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智慧、性愛、有趣是王小波生活與寫作的三個原則,而這些原則的建立是基于他對“文革”時代的反思。王小波在對智慧與無知、性愛與思無邪、有趣與無趣的人生悖論中,運用反諷這一手法,構成了一個獨特的小說世界。王小波以存在意義的反諷為小說的框架,以修辭學的反諷為小說的表意,表述了在壓抑窄小的生存空間,對人自由、張揚生活的向往,探究了人真實的生存狀態(tài)。
關鍵詞:王小波;反諷;智慧;性愛;有趣
中圖分類號:I247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14)08-0171-02
王小波作為一個自由撰稿人,始終與文學體制,與文壇保留著一定的距離,創(chuàng)造著屬于自己的小說世界。從反思“文革”的《黃金時代》,到稱之為歷史狂想主義的《青銅時代》,再到未來世界的《白銀時代》,王小波的文學世界中處處都可以找到反諷的影子,正是這些反諷色彩構成了王小波獨特的小說世界。“‘反諷’(irony)一詞,原為希臘古典戲劇中的一種固定角色類型,即‘佯裝無知者’,在自以為高明的對手面前說傻話,但最后這些假話證明是真理,從而使對方只得認輸。但是后來這個詞的意思變成‘諷刺’、‘嘲弄’”[1]333。王小波的反諷是研究者關注的一個熱點,主要是從修辭學和敘事學的角度來談論反諷。本文所研究的反諷不只是局限于個別語句,個別情境而是從整部作品,整個文化場景,甚至整個時代意義出發(fā),進入到對人生對社會的反思。本文通過智慧與無知、性愛與思無邪、有趣與無趣三個反諷主題走進王小波文學世界的核心和深層,探究他在那些看似玩笑和詼諧的話語背后掩藏的存在的意義。
一、智慧與無知
王小波的《黃金時代》小說集,包括《黃金時代》、《三十而立》、《似水流年》、《革命時期的愛情》、《我的陰陽兩界》五篇小說。小說主人公都叫作“王二”,“王二”們都有些邪性,不正經(jīng),時而是陽痿患者,時而又是“小神經(jīng)”,總是處在邊緣文化中。但“王二們”卻都是有知識有思維有邏輯有創(chuàng)造力的。王小波通過這么一群有頭腦有思維卻不正經(jīng)的王二們,求得了一種嬉戲生活態(tài)度和深沉理性思維的平衡,形成了智慧與無知的反諷。
我們且看《黃金時代》中的“王二”,他在云南下鄉(xiāng)插隊,碰到了同樣插隊的陳清揚,但陳清揚被大家稱之為破鞋,她想讓王二證明自己不是破鞋。王二本可以從邏輯上證明她不是破鞋?!叭绻惽鍝P是破鞋,即陳清揚偷漢,則起碼有一個某人為其所偷。如今不能指出某人,所以陳清揚偷漢不能成立?!盵2]3但是王二偏說,陳清揚就是破鞋,而且這一點毋庸置疑。為什么王二說陳清揚是破鞋?因為陳清揚臉不黑而且白,乳房高聳,所以陳清揚是破鞋。這個邏輯是多么荒謬,王二卻說這是毋庸置疑,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陳清揚長得漂亮,在“文革”期間就是一種罪過,因為“文革”是一個無美的時代,所以她被稱為破鞋?!捌菩笔玛P一個女人的清白名譽,作為女性的陳清揚特別在意這件事,所以她一再希望有人可以證明她不是破鞋,是不是破鞋是一個嚴肅的事情,王二卻用惡棍般邏輯玩笑似的語言:“我不能證明自己無辜,我倒傾向于證明自己不無辜?!盵2]6這種荒誕的邏輯理論下竟然要求陳清揚和他發(fā)生關系。王二說:“因為大家說你是破鞋,你就是破鞋,沒有什么道理可講。大家說你偷了漢,你就是偷了漢,這也沒什么道理可講。”[2]4群眾性的指稱和個人的辯解形成了對立,結局就是個人沒有選擇只能承認。
