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中國傳統(tǒng)道家哲學在“道法自然”的哲學思想基礎上,提出了“不言之教”的文化教育理念,同儒墨所謂的言語教化、禮儀教化等思想有諸多不同,其最大差異為突破了“言語是非”之爭,偏向于佛家“不立文字,直指人心”的思想。“不言之教”不等于“不可學”、“不可教”,而是遵循人性的自然之法,實現(xiàn)其教育的無為而無所不為?!安谎灾獭痹谥袊鴤鹘y(tǒng)顯學教育方式之外展現(xiàn)了深刻的教育啟迪與實踐意義。
關(guān)鍵詞:道法自然;不言之教;審美教育;言說方式;實踐意義
中圖分類號:B223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14)14-0023-03
就中國傳統(tǒng)審美教育思想而言,學術(shù)界主要是以孔子的美善相樂、禮樂教化,荀子的“化性起偽”等思想為正統(tǒng)。歷來學界較少涉及老子創(chuàng)立的道家思想與審美教育之間的關(guān)系,這是由于中國傳統(tǒng)儒家有相對完整教育理論體系和豐富的教育實踐資源,特別是它對于禮教的重視和規(guī)范,對于社會等級秩序和君主統(tǒng)治方面起了無可替代的作用,從而使得儒學的教育思想自然而然成為中國的主流的教育文化。儒家的實用理性精神和倫理道德本位思想,既指向個體存在的修身養(yǎng)性,又有助于統(tǒng)治階級通過禮樂教化,移風易俗,以更好地實現(xiàn)階級統(tǒng)治。儒家思想的意識形態(tài)化使其自然而然地成為中國封建社會的主導性教育文化。相比之下,道家的審美教育思想,遠遠比不上儒家那樣規(guī)整而豐富,無論是老子還是莊子,都沒有像孔子、荀子那樣明確提出重禮興教的思想,但這并非意味著道家并不重視人性的文化修養(yǎng),不關(guān)注個體人性的教育生成。只不過道家反對儒家過分地用后天性的禮儀文明來化育人性,認為這最終會將人性導向偽善。老莊主要是從“道法自然”的哲學本體論出發(fā),把“體道”、“悟道”作為個體生存的至善境界來追求。而所謂的教育,則主要是要讓人性回到渾然天成,物我一體,自然而然的本心狀態(tài),這種教育更多地不是通過詩文與禮樂的教化,而是以順應自然天性的“不言之教”來實現(xiàn)。從某種意義上而言,道家所謂的“不言之教”,成為儒家禮樂教化、化性起偽等正統(tǒng)教育理念的一種補充性資源,其所彰顯的教育理論與實踐意義,值得我們不斷地總結(jié)和反思。
一、“不言之教”的哲學根源
所謂的“不言之教”,就是在教育的過程中,不追求以具體的語言符號作為教育的工具性載體,比如四書五經(jīng)等。這是傳統(tǒng)道家的一種極其重要的教育理念,同佛家所謂的“不立文字,直指人心”、“教外別傳”等有相通之處。傳統(tǒng)道家在哲學上追求的是“道”,道本身就不是一個語言可以言說的實體,所謂的“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奔词钦f世界萬物之最高本體的“道”是無法用言語來指明的。莊子言:“可以言論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至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論,意之所不能察者,不期精粗也?!本褪钦f,“道”是無法用言語指明,甚至于無法通過理性的思維進行把握的,“道”只能通過體悟,方能窺見真諦。人生的目的是為了體道悟道,而道本身又是一個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東西,這就意味著,對于真理性的追求,無法在以言辭為工具符號的禮樂文明中獲得。所以老子云:“圣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老子》第2章),提出“不言之教”的教育理念。
對于“不可言說”的揭示,老子提出了“道可道,非常道”。盡管道可以言說,但是言語傳達的道和道本真自然的面貌已經(jīng)不一樣了。老子的主要哲學思想是在“道”本體論上強調(diào)自然無為。自然無為的道,既是整個世界的基礎,又是萬事萬物存在與發(fā)展的決定力量。莊子繼承了老子“道”的理念,主張“道法自然”。他對于“不言之教”思想有了進一步的創(chuàng)造性發(fā)展。莊子認為,語言無法抵達事物的真相,“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齊物論》)。在莊子看來,語言作為一種能指的符號,總是有著具體的所指,其間包含著某種特定的內(nèi)涵,即所謂的“所言者”。