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
1
一天晚上,我的兄弟葛良對我說:“丁克,如果你繼續(xù)這種自閉的生活,你一定會陽痿的?!备鹆歼@句話好像是他對自己說的,而我不過是個靶子,因為無論如何,我也找不到自閉的理由。但是葛良不容分說地帶我沖向了東方大廈的頂層陽臺。葛良就像一匹脫韁的野馬一樣奔跑在盤旋的樓梯上,使我越發(fā)確信自己作為靶子的身份。在頂層陽臺,葛良和我一起靠在欄桿上,目光投向城市下面的燈光。那些充滿召喚的燈光,漸漸從密密麻麻變成了星星點點。葛良對我說道:“丁克,你看下面那些房間不斷熄滅的燈光,有多少是為了做愛而熄滅呢?”
我對葛良嘿嘿地笑了起來,“葛良,你帶我上來不會就為告訴我這個吧?”
葛良拍了拍我的肩膀,對我展示了一個不無鄙夷的笑容。“丁克,你總是宣稱是思想拉開了你和女人的距離,你到底明不明白,身體的距離才是男人和女人最現(xiàn)實的距離?”
葛良的話讓我一怔。葛良接著語重心長地說:“丁克,你應該找個女人了?!?/p>
就在那個晚上,葛良向我介紹了一個名叫林非的女人。葛良言簡意賅,“這是一個適合做老婆的女人?!钡沁@句話并無新意,因為在我頻繁的相親經歷中,幾乎每次都可以收獲同樣的一句話。與往常一樣,兩天之后的一個晚上,我和這個名叫林非的女人坐在一間咖啡屋里,懷著沒有希望也談不上失望的情緒,開始了一段平淡無奇的交談,內容純粹是對過往經驗的復制。作為一個相親???,我臉上寫滿的熱情和我內心的取舍并無關涉,而林非的表情要比我矜持許多,這份矜持恰恰也是我所熟悉的。我們這次符號式的約會,原本可以彼此在記憶中一筆勾銷。事情發(fā)生變化來自葉藍的囑托。
我的同學葉藍是葛良的妻子。在成為葛良的妻子后,葉藍突然對我和她小學同桌的經歷記憶猶新,包括諸如幫我抄作業(yè)、包書紙、擦鼻涕之類芝麻蒜皮的陳年舊賬。一旦葉藍抬出這些陳年舊賬,我就知道,她又會要挾我同她一起印證葛良的諸多信息了,這讓我時常陷入左右為難的處境。盡管如此,對于葛良一些無關痛癢的流言,葉藍還是會得償所愿。每當葉藍得償所愿的時候,我就會同時收獲兩份褒揚:
葉藍對我說:“丁克,我一定會幫你好好留意女孩子的!”
葛良對我說:“丁克,你的付出會讓你將來的婚姻很幸福!”
令人沮喪的是,他們的褒揚延續(xù)好幾年了,我至今仍然孑然一身。在我和林非見面的第二天,葉藍就煞有介事地找上門來。從葉藍愁眉不展的表情判斷,她心中的積郁也許不止一天兩天了。
“丁克,你說實話,葛良是不是在外面有女人了?”
“丁克,你不說實話,你老同桌我真是沒法活下去啦?!?/p>
葉藍常常用這種夸張的方式與我說話,我已經習慣了。葉藍這么一說,她臉上的積郁也消散大半了。葉藍隨時變換的表情像是不同色彩的各種花的組合。因此在我看來,她對葛良的打探與其說是懷疑,倒不如說是一場貓捉老鼠的游戲。我告訴葉藍,我可以保證葛良非但沒有外遇,而且這段時間還過得比較壓抑。“他居然悶聲不響地一口氣跑到東方大廈的頂層陽臺,估計這可不是一般的壓抑?!苯又覐娬{說,“葉藍,這一點,你是有責任的。”
葉藍抿嘴一笑,但是她立刻神經過敏地問:“丁克,你說葛良會不會是因為我礙著他才變得壓抑?。俊?/p>
“你這樣理解我就沒辦法了?!?/p>
“可是這段時間他真的和有個女人經常聯(lián)系?!?/p>
這時,我發(fā)現(xiàn)葉藍有些委屈了。葉藍的委屈總是能輕易博取我的同情。或許在葉藍的感覺中,葛良除了和她在一起外,其他的時間都會和我在一起。但是算起來,在最近一段時間,我確實和葛良談不上有很多聯(lián)系。我不能確定葛良是否真的有了出軌的行徑,不過我還是立即以玩笑的方式告訴葉藍,既然葛良經常在一起的人是我,葛良要是在外面有女人,只有兩種可能,一是我和葛良是同志關系,二是我和葛良在二拖一?!帮@然這兩點都不成立?!蔽铱偨Y說。
葉藍咯咯地笑了起來,“不,丁克,你就別再充和事老啦,這次我可是鐵證如山!”葉藍遲疑了一下,接著立即釋懷地告訴我,她從來不在乎葛良是否背叛了她,她在乎的是,那個和葛良經常聯(lián)系的女人,是不是比她更富有魅力。
“丁克,我要你幫我查一下那個女人,這就是我來找你的目的?!?/p>
“丁克,你很容易查到那個女人,因為她也在機關上班?!?/p>
“丁克,我現(xiàn)在就告訴你她的名字,她叫——林——非?!?/p>
葉藍一字一頓地說著。她也許并未察覺,林非的名字讓我陡然一驚。
2
按照以往的習慣,我會很快告訴葛良葉藍向我打探了什么。我不知道這次選擇隱瞞,是因為葉藍的囑托頗為鄭重,還是僅僅是出于好奇?;蛟S更重要的是,我需要以此確證葛良與我的情義——從葉藍信誓旦旦的鐵證如山來看,我也沒法排除葛良拿我當幌子的嫌疑。我就這樣不動聲色地和林非展開了正式接觸。在接下來的幾天里,我和林非相繼出現(xiàn)在公園、廣場、電影院等地點,還陪她蕩了一趟步行街,整個過程和林非的臉蛋一樣沒有多少令人值得期待的地方。而且令人遺憾的是,除了幾條不能確定的短信外,林非居然沒有收到一個電話。我倒是在此期間收到了葛良的電話,那時候,我正和林非從一個女衣店里出來。
葛良對我說:“丁克,你現(xiàn)在在自閉嗎?”
我對葛良干咳了兩聲:“葛良,我和林非在一起。”
我聽見葛良在電話的那端歇斯底里地笑了起來。葛良的笑聲讓我渾身不是滋味。
“丁克,看來你小子是真有覺悟啦?”
葛良這句話提醒了我。因此在我掛斷電話之后,就強行抓住了林非的手。林非顯然被我出其不意的動作嚇了一跳,她的表情在瞬間變得僵滯,接著又有些猶豫。但是林非只是用手指微弱的顫抖表達了抗議,這反而激勵我的五根手指迅速完全交叉進她的指隙。我們的兩只手更加緊密地交纏在一起。林非溫暖的小手讓我為之一顫。我想起來,這種異性之間溫度的傳遞,已經有好幾年沒有感受到了。
我試探地對林非說:“葛良剛才打電話給我了?!?/p>
林非不自然地張望著,輕輕地“嗯”了一聲。
我又試探地問林非:“你是怎么認識葛良的?”
林非似乎回想了片刻,她的語氣也變得柔和起來,“大概很久了吧,我也記不清了?!?/p>
林非語焉不詳?shù)幕卮馃o法令我滿意。那時候,我和林非手牽手走在大街上,我們的交談開始第一次停留在葛良和葉藍身上。我告訴林非,作為葉藍的小學同桌,我經常被迫接受間諜的身份,向她抖落葛良的諸多動態(tài)?!八麄冎g就像進行著一場貓捉老鼠的游戲,而且,樂此不疲?!苯又矣譄o可奈何地補充說,“當然,作為他們游戲不可或缺的道具,我對此早就厭煩啦。”
林非一直安靜地聽著,直到我說到最后,她才略顯俏皮地瞥了我一眼,對我報了一個流于形式的微笑。我一直在觀察林非的表情,可是最終發(fā)現(xiàn),除了剛才強行牽手使她稍起漣漪,林非臉上的表情就像她永遠灰白色調的裝扮一樣缺少變化。林非節(jié)制的表情也許隱藏著什么。我又試探地問道:
“你說他們再這么鬧下去,是不是遲早有一天會出問題?。俊?/p>
林非看了看我。她的臉上仍然是節(jié)制的笑容:“我覺得他們倆倒也挺有意思的?!?/p>
連續(xù)幾天以來,我的調查毫無進展,葉藍卻迫不及待地找上門來了。葉藍直沖入我的房間,“唰”的一聲坐到椅子上。我感到葉藍清新明亮的裝扮仿佛攜帶入幾縷陽光,可是她一臉緊繃的表情,又使房間的空氣一下子緊張起來。我連忙給她泡了一杯白開水,恭恭敬敬地端到她的面前。
葉藍氣嘟嘟地說道:“丁克,我托付你的事情到底怎么樣啦?”
