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北新澤西的一個小鎮(zhèn),樹木繁茂,人口不多,幼兒園、小學和中學,都只有一所,在這里長大的孩子,男生一起打棒球、踢足球,女生一起打壘球和學跳舞,華裔家庭的孩子多了項課外活動:彈鋼琴。鋼琴老師布朗小姐,是所有學鋼琴孩子的老師,當然包括丹尼,從七歲開始。
凱若總提早二十分鐘把丹尼送到門口,看他抱著琴譜推開布朗小姐家的門,她就加速開走了,沿著那條林蔭小路往前再開個十五哩,是一個華人超市,每星期她都要去采辦一回。她是一家診所的助理,負責排定看病時間、整理檔案,還要幫病患量身高體重和血壓及種種雜務,從早到晚沒有一刻休息,午餐往往用在家做好的三明治和三合一熱咖啡打發(fā)。她在超市里同樣眼捷手快,只買美國超市沒有的東西,像是活鱸魚,一去就讓他們撈一條宰殺,等待的時間先買其他,臺菜烹飪的特殊調料像醬油、黑醋、蝦米、八角,肉松和面筋罐頭,當然還有吃慣的空心菜、豆芽菜、細長條的茄子等。她總能在丹尼下課前趕回來,來得及跟布朗小姐寒暄幾句。
上完課的丹尼笑瞇瞇的,他喜歡這個老師。他從沒有什么特別不喜歡的人,陽光開朗,嬰孩時就少哭,只是笑,甜蜜地笑。凱若的心被那笑整個融化了,媽媽,兒子,他們的兩人世界。那時,丹尼的爸爸已經搬出去了。
第三次上完課,她就聽到朵麗絲這個名字。
“朵麗絲開始彈《滿天星》了,布朗小姐說我再努力一點,下回也可以了?!?/p>
“誰是朵麗絲?”
“朵麗絲就是朵麗絲。”
朵麗絲是在丹尼之前上課的孩子,早到的丹尼總能聽到她學什么新曲子。她很快就發(fā)現(xiàn),朵麗絲的媽媽露西余周日也在中文學校義務教中文。早年,中文學校由臺灣移民創(chuàng)辦,師資都是臺灣人,教的是注音符號和繁體字。隨著中國移民越來越多,這些學校也逐漸轉成漢語拼音及簡體字教學了。
丹尼和朵麗絲的中文程度因為父母的要求,比一般華裔小孩來得好,能聽得懂父母說的家常話,也能說一點帶腔調的中文,讀和寫則不行。中文跟英文是南轅北轍的兩種語系,很多時候,這些象形指事會意形聲轉注假借,這些奇特的以調定字,還有同音異字,成了背景里的一種雜音,讓他們的美式存在無法純粹。不純粹還在于他們跟父母的緊密關系。父母影響了他們在服裝、交友、課外活動、申請大學等方方面面的選擇。有個用來形容華人下一代的老詞“香蕉”,外皮是黃的,內里是白的,其實更準確地說,蕉心應該是白里透黃。
更常來接女兒的其實是藥劑師約翰余,清瘦的中等身材,頭發(fā)梳理得一絲不紊,看著女兒的眼光流露出一種男性少見的溫柔。余家是上海人,在法租界蓋了兩層洋樓,七個房間四個衛(wèi)浴,有噴泉花園和大草坪,門口有警衛(wèi)。解放后,一家九口擠在洋樓的兩間房,其余都給流民占了。但是,不管時局如何動蕩,家運如何敗落,余家的家訓是傳下來了,于是有了在美國北新澤西小鎮(zhèn)乖巧的三兄妹。這不容易,尤其美國校園多的是吸毒和濫交,父母不見得管得了。
一年后,丹尼跟朵麗絲一起參加了學校的才藝表演。
小鎮(zhèn)的學校才藝表演,只要有膽量的孩子都可以上臺,但上臺有一半以上的孩子是華裔,他們嫻熟地彈奏鋼琴、跳芭蕾舞或踢腿翻滾表演武術。其他族裔的孩子表演街舞或唱歌,也有人表演魔術。這些表演的技術含金量不同,有華裔家長低聲用中文議論著:唱歌的孩子音準有問題,街舞和魔術很可愛,但,你也知道……凱若坐在觀眾席里驕傲地等著她的丹尼出場。臺上彈奏著《小步舞曲》的是朵麗絲,披散著一頭烏溜溜的長發(fā),戴一個閃閃發(fā)亮的頭箍,穿粉紅色的小洋裝、有蕾絲的白襪、白鞋,就像童話里的公主。她知道丹尼是這樣覺得的。