有人這樣評價王二:“他既是孫悟空又是豬八戒,既是堂吉訶德又是桑丘,既是魯濱孫又是星期五……”相反的兩面附著在同一個事物上并且不斷變化。王二的這些荒誕行為之前都有一個假設的前提,他本可以證明陳清揚不是破鞋,他是理智的,有真正的邏輯,但是他事實上并沒有做,在這一件件看似嚴肅的事情上,王二用“文革”時荒唐的邏輯,玩笑式的語言,嬉笑的生活態(tài)度,表達了事情本身的殘忍和無奈,形成了強烈的反諷。諸如王二這種荒謬的邏輯有很多,一個人的邏輯是他思考的前提,也是處理問題的方式,王小波通過無知和智慧、荒謬和嚴肅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對無知社會進行了無情的反諷。
二、性愛與思無邪
提起王小波的作品,不能不談及他的性描寫。在王小波的筆下,性愛是一件極其健康自然的事情,它就像吃飯穿衣是人們生存的必需品。王小波的文學作品無論是“文革時期”的還是改寫歷史的或者是幻想未來的,性都是作品的主題。這些性與愛都帶有著權利關系壓抑的陰影。這樣作者通過在無性年代對性愛這一有隱含意義主題的述寫,在性愛與思無邪之間形成了一種悖論。
《革命時期的愛情》,講述穿插了三段戀情,一段是“我”和姓顏女大學生的愛情;一段是“我”和女團支書X海鷹的愛情;一段是“我”和我妻子的愛情?!陡锩鼤r期的愛情》這個標題本身就是一種反諷,革命時期怎么會有愛情呢?有的只是革命者和革命者的友誼,在這個狂熱的年代,為了革命,人的最基本的訴求可以被忽略,包括性。后進青年“王二”和女團支書X海鷹的性愛明明是你情我愿的,X海鷹卻把王二想象成萬惡的鬼子,覺得自己像剛經(jīng)受了嚴刑拷打,遭到了強奸,忍受了一切痛苦,卻沒有出賣任何人。但是王二卻說:“根本沒有拷打,也沒有強奸。他也沒想讓她出賣任何人?!盵3]270這種變態(tài)的性愛儼然是一個女革命者英勇就義的情景,是革命者和反革命者的一場戰(zhàn)斗,即使是出于人對性最基本的訴求,也不敢承認,革命者只能給自己以安慰,是自己被反革命者殘酷地蹂躪了??雌饋硎嵌嗝纯尚Φ氖虑?,人和人最基本的性愛,用這種荒謬的假象表現(xiàn)出來,才符合X海鷹的性愛觀,但她實際上一直要求王二交代和姓顏女大學生的精神戀愛,從而滿足自己的愛情需求,這其實才是X海鷹內(nèi)心憧憬的,是作為一個女人的真實的想法。
王小波以性愛作為對抗外部世界的最后據(jù)點,將性愛表現(xiàn)得既放浪形骸同時卻又純潔無邪,不但不覺得羞恥,還要轟轟烈烈的進行到底,對陳規(guī)陋習和政治偏見報以“壞孩子”式的怪笑,以此展開其尖銳而又飽含幽默的挑戰(zhàn)。[4]674王小波的文學作品植根于自己的經(jīng)驗,對這個社會進行了深刻的反思,在述寫性愛的同時,對罪惡的現(xiàn)實進行了無情的諷刺。
三、有趣與無趣
王小波說他生活與寫作有三個原則:熱愛智慧、熱愛異性、追求有趣。在一切“井然有序”的無趣社會,生活是平庸的,所有的事情都是事先設定好的,必須按照規(guī)定的標準去執(zhí)行,沒有自由的權利,沒有參差百態(tài)的幸福。而“有趣是一個開放的空間,一直伸往未知的領域,無趣是個封閉的空間,其中的一切我們?nèi)慷炷茉?。”[5]163有趣是建立在有智、有性的基礎上對人參差百態(tài)的生存狀態(tài)的表達。