我無法揣測一旦我的調查得出肯定的答案葉藍會出現(xiàn)什么樣的反應?;蛟S女人總是喜歡無端地渲染某件事態(tài)的嚴重性。而葉藍所謂的鐵證如山也不過是幾條短信、幾個通話記錄,否則她也不會只是纏著我去調查,何況她的表情還是一如既往的豐富多彩。我輕描淡寫地對葉藍說,根據(jù)我的了解,林非確實談不上魅力可言,她就像我辦公桌上的某個文件一樣中規(guī)中矩,讓人過眼就忘。
我頗為自信地說:“葉藍,你就不用懷疑葛良了。”
但是葉藍看我的眼神不乏失望?!拔揖椭?,你看誰都像看辦公桌上的文件,因為你自己才是一個文件。”
葉藍失望的眼神又變?yōu)槭?,她自言自語似的說:“我就知道,找你肯定是找錯啦,你和葛良是一伙的。”
葉藍撅著嘴唇的絮叨使她顯得更加楚楚動人。葉藍總是那么惹人憐愛,這讓我徒增對葛良的厭惡,好像他真的犯下了不可寬恕的錯誤一樣。于是我接著問道:“葉藍,葛良這幾天都在干嘛?”
葉藍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八F(xiàn)在每天都跑得氣喘吁吁回來,我想他肯定是哪根神經出毛病啦。”她接著說,“他一回到家里,拖著臭烘烘的身子倒頭就睡,擺明了想逼我自殺呢?!?/p>
“葉藍,你都和葛良打冷戰(zhàn)了?”
“丁克,不是我和他打冷戰(zhàn),是他非要和我打冷戰(zhàn)??!”
葉藍急躁地辯解著。葉藍可憐巴巴地看著我,好像在期待我為她找到出路。我想,如果葉藍現(xiàn)在靠著我的肩膀,也許會舒坦一些。
我斬釘截鐵地對葉藍說:“葉藍,葛良要是哪天晚上沒回家,你就跟我吱一聲,我有辦法讓他原形畢露?!?/p>
3
葉藍說得沒錯,葛良確實是犯毛病了,不然他不會在我找他的時候,再次拉我沖上東方大廈的頂層陽臺。但是這次,我只是貌合神離地和葛良一起靠在欄桿上。我摘下眼鏡,拭了拭額角滲出的汗水。四周的田野和山丘把城市的燈光團團圍住,看起來,好像我們正處在火坑上。我一邊戴回眼鏡,一邊淡淡地問葛良:“你是不是和葉藍鬧矛盾了?”
葛良厭倦地看了看我:“葉藍找你打聽什么了吧?”
我又摘下眼鏡,用嘴巴哈了一口鏡片,隨口說道:“你這副樣子,還用得著葉藍找我打聽什么嗎?”
“其實什么事也沒發(fā)生,就是葉藍非要和我打冷戰(zhàn),我也沒有辦法!”葛良解嘲地笑了起來,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丁克,你就別賣關子啦,葉藍到底找你打聽什么了?”
葛良也許憑經驗就可以知道葉藍找過我了。我告訴葛良,葉藍的確找過我,可是她沒有找我打聽什么,而只是向我傾訴了一個困惑。我故意抬高嗓門問道:“葛良,你運動歸運動,你老不洗澡就爬上床干什么?”
葛良不自覺地抓了抓后腦勺。他自知理虧的樣子倒有幾分可愛,但是他隨即又不依不饒起來,“她有什么可困惑的,不都是她逼出來的?成天一副神經叨叨的樣子,是你早就去自殺啦。”
葛良和葉藍的反應總是驚人的一致,這也是我樂于夾在中間充當和事老的原因。我看見葛良耷拉著腦袋靠在欄桿上,目光投向樓下密密麻麻的燈光。葛良接著說道:
“丁克,我累了。葉藍越來越不相信我了?!?/p>
我原本打算以兄弟的名義,幫助葛良分析一下葉藍不再相信他的原因。不過葛良忽然岔開話題,對我提及了林非。“你和林非怎么樣了?”葛良的問題正中我的下懷,我不失時機地告訴葛良,林非和我先前許多個相親對象并無多大區(qū)別,我和她的關系就像這座城市的工程一樣總是停滯不前?!昂螞r林非似乎對我隱瞞著什么,”我遺憾地說道,“葛良,也許這次又要流產了?!?/p>
葛良既沒有感到驚訝,也沒有表現(xiàn)出失望。葛良沒精打采地看著我,又把目光投向樓下密密麻麻的燈光。這幾年來,葛良也許已經習慣我的流產,他不需要為此再浪費表情了。但也有可能,葛良事實上很受用于我和林非尚未流產又無前途的關系,只是對此他不宜表現(xiàn)出來。如果我猜測的第二種可能成立,那么葛良和林非的關系就更加撲朔迷離了。我又像試探林非一樣試探葛良:“你是怎么認識林非的?”
葛良似乎懶得回答我的問題。葛良湊近我,揪著我的衣領,以一個過來人的身份對我說道:“你到現(xiàn)在還不知道怎樣去了解一個女人,林非是個不錯的女人,我都在后悔太遲認識她了?!?/p>
葛良不知道,作為正在接受調查的身份,他對女人的自信多少顯得有些無厘頭,何況就在剛才,他自己都承認葉藍越來越不相信他的事實。不管如何,在接下去的幾天里,我既沒有聯(lián)系葛良,也沒有和林非約會,我一味地等待葉藍的電話,等待葉藍告訴我某個葛良沒有回家的晚上。我的等待在快感和焦灼中穿行,直到葉藍的來電如期而至。不過,后來發(fā)生的情況卻與我的預料恰好相反。直到現(xiàn)在,在我面對林非的時候,也不確定自己到底是興奮多一點,還是沮喪多一點。
在收到葉藍的電話后,我迅速按照計劃,來到林非居住的小區(qū)。我站在一個陰冷的角落里,小區(qū)的居民來來往往,只有幾縷涼颼颼的風注意到我的存在。幾分鐘后,我撥通了林非的手機:
“林非,你在家嗎?我在你家樓下等你。”
林非立即接通了電話。林非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顫動,這讓我感到她一直是在等待我的電話來臨。我很快在那個陰冷的角落看到了林非。林非起初是急匆匆小跑著,接著她又放慢了腳步。我看著林非慢慢地朝我走來,一股失落的情緒不禁涌上心頭,直到我確定林非已經看到我,才在臉上劃出一道刻意的笑容。
“怎么不先來個電話呢?”
我用微笑回答了林非的問題。林非又對我嘟囔了一聲:
“要是我不在家怎么辦?!?/p>
我想,要是林非不在家,問題就嚴重了。
林非小聲地問道:“你這幾天都在干嘛呢?”
我在繼續(xù)的微笑中拾掇恰當?shù)幕卮?。我告訴林非,幾天以來,省里一個領導下來檢查工作,我們在準備檔案和捏造材料中度過了好幾個不眠之夜。我發(fā)現(xiàn)林非對我的回答沒有絲毫懷疑之處,相反還時時抱以理解和關切的態(tài)度。于是我意猶未盡地補充道:
“林非,這幾天可累垮我了。”
林非與我并肩走出小區(qū),一起走向了夜色。那個涼風徐徐的夜晚,我和林非走在沿河公園里,交談時斷時續(xù)。我揣測葉藍肯定正在一味等待我的回復,這讓我多少有幾分焦慮。但是林非始終沉浸在聊天的愉悅中。林非柔和的聲音和街燈模糊的白暈一樣使夜色顯得十分朦朧。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林非已經挽住我的胳膊。我抽出被林非挽住的手,順勢摟住了她的腰。林非低頭笑了起來。她的微笑充滿了召喚。我隨即側過身子,張開雙臂,使整個身體都朝林非的身體貼上去。
不知是因為緊張還是不適應,我感到我貼著林非的身子一下子變得硬邦邦的,硬邦邦的。
4
第二天早上,我才知道葉藍一共給我撥了五個電話。我仿佛看得到葉藍在打最后一個電話時絕望的表情,這讓我對回電躊躇再三。我應該對葉藍說什么呢?一想到我和林非的關系遲早要向葉藍坦白,我就會變得煩躁不安。葉藍沒有再聯(lián)系我。葉藍肯定是賭氣了。可是在沒有理出頭緒之前,我想我還是專心和林非約會比較好。我和林非的關系一步步深入,我們的交談卻始終保持在時斷時續(xù)的風格。當我和林非一起陷入沉默的時候,葉藍唧唧歪歪的聲音就會在我的神經上跳躍不止。幾天之后,我終于決定告訴葉藍事情的進展。我擔心葉藍和葛良爆發(fā)戰(zhàn)爭的時候,會抖落出我曾經調查過葛良的事實。我也滿懷疑問,在那個晚上之后,葉藍和葛良之間究竟會發(fā)生什么。
我撥通葉藍的手機,我對自己精心準備的第一句話相當滿意:
“葉藍,為了證明葛良的清白,我已經以身試法啦?!?/p>
可是葉藍居然對我的后文沒有多大興趣。葉藍支支吾吾地告訴我正忙著,便掛斷了電話。我揣測葉藍對我的怨氣并未消止。我錯誤地決定硬著頭皮來到葉藍和葛良的家里。在我按動門鈴的時候,我看見葛良笑盈盈地拉開門。葛良的出現(xiàn)使我愣了一下。我愣忡的表情迅速傳染給葛良,于是有那么瞬間,葛良也是一愣一愣地站在門口,陌生地打量我。
“你他媽的過來怎么也不先通知一聲?”
