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國處在大轉折時期,經(jīng)濟發(fā)展迅速,社會風險多變,矛盾糾紛攀升,社會治理緊迫。糾紛解決是群眾工作的重要實踐,是推進社會建設的重要環(huán)節(jié),是社會治理的重要內容。學界針對糾紛解決的研究主要包括“社會自生型”和“國家主導型”兩種范式,但存在二元對立的價值取向。通過長時段社會調查,采用中觀理論的路徑,試從法律社會學的維度,深度闡轉型中國糾紛解決路徑,努力推進中國社會管理法治化。
【關鍵詞】糾紛解決 " "社會治理 " "復調法治 " "法律社會學
中共十八屆三中全會提出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xiàn)代化。2014年政府工作報告整體闡述社會治理創(chuàng)新問題。習近平強調治理體現(xiàn)在系統(tǒng)管理、依法管理、源頭管理、綜合施策。誠然,糾紛解決是群眾工作的重要實踐,是推進社會建設的重要環(huán)節(jié),是社會治理的重要內容。目前,糾紛解決研究主要包括兩種范式:一是“社會自生型”,即采用人類學的定性研究方法,通過“深描”個案中“法律人”的行動邏輯,從微觀角度解讀“民間法”的糾紛解決過程。例如,徐昕教授致力于“非規(guī)范法學”研究,他在《論私力救濟》[1]一書中,通過華南民間收債個案的實證研究,展演了一副“無需法律的秩序”圖景,認為國家不應也無法禁止私力救濟,可以通過私力救濟實現(xiàn)社會控制。趙旭東教授在《權力與公正》[2]一書中,透過對華北的一個普通村落的實地考察,探討鄉(xiāng)土社會糾紛解決與權威多元現(xiàn)象,試圖在國家法律與地方習俗之間找到相互溝通的途徑。二是“國家主導型”,即運用訴訟法學的理論與方法,通過比較外國ADR機制,試圖建構具有“國家法”層面的糾紛解決機制。例如,范愉教授在《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3]一書中指出,中國非訴訟糾紛解決機制尚未形成獨特的理念和特色,為了獲得正當性和社會認可,各種非訴訟糾紛解決方式無不以“合法性”和“依法調解”為基本原則,并參鑒訴訟審判模式。何兵教授在《和諧社會與糾紛解決機制》[4]一書中,主張面對社會變遷和多元化的利益需求和沖突,要建立一個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并認為這應當作為政府的一項重要責任。
上述學術觀點,各有千秋,深受啟發(fā),也不免存在一定缺憾。首先,“社會自生型”主要以具體個案入手,透視糾紛發(fā)生的儀式過程,深描糾紛解決的實踐邏輯,展演了一副“自由秩序”的圖景,篤顯了“民間”的智慧,忽視了“國家”的存在,缺少一種現(xiàn)代司法意義上的理論建構。其次,“國家主導型”主要依靠國家力量構建“大司法”體系,一方面單純比較分析西方國家ADR機制,另一方面又糾結于殘缺的非訴訟糾紛解決機制,形為“多元化”,實為“司法化”,凸顯了“國家”的力量,而忽視了“民間”的智慧。可見,上述兩種論斷均有“二元對立”的思維趨向。因此,我們必須更新觀念,創(chuàng)新制度,牢固樹立“復調法治”的理念,充分動員“國家”力量和“民間”智慧,重構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推進中國社會治理法治化進程。
一、社會轉型與社會矛盾:總體事實
中國已經(jīng)抑或正在經(jīng)歷劇烈轉型。“中國社會大局穩(wěn)定,社會形勢總的是好的。”同時“當前中國既處于發(fā)展的重要戰(zhàn)略機遇期,又處于社會矛盾凸顯期,社會管理領域存在的問題還不少?!盵5]這些構成中國總體性社會事實
(一)社會轉型:從“安全”到“風險”