節(jié)目單上,丹尼和朵麗絲的名字并排著,一上一下。這是頭一回他們的名字同時出現(xiàn),后來又出現(xiàn)了好幾次,最轟動的是出演《羅密歐與朱麗葉》,那是中學的事了。
朵麗絲有時會到家里來,跟朋友一道,或只有她,跟丹尼一起聽音樂,有時在客廳里看電影,凱若總是在不遠處,廚房里榨果汁,地下室洗衣服,或打開客廳一角的櫥柜,那是隱藏式的書桌,揭蓋架在拉開的第一層抽屜上成了寫字板,她在那里開支票付賬單。她沒說,但朵麗絲那雙細細的吊梢眼,永遠像瞌睡般慵懶,哪里比得上丹尼充滿活力的大眼,讓人感到希望無限。
她從不曾要求丹尼的琴彈得多好、當選年度模范生,或是成為學生代表會主席,但是丹尼卻一一達成了。她的丹尼就是這么好,假日還去養(yǎng)老院彈琴給老人聽。天使,他是上天賜給她的小天使,補償她這一生在各個方面的欠缺和遺憾,例如二十年死守一份工作,沒有升遷,薪資少得可憐。但這份工作給了她完善的醫(yī)療保險,還有能信賴的醫(yī)生隨時請教。在美國,一生病,哪怕只是牙痛,都能蝕盡你微薄的積蓄。更重要的是這份工作讓她認識了許多人,人人都知道她是張醫(yī)師診所的凱若,在路上遇見了,總會親切招呼。再沒有比住在一個小鎮(zhèn)而沒有人認識你更讓人難受了。
但不是現(xiàn)在,不是過去這三個月。她不要任何人過來跟她招呼,問候她:“你覺得怎么樣?有什么我可以幫忙的嗎?”如果可能,她會立刻搬離這個地方,搬到一個沒有人認識她、認識丹尼的地方,如果可能,她愿意搬離這個國家。這種事不會發(fā)生在臺灣?。〉窃l(xiāng)的親人,他們的詰問可能更令人窒息。怎么會發(fā)生這種事呢?他們會一直問一直問,直到把她逼瘋。
她曾學過一陣子瑜伽,想治背痛。老師尤金是個極瘦的白人,留著灰白的長胡子,終年穿一件棉布袍。他教的瑜伽不僅是動作,而是身心靈的結合,至少這是他標舉的目標。他常談論養(yǎng)生的道理,并親身實踐,她印象最深刻的是他奉行“食不語”。用餐時要專注在你的食物,這樣才真的嘗到食物的味道,在填飽肚子時,感官也得到充分的刺激和滿足,幫助消化系統(tǒng)迎接食物的來臨。“吃得對時,吃飯也是一種冥想?!彼@樣說。但是,在人群里吃飯呢?像她這樣的上班族,吃飯時免不了有人打擾。尤金說如果外出吃飯,或跟朋友一起,他會帶一個牌子,上頭寫著:“抱歉,我吃飯時不說話?!庇腥讼敫钣槪椭钢改桥谱?。
凱若也想要那樣一個牌子,掛在胸前,上頭寫著:“抱歉,我哀悼時不說話?!?/p>
在小鎮(zhèn)唯一的報紙上,丹尼和朵麗絲的名字一次又一次被提起。這樣的悲劇聞所未聞,或者說匪夷所思,在這個有太多人際關系聯(lián)結的小鎮(zhèn)上,從學校到健身房,從寵物店到冰淇淋店,人人嘴邊一度都掛著他們的名字,或者,被冷血的陌生人簡約為“那兩個蠢蛋”。
蠢蛋。事情發(fā)生的時候,她也狠狠啐過,真蠢啊,孩子!你怎么會做出這種事呢?但是丹尼已經冷了,硬了,不能再回答她,那甜蜜的微笑永遠消失了。十三歲時矯正好的一口齊整的白牙,在泛紫的唇間閃著冷光?;藥浊K,忍受兩年的怪模樣,以為會受益一輩子。是一輩子,只是太短了。所有的努力,房間里那些獎牌和獎狀,長春藤名校文憑,還有紐約市一份夢寐以求的工作,結果呢?陽光小孩給了媽媽這么多的期望,結果呢?