“葛良,我過來還要先通知你嗎?”
我看見葉藍正朝我和葛良尷尬地笑著。在看到葉藍的笑容之后,我和葛良也笑了起來。
我問:“葛良,你們他媽的和好了?”
葛良反問:“丁克,我們兩口子的什么事不會都得通知你一下吧?”
葉藍緊跟著裝蒜似的說道:“什么?丁克,誰說我和葛良鬧毛病啦?”
那個晚上,我、葛良、葉藍三個人像往常一樣一起靠在沙發(fā)上。我感到葛良的目光時常游移在我和葉藍之間。葉藍瞥了瞥葛良,對我說:“丁克,你知道這次他是怎么求我和他和好的嗎?”
葛良慍怒地瞥了一眼葉藍。但是葉藍沒有理會葛良,她咬牙切齒地在葛良的臂膀上揪了一把,接著又朝他扮了一個鬼臉。
葉藍笑嘻嘻地對我說:“怎么辦?你看他現(xiàn)在都不好意思啦?!?/p>
葛良不耐煩地朝葉藍擺了擺手。葛良按動手中的遙控,迅速轉換著電視頻道。電視屏幕上跳躍著不同的色彩。葉藍嘟了嘟嘴,無可奈何地朝我偷笑起來。
葛良搖了搖頭,對我們表明對任何頻道都不感興趣。他把遙控遞到我手中,岔開話題說:“丁克,你和林非到底有沒有戲?”
我沒有回答葛良的問題,而是用余光觀察了一下葉藍的反應。我看見葉藍聽到林非的名字后,臉上的表情出現(xiàn)了短暫的僵滯。葉藍一本正經地看著我。我的余光和葉藍的目光就這樣碰觸到一起。使我疑惑的是,我沒有在葉藍的眼睛里找到驚訝。
我故作輕松地說:“經過一段時間的了解,看來我和林非是要步入正軌了——如果不出意外,我想在不久的將來,我就會和剩男說再見了。”
葛良心滿意足地說:“葉藍,現(xiàn)在你總該相信,我和林非是清白的吧?”
葉藍瞪了葛良一眼,隨后她的目光又回到我身上。當我和葉藍的目光再次碰觸到一起的時候,我明顯感覺到葉藍眼神中的失望。葉藍的失望意味著什么?我擺弄著手中的遙控,像葛良一樣漫無目的地轉換起電視頻道。、
接著我對葉藍說:“我說得沒錯吧?你是不應該懷疑葛良的。你看,我現(xiàn)在都以身試法啦!”
我、葛良、葉藍三個人一起笑起來。我們都把目光集聚到電視屏幕上。經過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我終于看見葉藍瞇縫著眼睛蜷縮到葛良的懷里。我站了起來,在他們面前打了個哈欠,又使勁地伸了伸懶腰。我想,我總算可以名正言順地離開了。
我獨自走在回家的路上。路邊小區(qū)的樓房里透出稀稀落落的燈光。樹葉與河水在晚風中一起發(fā)出唰唰的聲響。我強烈地意識到,葉藍和葛良的身體正在熄滅的燈光中交纏在一起。我甚至可以感覺得到他們喘息的聲音。他們喘息的聲音一直在幽暗的道路上延伸。我走得越快,他們的聲音就越局促。于是我在一盞泛著白暈的街燈旁停了下來,眼前突然一閃而過林非的影子。仿佛只是一剎那的沖動,我撥通了林非的手機。
“林非,你在家嗎?”
林非對我“嗯”了一聲。
“林非,我現(xiàn)在去你那里了?!?/p>
你在這里干什么
詩人們一致決定,把詩歌朗誦之旅的終點設在樸木先生和夢梁先生的墓地里。詩人的決定總是天馬行空的,說不上有什么理由。直到一段時日以后,才有一批文化人憤怒地指出,這是對古典詩詞的一次明目張膽的褻瀆。樸木先生和夢梁先生是清末本地詩壇的代表人物,二者生前多有唱和,死后也是毗鄰而居。這群聒噪的現(xiàn)代詩人向來不齒于古典詩詞,選擇二位先生的墓地顯然是居心叵測。當時詩人們差不多已經忘記墓地的朗誦之旅,他們的步伐正跟隨一艘漁船東去,展開一次奪島之旅。在桃花島的杯酒之間,詩人們輕描淡寫地談起了文化人的指責。最后,他們把矛頭指向了王雖。假如沒有王雖惹出的一系列事情,有關墓地之旅的一切,也早就深埋墓地之下了。
王雖沒有參加桃花島之行。他參加了多日之前的墓地之旅。因為熟悉周圍的環(huán)境,還成了墓地之旅的主要策劃者。王雖常常在閑暇時分,獨自靜坐在二位先生的墓地里冥思苦想。這里被樟樹、桉樹、柏樹和竹林環(huán)抱,近處的桔園傳來陣陣清香。從初秋開始,更有許多白鷺突然駐足于此。雖然白鷺無處不在的糞便多少影響了山間的清新氣息,它們靈動的乳白色身影還是營造了一份出塵的意境。王雖曾把這片新的白鷺棲息地告訴一個環(huán)保志愿者朋友。這個理工男劈頭就是一句,人們把白鷺從灘涂和水田趕到山林,過不了多久,這里的樹木就會無法承受過多的肥料而死,在王雖滿腹的詩情上潑了一把冷水。之后,他把墓地的景致告訴了他的詩友。
那個夜晚和之前有一點不同,就是王雖從鎮(zhèn)政府搬來了許多盞手電筒,使詩人的朗誦終于免受了夜色之苦。他把手電筒用白膠帶一排排粘在墳沿上,構成兩道金黃色的半圓弧型光環(huán)。當時詩友尚未到來,王雖獨處光環(huán)之間,第一次感受到椅子墳的絕妙之處。椅子墳依山而建,是本地獨具特色的建筑形式。相比于稻筒墳的呆板敦實,椅子墳確如一張敞開的太師椅一般端莊大氣。樸木先生和夢梁先生的椅子墳年久失修,石板墓壁斑駁風化,更顯出一份古樸的味道。王雖對二位先生談不上尊崇,但他們生前的唱和還是令他有幾分神往。時值傍晚,偶有白鷺一躍而去,天際迷漫的晚霞漸漸為灰黑的云層所吞噬。王雖想到和詩友的交流,靈感的閃光也常常在無厘頭的嬉鬧中稍縱即逝。詩人的聚會與一群酒徒無異,對此他已經感到厭倦。
盡管如此,王雖還是精心布置了墓地之旅,包括必不可少的幾箱啤酒。他還當場朗誦了一組謳歌妓女的短詩,由此獲得滿堂喝彩。借著酒興,他又忐忑地取出描述徐文長生平的一首長詩,這首嘔心之作迅速淹沒在杯酒和蕩笑之間。妓女的組詩使詩人們興味大增,他們開始集中火力,調侃一個總是一副波西米亞裝扮的女詩人,露骨之至卻不見淫詞穢語,多少挽回了一點詩人的聲譽。徐文長一生的寂寥無人問津,王雖也只好顧影自憐。夜晚的輕風沙沙作響,他看到自己暗淡的身影被手電筒的散光分解得支離破碎。接著,不知道和誰的酒瓶撞了一下,一咕嚕將手中的啤酒一飲而盡。
按照慣例,朗誦之旅將在腐蝕的酒氣中不告而終。詩人們向來沒什么秩序,乘興而來,乘興而去,最后剩下的往往還會找個地方繼續(xù)喝酒。這次朗誦之旅卻在眾人興致勃發(fā)之際出現(xiàn)了異常。墓地之外突然響起一聲粗重的喝令聲,如同野鬼的呼喚令人心驚肉跳。只有王雖聽得出喝令聲出自誰口,于是很快躲到波西米亞女詩人寬大的毛線衫后。所幸來者只是程序性地問了一兩個小問題,朝波西米亞女詩人瞥了兩眼,便徑直離去。一場虛驚使詩人們大為掃興,余下的時間也不自在許多。他們倒是注意到王雖的隱秘動作,因此待來者走后,又回過頭來質問他。王雖告訴他們喝令者正是高岙村村支書高大谷,自己身為駐村干部,回避是不得已而為之。王雖的解釋沒有博得同情,相反經受了一陣奚落。這群詩人中有個體戶、小學教師、企業(yè)職工、報社記者乃至無業(yè)游民,唯獨缺少王雖的同行。因此,在和詩人們一起的大部分時間里,王雖鄉(xiāng)鎮(zhèn)干部的身份簡直是一種恥辱。
另一處墓地也亮起了燈光。盡管白天常常駐足于此,王雖對周圍的墓地并未引起多少注意。這回倒是真切看到這座正在修建的墓地,規(guī)模比樸木先生和夢梁先生的大出許多。他詫異這座墓地在如此風口浪尖破土興工。一個宣稱對新建私墳零容忍的指令剛剛誕生。即使好幾個視死如歸的老者帶著被褥鉆入墳洞,欲與各自陰宅共進退,結局無一例外,在一番毫不留情的拖拽或背扛后,沒能如愿長眠墳洞,而是被送到醫(yī)院搶救。詩人們顯然不知道夜晚的勞作只是出于規(guī)避檢查的需要。王雖的解釋再次引發(fā)冷嘲熱諷。
“這么說,現(xiàn)在就是死人也被你們攪得不得安寧了?”