在筆者看來作者對無趣的反撥,追求有趣的方式,那就是想象。王小波通過虛構之美,不受真實邏輯的控制,從而擺脫索然無味的現(xiàn)實生活。他超拔飛揚的想象力沉醉在對人生、對性、對死亡尤其是非正常死亡的描寫。對此,曾有論者一針見血地指出:“王小波對死亡的理性與非理性、拒斥與迷戀、殘酷與欲望、悲憫與好奇的展示,成了他的深廣詭異的想象力的一種原動力,圍繞死亡敘事的種種悖謬層面,構成了王小波小說的最引人入勝的魅力所在”。[6]在《三十而立》中,王二漫漫長夜里想象自己死時的情景:“如果我要死,我就選擇一種血淋淋的光榮。我希望他們把我五花大綁,拴在鐵戰(zhàn)車上游街示眾。當他們把我拖上斷頭臺時,那些我選中的劊子手-面目娟秀的女孩,身穿緊繃繃的黑皮衣裙,就一齊向我擁來,獻上花環(huán)和香吻。她們仔仔細細地把我捆在斷頭樁上,繞著臺子走來走去,用鋼刀棍兒把皮帶上掛的牛耳尖刀一把把鋼得飛快,只等炮聲一響,她們走上前來,隨著媚眼送上尖刀,我就在萬眾歡呼聲中直升天國。”[2]115-116王二在想象自己死亡時的情景,必須是血淋淋的,而且是光榮的,身邊還要有漂亮異性,有炮聲,有萬眾的歡呼聲,在這種狂歡化場面下,我們讀到的是王二寂寥孤獨的真實生活,而這種熱鬧的場景只有在自己虛構的死亡時才會得到。他通過反諷將沉重、莊嚴的東西變得荒誕幽默,以它的獨特性和想象性嘲諷和顛覆了權威的固定秩序,消解了無趣的世界。
王小波對智慧、性愛以及有趣的追求,來源于他的復雜的生活經(jīng)歷。他的童年時代和少年時代,真實經(jīng)歷了后革命文化語境形成的年代。他1952年出生于北京,六歲時經(jīng)歷了“大躍進”,其父親在三反五反運動中蒙受了極大冤屈被打倒,十四歲時“文化大革命”開始,十六歲時去云南德宏州隴川農(nóng)場弄巴分場下鄉(xiāng),并嘗試寫作,三年后生病,回山東老家,又通過關系調動回到北京在西城區(qū)一個半導體廠當工人,從孩童到知青到工人,正是這些復雜的生活經(jīng)歷,使成年后的王小波開始對那個年代的社會和生存環(huán)境進行了深刻的反思,而這些反思便是他文學創(chuàng)作的全部經(jīng)驗基礎。他不僅對整個社會制度乃至支撐這個社會制度之下的傳統(tǒng)文化進行了批判,而且對自己知識分子這個主體進行了思考。
王小波在對智慧與無知,性愛與思無邪,有趣與無趣的人生悖論與生存困境的關注中,運用了反諷這一手法,用一些看似荒誕不經(jīng)似是而非的事物,戲謔詼諧的語言,用看似游戲的心態(tài)隱晦地表達了對人生、命運的反思。正如里爾克的藝術觀點中:“從‘理解事物的方式’、‘理解人生的方法’的意義上闡述反諷的,這就表明了反諷不僅僅是修辭學意義上的正話反說、反話正說,也可以說是一種觀察世界的思維方式和人生態(tài)度,而‘本性的需要’則指出了反諷形成所倚賴的主體力量,這種主體力量來源于自我面對存在的思考和態(tài)度”。[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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