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地稻穗
林婆婆回到秧村是在夏天。后來,秧村人記起,是1989年的那個夏天。林婆婆回來那天,天熱得蟬都撕裂了嗓子,整個秧村沉浸在異常的寂靜之中。林婆婆緩緩走過寬廣的曬谷場。在柳樹下乘涼的村人,紛紛朝林婆婆打招呼,回來啦?回來啦?林婆婆揚手朝大伙回禮,說,回來了!回來了!林婆婆小步緩行,活像檢閱士兵的首長。大伙看到林婆婆穿對襟綢緞上衣,的確良下褲,左手挽著藍(lán)花布包。
林婆婆只生過女兒秀秀。老伴東善去世后,林婆婆就被秀秀接到棗花鎮(zhèn)。秀秀和丈夫在棗花鎮(zhèn)開了一家雜貨店。林婆婆在店里做下手。林婆婆一直嘮叨著要回秧村,可女兒秀秀哪里肯。如今,林婆婆終于回來了。當(dāng)然,秧村人知道,林婆婆遲早要回來,女兒家再好也不能呆一輩子啊。
林婆婆回秧村不久,收割早稻的時間就到了。秧村地處江南丘陵地帶,夏風(fēng)吹稻浪,秧村的田園已是黃金鋪地,成熟的稻穗能讓鳥雀們迷失方向。
稻穗在田園里誘惑著鐮刀的白刃。雪藏了一個冬天,一個春天,甚至一個夏天的鐮刀哪能忍受這種挑逗?于是,秧村男女老少齊上陣,田園里的鐮刀飛舞。搶割大軍所到之處,刀飛人歡,鳥鳴蛙跳。
突然,有人發(fā)現(xiàn)林婆婆出現(xiàn)了。她來稻田干啥?林婆婆有田,可荒蕪多年了。幫誰家割稻子?不像,她這把年紀(jì),走路都一顛一跛的。誰家敢請她幫忙?大伙眼睜睜看到著婆婆一步步朝稻田走來。她頭扎藍(lán)布花巾,手挎圓口竹籃,時走時停,活像個在田野里叫賣水果或冰棍的小販。小販?zhǔn)且宦纷邅硪宦愤汉?,林婆婆沒有吆喝。她不斷彎腰,不斷抬頭。不斷抬頭,不斷彎腰。眼尖的人發(fā)現(xiàn),林婆婆竟然是在撿田間遺落的稻穗。
撿稻穗?要知道,秧村分田到戶以后,秧村少有人去撿稻穗了。誰有這閑心?搶收之后馬上就要搶栽第二季的秧苗?!半p搶”,誰不累得跟牛一樣。夏天的氣溫一天熱過一天,把泥土都烤焦了,誰不希望早點“雙搶”完。再說,分田到戶后,家家戶戶不缺糧食了,誰家還會稀罕那些散落在田地里的稻穗?
秧村那些毛孩沒看過“職業(yè)”撿稻穗者,毛孩們把林婆婆撿稻穗的辛苦活看成了好玩的游戲。他們尾隨在林婆婆身后,爭搶著幫林婆婆撿稻穗。當(dāng)然,秧村人并不是富足得任何稻穗都丟棄。只是那些深陷在泥巴里,或許秕谷太多的才懶得彎腰去忙活。遺棄的稻穗能好到哪里去?正是這些遺棄的稻穗,現(xiàn)在成了孩子們爭搶的對象。林婆婆看著孩子們把稀疏的稻穗都放入圓口竹籃里,她一個勁地夸獎孩子們懂事。
每天,林婆婆上工似的,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稻田。林婆婆每次空籃子去,滿籃子歸,金燦燦的稻穗在竹籃里擠得滿頭大汗。回家后,林婆婆就把稻穗攤曬在門口的矮墻上,頹敗暗黑的矮墻頓時金碧輝煌起來。
或許是矮墻上的稻穗惹紅了婆娘們的眼。時不時,總能聽到婆娘們竊竊私語,說林婆婆哪里是在撿稻穗,分明是在折稻穗,偷稻穗,世上哪里有那么多、那么秀氣的稻穗?婆娘們時常擠眼努嘴,朝著矮墻上的稻穗吞吞吐吐,也在林婆婆的脊背上圈圈點點。
那天,我們一家在稻田忙活到中午,正準(zhǔn)備回家吃飯。母親看見林婆婆顛著小腳朝我們家的稻田走來。母親叫了聲,糟了,隨后就憂心忡忡起來。母親對我說,小鬼頭,你還是留在田里看看吧,現(xiàn)在稻田里的田鼠成堆,還有麻雀。
天干人躁,我早已饑腸轆轆了,極不情愿。父親看出了我的心思,他瞪了母親一眼,說,看什么看,這幾年秧村誰還看護(hù)過稻田?父親吆喝著我們?nèi)炕丶?,一個不留。
下午回到稻田,母親發(fā)現(xiàn)我們家的稻子有人動過的痕跡。母親一口咬定是林婆婆來過。父親剜了母親一眼,說是田鼠來過,還有麻雀也來過。母親不再吱聲。我們很快就割起了稻子,母親割得小心翼翼,生怕一棵稻穗落到稻田。父親卻大大咧咧,從來沒有看到他割稻子如此邋遢過,不是稻梗沒有割斷,就是把稻穗踩在泥土里。