王雖本想申辯,死人是否存在安不安寧的問題。話未出口,詩人們的挖苦聲又響起來了。
“王雖,這可是你的地盤,你想好怎么邀功請賞了吧?”
此刻山谷中只有鐵鏟攪拌水泥的唰唰聲間或響起,在靜謐的夜里顯得尤為突兀,仿佛時空在某一局部猝不及防的破裂。幾只白鷺噗嗤噗嗤拍打著樹葉,無動于衷地發(fā)出一連串窸窣聲。王雖慘淡一笑,說道:
“兄弟們,你們覺得我王雖是這樣的人嗎?”
王雖本名李國強。他從十三歲開始寫詩,時至今日,也沒在什么刊物上發(fā)表過幾篇詩作,唯一沒有嫌棄他的是本地一份叫《雙溪》的文學內刊。即便如此,也從未影響他寫詩的熱情。因為自認是一個殘缺之人,于是從國強二字中拆分出王雖的筆名,以標示另一個身份的存在。事實上,王雖的詩友中從無人追究他的本名,而他的同事也從未對李國強所謂的筆名發(fā)生興趣。王雖的解釋是,這就像一個硬幣的兩面,只有在溶解的時候才會交融在一起。劉雪娟是唯一可以溶解王雖的人。她是王雖的同事。二者在最初幾年并無交扯,無論劉雪娟結婚抑或生子,都未在王雖的內心泛起一絲漣漪。據(jù)后來他們絞盡腦汁的回憶,大概起源于一次毫無征兆的色情笑話??偠灾瑑蓚€人要想在一起,用減法的方式就非常簡單,他們需要從對方攫取的東西是那么明確而又不希望影響彼此。劉雪娟有一個長年在外的丈夫,而王雖尚未結婚。王雖曾經考慮追求波西米亞女詩人,這也正是詩友們極力撮合的。問題在于他實在難以容忍波西米亞腋下的狐臭,而她的詩作中又常常若隱若現(xiàn)著身體的誘惑。盡管劉雪娟經過哺乳期的身體甚至不如妓女的鮮嫩,相比之下,也不那么重要了。
男女之間不可能一勞永逸,遲早有一天會觸底反彈,從減法走向加法。隨著時間的推移,王雖和劉雪娟彼此依賴的程度越來越大。即使在鎮(zhèn)里,他們也不能離開對方的身體。所幸他們住在同一幢宿舍的四樓,在同一個晚上值班。通常是王雖半夜起來,穿過五六米長的過道,一個閃身切入劉雪娟虛掩的門。幾個小時后,則是劉雪娟先出來,利用前往廁所的間隙觀察過道,王雖按照她的指示,繼續(xù)停留或立即出來——出來,也是先進入廁所,撒一泡尿,再回到自己的宿舍,點上一根煙,感受一陣迷茫的生活。長期以來,他們就像兩個潛伏在鄉(xiāng)鎮(zhèn)的密探一樣鬼鬼祟祟而又氣定神閑。有一次,王雖即將抵達劉雪娟的宿舍,劉雪娟的對門——一個正處在更年期的女同事,居然在沒有開燈的情況下也打開門。王雖嚇了一跳。好在更年期女同事一出門就打了個哈欠,看不出什么刺探的意味。王雖跟著也打了個哈欠。他拍了拍腦袋,說:“太困了,廁所都走過頭了?!备昶谂抡f:“是啊,我也這樣,老了啊?!闭f完,又打了一個哈欠。
王雖對這次機警的表現(xiàn)頗為滿意,以至事后多次向劉雪娟提及,連更年期女同事打哈欠時不慎流落的一串哈喇,也未做保留,一概詳加描述。這次意外也使二者的相處發(fā)生了某種變化,他們開始喜歡將三五天來的見聞和瑣事,用絮絮叨叨的方式再重復一遍。絮叨的交談如同不斷滋生的海綿讓他們感到溫暖,撫慰著各自孤獨的內心。王雖曾經回避作為詩人的身份,但部分時間的空白實在難于填補,徒增劉雪娟的疑慮。這一坦白從寬的情景經過多次醞釀。他終于在某一深夜寫下一首不堪入目的情詩。詩中他將水蓮、玉蘭、垂柳、明月、清泉、春雪等等美好的事物一網打盡,在次日床笫之歡前,向劉雪娟深情款款地朗誦了一遍。這也成了劉雪娟此生以來最美好的回憶。當時她笑淚同在,使床頭的一盒面巾紙頃刻間損失殆盡。在此后的一段時日里,他們暫別了對瑣事的熱愛,轉而變?yōu)橥蹼m解構自己的詩作,包括二十余年前寫下的第一首詩,以及所有詩中每一個字的前世今生。再也找不到像劉雪娟這樣專注的傾聽者了。這大概便是愛情的力量。沒有任何跡象表明,劉雪娟和文學有過什么交扯,即使瓊瑤小說,也沒有在她的少女時代留下痕跡。王雖在解構詩作的同時又重溫了一下二十余年黯淡無光的生活。這再次向他敲響了警鐘,因為詩人向來是拒絕平庸的。
當時王雖尚不知道,他絕不平庸的生活即將來臨。那天下午,王雖按照往常的習慣,在村里轉悠一圈后,前往樸木先生和夢梁先生的墓地。他或許應該對村中異常少卻的行人提高警惕,至遲,也應在看到山下聚集的人群時提高警惕。而事實是,他如同一個好奇的看客混入人群,和他們一齊向墓地挺進。他還順便詢問了一個同行的大媽。大媽則咬牙切齒地告訴他,他們的祖墳被一班“狗生兒”給搗了。她念念有詞了好一陣“狗生兒”,直到牛皮癬的臉上落下幾滴激憤的淚水。王雖深受感染,一點都未覺察自己也包括在“狗生兒”的范疇之內。抬眼望去,那座正在翻修的大墓地已為人群淹沒,只有在上方露出七零八落的水泥碎片。潮濕的山間印刻著凌亂的腳印,攤開的鳥糞彌漫著一股難聞的氣味。王雖鬼使神差地穿過樸木先生和夢梁先生的墓地,發(fā)覺山間的白鷺已經逃遁無蹤。
他不知道是誰扒下了他的褲子。他只記得自己曾經在簇擁的人群中尋找高大谷。高大谷蹲在一個角落里,垂頭喪氣地抽著煙。王雖的出現(xiàn)無異于救星降臨,此人一躍而起,破口大叫:“國強啊國強,你終于來啦!我是萬萬沒有想到,你會去告密啊!”話音剛落,已有無數(shù)雙像刀鋒一樣的目光刺向王雖。隨之而起的哄鬧聲使他的大腦一度空白,之后又陷入抽搐似的麻亂。此時即便一群嗡嗡嚶嚶的蚊子都可將他困住,何況接踵而至的許多雙手的推搡和拉拽。從一開始,王雖就放棄了試圖挽回尊嚴的怒吼,而是將求助的目光投向高大谷。高大谷確實做出勸架的姿態(tài),但被憤怒的人群擋了出去。場面猶如山洪爆發(fā)不可控制,王雖會被卷到哪里只能視天意而定。此后他掩埋于一團舞動的黑影下,被干凈利落地扒下了褲子。這一行徑實有抄襲之嫌。因為剛剛前段時間,在沸沸揚揚的樵宅村,就發(fā)生了幾個村干部被一群女人扒下褲子的事件。據(jù)坊間傳聞,那幾個村干部后來都出現(xiàn)了尿出血、尿失禁等泌尿方面的問題,有的還有嚴重的性功能障礙。畢竟在祖墳之上,王雖被扒下褲子只是屁股朝天,在感受到一絲秋天的涼意的同時,一根粗壯的樹枝也落在他的屁股上。無濟于事的掙扎只能加重黑影壓迫的力度。樹枝繼續(xù)落在屁股上,疼痛和委屈使他索性嗚嗚咽咽哭起來。很久以后,一個老者才支開人群,叱令王雖當場磕下三個響頭,向那個只留下半截墓碑的所謂靜軒公謝罪。老者乖戾的叫聲響徹在山谷之間:
“你們怎么干得出這么缺德的事?你們怎么就干得出這么缺德的事??!”