一是世界經(jīng)驗。研究表明,當人均GDP達到1000-3000美元階段,這既是經(jīng)濟發(fā)展的“黃金期”,也是社會矛盾的“凸現(xiàn)期”。諸如核泄露、瘋牛病、SARS、核電站爆炸……等等,這表明人類邁進“風險社會”時代。正如烏爾里?!へ惪怂裕骸叭祟惷媾R著威脅其生存的由社會所制造的風險。我們身處的社會充斥著組織化不負責任的態(tài)度,尤其是風險的制造者以風險犧牲品為代價來保護自己的利益。”[1]其實,社會發(fā)展具有內在的邏輯,和諧與矛盾形影相隨。中國隨著工業(yè)化、城鎮(zhèn)化、信息化、市場化、國際化進程的不斷深入,現(xiàn)代性與后現(xiàn)代性重疊、本土性與全球性交融,導致風險類型的多樣性、風險主體的多元性以及風險關系的復雜性——自然風險與人為風險相互存在、相互強化,不僅造成風險的普遍化,而且不斷催生新的風險。
二是中國實踐。數(shù)據(jù)顯示,2003年中國人均GDP首次突破1000美元大關,到2008年已達到2460美元。隨之而來,社會矛盾層出不窮。據(jù)統(tǒng)計,從1993年到2004年,全國群發(fā)事件,從8千余宗增至近7萬宗,涉及人數(shù)從70萬增至300余萬人。1995-2001年全國統(tǒng)計數(shù)字,集體上訪量(人次)占到全國信訪總量(件、人次)的56.5%。分年度統(tǒng)計數(shù)字,集體上訪人數(shù)占群眾上訪總人數(shù)的比例,1998年占59.8%,1999年占66.3%,2000年占71.2%,2001年占75.6%。21世紀以來,越級上訪、進京上訪日益攀升。[2]學界預測,上海近五年信訪總量總體持續(xù)上升。從2001年619034件(批)至2004年達到1066730件(批),平均每年增幅20.7%。但2005年為1058019件(批),同比負增長0.8%。未來五年,信訪總量將呈平緩略有下降趨勢。其中,求決類信訪矛盾仍將占很大比重,而且日趨復雜化;纏訪、京訪難以有效控制;鬧訪依舊比較激烈;集體訪則有組織化趨勢。[3]這是無法(也不能)回避的社會問題。
(二)社會矛盾:從“接續(xù)”到“斷裂”
目前,中國經(jīng)濟總量躍居世界第二位,人民生活水平顯著提高,但是城鄉(xiāng)二元結構,社會階層分化,貧富懸殊加劇,一定程度上,中國進入“斷裂社會”[4],主要表現(xiàn)為:
一是城鄉(xiāng)結構嚴重失調。據(jù)統(tǒng)計,1978年中國的城市化率為17.9%,2008年則為45.7%,平均每年提高0.91個百分點。1978年,中國的城鎮(zhèn)人口有17245萬人,2008年達到60667萬人,30年增加了4.34億人,平均每年增加1447萬人。城鄉(xiāng)收入差距,1978年為2.47:1,2010年則高達3.23:1。這說明中國逐漸由“平均社會”步入“階序社會”。
二是社會階層加劇分化。改革開放以來,伴隨就業(yè)結構的重大調整,社會階層呈現(xiàn)分化趨勢。就業(yè)結構方面,1978年勞動力在三次產(chǎn)業(yè)中的就業(yè)狀況是,一產(chǎn)占70.5%,二產(chǎn)占17.3%,三產(chǎn)占12.2%;2008年變化為一產(chǎn)占39.6%,二產(chǎn)占27.2%,三產(chǎn)占33.2%。1978年中國的二、三產(chǎn)業(yè)職工人數(shù)只有11835萬人,2008年二、三產(chǎn)業(yè)有46826萬人,30年共增加34991萬人,平均每年增加1166萬人。非農(nóng)產(chǎn)業(yè)的勞力從1997年開始,已經(jīng)占50.1%,超過了50%的臨界點,進入了工業(yè)化國家的就業(yè)結構。階層結構方面,已經(jīng)從“兩個階級一個階層”的結構,轉變?yōu)橛蓢液蜕鐣芾碚唠A層、經(jīng)理人員、私營企業(yè)主、科技專業(yè)人員、辦事人員、個體工商戶、商業(yè)服務業(yè)人員、產(chǎn)業(yè)工人、農(nóng)業(yè)勞動者和失業(yè)半失業(yè)人員等十個類型的社會階層結構。
