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金項目:樂山師范學院科研啟動項目(S1262)
摘 要:《新潮》在五四時期新文學理論建設上的實績與時代的發(fā)展是同步的。在新文學形式上,他們主張廢文言,立白話;在新文學內容上,他們是“為人生”理論的積極贊同者與鼓吹者。他們理論中的偏頗和“全盤西化”的傾向也不容忽視。
關鍵詞:《新潮》;言文合一;為人生
作者簡介:黃勇生,樂山師范學院文學與新聞學院講師,文學博士。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代文學。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4)-27-0-03
五四文學革命是新文化運動推進下發(fā)生的一場全方位的文學變革運動,就整體而言,是理論先行,后有創(chuàng)作實踐的。作為五四新文化重要陣地之一的《新潮》,在文學革命的初期便發(fā)表了大量文章,以極大的熱情投身于新文學的理論建設中。雖然從總體上看,他們所作出的實績遠不能和胡適、陳獨秀、周作人、魯迅等新文化巨匠相提并論,但年輕的《新潮》同人憑著一股子旺盛熱情,還是在新文學初期的理論建設中交出了令人滿意的答卷,傅斯年的《文言合一草議》、《文學革新申議》、《怎樣做白話文》,羅家倫的《駁胡先驌君的中國文學改良論》等已成為新文學初期理論建設的重要文獻。如果我們知道當時的《新潮》同人大都還只是21、22歲的毛頭小伙,最年輕的俞平伯只有18歲時,不得不為他們的膽魄和早慧所折服,作為才華橫溢的一代,他們用自己的實際行動證明了:小兵也能扛大旗。
在文學革命的初期,新文學提倡者們的理論思考大體是相同的,那就是:為文學革命(包括白話文運動)尋找根據(jù),證明其必然性與合理性。新文學提倡者們提倡白話、反對文言,理由是相同的,那就是,中國的文言在漫長的歷史發(fā)展過程中,已逐漸變得繁難艱深,與大多數(shù)人日常通用的口頭語言越離越遠,且大多與腐朽沒落的封建思想融為一體,難以容納現(xiàn)代的民主與科學精神,變得不再適應時代與社會進步、發(fā)展的需要。
首先提倡白話文的是胡適,他的理論建樹最突出,影響也最大的,是“白話文學論”和“歷史的文學觀念論”。早在1916年,胡適在同梅光迪等人的辯論中已認識到: “凡文言之所長,白話皆有之。而白話之所長,則文言未必能及之?!?,“文言的文字可讀而聽不懂;白話的文字既可讀,可說又聽得懂。凡演說、講學、筆記,文言決不能應用。今日所需,乃是一種可讀、可歌、可講、可記的言語?!盵1]
胡適還試圖以進化論為依據(jù),從文學史中找到證據(jù):“然以今世歷史進化的眼光觀之,則白話文學之為中國文學之正宗,又為將來文學必用之利器,可斷言也?!盵2]
在胡適發(fā)難后,陳獨秀、劉半農、錢玄同等紛紛著文,群起響應,當時還是北大學生的傅斯年、羅家倫等《新潮》同人也勇猛地參與了進來,傅斯年于1918年連續(xù)在《新青年》上發(fā)表了《文學革新申義》、《文言合一草議》等文章,較為系統(tǒng)地論述了他的文學革命思想。
與胡適一樣,傅斯年也是從進化論的角度肯定了文學變遷的合理性:“文學特精神上出產品之一耳。它若政治、社會、風俗、學術等,皆群類精神上出產品也?!?、社會、風俗、學術等之性質皆為可變者,文學亦應為可變者。政治、社會、風俗、學術等皆為時勢所挾大經變化,則文學一物,不容不變。”[3]