此刻群情激奮達到頂點,全場女人更是如喪考妣,泣不成聲。高家后人中有人決意乘勢而上,找那班“當官人”討回公道。而另一種更為理智的聲音是,與其和“當官人”糾纏不清,不如早日復工,否則靜軒公泉下有知,何以安心?王雖聽見說出此話的人,正是村支書高大谷。高大谷此刻似乎也想起了王雖,上前耳語一聲“兄弟對不住了”之類的話,又揚聲對大家說此人在此礙手礙腳,不如讓他早點滾蛋。高大谷向來是一個左右逢源的人,對此王雖并不感到詫異,相反因此得以離開,心里倒存有幾分感激。
王雖被眾人拖出墓地后很快恢復平靜。因為衣衫襤褸,走出數(shù)步之后,他又鉆入一片樹林。憤怒之情遲遲不能在胸中燃燒,王雖藏在一棵大樹之下,只感到難以抑制的悲涼,就像一片飄零的落葉,甚或一滴沉默在野草中的露珠。他終于明白那夜高大谷只盤問一兩個小問題的原因。一想到自己竟是墓地之旅的始作俑者,更增添了幾分對自我的厭棄。他挖苦和嘲弄著自己,陷入更為深沉的悲涼中。此后,油然而生一股寫詩的激情,只是需要時刻警惕行人才黯然作罷。一只白鷺縮緊脖子呆立在樹枝上,等待著天空被廣袤的黑暗占據(jù)。直到村口燈火闌珊,他才踉踉蹌蹌地逃竄出樹林。
王雖原本希望這一事件也如落葉或露珠一般悄然消逝,僅在心底駐足一絲傷感的情緒。很快化為泡影。劉雪娟是第一個不可隱瞞的人。問題出在皮開肉綻的屁股,很難以摔跤等借口搪塞,而他又急不可待想見到她。為此王雖只好選擇坦白,當天晚上就在一家賓館對劉雪娟脫下了褲子。劉雪娟沒有尋根究底事情的來龍去脈,而是心如刀割地催促他趕緊去醫(yī)院就診。這一回劉雪娟又為王雖流下了眼淚。她以最惡毒和最富有想象力的語言詛咒扒下王雖褲子的女人,即使王雖都聽得毛骨悚然。她還無所顧忌地用自己的小車載王雖去醫(yī)院,如果不是中途鎮(zhèn)黨委書記陳志平來電,她甚至會直接陪他去急診病房。陳志平已經從高大谷處得知王雖的遭遇,激憤之情不亞于高家后人。他在電話中痛斥村民的暴行,聲言一定要為王雖討回公道。得知王雖正趕往醫(yī)院,他再三告誡他務必忍住劇痛,因為他已經聯(lián)系警方,他和警方隨后就到,當務之急,是要為村民的暴行留下證據(jù)。而這一證據(jù),正是王雖的屁股。
王雖清楚自己的傷勢談不上追究刑事責任的可能,更無心指認誰是主謀,或者根本不存在主謀。他也深知以警方的能力,更有可能的結局是為他的屁股拍下照片,聊以存檔?;蛟S若干年后被好事者取出,作為考古詳加研究,以區(qū)分古今屁股之不同,從而成為歷史的一部分。這正是他最為忌諱的。不過次日一早,他還是在警方的陪同下指認了現(xiàn)場。在那座靜軒公的墓地,他發(fā)現(xiàn)了扔在一邊的抽打過他的樹枝。無論是墓地還是樹枝,都已經遺忘王雖被抽打的事實。墓地顯得異常安靜,一點風也沒有,對破敗的現(xiàn)狀并不以為意。問題是警方不厭其煩的提問使王雖不得不重新回到昨日的事件中。這一寧靜時刻的回憶,甚至比昨日發(fā)生的一切更為劇烈、更為真實。許多雙女人的手如同滑溜溜的魚,翻一下身就解開了他的皮帶,潛一下水又拉開了他的褲鏈。長褲隨之脫落,內褲也未躲過一劫。在想到內褲脫落時,王雖大腿兩側的肌肉冷不丁打了個寒噤。他再次感受到地底的潮濕和冰冷。
警方的盤問一直停留在這一細節(jié),以確證王雖是否遭受了女人的猥褻。警方隨后又提及樵宅慘案,提醒他那些村干部正是遭受了猥褻才落下病根。王雖試圖將話題轉向老人,他屁股上的傷痕是遭受了老人的抽打,而不是女人的猥褻。警方對此不感興趣,他們明確地告訴他,他的屁股連輕微傷都算不上——一味地糾結于這種小傷小病,只能讓犯罪分子逍遙法外。警方暗藏玄機的追問使王雖心生怒火,他憤然反問:“如果我不是小傷小病,還他媽的會站在這里嗎?”
幾乎是在王雖指認現(xiàn)場的同時,高家后人也占領了鎮(zhèn)政府。盡管由于陳志平的及時躲藏無功而返,而關于王雖被扒下褲子的傳聞已經風生水起。鎮(zhèn)里的同事清楚,王雖這個倒霉鬼是背了整治大隊雇來的那班農民工的黑鍋,可是這一點,如今又有什么值得一提呢?樵宅慘案歷歷在目,同事們都在揣測王雖泌尿系統(tǒng)的問題,當然也會附帶上性功能。此時鎮(zhèn)里恰有一枝桂花綻放,人們便在桂花漫溢的芳香里,肆意關心王雖的身體。王雖就這樣成為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一傳十,十傳百,他居然因此得名,連多年不見的老同學也打來電話,還在他屢屢謝絕后愣是送來了西洋參等補品。多年不見的老同學看見王雖行動自如呆立數(shù)秒之久,這使他不得不認真思考傳聞的嚴重性。連日來他感到屁股愈加潮濕和冰冷,更沾染揮之不去的塵垢,每日都要用熱毛巾擰干擦洗數(shù)次方能安心,致使這一受傷的屁股無端地增加了許多個藥膏。據(jù)說更年期女同事還因此和劉雪娟反目,她基于七條理由,斷定王雖罹患性功能障礙無疑,其中最重要的一條,居然是王雖始終忍氣吞聲,從未怒目相向。
“國強一定有難以啟齒的苦衷,一想到他還沒有結婚,我就替他難過。”她說。
“我覺得你還是先讓他X一下,再難過也不遲?!眲⒀┚暾f。
這一反目的結局是,更年期女同事一旦再提起王雖,必定附帶上劉雪娟,附帶上這個冷漠無情的女人。在她眼里,劉雪娟之所以如此冷漠無情,理由只有一條,那就是她的丈夫也從來對她不聞不問。為此劉雪娟又向王雖掉下了眼淚。這兩個同病相憐的人于是更加如漆似膠,身體的糾纏滿懷著對生活的怨恨。不過看起來,王雖還是一如既往云淡風輕的樣子,他需要至少讓自己相信,什么事情都未曾發(fā)生過。“是的,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過?!彼麖娬{說。劉雪娟不停催促他向陳志平抗議,他所謂的討回公道遲遲不見后文,還在高家后人上訪時溜之大吉。王雖心里清楚,陳志平當時雖不在鎮(zhèn)里,卻必定時刻守著市府大門。無論高家后人如何取鬧,鬧到市府才是真正的兵家大忌。
王雖還是去找了陳志平,不是抗議,而是請假。他打算靜養(yǎng)一段時間,暫別塵囂日上的世俗生活。他向陳志平坦言,他的屁股已經發(fā)炎,影響到了正常的坐立。他一瘸一拐地在陳志平的辦公室里踅了幾步。陳志平爽快地答應了他,他還告訴他,他聯(lián)系了報社的朋友,打算為他做一期專題報道,以正視聽。王雖立即反對。折中的結果是,只要不牽涉到屁股,報社愛怎么寫怎么寫,王雖也不必接受采訪。陳志平再次信誓旦旦地宣稱,他一定會為王雖討回公道,這不僅僅是對王雖個人負責,也是對全鎮(zhèn)上百名干部負責。對此王雖不以為意,他心滿意足的是兩周的假期。
“國強,兩周時間夠不夠用?不夠的話,你盡管對陳書記說。”
“到時炎癥應該好了?!?/p>
“不管怎么說,你記住陳書記一句話,無論你哪里出了毛病,哪里都是工傷——如果要動什么手術,盡管開口,陳書記給你全額報銷。”
陳志平走近王雖,意味深長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王雖感到身后的屁股猛地戰(zhàn)栗了一下。
次日一早,王雖的詩友兼報社記者周知未便撥來電話。此人很快聽出王雖的聲音,作出如下反應:
“我靠,王雖,你這個狗生兒就是被扒下褲子的李國強啊?”