三是貧富差距明顯拉大。研究發(fā)現(xiàn),中國貧富差距基尼系數(shù)已超過國際公認的0.4警戒線。據(jù)世界銀行的有關報告,中國社會的基尼系數(shù)已擴大至0.458;聯(lián)合國開發(fā)計劃署的統(tǒng)計數(shù)字顯示,中國目前的基尼系數(shù)為0.45,占總人口20%的最貧困人口收入或消費的份額只有4.7%,而占總人口20%的最富裕人口收入或消費的份額則高達50%;中國國家統(tǒng)計局前期公布的數(shù)據(jù)也表明,2004年中國的基尼系數(shù)為0.465,中國最富裕的10%的人口占有了全國財富的45%,而最貧窮的10%的人口所占有的財富僅為1.4%。這表明中國已經(jīng)成為世界上貧富差距最大的國家之一。
四是社會矛盾日益復雜。中國總體形勢趨好,但群體性事件頻發(fā)。例如,深圳富士康事件、四川漢源事件、貴州甕安事件、重慶萬州事件、云南孟連事件、安徽池州事件、湖北石首事件、甘肅隴南事件、三聚氰氨事件、拆遷自焚事件、廣東烏坎事件等群體性事件。特別在“網(wǎng)絡社區(qū)”[5]時代,極易導致“無直接利益沖突”,筆者稱之為“馬蜂窩效應”。因此要不斷優(yōu)化社會結構,不斷增強社會活力,不斷完善社會法制,不斷促進社會發(fā)展。
二、依法治國與秩序再造:制度分析
中國在從熟人社會向陌生人社會的轉變過程中,也伴隨著一場悄悄的革命——“法理”社會取代“倫理”社會,“契約”社會替代“身份”社會——最終實現(xiàn)從“人治”向“法治”根本轉型的宏偉目標。
(一)依法治國:從“人治”到“法治”
綜觀歷史,中國國家治理經(jīng)歷了從“人治”到“法治”的治道變革,具體而言,中國從1949年《共同綱領》到1954年《憲法》;從歷次修憲到選擇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道路;從十五大提出依法治國方略到確立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目標;從十六大提出加強立法提高質量到憲法明確尊重人權保護私產(chǎn)……直到2010年建立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據(jù)統(tǒng)計,目前中國已有法律230多件、行政法規(guī)690多件、地方性法規(guī)8600多件,國家經(jīng)濟建設、政治建設、文化建設、社會建設以及生態(tài)文明建設的各個方面實現(xiàn)有法可依,表明中國法治已經(jīng)站在了新起點。依法治國、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是黨領導人民治理國家的基本方略,也是實現(xiàn)民族復興的重要目標。這也印證了馬克斯·韋伯提出的國家治理“魅力型——傳統(tǒng)型——法理型”[6]的實踐邏輯。
(二)信訪邏輯:從“棄法”到“崇權”
社會轉型時期,信訪作為一種“準司法”,發(fā)揮著社會安全閥和緩沖器的功能,同時也呈現(xiàn)出更加復雜多變的社會征象,給當下乃至未來中國法治和秩序建構提出嶄新的命題。
一是信訪主體上,由個體到群體。伴隨中國法治國家的建設,群眾逐步“走向權利時代”,加上經(jīng)濟利益相關性,信訪者形成“有機團結”,出現(xiàn)由個體到集體的信訪態(tài)勢,甚至導致群體性事件。
二是信訪訴求上,由一元到多元。按照馬斯洛“需求理論”,信訪者的訴求呈現(xiàn)階序性,有的在于“爭氣”,有的意在“爭財”,有的意在“爭氣”與“爭財”之間。而且維權的“問題化技術”呈現(xiàn)多樣化和復雜化。纏訪突出,訴求升級,矛盾激化,社會騷亂。
三是信訪數(shù)量上,由少數(shù)到多數(shù)。新中國成立后尤其改革開放后,改革涉及各階層實際利益,群眾需要足夠的利益表達和救濟渠道,但是司法資源供給的先天不足,再加上某種程度上的司法腐敗,導致群眾法律信仰的缺失,轉向“包青天式”信訪維權之路,因此信訪數(shù)量逐年攀升。
四是信訪途徑上,由訴訟到上訪。西方法諺,司法是維護社會正義的最后一道防線。由于中國傳統(tǒng)法治理念,司法部門對案件久拖不決,導致群眾上訴無門。因此造成一種“信訪不信法”和“求法不如求官”的幻象,于是在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背景下,上訪成為群眾伸張正義的主渠道,導致越級上訪愈演愈烈。
