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我高二輟學,經(jīng)過幾番周折,終于進了一家金礦打工。金礦在深山里,那是川、陜、甘交界的地方,岷山山脈和秦嶺山脈在這里交疊出無數(shù)細小的褶皺,同時也隱藏著巨大的財富——這里是亞洲最大的金礦帶。自上世紀90年代被發(fā)現(xiàn)以來,金礦,成了我老家縣城一項重要經(jīng)濟來源,同時也成了很多“閑人”就業(yè)的地方。
因為地處偏僻,我們的往來只有靠雙腿和摩托車。也就是從那時起,我的生活與摩托車密不可分。從縣城到礦上,騎摩托車大約一個半小時。路是土路,僅能容一輛車勉強行駛。若是下了雨的日子,到處泥濘不堪,滑得像魚的脊背,步行都變得困難。因此,與摩托車相關的事故,也頻頻發(fā)生,讓我時刻感到不安。在我進礦山的前一年,有一個工人就曾因騎摩托車送命。那幾年里,這件事一直像揮之不去的陰影,籠罩在我的心頭。據(jù)老一點的同事講,一輛貨車的后輪恰好碾過他的腦袋,爾后逃逸,摩托車碾成了一堆廢鐵……而我自己,也曾從摩托車上摔下來,磕破了下巴和兩顆牙齒,并且揭去了手上一大塊皮肉,至今五六年過去,疤痕仍舊清晰。
在礦山上,住的是帳篷,吃的是蔫菜。帳篷夏天不透氣,太陽一曬像個大蒸籠,能把人的油熬出來;冬天卻又不隔風,杯子里的水放一夜就凍成了冰坨坨,再也倒不出來了。住得好一點的是住活動板房。活動板房大多已經(jīng)日曬雨淋變了形,好似一群老弱病殘的傷兵下了戰(zhàn)場,站的站著,趴的趴著,臥的臥著。板房四周的墻上到處都是洞,大點的能鉆進一條狗。至于伙食,礦上的車隔十天半月去城里買一回菜,黃瓜蔫得像面條,辣椒像柿子。每天吃飯時,一邊把煮得面目全非的菜蛆和蒼蠅的尸體以及腐爛的菜葉往外夾,一邊狼吞虎咽往嘴里扒飯。沒有桌子,每人自帶一個搪瓷大缸子,端了飯蹲在墻根下或坐在床邊悶頭吃。煮方便面是改善生活,就一瓣大蒜也是。
我們的工作內(nèi)容是挖礦和噴淋。挖礦有挖掘機,這些笨重而堅硬的機器天不亮就在山谷里轟鳴,一層層綠色的山皮就被金屬挖斗硬生生地撕裂,露出暗黃的皮肉。隨著挖掘機的動作,土和石像水一樣從山坡上流下來,發(fā)出嘩啦嘩啦的聲響。我曾跟我朋友說,我見過的土,是像水一樣流動著的,但沒有人相信。采礦偶爾也用炸藥,偶爾也會有人受傷。有一次,一個礦工被落石砸斷了腿,我的同事們居然都很羨慕:這是輕傷,既不危及生命,而又可以借著養(yǎng)傷的名義帶薪休假。他們有時把這當作運氣、福氣。噴淋是用氰化鈉溶液和石灰,讓礦石發(fā)生化學反應,生成液態(tài)金。氰化鈉是劇毒。很多時候,我的嘴里都泛著苦杏仁的味道,而肺就像個風箱,呼吸起來就呼哧呼哧響。后來我才知道,這是氰化鈉中毒的反應。
我去的時候,礦已經(jīng)開采了二十年,方圓百十里的大山幾乎再也擠不出東西來了。在經(jīng)歷了那些日進斗金的日子以后,大概是一種神秘的規(guī)律所主宰,這些企業(yè)開始走向無法挽回的衰落。日復一日,始終就是那么二三十號人,茍延殘喘地維持著這個老企業(yè)和自己的生命,大家都已經(jīng)厭倦了,就連場鋪大院里的那幾條雜種狗,也厭倦地瞇上了眼。一臺電視機,大多數(shù)時候是雪花點。手機信號也永遠只是剩下半格。到處散發(fā)著陳腐的氣息,塌陷的活動板房,風化了的塑料管道,以及那些銹跡斑斑的鐵的設備。而這里的人們,也經(jīng)歷了巨大的變化——從最初的充滿干勁和激情,到逐漸萎靡、厭倦、浮躁、絕望……我的同事們終日里無所事事,除了昏昏欲睡,剩下的時間大多用在喝酒,賭博,看黃片上。這群血氣方剛的男人變得充滿戾氣,躁動不安。喝酒要拼酒量,哪怕喝到吐血,緩上個十天半月,再喝。喝醉了就撒酒瘋,瓶子摔碎,玻璃碴濺得到處都是。然后就是整夜整夜的吵架和斗毆,今黑了你喊著要放他的血,明日里他又嚷著要追你的命。流血的事情時有發(fā)生,大家見怪不怪。出點血也好,就當是給這群焦躁的男人們解解心毒。