周知未本是奉新聞部主任之命行事,這一重大發(fā)現(xiàn)使他立刻將正事拋諸腦后。他饒有興致地向王雖詢問事情的經過,而王雖一概噤若寒蟬,只有一個懇求:周知未放棄采訪計劃。折中的結果是,周知未放棄采訪,只要王雖一五一十交代事情發(fā)生的經過。周知未預設了一個前提,那就是關于鄉(xiāng)鎮(zhèn)干部李國強喪失性功能的傳聞并不屬實。周知未說,如果傳聞屬實,那他就是一坨無情無義的狗屎,那他就會為自己的口無遮攔向王雖負荊請罪。
“別誤會,是荊棘的荊?!?/p>
周知未很快在一次聚會上將王雖的遭遇和盤托出。既然王雖聲明在先,詩人們的打趣便顯得更為肆無忌憚。以至于到后來,王雖只好揚言當場脫下褲子,以證清白。他果斷地解開了皮帶,嚇得波西米亞女詩人趕緊捂住臉??粗ㄎ髅讈喅C揉造作的表情,王雖倍感自己遭受了不公的待遇。時至今日,也沒有哪個男詩人公開討論過她腋下的狐臭。他顯然是被激怒了,大有破罐子破摔的架勢。詩人們“嘎嘎嘿嘿哈哈”地笑著,又向他敬了幾回酒。幾杯啤酒入肚,王雖兀地產生一種失重感。和以往的頭暈目眩不同,這一回是整個身子都在不停地下墜。下墜,下墜,最終演變成一種身處谷底的絕望。原本只是鄉(xiāng)鎮(zhèn)干部李國強被人扒下了褲子,王雖說到底還是一個看客,至此二者完全交融,王雖與李國強再無區(qū)別。想到這一點,內心的谷底又翻騰起一股悲愴的漩渦。
一個詩人突然問道:“王雖,他們?yōu)槭裁匆窍履愕难澴影??你小子不會真去告密了吧??/p>
王雖躺在床上,第一次認真思考是否離開鄉(xiāng)鎮(zhèn)的問題。幾乎耗費了他兩周的時間。最終也沒有下文。期間他寫下了幾首詩。這幾首絕望的詩無意中成了他的救命稻草。他發(fā)現(xiàn)自己終于可以擺脫形容詞堆砌的束縛,在字里行間流露出內心洶涌的情緒。他還特地請教了當?shù)刂娙四洗āK苏粋€下午的公交車,站在秋風蕭瑟的大學校園里等待良久,還順便從一張張稚嫩的臉上追憶了一段青澀的愛情。但與其說是南川后來的肯定激勵了他(他答應把他的詩作推薦給《詩刊》),倒不如說他在蕭瑟的秋風和稚嫩的臉龐中得到了更多的啟發(fā)。他重新躺到床上,為自己曾經對劉雪娟的滔滔不絕羞愧不已。他自鳴得意的敘述此刻都成了膚淺的證明。他再也不希望向劉雪娟袒露詩歌的一切了。這一轉變顯得如此突然,使他愈發(fā)惶恐,在惶恐中又愈發(fā)孤獨。他呆呆地盯著天花板,享受著這一惶恐和孤獨帶來的快感,覺得劉雪娟也不再那么重要了。
這期間劉雪娟每天晚上都會來他的住所。她心安理得地成了這里的女主人。面對家徒四壁的房子,愈發(fā)覺得王雖是一個需要照顧的孩子。這里沒有廚具,沒有抹布,連掃把也是禿了頭的。她只能在一張老式公事桌前,和王雖一起擠著享用送來的外賣。那張公事桌上擺放著許多書籍——這些書籍也沾滿灰塵。她特意請了半天假,去超市買了抹布和拖把,把王雖的住所打掃得干干凈凈。她居然很快喜歡上這個狹小的居所。建議王雖與其把錢送給那些千篇一律的賓館,還不如在他的狗窩里逍遙自在。她為長期的開房消費后悔不迭,多少也有些埋怨的意味。這使王雖大吃一驚。偷情伴隨著烈酒似的濃香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淡淡的白開水的味道。一想到劉雪娟成為他永遠的女人,他就再也抑制不住內心的不安。他夜不能寢,仔細衡量和劉雪娟的關系,竭力回想他們的感情是如何一路發(fā)展的。比如,某次具體的絮叨,某次具體的調情,抑或某次具體的做愛過程。他一點都沒有回想起來,再次感到屁股的潮濕和冰冷,無可奈何地翻了個身。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從窗縫折射進來。王雖抓過鏡子,從鏡中看著自己。他如此專注地看著那雙灰暗而渾濁的眼珠,及至把晴朗的天氣也看得灰蒙蒙的。他清醒地意識到,正是劉雪娟使他一度迷失了詩人的方向。因此更加堅定了離開鄉(xiāng)鎮(zhèn)的想法,對鄉(xiāng)鎮(zhèn)發(fā)生的一切也不再有興趣了。有一次,劉雪娟風塵仆仆地告訴他,陳志平果然開了一次機關干部大會,重申鎮(zhèn)里一定會保護好每一位干部,對每一位干部負責到底。當時他正沉浸于一首新詩的創(chuàng)作中,對此絲毫未予理會。劉雪娟和他吵了一架。確切地說,是劉雪娟一味地奚落了他,而他一言未發(fā)。那天晚上他們沒有做愛,劉雪娟撂下一疊書就氣嘟嘟地走了。王雖原本希望這次無謂的爭吵會疏遠和劉雪娟的關系。事實恰好相反,劉雪娟次日又風塵仆仆趕來,好像前日的爭吵根本沒有發(fā)生過。
兩周之后,王雖回到鎮(zhèn)里。他感到自己走向了一個極其陌生的地方,或者正從一個極其遙遠的地方走來。鋪灑在地上的一層碎金桂花瓣,辦公樓轉角處裸露的幾片青磚,差不多脫落所有紅色涂料的窗門框,在他的眼里都不真切了。他把注意力集中在窗門栓上。他凝視它們,使它們變得如此炫目,以至于里邊談笑的同事也被裁成模糊的幾截。正是此時,他的胯部又遭受了一擊。一雙手從他的敏感部位一劃而過,如同一道閃電使墳前的景象驟然回放。那群同事的目光迅速越過窗門框,齊聚在他的胯部。在二樓走廊上,更年期女同事倚著欄桿等待他的反應。
“有點空落落的?!睈鹤鲃⊥抡f。隨即傳來的笑聲加速了幾片桂花瓣的脫落。
王雖回來得實在是太快了。實在難以想象在兩周時間里,一并完成手術和調養(yǎng)兩樁大事??雌饋恚荒芙邮芡蹼m四肢健全的事實了。只有更年期女同事還去試探會計,詢問王雖是否來報銷過什么發(fā)票。會計直截了當?shù)馗嬖V她,現(xiàn)在的手術費都是從社??ɡ镏苯又С龅摹3粤艘换亻]門羹后她仍不死心,又使喚一個年輕的男同事觀察王雖的小便。年輕的男同事和她嚴肅地討論了一下技術操作層面的問題,得出的結論是,還是由她親自湊進去探個究竟更為合適,否則他難逃“同志”嫌疑。她后悔低估了年輕人的心智,又被開涮了。從此關于王雖是否喪失性功能的問題,成了一直縈繞在她心中的重大謎團。
大多數(shù)同事轉而對鎮(zhèn)里扭扭捏捏的態(tài)度感到憤懣。他們極力勸說王雖據(jù)理力爭,大不了和高岙村干上一架,群情激奮處,好像都成了搗墳事件的受害者。王雖避之唯恐不及。至今為止,他還沒有找到合適的方式提出辭職。他不太希望事情顯得突兀,引起不必要的猜疑,以為是搗墳事件余緒未了。在向陳志平報到的時候,王雖見到了高大谷。陳志平立即當面訓斥了高大谷,而高大谷則推心置腹地對他說了一通牽腸掛肚的話?!爸滥憬裉旎貋恚以缇驮谶@里等你了?!彼f。后來,他掏出一疊厚厚的鈔票,塞進王雖的內兜。王雖為此和他來回爭奪了許多次——至少十五次。但是他很難拒絕高大谷那雙懇切的眼睛,盡管他深知他的眼睛里很少流露真實的內容??偠灾?,王雖收下了這筆為數(shù)不少的所謂“醫(yī)療補助費”。在離開陳志平的辦公室時,他甚至產生了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好像一樁重要的事情終于塵埃落定了。
王雖又回到樸木先生和夢梁先生的墓地。他如此期待坐在二位先生的墓地里,在白鷺起落之間,感受一份出塵的寂靜和安寧。秋日的山丘混雜著青綠、枯黃、朱褐、淺絳、乳白等不同的色彩。王雖由此生發(fā)創(chuàng)作的靈感,心中呈現(xiàn)出一首關于南方的秋天的詩,那種特有的模糊、混沌和游離的意味。他不由自主地朝那座靜軒公的墓地瞥了一眼。沒有看到一片廢墟,而是一張碩大的軍綠色篷布。它嚴嚴實實地裹在靜軒公的墓地上,各處邊角則用繩索和木樁固定。干枯的落葉積聚在篷布上,看起來,比整個秋天都要蕭瑟幾分。
“篷布下面隱藏著不可告人的秘密?”
仿佛被無數(shù)雙監(jiān)視的目光追逐,王雖趕緊抽身逃離了現(xiàn)場。那首關于南方的秋天的詩,也就此夭折在蜿蜒的山路上。
此后,王雖仍感到被監(jiān)視的目光追逐,終至心懷忐忑地告訴了劉雪娟。劉雪娟聽后目光如炬,陷入難以自拔的興奮中。她催促王雖抓緊向陳志平舉報。王雖對此沒有興趣,他顧慮的是個人的清白,而不是報復。他對劉雪娟說:“他們敢這樣頂風作案,一定是把陳志平這狗生兒給收買了?!睘榱藦氐状蛳麆⒀┚甑哪铑^,他又說:“現(xiàn)在就是連整治大隊那班野人也不可靠了!”種種不利沒有讓劉雪娟卻步,反而激起她更大的怒火,一連喝下三杯開水才恢復鎮(zhèn)靜。不過,她翻來覆去想到的主意,卻是在同事中制造氣氛。再次遭受王雖的否定:“你不知道他們都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一有事就縮進烏龜殼?現(xiàn)在唯一的辦法,就是把大家都拉下水,一起成為墓地的見證人?!?/p>
“那你說能有什么辦法?”
