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誰導演這場戲
在這孤單角色里
對白總是自言自語
對手都是回憶
看不出什么結(jié)局
——許茹蕓“獨角戲”
一輩子
打小兒聽慣了“人的一生應該這樣度過”的我們,時常會陷入一種恐慌,就是站在生命的換乘口,卻已忘記了千折百回的來路。
有一類人在自述中,描摹著他人的故事;在對他人的講解里,隱喻著自己的悲劇。就像老舍先生,就像《我這一輩子》。
老舍先生的中篇小說《我這一輩子》,四萬來字,第一人稱,刻畫了橫跨上世紀舊中國最細密的歷史節(jié)點中的一個小人物——“臭腳巡”。
那是一個飄搖的大時代——大清、民國、復辟、軍閥混戰(zhàn)、兵匪劫掠,你方唱罷我登場。
那是一個倒霉的小人物——學徒三年,被迫轉(zhuǎn)行,作巡警、門警、騎警、衙門警再到巡長,結(jié)果因為蓄胡子被開除,好不容易得貴人相助補了個小所長的缺,又遭人排擠被頂了下來。
那是一出無從逃遁的悲?。盒禄?、得子、背叛、鰥居、嫁女、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直至在“無家可歸,沒吃沒喝,餓著等死”的唏噓中落魄離世。
在沒有看過本劇之前,我曾經(jīng)堅信,任何將一個人的一生鋪陳在兩個小時舞臺上的企圖,都是徒勞的。原因很簡單——選什么,不選什么,這是個問題。就像篩沙子,如果篩子網(wǎng)眼大一點,注定會漏掉隱藏著魔鬼的細節(jié),只剩下干癟乏味的訃告上的事跡。如果改用眼兒細的篩子,則必然枝蔓蕪雜,留下如功過賬簿的一地細碎。
1月23日,恰逢老舍研究會等為紀念老舍先生一百零五誕辰,邀眀戲坊于朝陽九劇場專場演出《我這一輩子》。一百多分鐘的戲看下來,著實眼前一亮。小說改編抽絲剝繭,絲絲入扣;講述者與當事人跳進跳出,分身有術;人物塑造拿捏有度,收放自如;臺詞字正腔圓,直指人心。獨角戲版《我這一輩子》,基本立住了。
獨角戲
對戲迷來說,碰上獨角戲千萬不要錯過。無論是一角到底,還是分飾多角,獨角戲那夾敘夾議、出戲入戲的舞臺形式,都會令人過足癮頭。
一般而言,獨角戲多少都會有些炫技的成分。尤其是在編演一體的戲里,創(chuàng)作者如果有太多的理念希望提壺一氣灌輸給觀眾,舞臺上的呈現(xiàn)往往容易用力過猛??上驳氖牵緞{借對小說的成功改寫,將看似無可避免的缺陷,巧妙地隱藏在了老舍先生的文字背后。小說里平實而不平淡、精巧而不花哨的語言,順暢地轉(zhuǎn)化為表演者的動作舒展與情緒釋放,時而懸河注火,時而又沉靜如海。
獨角戲中,最難的要數(shù)由一個人用百十分鐘來推演一個人的一生。人物由年輕經(jīng)盛年走向衰老,可不止是從半大小伙子到兩撇八字胡再到老么喀嚓眼那么簡單。如何不見斧鑿地讓飽經(jīng)風霜的內(nèi)心世界自然流淌,如何不動聲色地讓觀眾觸摸到歲月在心底留下的烙印,既要求高超的演技,又挑戰(zhàn)觀眾的瞬間移情。
一個人想成就一臺好戲,需要艱難翻越。
這部戲,首先要攀登的是語言大師老舍這座仰之彌高的大山。其實錦囊里只有四個字:原汁原味,眼前的須彌山倏忽就挪到了身后。
其次,是挑戰(zhàn)“話劇皇帝”石揮的經(jīng)典詮釋。這恰恰是本劇最大的難點和亮點。選擇這樣的一出戲,勢必要經(jīng)得起觀眾對照60多年前石揮自導自演的經(jīng)典電影評頭論足一番。“致敬而不模仿”,是編導者亮出的解藥。無論是倒敘開場,還是從交通崗上聚攏回憶的目光,無不閃現(xiàn)著經(jīng)典的影子。不過,在適度“扒膠片”的同時,我們依然可以明晰地辨識出話劇版著力塑造的另一個“我”——有老北京的油,但不貧;有小老百姓的委屈,但不窩囊;有底層的活泛和世故,但卻從不在人前抖機靈或自我作踐。