一個月三天假,還得一次休完。因為常年在外,很多問題就暴露了出來。夫妻間分居兩地,由此產(chǎn)生的隔閡和不信任,這種痛苦幾乎折磨著每一個人。這是隱性的創(chuàng)痛,大多數(shù)時候被人所忽略。其次是性問題。與中國農(nóng)民工一樣,礦工也面臨著性問題。農(nóng)民工是由農(nóng)村進入城鎮(zhèn),而礦工是由城鎮(zhèn)進入深山,兩個走向完全相反的群體,其處境卻驚人地相似??袋S片和肆無忌憚的露骨玩笑,是最直接而浮白的證據(jù)。曾經(jīng)有一個工人,喝醉了,在場鋪大院里殺豬般地嘶嚎:日逼哩??!日逼哩!……就這樣吼了大半夜,帶著滿腔的怒氣和壓抑。
這里有下崗工人,退伍軍人,農(nóng)民,輟學的學生等等,形形色色的人。從學校到社會,我一邊承受著這種巨大的心理落差,一邊審視著這個特殊的地方。這里是一個小小的世界,一個與我之前接觸的生活截然不同的獨立的小王國。他們在這種讓人絕望的環(huán)境中絕望地生存,對,是生存。在我的理解當中,生存與生活是兩個有著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的詞語。生存是最簡易的生活需要——三餐果腹,片瓦遮雨,寸土安身。而生活,在這里陡然變得奢侈起來。
這里到處散發(fā)著腐敗和萎靡的氣息,盡管如此,卻別無選擇——他們不再指望工作能夠帶來什么,除了掙一份可憐的工資之外。然而他們又無法擺脫這種絕望的困境,或者說,不敢面對失業(yè)和失業(yè)以后的種種問題。他們終日紅著眼珠,趿拉著拖鞋,光著膀子,蓬亂著頭發(fā),瘋長著胡茬子。他們依舊喝酒,打牌,干架,吼叫。絕望和躁動依舊折磨著他們,壓抑和饑渴依舊如影隨形。
最糟糕的是下雨。下了雨,深山里到處白霧彌漫。白霧壓得人喘不過氣?;丶矣只夭蝗?,只好呆著,只好焦躁,只好無聊。好像一只待宰的羔羊被縛住了蹄子,眼睜睜地任由作弄和宰割。一天又一天,日子像水一樣流,總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在暗中被盜掘了。然而問題究竟出在哪里,卻沒人知道,也沒人去思考。
每當寂靜的深夜里,我總會想到礦山上的那群人。在無數(shù)個半夢半醒的殘覺里,我仍舊會夢到礦上白燦燦的日頭,被揭掉了皮膚的,殘忍地裸露著的土石。在夢里,陰雨綿綿,山澗到處都被白霧遮蔽。我在霧里看不清方向,好像找不到家的棄兒一般,焦急地大喊大叫。然而我的聲音微弱,我的雙腿被某些神秘的東西所牽絆,終究無法走出這可怕的白霧。絕望,除了絕望,也只剩下絕望。
幾年以后,我終于離開那個地方。如今我輾轉于一些城市,繼續(xù)為生活而奔波。回頭審視過去的時光,回頭去看那個小小的王國,我突然覺得,我必須為他們寫點什么。以礦山為題材的小說,我只寫了三篇。這是其中之一。在動筆之初,我就出于某種下意識的自覺,把它當作散文來寫。我想寫寫他們的處境,他們的隱痛,他們的絕望。然而我的筆力畢竟孱弱,于是自我安慰:我哪怕只是寫寫那里的白霧,也好。
2014年6月于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