對于文言分離的嚴重后果,傅斯年指出:“言語本為思想之利器,用之以宣達者?!运枷朕D為言語,經一度之翻譯,思想之失者,不知其幾何矣。文辭本以代言語,其用乃不能恰如言語之情。自言語轉為文辭,經二度之翻譯,思想之失者,更不知其幾何矣。”,而要克服這種文言分離、幾度翻譯的不利局面,便是以白話取代文言。
顯然,解決文言分離的問題,是傅斯年主張文學革命的核心。那么,如何做到“文言合一”呢?在《文言合一草議》中,傅斯年提出了文言文與白話之間取舍的十條原則,計有:“代名詞全用白話”、“感嘆詞宜全取白話”、“文繁話簡,而量無殊者,即用白話”[4]等,與此同時,傅斯年認為,提倡文學革命,新文學不會自然產生,還必須研究文學的用語、語法邏輯等,而這些東西單靠中國固有的語言材料是遠遠不夠的,而需借助西方的新文學——“直用西洋詞法”,理想的白話文,應是“歐化的白話文”[5]。
可以說,直接采用西方語言中的語法來豐富中國的白話文,是傅斯年在文學革新問題上的提出的一個重要觀點。以今天的眼光看來,這種主張不免帶有某種“食洋不化”與“全盤西化”的傾向,有研究者即指出:“傅斯年的‘文學革新’論,實質上就是‘文學西化論’”[6]。但在文學革命的初期,百廢待興,無借鑒就難以進步,這一主張仍有其積極與合理的一面。胡適對此給予了客觀的肯定:“歐化的白話文就是充分吸收西洋語言的細密的結構,使我們的文學能夠傳達復雜的思想,曲折的理論。傅先生提出的兩點,都是最中肯的修正?!盵7]
與新文學提倡者們首先展開論戰(zhàn)的是林紓,第一炮便是《論古文白話之相消長》:“即謂古文者白話之根柢,無古文安有白話?!盵8]隨后,1919年2月至3月,他又在上海的《新申報》上連續(xù)發(fā)表了文言小說《荊生》和《妖夢》,以影射手法咒罵、攻擊文學革命,并于3月18日在北京《公言報》發(fā)表《致蔡鶴卿書》,向北大校長蔡元培發(fā)難。
對于這場論戰(zhàn),《新潮》始終保持了高度的關注,一卷四號上即全文轉載了蔡元培的復信及林紓的來信,并展開了對林紓的批判。不久,五四運動爆發(fā),北洋軍閥遭到沉重打擊,林紓企圖以軍閥勢力對抗新文化運動的希望也化作了泡影,這場論戰(zhàn)以林紓的失利而劃上句號。
繼之而起反對白話文的是日后成為學衡派主將的胡先驌。早在《學衡》創(chuàng)刊之前,他便在《南京高等師范日刊》上發(fā)表了《中國文學改良論》,堅決反對以白話取代文言,斷言:“故居今日而言創(chuàng)造新文學,必以古文學為根基而發(fā)揚光大之,則前途當未可限量,否則徒自苦耳?!盵9]從而挑起了學衡派與新文學提倡者們對抗的序幕。在這場論戰(zhàn)中,羅家倫于《新潮》1卷5號上發(fā)表了《駁胡先驌君的中國文學改良論》,針鋒相對進行了逐條反駁。
雙方斗爭的焦點無疑是白話該不該取代文言??陀^地講,新文學提倡者們主張白話代替文言的一個重要理由便是白話淺顯易懂,故而羅家倫說:“至于論表白各種思想,白話更是容易明白。請問胡君得到一個新思想的時候,還是先有白話的意思呢?還是先有文言的意思呢?我想無論什么人都不敢說他一有思想,就成文言。若是先有白話的意思,則表白的時候,自己翻成文言,令讀者了解的時候,又翻成白話,無論幾次翻過,真意全失,就是對于時間同精力也太不經濟了?!盵10]這從一個側面反映出了新文學提倡者們在提倡白話時,注重的焦點是放在了語言表層面的口語功能上。而事實上,語言是多層面的,除表層面的功能外,語言深層面的文學語言是極為豐富而復雜的,而正是因為這種豐富和復雜,它才能在交流中起到傳遞信息,領會只能意會不可言傳的思想情感和心理活動的作用。而這一點,恰恰被新文學提倡者們所忽視了。他們正是由于過分注重語言的明白易懂,繞過了語言深層次的豐富與深刻,才導致了在早期的創(chuàng)作,尤其是白話詩的創(chuàng)作中忽視了藝術的精致,拉下了遭人詬病的“只見白話不見詩”的毛病。