最后一次,丹尼和朵麗絲的名字同時出現(xiàn),是在追悼儀式的節(jié)目單上。余太太露西已于一年前因為癌癥去世,哥哥姊姊趕回來,都希望朵麗絲跟丹尼可以一起舉行追悼儀式,他們本來就有共同的老師和朋友。只有兩個人不那么樂意,一個是喪子的凱若,另一個就是喪女的約翰余。
大家都知道,余先生最疼愛的就是幺女朵麗絲,不但因為這女兒來得晚,跟兄姊差了十歲,而且還跟奶奶年輕時長得一個樣,也是那么文秀。朵麗絲,在約翰余細心看護下長大,如一朵玫瑰徐徐綻放,她的純潔和清芬讓為父的多么驕傲。然后,出現(xiàn)了一些蜜蜂一樣擾人的男孩。那個叫丹尼的最常出現(xiàn),在前院跟朵麗絲有說有笑,后來竟然要跟她一起演出《羅密歐與朱麗葉》。他堅決反對。為何教中學生這種故事?難道教育者不知道年輕的孩子是一堆干柴,輕易可以著火燒成灰?羅密歐和朱麗葉是兩個背著父母偷嘗禁果的逆子逆女。
但是朵麗絲眼淚汪汪求他:“爹地,我真的想要演這個角色,每個女孩子都想要,我好不容易才有這個機會……”他最怕女兒的眼淚。好吧,你想當朱麗葉就去當好了。
進入十年級時,他對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女兒發(fā)出警告:“不準談戀愛,不管是那個丹尼,還是其他小伙子,都不可以理會,一切,等進了大學再說?!?/p>
“誰在談戀愛了?我們不過是朋友。”朵麗絲的眼睛閃亮如星,話語似真似假。
不管真假,女兒如愿進了能光耀門楣的名牌大學。然后,露西開始抱怨疲倦,體力不濟,張醫(yī)師建議她照片子,片子里出現(xiàn)了不該出現(xiàn)的白點,然后……那是一場注定要失敗卻不得不盡全力去打的仗,仗打完,他發(fā)現(xiàn)自己已是個年屆退休的老頭子了。
朵麗絲畢業(yè)了,她知道老爸寂寞,回到北新澤西的家,在一家電信公司上班。當別的美國小孩遠走高飛去闖天涯時,他的寶貝女兒鳳還巢了。新的人生才剛開始,就發(fā)生了那件事。
如果,如果他的朵麗絲一定要死,一定要在如花盛開的此時死去,為什么不讓她車禍、生怪病,或讓她滑雪時出意外撞上大樹,總之,為什么不讓她像其他人一樣正常地死去?為什么要讓她死得如此,如此,如此不像個余家的小孩?他無法告訴上海的親友朵麗絲的死因?!八涝谲囎永??!彼@樣說,這也是實話,“跟她的男朋友一起?!绷硪痪鋵嵲?。沒有人敢向這傷心的老人多問一句。
幾乎是同時,當朵麗絲回到北新澤西,丹尼也回來了,二手斯巴魯車廂及后座載滿大學四年的書本和衣物。他已經寄出幾份求職信,返家等待面試通知。回來的當天晚上,他在家吃媽媽精心烹調的干煎鱸魚和宮寶雞丁,吃過飯就出去見朋友了。凱若很有理由猜測,那朋友就是朵麗絲。一個母親的直覺,她知道朵麗絲一直在那里,他的朱麗葉。后來,她也有理由相信,丹尼愿意住在家里,盡管工作的地點在紐約市,也跟朵麗絲有關。她對朵麗絲平添幾分感激。
八月最后一個周末,白天仍十分燠熱,凱若在廚房里燒豆腐味噌湯。這幾年,中國超市里也可以買到味噌了,不需要開遠路去日本店買。她喜歡在湯里擺點鮭魚。鮭魚肥美不輸鱸魚,魚油化到湯里讓湯頭更加鮮濃。丹尼在旁幫忙切蔥花,吹著口哨?!笆裁词履敲撮_心?”她問?!芭叮颐恳惶於己荛_心?!钡つ岚咽[花放到一個蓋碗,每回喝湯放一小撮,湯味更鮮美。然后丹尼問:“媽,爸爸是你的初戀情人嗎?”