還有就是要以兩個小時的獨角戲,PK央視一套黃金時段浩浩湯湯22集連續(xù)劇。其實,不難猜出對決的結(jié)果。因為再濃的茶,也經(jīng)不住一次次的續(xù)杯。
最后,是跨越時代的鴻溝,讓習慣了在微博里水深火熱、微信里吃齋念佛的廣大觀眾小朋友們產(chǎn)生時空勾連感。其實,原著的現(xiàn)實主義,就在于它悲天憫人又明白無誤地告訴我們每一個人——無論身處任何大小時代,一個底層的小人物,就算再機靈透亮、踏實肯干、安分守己、逆來順受,面對動蕩變革的社會和無力改變的命運,充其量也只能在卑微的夾縫中,掙扎著混過這一輩子。
值得稱道的還有精彩的獨白。有人說,看老舍的小說是一定要讀出聲來的,不如此不能體味其“北京話四級考試”的語言魔力??此P下圓滑處世的小人物,那么沉重,又那么俏皮,卻沒有一絲一毫的面具感。如對背叛出走的女人,他說:一個心愛的女人,永遠是心愛的,不管她做了什么錯事。面對人性的扭曲、人心的淪喪,他說:心里那個空兒更大了一些,松松通通的能容下許多玩藝兒。面對突如其來的打擊,他說:世界上不平的事可多了,我還留著我的那點兒淚呢!面對風燭殘年的自己,他說:閑得自己討厭自己。面對死亡,他說:我摸著了死。
演員,當然只有一個,是位胡同里走出來的老北京,懷揣著對京味文化的珍視和熱愛,滿嘴的京腔京韻俏皮話,格外地道。當然,也不是所有的俏皮話都恰到好處,有些劇中的間離,對當下現(xiàn)實的影射和諷刺,雖可引發(fā)觀眾共鳴,但也容易因隔靴搔癢而略顯輕薄俗套。
此外,極簡主義的舞臺布景質(zhì)樸凝練,也讓人看著舒服。條凳是家,官帽椅是上司、老爺,而在“帽子戲法”里,換帽子表現(xiàn)不同時空的角色轉(zhuǎn)換,扔帽子象征血雨腥風、人頭落地,撿帽子則暗喻彈壓地面、屠殺后的清場以及大火后的狼藉。
若要細究,固然還有偶爾過頭的情緒,間或拖沓的節(jié)奏,心境的飄浮和眉眼的嘚瑟,以及從“戲大于天”到“人大于戲”的無意識的潛變……但,這些缺憾,這些不完美,就像與鉆石伴生的石榴石,也許正是舞臺話劇與生俱來的精彩所在。即興發(fā)揮,現(xiàn)場互動,根據(jù)臺下反應臺上隨時微調(diào),給每一場戲,都賦予了獨立的生命。
相信,下一場,依然值得期待。
沒有結(jié)局
每個人都從這出戲中看到了自己想看到的東西。令舒乙老師滿意的是對原作的“忠實”,不然也不會親自擔綱該劇的文學顧問還不忘題寫劇名。老舍研究機構(gòu)在意的,是于先生誕辰紀年之日,以自傳性悲劇人生的完美收官向先生遙致敬意。老舍迷咂摸的是老北京酸奶般的懷舊滋味,獨角戲愛好者追捧的是沒有青春期直接進入中老年的老戲骨的非凡演技。大家都仿佛各得其所。
而我,卻只看到了歷史的輪回往復,人性的普遍怯懦。
人生如戲,世事如棋。一個生命個體做一個正直人的努力,在撲面而來的社會激蕩和多舛命途前,顯得是多么微不足道和于事無補。就仿佛煙花劃過的拋物線,落在地上只是碎屑與灰燼?!叭耸嵌嗝葱〉耐嫠噧耗亍?。
天寒地凍里,劇場的燈黯淡了下去。當燈光再度亮起時,也許才會迎來真正的結(jié)局——訴說的欲望已然消逝,回望一生,卻發(fā)現(xiàn)實在沒什么值得留戀的。說過的話,做過的事,遇到的人,動過的情,仿佛都沒留下什么念想,也就只剩這一句:我這一輩子哦。
“沒有死過的人是不知道死的快樂在哪兒,同樣,也只有活著的人,才明白活著是多么的痛苦?!?957年,石揮選擇了以與日后老舍先生相仿的方式,結(jié)束了他的一輩子。
如果新聞聯(lián)播策劃的下一個采訪主題是“你打算如何總結(jié)你的一生”,窮盡想象,最驚悚的回答莫過于以“打醬油”的“style”,慢條斯理地說:“額……欸……這個……我這一輩子么,都張貼在了BBS、社交網(wǎng)站、聊天記錄、博客、微博和朋友圈里……”
嘿,瞧這一輩子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