五是信訪秩序上,由有序到失序。客觀地講,中國法治尚處初級階段,雖然建立了比較完整的法律體系,但不能也無法否認,無論立法還是執(zhí)法方面,尚未實現(xiàn)“良法”之治的目標。究其原因,一是有些公務員依法行政能力不高;二是有些群眾依法維權意識不強。這不僅有損信訪效度,也影響政府公信度。
(三)秩序再造:從“身份”到“契約”
中國從“無法可依”到“有法可依”的發(fā)展過程中,法律的實施(實踐)無疑成為法治建設的關鍵。誠如梅因所言:“所有進步社會的運動,到此處為止,是一個從身份到契約的運動?!盵1]一定程度上,中國信訪制度仍然是一種身份政治,需要通過信訪制度改革實現(xiàn)契約政治。面對學界提出的信訪“加強論”和“消滅論”,《信訪制度改革研究》[2]一書著重強調信訪要走法治化道路即“法治論”,這具有理論的前瞻性意義。他們普遍認為“信訪制度的改革,必須立足于從源頭上解決問題。信訪機關應當成為黨和政府的“第二研究室”,擔負起傾聽民意、保障民權、集中民智的決策咨詢職能?,F(xiàn)行信訪制度中的缺陷只能在改革中完善,信訪制度應當繼續(xù)為公民的有序政治參與提供通道和平臺,中國信訪制度的改革又不能走行政權力擴張的道路”。[3]因此,應該在憲法框架下,進一步處理好核心政制和輔助政制的關系,促進二者依憲法精神和法治原則各自回歸其本位,通過改革現(xiàn)行信訪處置機制,消除信訪體制運行造成核心政制地位、權威和效能減損的現(xiàn)象和傾向,不斷提升核心政制的正義推進效能。[4]面對轉型時期的社會矛盾,我們也許必須認真思考:如何面對風險社會?如何應對斷裂社會?如何重建社會秩序?孫立平教授認為,中國社會的沖突是基于利益的沖突,利益沖突是理性的沖突、是正常的社會現(xiàn)象。我們的任務不是消滅這種現(xiàn)象,而是要為這種現(xiàn)象的發(fā)生設立規(guī)則,為這種問題的解決提供制度化方法。因此,我們要準確判斷社會矛盾的性質,增強防范社會矛盾的意識,提高解決社會糾紛的能力。
三、糾紛解決與法律內卷:實踐反思
“徒法不足以自行”。我們也要清醒地認識到,實行依法治國是一個復雜漫長的社會工程。因為在“舊鄉(xiāng)土中國”邁向“新鄉(xiāng)土中國”的艱難進程中,傳統(tǒng)的力量依然頑強支配著人民的法律意識和行為,正如費孝通所言:“這里講的鄉(xiāng)土中國,并不是具體的中國社會的素描,而是包含具體的中國基層傳統(tǒng)社會里的一種特具的體系,支配著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5]這是在建設法治中國的道路上必須清醒的現(xiàn)實問題。
(一)法律移植:從“泰西”到“中國”
眾所周知,清末肇始,中國采取自上而下的政府主導型法治路徑,取得了民主法治建設的偉大成就。對此,修律大臣沈家本曾經(jīng)痛陳:“方今世之崇尚西法者,未必皆能深明其法之原,本不過藉以為炫世之具,幾欲步亦步,趨亦趨。而墨守先型者,又鄙薄西人,以為事事不足取。抑知西法之中,固有與古法相同者乎。我法之不善者當去之,當去而不去,是為之悖;彼法之善者當取之,當取而不取,是為之愚。夫必熟審乎政教風俗之故,而又能通乎法理之原,虛其心,達其聰,損其益而會通焉,庶幾不為悖且愚乎。古今中外之見,何必存焉?”他強調:“當此法治時代,若但征之今而不考之古,但推崇西法而不探討中法,則法學不全,又安能會而通之以推行于世。”[6]足見,沈家本當年對清末參照泰西法律變法修律的欣喜和感慨,乃至對西洋法律在傳統(tǒng)中國水土不服的擔憂和不安。
(二)法律內卷:從“文本”到“實踐”