但由于“道”的自本自根之永恒性,難以被有限的言詞所涵攝,因而具體的說必然無法將所有的思想意蘊表現(xiàn)出來。在莊子看來,語言的局限性是一目了然的。古希臘的柏拉圖認為語言不是記憶的藥,而是真正的謊言,正在于他認為語言難以真正去表現(xiàn)自然本體的“理式”。維特根斯坦認為,對于不可言說之物,我們只能保持沉默,亦在于他看到了語言作為一種工具的局限性。莊子對于語言本身的懷疑則更為極端,他甚至否定語言的表意性功能,正所謂“萬物有成理而不說”(《齊物論》)真正的本然之在是無法用語言的方式把握的。莊子在寫作的過程中,運用了大量的寓言、卮言,正在于他對“言不盡意”、“得意忘言”的堅持。老子曾言:信言不美,美言不信。莊子也認為,萬物之理,一旦經(jīng)過具體的言說就必然發(fā)生變形,就會失去其本然的天真。任何外在的人為的造作,都必然帶來嬌柔和虛偽。所以莊子認為,道書不可言傳的,用言辭傳達的道,就是等而下之的,同真理相隔了很大的距離。所謂“副墨之子”、“洛誦之孫”,就是指用文字、語言記錄傳達的東西,而這已經(jīng)是傳道之末了。海德格爾曾言:“我們談論語言,但這種談論始終似乎只是關(guān)于語言的;而實際上,我們已經(jīng)從語言而來,在語言中讓語言本身即語言之本質(zhì)向我們道說?!盵1]莊子哲學中的道的不可言說類似于海德格爾的觀點,道與言本身應該是渾然一體的關(guān)系,道為言之根本,但這里所謂的言,是無言之言,本質(zhì)的道,拒絕在日常的言說中顯現(xiàn),因為一旦說出,就必然形成對道之本真狀態(tài)的遮蔽甚至毀損。所以老子言大象無形、大音希聲,莊子反對“人籟”,推崇“天籟之音”,正在于他們都認為,道無法自然,而言語和一切后天的文化行為都無法真正抵達道的本根。
二、“不言之教”的理論內(nèi)涵與體現(xiàn)方式
傳統(tǒng)道家“不言之教”的理論,是基于其“道法自然”的哲學思想。“道”為道家哲學和文化思想的元點。但道家所謂的“道”,并非是柏拉圖所謂的“理式”,也非黑格爾所謂的“理念”,它不是一個純粹形而上的知性實體,因而無法被知性所把握?!坝形锘斐桑忍斓厣?,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老子》第25章)。由于“道”不是一個可供知性把握的存在,因而也就無法以理性認識的方式抵達“道”。海德格爾指出:“當我們在一種知性思維模式中將‘道’理解為客觀對象——‘物’的時候,那么,不管這‘道’多么流行,也還是沒有像它自己所標榜的那樣樸素自然?!盵2]老子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保ā独献印返?5章)莊子言:“天道運而無所積,故萬物成帝道運而無所積,故天下歸圣道運而無所積,故海內(nèi)服?!保ā肚f子·天道》)老莊都將“道”看作貫穿宇宙、社會與人生的總體規(guī)律,“道常無為而無不為”,正是“道”的根本特點?!盁o為”并不是不為或無所作為,而是說要順其自然不妄為,只要順其自然,任何事情都能做好,“為無為,則無不治?!保ā独献印返?章)“無為而無不為”體現(xiàn)了道家自然主義教育思想的理念。
道家思想主張對受教育者不要憑自己的主觀意愿強作妄為,不采用明顯的道德說教和文化灌輸?shù)姆绞竭M行教育,而是希望通過充分發(fā)揮個體自身的主觀能動性,讓人獨立、主動、自由地在自然的狀態(tài)中學習,通過個體身心的自我內(nèi)省,逐漸滌除后天的文化侵染,努力實現(xiàn)人性的原始復歸,達到人性與道的契合,只有真正領悟到了“道”的意蘊,人性才可以成為至善至美。道家所謂的“絕圣棄智”、“絕學無憂”思想,似乎帶有強烈的反知性色彩,但其理論背后,其實是對儒家那種虛偽矯飾之倫理教化的批判,是對人性那種自然而然之天真,那種所謂的“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的庇護。由此而論,所謂的“不言之教”就是自然之教,就是將人性之天性的成分保存完好,并使之發(fā)揮出來。這種在無形之中肯定了人的原始本性的純真。道家雖然沒有用倫理之善的概念來指稱人性的本然狀態(tài),因為善也是后天倫理道德修養(yǎng)的文化習性。“道”無善無惡,人性之天真同樣也是無善無惡,這也是道家“無言之教”的終極價值旨歸。
