xiàn)代文明的前行道路上,丟失了美好、愚昧,獲得了愚昧、美好。
然而,老白也老了。老白的母親、妻子老了。他們真的老了!我也老了。我們與蒼老的記憶同行,與蒼老的過去同行,與蒼老的自己同行,與蒼老的記憶文明同行。
那天,前裕河鄉(xiāng)黨委書記,剛剛調往縣旅游局的楊進清局長不經意的一席話,回答了我的心中疑慮:哎!老白嘛,他們喂豬都從青木川買白毛豬,不喂以前的黑毛豬了?,F(xiàn)在都不用石磨推豆?jié){了,全用打漿機。
鄉(xiāng)上的李書記也給我們提供了很多農民生產生活新變化的訊息:現(xiàn)在裕河的絕大部分農民都種植茶樹,不再種糧食,米面都從市場里買。年輕人大都出外打工,只是過年時候回來幾天,家里勞動力缺乏。
在老白家的這幾天里,我發(fā)覺沒一個附近的村民從老白家門前走過,也沒有一個村民背茶葉到老白家?guī)兔ψ屍滗N售。
經過詢問才知道,自從通往各村的公路打通之后,附近的村民已經不再走老白家門前這條曾經唯一通往山外的小路了。人們都騎摩托車在公路上來來往往。年輕人在寬不過一米的山村道路上,彎彎曲曲,上上下下,騎著摩托車跑得飛快。車上還要帶兩三個人。那些小伙子帶上兩袋子水泥輕輕松松。修房用的沙子、水泥、鋼材、門窗等材料,全部都是這些年輕人用摩托車馱上來的。我聽傻了眼,除了感嘆摩托車的能量,還有這些本事非凡的小伙子。
要離開裕河老白家了,老白八十四歲的母親拉住我和妻子的手不放,嘴里不停地說,一定要再來。我們用心情語言滿足了老人的告辭。
透過晃動的樹蔭,看見老白的母親、老白的妻子、老白站在院子邊上,望著我們離去。這時候,在我們之間,產生了一種空落。
車在爬坡的時候,我又想起了一個人:曾經在裕河當過鄉(xiāng)黨委書記的楊世正。
1989年夏天,我正在裕河老白家,中午,一場大雨之后,看見鄉(xiāng)上楊書記跟一群村民,從修公路的工地上奔跑回來,在老白家屋檐下躲雨。
楊書記矮小的身材,哆哆嗦嗦,綰著褲腿,露出青筋暴露的干腿,縮著被突如其來的大雨淋濕的瑟瑟發(fā)抖的身子,和一群腰桿里別著草鞋、爛膠鞋、干糧的村民,擠在老白家屋檐下說說笑笑。楊書記有嚴重的氣管炎,說話聲音沙啞,當?shù)氐娜藗兘兴皸詈鹱印?。頓時,我心生敬意,多好的干部!
那天,我正好看見了這一幕,像刀刻一樣,嵌印在我的心里。
后來,他當了縣交通局長。
現(xiàn)在,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