如上所述,中國法律體系主要通過“法律移植”建構起來,一定程度上,中國法治缺乏“文化自覺”[7]的意識,質言之,就是沒有充分重視中國法治的“本土資源”[8],一定程度上,這也表明這種法律移植“缺乏中國主體意識”[9]。這難免法律從“文本”到“實踐”過程中出現(xiàn)“法律內卷化”[10]現(xiàn)象,即由于國家法的規(guī)則理性與民間法的秩序邏輯之間的文化區(qū)隔,造成有法律而少秩序的制度性事實。瞿同祖曾在《中國法律與中國社會》中指出:“社會現(xiàn)實與法律條文之間,往往存在著一定的距離。如果只注重條文,而不注意實施情況,只能說是條文,形式的,表面的研究,而不是活動的,功能的研究。我們應該知道法律在社會上的實施情況,是否有效,推行的程度如何,對人民的生活有什么影響等。”[1]原因何在?這也許是中西文化基因相異所致,也將長期掣肘中國法治發(fā)展原因所在。其實,我們日常見聞人們“規(guī)避”公力救濟,“擁抱”私力救濟和社會救濟,實為“弱者武器”的行動邏輯。
(三)糾紛解決:從“有序”到“失序”
當下“訴訟爆炸”業(yè)已成為不爭事實。從全國法院受案量來看,1998年全國法院共受理各類案件541萬件,2003年共受理569萬件,到2008年已達到1055萬件,前五年間增長了105%,后五年間增幅高達179%。這至少暴露出幾個突出問題:一是社會轉型加快;二是社會矛盾加劇;三是法院積案如山;四是解紛方法單一;五是排憂渠道不暢。就法理而言,權利救濟包括私力救濟、公力救濟和社會救濟三種方式。按照常理,社會從“野蠻”到“文明”的變遷過程,也是公力救濟逐漸取代私力救濟和社會救濟,達致英美法系“接近正義”的法治過程。然而,社會現(xiàn)實再次表明,公力救濟存在自然缺陷——資源稀缺、分配失衡等問題,公力救濟不可能也沒必要完全“兼并”私立救濟和社會救濟。因為公力救濟(司法)主要是在“生人社會”發(fā)揮作用,換言之,當代(鄉(xiāng)土)中國尚未(徹底)脫離“熟人社會”,尚未形成西方所言的“生人社會”。對此,布萊克的“法律關系距離”理論具有一定解釋力,他認為:“在關系密切的人們中間,法律是不活躍的;法律隨人們之間的距離的增大而增多,而當增大到人們的生活世界完全隔絕的狀態(tài)時,法律開始減少。在現(xiàn)代社會中,關系距離很少達到人們完全相互隔絕的狀態(tài),但比在簡單社會的關系距離要大。”[2]即使獲得司法程序上的“勝訴”標簽,也會引發(fā)小道武司所言的“人格訴訟”悖論——“因訴訟引起當事人之間感情上和關系上的緊張和對立現(xiàn)象?!睂Υ耍餅|孝雄認為:“由于強調權利排他的絕對歸屬,所謂依法的解決常常導致當事人之間發(fā)生不必要的感情對立,不僅不能助長合理解決問題的態(tài)度,還會引起當事人之間的長期不和。尤其是在持續(xù)的相互關系下發(fā)生的糾紛,或者在解決要求當事人一方長期持續(xù)的履行義務的情況下,這種依法的解決更成問題?!边@對當下理解權利的救濟問題仍然具有積極意義。
四、差序法律與和諧社會:復調法治
黨的十六屆四中全會《中共中央關于加強黨的執(zhí)政能力建設的決定》中,第一次完整提出“構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即民主法治、公平正義、誠信友愛、充滿活力、安定有序及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社會?!吨泄仓醒腙P于構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也指出:“任何社會都不可能沒有矛盾,人類社會總是在矛盾運動中發(fā)展進步的。構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是一個不斷化解社會矛盾的持續(xù)過程。我們要始終保持清醒頭腦,居安思危,深刻認識中國發(fā)展的階段性特征,科學分析影響社會和諧的矛盾和問題及其產(chǎn)生的原因,更加積極主動地正視矛盾、化解矛盾,最大限度地增加和諧因素,最大限度地減少不和諧因素,不斷促進社會和諧?!盵3]可見,和諧社會并不是無矛盾社會,而是如何分配正義、如何化解矛盾的社會。
(一)差序法律:從“獨生”到“共生”