胡先驌對此卻是有先見之明的,他批評劉半農、沈尹默等人的詩“直毫無詩意存于其間”,并在洋洋灑灑的《評〈嘗試集〉》中指出:“則古人事跡,往往有與后人相合者,而古人往事復往往為人所共曉,引以為喻,可為現(xiàn)時情事生色,此用典之起源,亦無害于詩之本質也。又或詩人意有所刺,不欲人明悉其意,乃假托于昔人。又或意有所寓,不欲明言,乃以昔人之情事以寄托其意興,此亦詩所許者也。”[11]可以說,胡先驌對語言的豐富性與復雜性的認識是要高于新文學提倡者們的,他的思考更為理性,也更接近語言革新的規(guī)律。
學衡派的思想傾向是十分復雜的,周作人曾深有感觸地說他們“只是新文學的旁支,絕不是敵人,我們不必去太歧視他們”[12]。不過,以胡先驌為代表的學衡派的缺陷也是明顯的。他們過分強調了繼承,強調傳統(tǒng)文化的優(yōu)質,而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封閉落后,對中國社會乃至語言文學停滯不前的狀況幾乎視而不見。他們這種貌似“穩(wěn)妥”的態(tài)度,比起新文學提倡者們摧枯拉朽地奮勇前行所留下的“遺憾”來,也高明不到哪去。對此,羅家倫一針見血地指出:“‘用已有的材料方可從事創(chuàng)造’這一句話我們是承認的。我們同胡君主張不同的地方只是胡君所注重的,僅是這句上半句‘已有的材料’,而攻擊我們‘創(chuàng)造’;我們則注重下半句‘從事創(chuàng)造’,當然以已有的材料為用。我以為沒有創(chuàng)造,就沒有自動的適合;人生當專守著已有的材料去等被動的適合,人類的文化也就危險了!有人以為我們創(chuàng)造新文學不用文言,就是不用已有的材料。這話真不值一駁。近代日日所用的白話不是已有材料嗎?文言以外就沒有創(chuàng)造文學的材料嗎?”[10]一語可謂石破天驚,明白地指出了學衡派與新文學提倡者們的根本區(qū)別,給了胡先驌以致命的打擊。在新文學提倡者們的猛烈攻擊下,學衡派漸漸地便難以自圓其說,于是遂依其宗旨去研究國學,介紹西歐思潮,直至1933年終刊。
在上述論戰(zhàn)中,新文學提倡者們更多的是從語言、形式方面為文學革命尋找合理依據(jù),然而,誠如周作人指出的:“文學革命上,文字改革是第一步,思想改革是第二步,卻比第一步更為重要。我們不可對于文字一方面過于樂觀了,閑卻了這一方的重大問題?!盵12]這表明,隨著文學革命的深入發(fā)展,新文學提倡者們的思考重心已漸漸地轉移到了新文學的內容建設上,力圖做到內容與形式的和諧統(tǒng)一。
那么,新文學究竟應該表現(xiàn)什么內容呢?周作人做出了自己的獨特思考,那就是:“為人生”。周作人的理論主張對《新潮》產生了極為深遠的影響。傅斯年、羅家倫、陳達材、吳康等紛紛著文,對周作人的觀點進行了熱烈的回應,他們以“周派傳人”的面目示人,充分印證了他們是不折不扣的“為人生派”。
在《白話文學與心理的改革》中,傅斯年對周作人的觀點大加贊賞,他寫道:“仲密先生的一篇《思想革命》,我看了很受點感動,覺得他所說的都是我心里的話?!覀儸F(xiàn)在為文學革命的緣故,最要注意的是思想的改變。至于這文學革命里頭應當有的思想是什么思想,《人的文學》中早已說得正確而又透徹,現(xiàn)在無須抄寫了?!备邓鼓暌詾椋骸鞍自捨膶W的內心應當是,人生的深切而又著明的表現(xiàn),向上生活的興奮劑。”[13]用語雖與周作人略有出入,但側重于為人生的精神實質卻與周作人完全一致。
