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給“書呆子”留一席之地

如果把這個題目視為一種吁求的話，那么，它也是為我自己和與我在性情、品格、行事方式等方面有相似相通之處的一類人——“我們”吁求的。

一

十年之前，我在學(xué)校任教。一次，校長跟我談話，其中有一句：“你是一個‘書呆子’……”我聽了很不是滋味。當(dāng)時忍了，可過后還是沒能忍住，給他寫了一封信，說自己是怎樣待人處世的——我只是讀我的書，做我的事，又不在別人面前有什么不尷不尬的舉止，云云，意思是，我可不是“書呆子”。校長先前未必有什么惡意，但因了這封信卻與我“結(jié)下梁子”，不久之后我就離開了學(xué)校。

以后我便對“書呆子”一詞異常敏感，只要有人提及它，我就不舒服，像禿子怕別人說到“光”一樣。這一方面是因為校長的話多少傷害了我，內(nèi)心總有一點疤痕；另一方面，更是因為我也感到自己與這個世俗的社會或社會的世俗乖違不合，不能與世進退，適應(yīng)這個變化太快的時代的能力確乎不強——或許我就是個“書呆子”，而凡人總有諱疾忌醫(yī)的心性。

四年前一個晚上，我和七八個久違的大學(xué)同學(xué)聚會。酒酣耳熱之際，一位在縣級機關(guān)供職的同學(xué)跟我說，他在幼兒園任園長的堂妹去年參評“小中高”差那么一點，今年要繼續(xù)申報，請我?guī)兔?。我說如果能做她的評委，在原則范圍內(nèi)我會關(guān)注的，不會讓她吃虧。誰知他頗不滿意，說自己在縣里什么事情都能轉(zhuǎn)得開；在市里，你老同學(xué)怎么講也得拼盡氣力，把這事給擺平了……他的語氣不是說著玩兒的，我也挺訝異：職稱評定的事怎能如此兒戲！于是正色地對他說：我沒這個能力，也幫不上這個忙。兩個人都借著酒力在說話，聲音有點高，恰好另一個和我一直過從甚密的同學(xué)從洗手間回來，看我們倆話不投機，就不由分說批評我一句：“你也是個‘書呆子’！”他的話恰如最后一根稻草，把我的心理承受能力擊潰了，我“嚯”地站起，拂袖而走……

這讓我心生后悔，久久自責(zé)：老大不小的人了，閱世也不算太淺，卻把本來其樂融融的聚會給攪了，讓同學(xué)怎么看、怎么想？堅持原則不錯，但也無需爭執(zhí)，稍稍變通一下或許就過去了，何必當(dāng)真……這件事讓我直面一個事實：自己就是一個“書呆子”，不承認不行。這樣一想，心里反倒踏實和敞亮了不少，當(dāng)別人再有意無意提及這三個字時，我越來越“安之若素”。有時還會自嘲一番：“我可是個‘書呆子’！”

二

承認并“宣稱”自己是個“書呆子”，其后也經(jīng)歷了一段有所起伏的心路歷程，先是不太情愿，有點被迫就范的意味；后來覺著四十往五十上奔，一切都漸趨定型，心境應(yīng)該日益淡定，別人對我怎么想、怎么說其實沒那么重要，還是由著自己的性子活吧；再后來倒有點“精神勝利”式的自慰、自賞——在這個浮躁鬧騰的世界中，“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靜下心來讀書、思考、研究，按自己所愿、所長的方式，做一些多少有點價值的事，這是一種定力，也是對某種“古典情懷”的持守，庶幾亦為一種人生境界。

“呆人有呆?！?，至少比起那些游魂一般無所事事的人，諂上欺下的人，耽于心計乃至為種種心術(shù)所情迷神惑、難以自拔的人，損人肥己的人等等，我都有、也更有充實感和幸福感：呆就呆吧，倘要我改頭換面，既不能也，亦不為也。