“我們組織一場野炊吧?神不知鬼不覺?!?/p>
王雖對這一主意頗為自得,嘴角一斜,半露出狡黠的笑容。劉雪娟很快付諸實施,馬不停蹄地發(fā)動了鎮(zhèn)里幾乎所有四十歲以下的同事。事情進展如此順利出乎預料,二人又對野炊路線做出精心安排,還專門咨詢了一家戶外俱樂部。終點就設在高岙山,而那片被軍綠色篷布覆蓋的墓地,將成為他們臨近終點時一道與眾不同的風景。
劉雪娟說:“你確定大家看得到嗎?”
王雖說:“看得到,就在路口,最多不超過五米。”
劉雪娟說:“不管遠不遠,你都要指給大家看?!?/p>
王雖說:“我知道?!?/p>
劉雪娟說:“不是知道了就行了,要把大家的情緒帶起來?!?/p>
王雖說:“大不了我哭一場?!?/p>
劉雪娟說:“反正,要是陳志平不帶人馬來,我們一回去就罷工。”
王雖說:“我們人多,直接沖進去也行?!?/p>
劉雪娟說:“這可不行,搗墳觸霉頭,缺德的事我們不干?!?/p>
王雖說:“不干也好,就怕到時仗著人多,手癢?!?/p>
劉雪娟說“你個死人鬼!”
劉雪娟敲了敲王雖的頭,接著二人都有一股沖動,覺得該干點什么事才好。干完事,他們氣喘吁吁地躺在床上,又陷入對未來的遐想。王雖其實別無他求,他只希望大家都看到就夠了。至多,他想,也就提醒一句此地危險之類的話。
事實證明,那個地方確實十分危險,危險到像是拴住了高岙村人的神經。因此當一大群鄉(xiāng)鎮(zhèn)干部吃飽喝足下山的時候,就被某個高度警惕的村民給盯上了。這群鄉(xiāng)鎮(zhèn)干部沒有意識到危險的存在。他們一路踏歌而行,走到半山腰,也是無意識才瞥到那張碩大的軍綠色篷布。他們停下了腳步,僅僅是出于好奇。他們當時還不知道,這里就是王雖被扒下褲子的事發(fā)地點。他們反而競相揣測篷布下面隱藏的秘密。有幾個人還為此開賭,一個剛剛大學畢業(yè)的年輕人篤定下面鋪著樹苗或菜苗,而另一個稍微年長的同事認定是一個臨時棚,甚或是一個丐幫分舵。王雖來不及道出真相,年輕人已經急不可耐地跳到篷布的下面。正在這時,高岙村人像一個個厲鬼一樣從地底冒出來。他們已經恭候多時。
一場不合時宜的相遇就這樣發(fā)生了。
從陣勢上看,除了干上一架,似乎沒有其他回旋的余地。高岙村人數(shù)居多,比之年齡鎮(zhèn)里又有明顯優(yōu)勢。問題是高岙村人手中都拿著鋤頭或掃把,絕非鍋盤鏟勺之流可以應對。有一段時間,兩支人馬一共數(shù)十人都站著紋絲不動,就連近處的幾只白鷺都未曾受到驚嚇。接著鎮(zhèn)里的人好像一下子想起什么,不約而同瞟了王雖一眼,勒緊褲腰帶。只有劉雪娟從王雖身上找到依靠。她抓住王雖的手,王雖也抓住她的手,兩只手十指緊扣抓在一起。這一過程不慎被一個低著頭偷窺的同事發(fā)現(xiàn),只有到了安全的時候他才會揭露出來。
高岙村人正是從鄉(xiāng)鎮(zhèn)干部勒緊褲腰帶開始得意的。結局至此一目了然,鄉(xiāng)鎮(zhèn)一方已經敗下陣來。那個跳下篷布的年輕人率先打破僵局。此前,他一直抱著頭,蹲在篷布外的一道田埂上,脖子冒出一股股寒氣,好像已經身首異處。當他意識到自己還活著,立即巴望了一眼離他最近的拿鋤頭的老者,“嗖”的一聲站起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插入鄉(xiāng)鎮(zhèn)一方的隊伍。沒有朝情況不明的下山路,而是朝已經走過的上山路一路狂奔,倏忽間就不見了。年輕人的成功逃脫,使鄉(xiāng)鎮(zhèn)一方的人都試探地向上山路撤了一步。一個稍微年長的同事終于認出某個高岙村人,腆著笑臉說:“老高?老高!是我??!誤會,誤會,我們是出來玩的,搗墳不關我們的事?!闭f完,轉身,也一溜煙跑了。其余的人如夢初醒,扔下鍋盤鏟勺,齊刷刷往上山路逃竄。山路狹小,有幾個還在互相擠兌中摔了一跤,差點沒滾下來。王雖和劉雪娟二人是最后逃離的。也只有他們聽到高岙村人“嘎嘎嘿嘿哈哈”的笑聲。在他們跑到一處安全的地帶時,同事們已經不知所終。山坡上一撮撮荻草隨風飄搖,遠處連綿的田野和村莊一目了然。
劉雪娟百思不得其解地說:“怎么會這樣?你說怎么會這樣?”
王雖諱莫如深地捉弄道:“我懷疑有內鬼?!?/p>
他不再理會劉雪娟,長吁一口氣,心里卻說:“這樣也好,到此為止,我和那位靜軒公總不至于還有什么瓜葛吧。”
幾個小時之后,高岙村人重修的祖墳就被搗毀了。那群逃竄的同事剛到鎮(zhèn)政府大門,就徑直闖進了陳志平的辦公室。陳志平不得不指示整治大隊立即全體集結待命,還請動市特警支隊火速馳援,以防不測。當日傍晚,兩支隊伍就浩浩蕩蕩進發(fā)了。余火未盡的鄉(xiāng)鎮(zhèn)干部一致決定,跟隨大隊人馬前進,占領一個據(jù)點,俯瞰現(xiàn)場發(fā)生的一切。一個同事還跑到辦公室拿出雙筒望遠鏡,也不知道它平時放著是干什么的。王雖和劉雪娟也跟著去了。因為熟悉周圍的環(huán)境,王雖還為眾人找到了一個安全的觀察點。眾人像伏兵一樣潛藏在巖石、荻草和樹干后。特警支隊以整齊的步伐逼近墓地。稀稀拉拉的整治大隊農民工緊隨其后。在高岙村一方,軍綠色篷布安靜地覆蓋在墓地之上,沒有任何風吹草動的聲音。接著,軍綠色篷布陷入了特警支隊的包圍圈中。在它被農民工掀開的同時,高岙村一眾數(shù)十個人頭也暴露出來。幾對人馬同樣僵持了一會兒。當他們混合在一起的時候,太陽沉入山嶺,一輪金色的余暉分外妖嬈。使王雖頗感驚訝的是,墓地上緊接著響起的不是廝打聲而是哭喊聲,接著哭喊聲中又摻進轟鳴的捶打聲。直到捶打聲也消失之后,哭喊聲仍在繼續(xù)。在近處,同事們紛紛從隱體中出來,圍著僅有的一個雙筒望遠鏡你爭我搶,在這邊廝殺成一片。王雖沒有參與爭搶。他靜靜地望著墓地,心中涌起一股難以言狀的快感,接著又陷入無盡的凄涼,就像野火升騰的山丘頃刻間化為灰燼。天色很快暗下來。一群白鷺從王雖頭頂一掠而過,此后它們便不再返回,這片山間的臨時棲息地就這樣完成了它的使命。
有幾個同事拍了拍屁股,嚷著去吃晚飯了。
“唉,沒意思,村里太弱了?!?/p>
“早知這么弱,他媽的就不逃了。”
“我們不是逃,是避!你說跟村里能搞得清楚嗎?”