誠然,筆者提出“差序法律”主要得益于兩個理論的啟發(fā):一是費孝通的“差序格局”論;二是千葉正士的“法律多元”論。費孝通在《鄉(xiāng)土中國》一書中,通過研究親屬關系認為中國是一種“差序格局”,這一點不同于西方“團體格局”,因為“在差序格局里,公與私是相對而言的?!逼鋵崗馁M先生的后續(xù)研究可以發(fā)現(xiàn),他并沒有(也不會)將“差序格局”僅僅拘泥于“親屬關系”領域,而是不斷延伸到社會諸多領域,他說:“在我鄉(xiāng)土社會里,不但親屬關系如此,地緣關系也是如此。”[4]至此,我們有理由相信“法律關系”理當納入“差序格局”的固有范疇。無獨有偶,也許出于日本“文化自覺”[5]的學術關懷,千葉正士針對西方“法律帝國主義”價值趨向,提出“法律多元”概念并探討本國法律移植的問題。正如《法律多元》一書提要所言:“在基于日本本土的經(jīng)驗研究之上,作者試圖在‘法律文化的同一性原理’的前提下,來包容西文法和非西文法,并化解它們之間的矛盾。”[6]這種提法無疑具有法理學層面的開拓意義,但是我們也要清楚地知道千葉正士畢竟是“在基于日本本土的經(jīng)驗研究之上”,闡釋“從日本法律文化邁向一般理論”的學術取向,因此不免存在兩個致命的問題:其一,這是一種靜態(tài)化的法理學反思;其二,這將導致滑向日本法律中心主義的窠臼。這就無形中跟中國的法律經(jīng)驗存在較大距離。通過以上理路的比較分析,我認為“差序法律”更能呈現(xiàn)中國“差序格局”的法律實踐樣態(tài),因為“中國的道德和法律,都因之得看所施的對象和‘自己’的關系而加以程度上的伸縮?!盵7]
筆者言下的“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DDR”[8]機制)就是中國語境下的“差序法律”,它源于美國非訴訟糾紛解決機制(“ADR”[9]機制),但“DDR”機制不同于“ADR”機制,其具有實質性區(qū)別——前者不是排斥訴訟,而是包括訴訟和非訴訟在內的多元化法治體系。換言之,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指中國社會中多樣的糾紛解決方式(訴訟與非訴訟)以其特定的功能相互補充、協(xié)調和支持,形成一種滿足社會主體多種需求的權利救濟體系和動態(tài)調適機制。這也有別于國內外學界所持的“社會自生型”和“國家主導型”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例如,“馬錫五審判方式”、“訴調對接機制”、“四點一線司法模式”、“楓橋經(jīng)驗”、“社會法庭”、“新老娘舅”等,都是本文指涉的多元糾紛解決機制的重要構成要素。這些“傳統(tǒng)的發(fā)明”應該抑或已經(jīng)激發(fā)我們進一步反思:如何面對“鄉(xiāng)土中國”?如何理解“法律移植”?如何正視“法律內卷化”?如何利用“本土資源”?如何構建“復調法治”?市場經(jīng)濟體制不斷催生多樣化的經(jīng)濟主體、多層次的經(jīng)濟關系與多角度的經(jīng)濟交往,這必然對糾紛解決方式提出多元化要求,以滿足不同主體在對公平與效率的需求。和諧社會是追求“秩序”的社會,因此,重構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即符合適應市場經(jīng)濟的發(fā)展需要,也“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司法不堪重負的困境”。[1]
(二)復調法治:從“一維”到“多維”
亞里士多德指出“法治應包含兩重意義:已成立的法律獲得普遍的服從;而大家所服從的法律又應該是制定的良好的法律?!盵2]張衛(wèi)平將中國法治發(fā)展分為“前訴訟時代”、“訴訟時代”和“后訴訟時代”。[3]筆者認為這種“三段論”恰好闡釋了從“人治”到“法治”再到“多元”的制度邏輯。無獨有偶,上海法院探索“訴調對接機制”[4]就是一種“接近正義”的司法實踐。據(jù)了解,該機制明確“一個目標”即“以構建和諧社會為根本出發(fā)點,圍繞為大局服務,為人民司法的工作主題,充分發(fā)揮人民法院、行政機關、社會組織、企事業(yè)單位以及其他各方面的力量,著力推進黨委領導、政府支持、各方參與、優(yōu)勢互補、調解優(yōu)先、司法終局的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促進各種糾紛解決方式相互配合、相互協(xié)調和全面發(fā)展,做好訴訟與非訴訟渠道的相互銜接,使民事糾紛更多地通過訴訟外調處機制及時有效化解?!