直至最近，我竟感佩于自己的呆勁兒，越來越覺得它于我的人生不可或缺。我要為它辨白，為它辯護，為它捍衛(wèi)：

“書呆”者，為書而呆者。呆乃執(zhí)于一念、沉醉其間的一種樣態(tài)。好書是人類優(yōu)秀精神文化的積淀，是人類高度思想智慧的結(jié)晶，值得為之“呆”，甚至為之“癡”?！皶V者文必工，藝癡者技必良?！贝蠓苍谑聵I(yè)上有不俗成就，在生命中臻卓然境界的人，在某種意義上都是“呆者”，是“癡人”；反過來講，一個處于“正常”或“清醒”狀態(tài)的人，一個為“人間煙火”所全然湮沒、薰黑的人，是不可能達至不俗或卓然之地的。那位法國數(shù)學(xué)家“隱身”八年，終于證明了“費馬定理”。而著名京劇表演藝術(shù)家尚長榮則說：“不犯神經(jīng)，不中魔，作為一個戲曲演員就演不好角色。”想想看，他們不“呆”不“癡”能行嗎？而現(xiàn)今的中國，當(dāng)下的教育，極有定力、能為自己的志業(yè)“犯神經(jīng)”或“中魔”者實在太少了——就我個人而言，“呆”的功夫、“癡”的火候也遠遠沒有達到——如果這樣的人多一些，乃至蔚成風(fēng)氣，那么，這個社會或世道必然會好起來，好很多。

“呆”者，我們無妨對它進行一個“望形生義”的解釋：“口木也。在言語上表現(xiàn)木訥也?！笨追蜃涌粗亍懊粲谑露G于言”的人，這樣的人在強調(diào)對話、重視交際的當(dāng)今社會，難免有“吃不開”的地方?？诓殴倘恢匾?，必要的表達或表現(xiàn)能力也值得訓(xùn)練養(yǎng)成。但“行勝于言”，對人或人才的衡量應(yīng)始終恪守一條原則，即，做了什么永遠高于說了什么。有時候，言語其實是一種值得警惕的行為，錦口繡心者很可能口蜜腹劍、居心叵測。這就涉及人品問題，我們確乎看到過一些嘴里抹油的人從起初的八面玲瓏到最后的四面楚歌——他們因為做了壞事、壞了事兒而敗壞了自己的形象與前途。

而“書呆子”一般口拙，尤其不善于在一些人際應(yīng)對及俗務(wù)處理上言長論短，話好道高；他們往往是“唯書”的，常用書中的道理來要求和觀照自己的言行與人生，卻不“唯上”，這與那些不“呆”不“癡”的人、腦子好使的人、伶牙俐齒的人截然不同，后者絕不“唯書”，卻一心“唯上”。建筑設(shè)計大師張開濟有言道：“咱們中國有時候整體水平的確相當(dāng)?shù)?，一個領(lǐng)導(dǎo)的品味低，大家就跟著低?！贝朔N群體向低的生態(tài)之中或背后必然有許多“唯上”者，而“書呆子”理應(yīng)不在此列——也許他們壓根兒就沒有“入列”的資格與能耐，要不然他們也就成不了“書呆子”。

“呆”還和“迂”如影隨形，仿佛孿生。迂者，認死理兒、不善變通之謂也，這在倡導(dǎo)創(chuàng)新的當(dāng)下尤為人們所力加詬病。誠然，在諸如科學(xué)研究、技術(shù)改造乃至體制機制改革等場域中，人們的思維、思想確實不能呆，不能迂——一些平素“呆氣十足”的人恰恰在此時此境呆氣全無，靈性十足——但在開展一些實際事務(wù)時，尤其是在一些原則性問題上，活泛善變、見風(fēng)使舵卻一定不是好事，不能成事，它也與真正的、應(yīng)有的創(chuàng)新格格不入。

原鐵道部有兩位前部長恰恰為此作了生動的“注腳”，一位是傅志寰，一位是劉志軍。前者用“書呆子”三個字形容自己，他說自己“辦事過于較真，認定1+1=2，不能等于2.01”，他還說，自己無法接受后者的行事方式和手段，因為“他有強烈的權(quán)力欲望，深諳潛規(guī)則，為人處世不講原則，利用手中權(quán)力謀取私利”。深諳潛規(guī)則的“劉志軍們”自然與呆人、迂者無緣，但他們著實用變通不軌的處世或行事方式、原則為自己下了一著著令“全盤皆輸”的“呆棋”，于是，“聰明反被聰明誤”成了他們無可遁身的宿命……

三

自覺地把自己和“書呆子”聯(lián)系起來之后，我的腦海里常常出現(xiàn)魯迅筆下的一人一文。一人是《為了忘卻的紀(jì)念》中的柔石，一文是《中國人失掉自信力了嗎？》。

