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閆秀娟,1979年生本科,講師,籍貫甘肅永登,2002年畢業(yè)于西北師范大學文學院。
定陵只是明十三陵陵寢群中的一座陵寢而已。
公元1408年,明成祖朱棣的皇后殯天了,于是找了好多術士風水師,在北京開始選擇陵址,最后江西術士廖均卿選定的黃土山在朱棣親自踏勘后被確定下來,并馬上賜名“天壽山”,緊接著第一座長陵開工,此后明朝的皇帝除個別之外全部葬在此地,十三座皇陵均依山而建,經(jīng)兩百年,形成了一個體系完整、規(guī)模宏大、氣勢磅礴的陵寢建筑群。這的確是一塊風水寶地,東西北三面環(huán)山,前有河水湯湯而過,綠樹濃蔭,山明水秀。壯麗的陵寢與優(yōu)美的自然風水協(xié)調配合,莊嚴整肅,名士顧炎武曾來此謁游,有贊詩一首:“山自南來,勢若蛟龍翔;東址據(jù)盧龍,西脊馳太行。后尻坐黃花,前面臨神親。中有萬年宅,名曰康家莊;可容百萬人,豁然開明堂”。定陵就靜悄悄地在這里。定陵是目前唯一一個通過考古完整發(fā)掘的皇陵,因此早就成了這喧騰騰的世界中的一個存在。我們到的時候正是下午三點多,一天中最熱的時候,景區(qū)門口人聲鼎沸,與其他景區(qū)無大不同??墒沁@里葬著一帝二后!
當初,明神宗的原配是孝端皇后,但在一次偶然的情況下他臨幸了一個宮女,后竟懷孕,生下長子朱常洛,當然,神宗對這個身份微賤的女人是不會留戀的,封了個恭妃后就再無好感。而他最寵愛的是鄭貴妃,生皇三子朱常洵。此后的日子漫長而寂寞,在無數(shù)可以推測的憂傷與慘烈的后宮斗爭中恭妃早早香銷魂斷。
多年以后神宗崩,朱常洛做了皇帝,號為明光宗,他馬上追封母親為皇貴妃,謚號溫肅端靖純懿皇貴妃,還沒來得及再盡更多孝道,朱常洛在位僅29天就因“紅丸案”而暴崩,由其子——年僅16歲的朱由校繼承皇位,他上臺后做了一件大事,就是將自己父皇的母親也就是自己的奶奶從不知名的妃子陵遷葬到定陵——神宗和孝端的合葬陵中來,并又加賜其謚號為孝靖溫懿敬讓貞慈參天胤圣皇太后。于是,在四百年后的今天,我們看到了這么神奇的帝陵——一個皇帝兩個皇后同在一座陵寢的情況,這是史無前例的!于是,在游覽之外就多了一份傷感——宮里的女人都是悲劇。
唐詩人元稹曾有《行宮》詩一首可類此情:“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自古以來,皇宮就是眾多女人為了一個男人而爭斗的沒有硝煙的戰(zhàn)場,這樣的斗爭遮遮掩掩而又你知我知,神乎其技而又不動聲色,比之男人與男人之間權力的角逐更為驚心動魄而又血肉淋漓。無論多么簡單透明的女子,一入宮門就避免不了這樣的爭斗,結果只有兩種:要不就寵冠群芳風騷獨領,要不就“坐看紅顏老,白發(fā)出宮去”,當然這個的前提是你必須足夠強大或是足夠好運。其實還有一種結局,就是對手太過強大而被斗死,或是自己心理不夠強大而嫉妒抑郁死。的確,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情愛是私有的,無上的皇權又增加了情愛的籌碼,蒙圣寵享優(yōu)渥享受的不只是作為女性的待遇,更多的是會得到與最高權力相應的其他待遇,基于此,生活在后宮里的女人基本就是浴血疆場的斗士。當年的恭妃也必是其中的一員斗士,可惜她不夠強大而很快成為炮灰了,當然,在過去的幾千年,這樣的炮灰多到可以鑄成一座城池。
頂著暑熱走過寶城,繞祾恩門,過白玉橋,跟著熙熙攘攘的游客一路走,一路嘆,這歷時六年建成的陵寢,這耗費了八百萬兩白銀建成的陵寢,這建好后整整空置了三十年的陵寢,包含著多少人生的悲喜故事,昭示著多少繁華與滄桑交織著的辛酸!
古代后宮選秀基本三年一次,皇帝身邊粉黛三千姹紫嫣紅,只見新人笑哪聞舊人哭,很多女性都是“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后宮里的夜是涼的,床是冰的,人是冷的,“金井梧桐秋葉黃,珠簾不卷夜來霜。熏籠玉枕無顏色,臥聽南宮清漏長”。后宮里是無愛的,皇權時代給了帝王所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城,同時又限定了帝王的所有,包括觀念心理,他的一切非他所有,他是天子,是萬民之父母,是奉天承運者,他要做到讓眾女人雨露均沾以延皇嗣,所以后宮看似處處歡愛實則無愛。且看李白《怨歌行》:十五入漢宮,花顏笑春紅。君王選玉色,侍寢金屏中。薦枕嬌夕月,卷衣戀春風。寧知趙飛燕,奪寵恨無窮。沉憂能傷人,綠鬢成霜蓬。一朝不得意,世事徒為空。鹔鸘換美酒,舞衣罷雕龍。寒苦不忍言,為君奏絲桐。腸斷弦亦絕,悲心夜忡忡。比起那些入宮多年不得見幸于君王的宮女,恭妃又是幸運的。她本是慈寧宮皇太后身邊的宮女,機緣湊巧得蒙皇恩,而后竟有龍裔,而后竟能順利誕下皇子,而后這個皇子竟能順利長大,這簡直就是奇跡。
如今,在這深廣幽冷的地宮里,在一重重高大的漢白玉石門后的棺床上,她的棺槨靜靜地安放在左邊,中間是明神宗朱翊鈞的,右邊是孝端顯皇后的,我站在這里久久凝望,眼里有淚,這并列放著的三具棺槨不正是宮廷女性的史詩嗎?這封存在地下的不動聲色的一切不正是一種理直氣壯嗎?“相思相望不相聞,薄情轉是多情累”,“情懷漸覺成衰晚,鸞鏡朱顏驚暗換”,當年的恭妃也會在清冷的長夜聽著單調的更漏聲這樣悵嘆吧?“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多情如李后主,華麗秾美的詞句里又何曾有后宮女性的半點清淚?
出地宮,登明樓,拾級而上,這人間的喧囂似乎與我無關,不遠處是熱鬧的游客喧笑的氛圍,而我卻恍若隔世。我來自這世界的這群人,內心悲涼。我用悲憫、復雜的目光長久地凝望遠處空蕩蕩的所在,凝望著明樓外青灰的城墻縫里欣欣的雜草還有這開在陵地的不知名的花,不遠處的枯樹、古井,以及被深宮高墻牢牢鎖住的一線青天,多少明媚的笑臉難言的憂傷曾在這樣的世界里孤單存在,多少朔氣金柝憊夜的霜華化成浪淘沙,多少契闊談宴繚亂的生死已是定風波,歷史的風云卷過,四季的風依次撫過我發(fā)端,這重重樓閣浩浩殿堂都不是我想像,忽然失措,一座陵寢包含了多少流年不復獨飲寒暖的故事,自古至今又有多少陵寢在靜穆中訴說著無言的悲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