丹尼從沒問過她跟他爸爸之間的事,離婚前是太小,之后成了禁忌。這是第一回,也是最后一回,而她并沒有回答。
周末的午飯向來吃得晚,下午兩點,丹尼去沖澡。她記得這個細節(jié),因為她在心里嘀咕著,才吃了飯又洗澡,有礙消化。丹尼沖了澡,刮好胡子,換上一件新襯衫,一米八的個子站在她面前帥氣十足?!拔乙鋈ヒ幌?,不回來吃晚飯了。會給你帶冰淇淋,草莓的,對吧?”
這是兒子給她的最后一個允諾,也是兒子對她說的最后一句話。草莓冰淇淋。那碗蔥花后來成了蔥干,在冰箱的角落窩了一個多月才被清理掉。
快九點,她正在看電視,電話響了。是約翰余,提著嗓子近乎嘶叫:“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
“你快來,我家?!?/p>
她到的時候,兩部警車已經停在余家長長的車道上,路邊點著燈的窗,百葉窗卷起,露出一兩個人頭。黃色的塑料條拉起,這是命案現(xiàn)場。但塑料條擋不住鄰人好奇的眼光,還有媒體,還有整個小鎮(zhèn)。她把車子停在路邊,前頭就是丹尼的斯巴魯,她腳一軟,幾乎就要撲到車上去。但她深呼吸,勇敢往前走,走進余家。
隔天報紙的頭條寫著:“一對華裔年輕男女,在拉上卷門的車庫里親熱,車子開著空調,一段時間后,兩人一氧化碳中毒身亡。女方的父親發(fā)現(xiàn)他們時,女的癱倒在車上,男的半身倒在車門外,顯然是發(fā)覺有異但來不及求救。男的是二十二歲的丹尼陳,女的是二十二歲的朵麗絲余,兩人都是小鎮(zhèn)的居民,生于斯長于斯,不幸也命葬于斯,他們的父母拒絕了本報的采訪?!?/p>
那只是序曲。第二天,丹尼和朵麗絲的故事繼續(xù)被挖掘,小鎮(zhèn)里有太多他們的師長和朋友,他們深切痛惜哀悼。第三天,出現(xiàn)質疑,這個悲劇告訴我們什么?兩個大學畢業(yè)、前途無量的年輕人,為何要在閉不透風的車庫里親熱?為什么不在自己的房間里?據悉,那天朵麗絲的父親出去了,家里沒人。
為什么?凱若問,跟那些沒心沒肝的好事者問同樣的問題。這些華裔學生功課雖好,缺乏常識,這是問題的第一層意思,還有第二層、第三層……像洋蔥一樣可以一層層往下剝,直到淚水模糊了視線。她知道,兒子是不能把朵麗絲帶回家來關進自己房間的,她總是在那里看著他們。而朵麗絲的家沒人,為什么不?