傅斯年還進一步發(fā)展了周作人“思想革命”的主張,認為新文學既要有思想革命,也要有感情的發(fā)展,而且后者比前者更為重要,他指出:“思想固然有一部分創(chuàng)造的力量,然而不如感情更有創(chuàng)造的力量;感情主宰思想,感情決定行事,感情造成意志。感情是動力的,因而影響一切的效果很大:——這是思想所不及的?!盵13]他認為有價值的新文學必是發(fā)揮人的感情的文學。傅斯年的這些見解在當時極大地充實了人的文學的內涵,即使在今天看來,也依然具有很強的理論意義。
羅家倫在《什么是文學》則直接回應了周作人的觀點,他指出:“文學是人生的表現(xiàn)和批評,從最好的思想里寫下來的,有想象,有感情,有體裁,有合于藝術的組織;集此眾長,能使人類普遍心理,都覺得他是極明了,極有趣的東西。”,由此出發(fā),他批評“中國文學不但批評人生的沒有,并且連表現(xiàn)人生的也很少,大都是浮浮泛泛,混混沌沌——沒有確切的人生觀?!盵14],主張向西方文學學習,補己之短。
隨后,陳達材在《新潮》1卷4號上發(fā)表了《文學之性質》,對于文學的思想功用作了更加深入地說明:“㈠文學之為用,當使作者完全發(fā)表其思想而無遺漏,閱者完全領略其思想而無誤會。㈡文學之為用,當使作者之思想,普傳于多數(shù)人,不可限于少數(shù)人。㈢文學之為用,當使作者以最少之勞力,而發(fā)表其思想,使閱者,以最少之勞力而領略之。㈣文學之為用,當使人生一種自然的有利的興趣,不可使人生一種矯揉的有害的興趣?!盵15]他所歸納出的四點無一例外地全都落在了文學的思想內容上,“為人生”的傾向不言自喻。
吳康在《我的白話文學研究》中同樣表達了類似的關注:“我們讀人文章,審文辭的美麗固是要緊,而吸思想精神尤其要緊。思想高明了,文章便帶了一部分宏偉的美麗”,并主張:“廢除貴族的個人的文學體裁”、“建立平民的社會的文學體裁”[16],字里行間,已然全是周作人“平民文學”的同調了。
值得一提的是,周作人在提出“人的文學”后,很快便對此表示了懷疑,漸漸地便淡化了文學的社會功利色彩,強調尊重文學自身的獨立性,轉而去經營“自己的園地”去了。而《新潮》同人卻大多堅持了“為人生”的創(chuàng)作取向,并在創(chuàng)作領域中勤于耕耘,創(chuàng)作出了現(xiàn)代文學史上最早的一批“為人生”的文學作品。在把握時代風潮上,《新潮》同人無疑比周作人更為激進,也更為注重思想啟蒙的歷史需要。
綜觀上述《新潮》同人在初期新文學理論建設上的實績,筆者以為,他們所作出的努力與時代的發(fā)展是同步的。首先,在新文學形式上,他們無一例外地主張廢文言,立白話;其次,在新文學內容上,他們又是“為人生”理論的積極贊同者與鼓吹者。這為日后“為人生”文學的興起作了必不可少的鋪墊和準備。當然,以今天的眼光看來,《新潮》同人在五四時期新文學理論建設中所提出的觀點并非無懈可擊,比如傅斯年的“歐化的白話文”的主張,以及羅家倫在與胡先驌論戰(zhàn)時,對語言豐富與深刻性的忽略等等,都值得商榷。這反映出了他們的理化體系還尚顯薄弱,對西方文學經驗還來不及充分消化。思考問題欠缺深刻與力度,自然使得部分觀點不免偏激,甚至帶有“全盤西化”的傾向。不過,十全十美的東西向來是不存在的,歷史總是在蹣跚中波浪式地前行,如果能站在后來者居高臨下的角度來反觀《新潮》同人的理論實績,對這些“革命小將”們的是非功過,便不難做出公正與客觀地評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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