先說人。柔石無疑是個“書呆子”。魯迅說他“頗有點迂”，“相信人們是好的。我有時談到人會怎樣的騙人，怎樣的賣友，怎樣的吮血，他就前額亮晶晶的，驚疑地圓睜了近視的眼睛，抗議道，‘會這樣的么？不至于此罷？’后來他對于我那‘人心惟?！f的懷疑減少了，有時也嘆息道，‘真會這樣的么……’但是，他仍然相信人們是好的?！濒斞冈u價他，“無論從舊道德，從新道德，只要是損己利人的，他就挑選上，自己背起來”。柔石善良之至，卻不容于時，不容于世，年紀(jì)輕輕竟招殺身之禍；“柔石”和今天這個世道也未必“同氣相求”，因為我們的時代仍然逃不了“人心惟?！钡哪е洌榜R善人騎，人善人欺”的世風(fēng)會使“柔石”碰壁、受傷、蒙屈乃至遭遇不測。但人們都心知肚明，無論是過去，還是現(xiàn)在，乃至將來，人世間都需要“柔石們”，需要甘作奉獻、敢于犧牲的人；而大多數(shù)人又將此寄望于別人而不是自己，表現(xiàn)出一種“渴望卻不為”的人格分裂?？梢?，“呆”或“迂”從一個側(cè)面代表著向善、向上、向好、向美的普世價值，人類的每一個分子理所當(dāng)然都要努力地擁有、持存此種價值的一點基因。

再說文。它是一篇雜文短章，之所以為后人所經(jīng)常記誦，差不多只是由于這樣幾句：“我們從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雖是等于為帝王將相作家譜的所謂‘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們的光耀，這就是中國的脊梁?！庇醚巯鹿臉?biāo)準(zhǔn)來考量，上面所列舉的若干人等，無一種沒有呆勁或迂氣，甚至無一種不是“呆子”或“迂人”，而先生卻命之曰“中國的脊梁”，給予無上的榮譽。因此，在認定“呆”或“迂”代表著某種普世價值的基礎(chǔ)上，可以進一步作出一個大膽而又合理的判定，它們實則為當(dāng)前社會的某種核心價值之所系，對于這樣的價值，我們的基本態(tài)度應(yīng)該是，“雖不能至，心向往之”。

四

也有一些好心人說我“大智若愚”，這是我“生命不能承受”的謬贊，因為對此我無法企及。我就是一個“書呆子”，而又“呆”得有限，所以無論在事業(yè)上，還是在生命的高度上，充其量是小有所成，才涉初階。

當(dāng)然，我也不希望因此而受別人的冷嘲或熱諷，進而不愿見到人們對與我一樣多少有點“呆氣”的老師和學(xué)生有所不屑或鄙夷：其一，人的智能是多元的，“潮人”、“達人”的身邊與外圍必然有若干“呆人”、“迂者”；我們的教育生態(tài)原本就應(yīng)該是多樣的、包容的、共生的，是“萬類霜天競自由”的。其二，當(dāng)下能耐寂寞、坐得下來、喜歡閱讀甚或嗜書如命的“讀書種子”真的不多，而讀書人及其讀書行為也缺乏安全感。一位校長好心勸一名不擇時、不擇地讀書的年輕教師“注意影響”，不要在大庭廣眾面前捧出書來，可見即便在本該書聲瑯瑯的校園里，讀書的微生態(tài)中也潛伏著“安全隱患”。我想，人們?nèi)绻霾坏健耙娰t思齊”，則無妨“聽之任之”，要不然，碩果僅存的幾顆“種子”也有可能窒息了生命，這絕不是什么幸事。其三，再怎么變革，學(xué)?？偸墙虝说牡胤剑偟糜袔讉€或一些對讀書、教書之事倍加專注、心無旁騖的“呆人”、“迂者”，沒有這樣的人，群體便少了前行的牽引力。其四，學(xué)校教育要有進取不竭的銳氣，也要有從容不迫的定力，正如劉鐵芳教授所云，“對于人的精神生活世界而言，則需要適度的保守，以使得個體能保持成熟健康的心智來。面對變幻有加的現(xiàn)實生活世界”?！氨Ｊ亍迸c“呆氣”自然不盡相同，但肯定有交叉疊合之處，譬如沉靜、篤實和堅守……

忽然想到前審計署長李金華，他的中學(xué)母校是我們南通市如東縣的？茶中學(xué)，該校自創(chuàng)辦至今的校訓(xùn)中有一句，“守規(guī)矩方可日日進步”。有人說“守規(guī)矩”早已過時，李金華則認為，現(xiàn)時代不守規(guī)矩的人太多，才使社會、國家叢生許多亂象；學(xué)校仍然要教育學(xué)生“守規(guī)矩”。想到這件事是因為，一是在世人看來，“守規(guī)矩”者總不免有點呆氣，甚或就是個“呆子”；既然“守規(guī)矩”不過時，那么“書呆子”亦應(yīng)有“市場”。二是社會大課堂常常教給孩子們唯利是圖、坑蒙拐騙、爾虞我詐，而學(xué)校及老師教孩子們適當(dāng)有一點“呆氣”，或許正是一種必要而重要的“反撥”。

編輯 王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