事情發(fā)生后一個月,她開始能正常飲食,雖然還是睡不好,她把在兒子房間里找到應該是屬于朵麗絲的東西集中到一口紙箱:幾件衣服、寫著朵麗絲名字的書和光盤、一個粉紅色的音樂播放器、發(fā)夾、一個停擺的女用表。
她先打了電話,約翰余的聲音聽起來沙啞,無可無不可:“如果不嫌麻煩就送來吧?!?/p>
撳了兩回門鈴,門才開一條縫,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從里頭充滿戒備地看出來,像一只困獸在洞里準備反撲?!熬褪沁@些?!彼严渥訑[在門口,看來對方不準備請她進去。
她已經很久不想跟人說話了,不過,如果他請她進去,她會的,會坐下來跟他喝一杯咖啡,如果他提議,因為,好幾個無眠的夜里,她痛苦到要窒息時,她會想到他,約翰余,這個世上唯一能了解她失去了什么的人。她怨恨他,卻又渴望跟他分擔。是的,如果能聊聊丹尼或朵麗絲該有多好,他們是多好的兩個孩子啊!別人不會曉得,他們是心頭的一塊肉,現(xiàn)在這塊肉被殘忍地剜去了,傷口還在滴滴答答淌著血。
“你那里,有什么東西是丹尼的嗎?”她探問。
“沒有?!奔s翰余冷然說,“她姊姊把她的東西都打包了。”
“你,還好嗎?”她顫抖著聲音問,彷佛是在問自己。
約翰余瞪著她,充血的眼睛是兩個紅燈,警告她不要再往前一步,停止。
太過分了,這個女人還有臉跑到這里來,問我好不好?養(yǎng)的是什么兒子?到人家家里來,做出這種事?他的朵麗絲,他的玫瑰??!他純潔美好的女兒,盛開中的一朵花,就這樣被折斷了。在那該死的車里,他的女兒一絲不掛。他忘不了女兒臉上的表情,眼睛瞪得很大,嘴巴張開,不知道是窒息前的驚恐,還是做愛中的高潮。不,他多希望不是他發(fā)現(xiàn)的,老天,把那影像從他腦里永遠刪除吧!他癱倒在門后,聽到車子遠去的聲音。
他的女兒是在犯罪啊,然后神就從天上劈死他們。為什么不聽爸爸的話呢?爸爸說,跟男人在一起要當心啊,他們隨時想占你的便宜,占到便宜拍拍屁股就走人。你沒看到報上寫的那些未婚生子的故事?
“爹地,我已經成年了?!倍潲惤z即使在抗議,聲音也永遠那么溫柔,她知道爹地是為她好。
“無論如何,”這是每次談話后,他作結論的習慣語,“無論如何,你要記住,我不許你亂來,絕對不能丟余家的臉,只要你還在我的屋檐下。聽見了沒有?”
朵麗絲咬著下唇,那副楚楚可憐的模樣,他幾乎要心軟。老伴在的話,可能也要拉住他別再說了。但是他怎么能不說?這物欲橫流道德淪喪的世界,只有這屋檐下是他能捍衛(wèi)的凈土。
想到他周末常要去老友家打牌,空著一個房子,他又加了一句:“這是我的房子,我不允許!”
他知道很多華人父母被迫接受了美國的性開放文化。上海的親友跟他說,中國現(xiàn)在也比以前開放很多,時代不同了。但他離開中國時,未經婚姻認可的性還是禁忌,他維持著這份禁忌,就像維持著他的中文報、龍井茶和麻將。
他的女兒卻以這種方式離開人間,留給小鎮(zhèn)茶余飯后的談資。這樣的事,總是女的倒霉。那個丹尼,不過是個聞到花香的臭小子,不知道用什么花言巧語騙了你,在車里親熱,多么美式,多么廉價??!難道我沒警告過你,我可憐的朵麗絲?
時光向前流淌,凱若繼續(xù)失眠,然后她接到信用卡的索債信。是丹尼的卡債,他拿的是副卡,由凱若授權使用,所以凱若得負責還債。她早該處理丹尼的卡債,不該坐等利息罰款累聚到如此驚人的數字。她必須承認,自己不再是那個診所里麻利的凱若了,她現(xiàn)在往往歸錯檔案,記錯名字,排錯看病時間?!斑@是暫時性的,”張醫(yī)師告訴她,“你會度過的。”她微笑。是的,她終究會恢復正常,但那只是旁人眼中的正常,能吃能睡能工作,但她不會再有真正的寧靜了。
丹尼在學校的信用卡用度,她每個月都付清,從學?;貋聿贿^三個月,吃住都在家,怎么會欠下這么一大筆錢?她查了一下,發(fā)現(xiàn)最大的一筆開銷就在他死前兩個星期,一家網上珠寶店。
她上了這家店的網頁,這是針對年輕人的珠寶設計專賣店,網上下單,十天內可到貨。她打了客服電話,客服小姐問有什么可以幫忙的嗎?貨早已簽收。
“我只是想確認買的是什么?”
“根據訂單,是一枚戒指,更確切地說,是一枚白金婚戒,純手工雕刻。”
凱若力持鎮(zhèn)定,“我可以看一下它的樣子嗎?”