币?guī)范“四項機制”,一是以訴調對接中心為平臺,構建完善訴調對接工作機制;二是以社會力量為主體,推進行業(yè)矛盾化解機制建設;三是以人民法庭等基層組織為基礎,推進矛盾糾紛就地解決;四是以司法審查為重點,推進審裁銜接工作機制。實現(xiàn)明顯“解紛效益”,2009年至2011年,上海市各基層法院訴調中心共調解案件151239件,占一審民事結案數(shù)的1/3以上,實現(xiàn)了糾紛的分流和調處,促進了社會的和諧和穩(wěn)定。
“良法之治”是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的出發(fā)點和歸宿點。鄧小平指出:“我們的現(xiàn)代化建設,必須從中國的實際出發(fā),都要學習和借鑒外國經(jīng)驗。但是,照抄照搬別國經(jīng)驗、別國模式,從來不能得到成功。這方面我們有不少教訓。把馬克思主義的普遍真理同中國的具體實際結合起來,走自己的道路,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這就是我們總結長期歷史經(jīng)驗得出的基本結論?!盵5]這一理念極大拓寬了思維視域,對于建構“中國特色”法治體系具有重要意義。黨的十八大確立“要圍繞構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社會管理體系,加快形成黨委領導、政府負責、社會協(xié)同、公眾參與、法治保障的社會管理體制”。[6]習近平強調“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就是要實現(xiàn)國家富強、民族振興、人民幸福”。[7]社會轉型時期,和諧與矛盾并存。只有確立“復調法治”理念,才能推進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夢想,進而逐步構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皬驼{法治”主要借鑒“復調音樂”[8]的形式意義。所謂復調法治就是在具體糾紛解決過程中,應該矯正傳統(tǒng)“一維”法治理念,重塑新型“多維”法治理路,恰如鋼琴因為擁有高中低音鍵才能演奏美妙旋律,換言之,只有國家法與民間法“共舞”,中國社會秩序才能達致“和諧”。因為這種糾紛解決機制能夠契合中國法律文化邏輯,回應中國法治建設需要,調適中國司法改革策略,激活中國社會秩序重建。為此,筆者提出重構新形勢下“黨委領導、政府支持、司法主導、社會參與”的“復調法治型”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詳見下圖)。
這一構想的根本旨向是力圖搭建溝通協(xié)商平臺,拓寬利益表達渠道(私力救濟);創(chuàng)新政府善治理念,突出司法審判效能(公力救濟);優(yōu)化配置解紛資源,促進公民社會參與(社會救濟)。應該牢固樹立“復調法治”理念,充分動員“國家”力量和“民間”智慧。也許只有這樣,才能構建契合中國實際的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提升糾紛解決能力,推進社會管理法治化進程。就其理論意義而言,也許能夠矯正傳統(tǒng)的“一維”法治理念,重塑新型的“多維”法治理路,豐富現(xiàn)代法治理論研究,科學構建“中國化”法治理論體系。就其實踐功能而言,也許能夠調適法律移植與地方知識之間的沖突,有效節(jié)約解紛的司法資源,降低解紛的風險成本,改善解紛的社會效果,為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提供法治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