當然,所謂的“道”不可言,“行不言之教”,并非是說“道”完全的不可知,不可教,不可學。老莊認為,可以通過一定的方式體道悟道。首先是懸隔是非的價值判斷,以混沌和整體的方式來看待事物。老子云:“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保ā独献印返?章)天下事物,在表象上總是分為真假與善惡兩個對立面,但這種分化卻不是絕對的,它們可以實現(xiàn)“正復為奇,善復為妖”的轉(zhuǎn)化。美與丑,是與非,善與惡等是相反相成的,而人為的區(qū)分是非、善惡與美丑,必然導致人性的分化。莊子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毀也?!?,一切文化的區(qū)分和倫理價值的判斷,最終形成的是文化的等級序列,這就將“道”的完整性破壞了,人性不再遵循道的自然屬性,轉(zhuǎn)而追求文化世界的禮儀道德,這非但不能使人性走向善端,反而將人性誤入歧途。莊子認為,是非彼此之爭,乃是世俗之偏見,因為從道的角度而言,無所謂彼此。莊子提出“不譴是非”的言說方式以超越是非之爭,以實現(xiàn)精神的獨立與自由,“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于萬物。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莊子·天下》)這種不置可否,不譴是非的言說方式,超越了所謂的彼此對立,亦此亦彼的相對主義思想,在教育上更能啟發(fā)學習者的自主性思考和對整體性存在的追問。其次是正言若反的辯證性思維。老子曾提出“大成若缺”、“大盈若沖”、“大直若屈”、“大辯若訥”、“大智若愚”等“正言若反”的命題。黑格爾曾言:“理性在他物中認識到此物,認識到在此物中包含著此物的對方?!盵3]這就是所謂的認識論的辯證法?!肚f子》中亦多處運用這種辯證性的思維,比如“大道不稱,大辯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謙,大勇不忮。道昭而不道,言辯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薄胺蛱煜履笥谇锖林?,而太山為?。荒獕酆鯕懽?,而彭祖為夭?!保ā洱R物論》)莊子將矛盾對立的雙方都羅列出來,如是非、彼此、大小、生死等,這些對立的雙方可以實現(xiàn)互相的映照和轉(zhuǎn)化,在映照過程中,“彼是莫得其偶”,通過一方來思考另一方,從而知道了彼此,最終達到一種“方其夢也,不知其夢”的“莊周化蝶”般的生命至境。很顯然,莊子并不認為,可以通過理性的認知就可以達到道的本體,而是更多地要通過對生活場景的感悟,通過經(jīng)驗性的積累和人生實踐的豐富,最終達到技與道的合一。莊子所謂的庖丁解牛、佝僂承蜩、梓慶削木、津人操舟等語言,正是體現(xiàn)出莊子的教育思想,這種教育更多地與審美教育相同,它追求感性的體悟而不是理性的認識,主張在感性完善的基礎上,最終實現(xiàn)人與自然的合一,從而成全人性的完善。
三、“不言之教”的現(xiàn)實意義
目前中國的學校教育,主要是以說教為主,有的甚至還是填鴨式的應試教育。在教學過程中,強調(diào)教師的講授和灌輸,教學成為教師個人的話語表演,講授成為目前占主導地位的教學手段。這種教育理念,其實是認為教育乃是一種純粹的理性認知活動,認為語言的講授就能夠?qū)W生導向知識與真理的殿堂,這種教育理念很容易將教育導向片面,從而使學生成為純粹知性的工具。單向的教育路向是目前教育陷入困境的重要原因之一。英國哲學家波蘭尼把人類的知識分為顯性知識和隱性知識即緘默知識兩種。他認為,人們在教育活動中要以緘默知識為基礎。哈耶克也認為,那種個人意識與顯性知識只是人類知識很小的一部分,而隱性知識占了我們認識的絕大部分。通過反思中國傳統(tǒng)道家思想的“不言之教”理論,我們認為,應充分借鑒和吸收“不言之教”的理論精髓。當然,在當代提出“不言之教”,并非是說回到老莊對語言的完全否定的層面,而是說不要將教育視為是純粹的“言傳”,而是要在言的同時,也要有不言,既要強調(diào)理性的認知,又要強調(diào)感性的完善,強調(diào)個人自身的內(nèi)省。這在教育上就是要強調(diào)教師的主導性和學生的主體性的結(jié)合。一方面,我們在教學過程中,要將教育視為是培育人性,和諧人性的手段,要讓學生在教育過程中感受到真、善與美的價值,切忌將教育視為純粹的意識形態(tài)宣傳和倫理道德的訓誡,學生只能在教育過程中有自由、自覺和自主學習的沖動,才能真正在教育中獲得知識,才能培養(yǎng)出和諧完善的人性狀態(tài)。另一方,我們要在言之外提倡不言,在理性認知之外提倡感性領悟,在理論教學之外提倡實踐教學,在理論教育之外提倡感性的審美教育。唯有如此,才能真正實現(xiàn)教育的目的,才能真正培育出和諧、完美的人格和人性。學校教育光靠“言傳”的教育手段傳授顯性知識反而成為學生學習內(nèi)化緘默知識的干擾和阻礙。因此,“不言之教”應該為受教者順應自然大道的發(fā)展鋪設軌道,實施“不言之教”對今天的教育現(xiàn)實具有重要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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