客服小姐把貨號告訴她,在網上的婚戒一欄可以找到。掛電話前,她提醒凱若,因為訂做的戒指內圈有鐫字,恕不退換……
約翰余接到凱若電話,說有重要的事要當面告訴他。還能有什么重要的事?生活里甚至沒有什么有意義的事了。“你過來吧,我在后院?!?/p>
凱若走上余家那長長車道時,無可避免又想到那天晚上。那輛車可能還停在車庫里,希望它還保持原樣,沒有送洗或賣掉。車道上停了一部馬自達,是余先生的車,擋風玻璃上積了些落葉。因為一直停在車庫外吧?凱若繞到后院,余先生兩手握著大耙子站在那里,腳邊一丘色彩繽紛的落葉。
看到她,他木然問:“什么事?”
凱若沒有馬上回答,她再走近點,走到這個拒人千里的老人面前,極力克制心里的激動。是一家人啊,本該是一家人。她很快說了,發(fā)現(xiàn)丹尼買了個婚戒,婚戒內圈刻了字。
“唔?”約翰余望著她。
“刻的是,”凱若調整一下呼吸,“丹尼和朵麗絲,永遠的愛?!?/p>
“所以?”
“我怎么也找不到。我相信,戒指已經給了朵麗絲?!?/p>
約翰余沉默著。
“朵麗絲走的時候,有沒有戴著什么?”
約翰余臉一沉。他最不愿意回想的就是女兒是赤條條走的,他粗魯地哼著:“沒有?!?/p>
凱若想再說什么,看約翰余的臉色,忍了下來。讓他消化一下這個消息吧,這是好事,不是嗎?雖然在某個層面上它讓人更心痛。但她的丹尼至少是愛過了,也找到人生的伴侶,他的朱麗葉,伴著他到天堂去了。兩個年輕人是在求婚成功后的狂喜中做愛,不幸同赴黃泉的,不是像一些人揣測暗示的,不過是一時欲火焚身,不過是一對露水鴛鴦。
“他們相愛,你曉得的,不是嗎?”最后她用英文說。
約翰余不知道自己在院子里站了多久,等他回過神來,腳邊掃好的落葉又被風吹散了一半。他扔掉握在手里像拐杖支撐自己或像劍棒可以擊退敵人的大耙子,在出事后第一次打開車庫門。有人打掃過了,原來在這里的,那些多年積存的垃圾,無用但沒有丟棄的紙箱和發(fā)霉的書,來不及種下的陳年種子,過期的殺蟲劑,壞掉的割草機和淘汰的烤面包機,蟲蛀的梯子和落齒的竹耙,還有,那些散落的衣物,生死一線間殘留的痕跡。
清空的車庫里,僅有的是朵麗絲的紅色福特水星,找到工作后貸款買的新車。
約翰余打開后車門,就在這里,丹尼裸身仆倒。壯實的小伙子,那身肌肉卻沒能助他逃生。車里所有屬于朵麗絲的東西都清空了,她的音樂光盤、太陽眼鏡和薄外套。伸手撫摸那皮椅,近乎全新的皮椅,他的朵麗絲就倒在這椅上,再也沒有醒來。青筋墳起的老手,顫抖地摸索著,一寸寸在皮椅角落夾縫,在地毯上,那么溫柔,那么輕,彷佛他的觸摸會讓一切崩塌瓦解。就像頭一回把她抱在懷里,小小的眼,小小的鼻,張大嘴哭泣時粉嫩的牙床和舌頭,輕輕握住她的手,小而白的手背上浮著青紋,像一片蝴蝶蘭花瓣貼在掌心,那大小懸殊的比例,柔軟與粗糲的差距,讓他幾乎無法承受,絕對要輕啊,輕輕地……你總是這么聽話,你為什么要這么聽話?爸爸不在家也不敢違抗。不能在房子里,不能在爸爸的房子里。朵麗絲啊,你真的訂婚了嗎?你真的……他的手指觸到一個金屬圈。
白金戒指,細致的玫瑰雕花,圈內刻字。他的老花眼怎么也看不清那行字,但他知道,是丹尼和朵麗絲,永遠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