接著大家都下山了。
秋天的雨落了一地。
秋天的雨一反常態(tài),接連落了幾日也不停歇。攻守轉換只在一夕之間。高岙村人那場曠日持久的上訪就是這樣開始的。好像是連綿的秋雨洗刷了他們的大腦。他們丟棄了鋤頭和掃把,徒手來到鎮(zhèn)政府門口。好幾個老人居然受了重傷,血跡斑斑地躺在鎮(zhèn)政府門口,腳上流淌的鮮血數(shù)日后都不曾風干。上訪的隊伍不斷涌現(xiàn)陌生的面孔,陌生的面孔就像流水一樣常流常新,后來他們只好都戴上小白帽才能彼此辨識身份。在上訪的第一日,鎮(zhèn)政府大門就關閉了,門口站著一排持盾的警察。他們曾經試圖驅趕人群,拘捕幾個挑頭分子,還把流血的老人抬到附近的衛(wèi)生院,結果發(fā)現(xiàn)老人流淌的根本不是鮮血,而是涂料。當老人氣定神閑地走出衛(wèi)生院時,他們就知道沒轍了,于是此后也只是例行公事地站在門口,偶爾交頭接耳地聊上一會兒天。雙方就這樣達成默契,你做你的,我干我的,看似沖突不止,實則互不相干。事情一再拖延,就演變出一起網絡事件。人們四處傳播著斷章取義的獨家新聞,真相和謠言如同兩株滋生的藤蔓糾纏在一起。后來,人們不再糾結于表象,而是轉入形而上學,生發(fā)出一場關于如何保護歷史文化名人的討論,盡管沒有人清楚高靜軒究竟所謂何人。僅憑名字推斷,此人和文化應該脫不了干系。
那批文化人就是在這時出現(xiàn)的。他們原本以為可以從高岙村人口中探知靜軒先生的生平,結果連村里的老人都在納悶,先祖的遺像戴的竟然不是官帽,而是地主帽。文化人很快查閱了縣志,相關記載依然有限,但在清朝海禁后修復堤塘的善舉是言之鑿鑿的,墓志銘還出自乾嘉名儒周宗煦之手,子孫后代中更出現(xiàn)了樸木先生和夢梁先生這樣的鄉(xiāng)賢。文化人由此聯(lián)名上書,認為靜軒先生的墓地乃歷史文化遺產,理應善加保護。文化人的穿針引線無疑為打破僵局迎來了契機,畢竟拆墳和征地也不可同日而語。他們唯獨痛心王雖的所作所為,為此還向他闡發(fā)了一通人生道理。當時,他們擁擠在王雖的宿舍里,呼出的空氣讓狹小的房間一下子回到悶熱的夏天。
王雖關閉在這一狹小的空間達數(shù)日之久。起初,他從虛掩的窗戶觀察上訪的人群。朦朧的雨霧和撐開的雨傘阻隔了他的視線。在撲朔迷離的場景里,王雖再次感到女人的籠罩。他不停搓著身后的屁股,剝落一片片結疤,才意識到一股針刺的疼痛感。后來,他確信高岙村人的上訪與他本人沒有牽涉,才知道自己和劉雪娟已經成了同事們的談資。
陳志平決定,在高岙村人上訪期間,全體鎮(zhèn)機關干部一律住夜值班,隨時待命,以防夜間遭襲。作出決定后,他帶上高大谷離開了鎮(zhèn)政府,僅用三天時間,就拜訪了多位高岙村在外的所謂能人志士,足跡遍及北京、上海、重慶等地。新的值班制度使已婚男人獲得了充分的不必呆在家里的理由,他們倒是格外高興,麻將“噼噼啪啪”的聲響此起彼伏,彌漫的煙霧從各個宿舍透出來,和窗外的雨霧混雜在一起。女人們則要麻煩一些,通常需要在一場唧唧歪歪的閑談后,選擇適當?shù)臅r刻從后門的小巷悄悄溜走。那是一條沿著河流蜿蜒前進的小巷,河岸楊柳依依,遮住了她們暗淡的背影。王雖沒有解讀出她們面對他或劉雪娟時一系列的細微變化,只是奇怪更年期女同事居然也能堅持每天晚上呆在鎮(zhèn)里。一天夜里,當王雖一如既往走向劉雪娟宿舍時,才明白更年期女同事留在鎮(zhèn)里的原因。
“國強,你又走過頭啦?!?/p>
她笑得人仰馬翻,生怕不能吵醒熟睡的同事一樣。
日子一天天過去。不知道哪一天,窗外的小白帽不見了,鎮(zhèn)政府大門重新敞開。迎來的首批客人除了文化人,還有幾個據(jù)說是來自某一建筑設計單位的。事態(tài)平息下來,王雖反倒空落落的。他不得不離開宿舍,但是又不希望再次被異樣的目光和笑容包圍,害怕周遭發(fā)出的任何聲響,尤其是女人的聲響。一天夜里,王雖站在宿舍窗前,用一根食指把抽了一半的煙彈出去,打量煙頭的光亮在下墜中形成的圓弧,直至落在地上,直至紅光熄滅。他盯著半截香煙思忖良久。次日下樓,他便從宿舍的樓梯口摔了下來。他特地選擇在某個同事看到時摔下了這一跤。由于控制不力,他還真是扭到了腳脖子,只好在同事的攙扶下一瘸一拐地走進陳志平辦公室,相信這回請上十天半月假是不成問題了。始料未及的是,陳志平拒絕了他的要求。
陳志平沒有抬頭看他一眼,而是擺手打發(fā)走同行的同事,繼續(xù)審閱案頭的文件。
“市紀委還在調查高岙村的問題,你這段時間離開不合適,對你也更加不利?!?/p>
王雖在陳志平的辦公室又一瘸一拐地走了幾步。,從沙發(fā)一直走到陳志平辦公桌對面的椅子。
“高岙村鬧出這么大的事情,你說你作為駐村干部,是不是有不到位的地方?需不需要好好反?。俊?/p>
沒有等到王雖回答,陳志平又羅列了一眾人馬這段時期的作為:馬鎮(zhèn)長在鎮(zhèn)里坐鎮(zhèn),王副書記和媒體耐心周旋,劉副鎮(zhèn)長逐一核實高岙村違章建筑,蔡副鎮(zhèn)長積極調查高岙村社會撫養(yǎng)費征收情況,牛主任、老林、老盧等紛紛動用私人關系,深入高岙村每家每戶做思想工作。王雖詫異陳志平多數(shù)時間并不在鎮(zhèn)里,卻對眾人行蹤了如指掌。陳志平把主要的精力,放在他和高大谷出行的艱辛和收獲上。之后,話鋒一轉,異常溫和地問道:“國強啊,你是駐村干部,對村里情況是最熟悉的,你說,你在鎮(zhèn)里最困難的時候,干了些什么呢?”
接著,他幫助王雖回答了問題:“該承擔的責任,還是要承擔的。”
一小段時間的靜默后,陳志平擺了擺手,王雖隨之退了出去。走到過道時,他不經意啐了一口。
不知什么時候,地上鋪灑著的一層碎金桂花瓣不見了,桂樹彌漫的香氣也蕩然無存。王雖經過劉雪娟辦公室時駐足片刻。劉雪娟沒有發(fā)現(xiàn)他。接著他強忍腳踝的陣痛,上樓睡了一覺。一覺醒來,天已經黑透。他迷迷糊糊起床,從床底取出封存多時的一個大旅行包,用洗臉的毛巾直接拭去上面的塵垢。就像完成某種儀式的需要,他照了照鏡子,捋了捋頭發(fā),接著從容下樓,在門口叫了一輛三輪車,朝樸木先生和夢梁先生的墓地而去。
深秋的夜里沒有夏蟲的侵擾,白鷺杳無蹤跡,顯得有幾分孤寂。王雖斜靠在椅子墳的扶手上,點上一根煙。后來他覺得有必要為樸木先生和夢梁先生也各點上一根,倒插在他們墳頭。樹木和草叢沙沙作響,秋風吃緊,一股寒意襲來,他隨口吟詠了一首古詩,接著凝神靜思,和了一首即興創(chuàng)作的現(xiàn)代詩。他又點上一根煙。他沒有再為樸木先生和夢梁先生點煙。煙所剩無多,而他還不能確定離開的時間。
他打了一個電話給劉雪娟,告訴她他正坐在一座古老的墓地里。他慘淡一笑,使手機那邊的劉雪娟魂飛魄散。她隨后趕到,對山間的夜路也產生免疫力,好像擔心王雖會尋什么短見一樣。結果是當看到王雖完好無損地站在墳頭迎接她,她才真真切切被嚇到了,幾乎是哭著央求他馬上離開,央求聲如尖銳的哀鳴。直到王雖淡定地說他只是想在那片祖墳上撒泡尿解解氣,又找不到其他更為合適的時間,她才破涕為笑。她一路小跑過去,和王雖緊緊相擁在一起,沒有一絲秋風可以從他們身體的縫隙中穿進去。接著,王雖突然發(fā)力,把劉雪娟按倒在墓地的草叢里。這一次做愛是如此純粹,如此蠻橫,帶著劉雪娟的抗拒和屈從,省略了愛撫的過程,直奔向那個渴望已久的主題。就像恰在此時滑落的一截干枝,在樹干上磕碰兩下,旋即倒在土地上,不再動蕩。
二人沒有做聲,仿佛都在探聽山間窸窸窣窣的聲響。王雖放棄了坦白的念頭,他用雙手把劉雪娟埋入懷中,感受著一個男人完事后特有的虛弱和疲乏。使他感到奇怪的是,好像從來沒有一個男人在完事之后感到滿足。他支起身子,靜靜地看著劉雪娟的臉,這張對他而言即將消逝的臉。劉雪娟的眼睛半開著,迷茫地注視著近處某一特定的所在。劉雪娟在想著自己的什么心事。而王雖同時斷定,劉雪娟的心事和他的心事不會有重疊的地方。他整理好衣褲,接著幫劉雪娟也整理好衣褲。他決定下山去了。
就在此時,山間窸窸窣窣的聲響變得繁復和局促起來。一個異常熟悉的聲音傳入王雖的耳際:
“國強,你說你這人怎么回事,多少次了,你沒事老往墳堆里跑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