我學(xué)林婆婆,把遺落的稻穗一一撿起。父親莫名地?fù)p我一頓,并把我聚攏的稻穗灑散。父親說,你撿這點稻穗干嘛?整個稻田的稻子都是咱們家的,夠我們?nèi)胰诵蟪陨险辏覀冞€缺這點稻穗。
彎著腰,把頭埋在稻子中,我們飛舞著鐮刀,一步步向前。夏天的熱浪癲狂,天地間成了火爐,稻田散發(fā)出土腥的嗆味。我突然感到一陣胸悶,頭頂一陣眩暈,身體直挺挺地砸向稻田。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蘇醒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了林婆婆家里。林婆婆正在拾掇籃子里的稻穗,她小心翼翼地?fù)溉サ舅肷系哪嗤?,扯去蜷縮的稻衣。
聽到了我蘇醒的聲音,林婆婆從矮凳上起來,在圍裙上擦拭著雙手,用手?jǐn)R在我額頭。片刻,她說,不燒了,我就說小鬼頭只是中暑了而已,果真就好了。
我疑惑地問林婆婆,我父親母親呢?林婆婆說,還在稻田里搶收稻子呢。我這才發(fā)現(xiàn),窗外大風(fēng)抽打著暴雨,電神和雷母輪番上陣,把暗黑的天幕撕成了道道慘白的裂口。我趕緊掙扎著要起來,要知道,稻子經(jīng)過雨的淋濕后,都會匍匐倒地,很快就會發(fā)芽生根。為什么一到收割的季節(jié),秧村人就像強盜一樣搶收自家的稻子,就是怕碰到大雨啊。
我急著要回稻田。林婆婆卻按住我的肩膀,說,你不能去,淋雨了,頭還會燙回來呢。我顧不了這么多,沖進(jìn)雨里,瓢潑的大雨霎時打濕我全身,我感覺大腦眩暈得像旋轉(zhuǎn)的風(fēng)車。
林婆婆戴著斗笠跑了出來,她緊緊地扯著我的上衣,喊道,小鬼頭,你趕緊回,你家不缺少你這點勞動力,再說,你的病還沒有完全好呢。
江南的雨纏綿悱惻,一下就沒完沒了。直到深夜,母親才把我接回到家里,父親不斷嘆息,說眼看著稻子就要歸倉了,哪想會下起如此罕見的暴風(fēng)雨。父親沮喪得蛤蟆般蹲在門口。
母親靠在門板上望天,嘮叨著,沒有稻谷的日子怎么過???下半年我們以及牲畜吃什么?……說著,說著,母親捂著臉嗚嗚地哭了起來。
不知何時,林婆婆戴著斗笠,帶著閃電,顫巍巍地出現(xiàn)在我家門口。林婆婆勸慰母親,說,不要急,不要急,只是下了暴雨而已,天塌不下來的。母親斜了林婆婆一眼,說,你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我們一家,還有圈里的豬牛吃什么?
林婆婆支吾起來,這這……
我們一家人都沉浸在痛苦中。林婆婆也無趣,準(zhǔn)備離開。離開時,她小心翼翼地問,要真是缺吃,小鬼頭的口糧我還是能提供的。
父親說,我們再沒有糧食,哪能吃你林婆婆的?
林婆婆說,我一個老人家,能吃多少稻谷呢?林婆婆訕笑著補充道,我不是撿了很多稻穗了嗎?
母親接上嘴,說,就你哪些稻穗,呵,我們小鬼頭吃了還怕長不高呢。
閉嘴,父親訓(xùn)了母親一句。林婆婆跌跌撞撞離開了我們家。
很快,雨停了,天晴了。秧村重新開始搶收稻子了。各家各戶把濕漉漉的稻子抱到曬谷場。她們卻發(fā)現(xiàn)曬谷場上稻穗密布,在陽光下發(fā)出耀眼的光芒。接下來幾天,稻穗直挺挺地躺在曬谷場上,顯然這是林婆婆撿的稻穗。只是稻穗都曬得要開裂了,就是不見林婆婆收回去。有人想起了,這幾天都沒有看到林婆婆了。
鄰居去敲打林婆婆的家門,里面沒有回應(yīng)。有婆娘議論,可能林婆婆又回棗花鎮(zhèn)女兒秀秀家里去了。有人說,林婆婆習(xí)慣了小鎮(zhèn)的生活,在秧村處處不方便,再說,沒有秀秀在身邊,她能不孤寂。
也有人壓低嗓音,說或許林婆婆良心發(fā)現(xiàn),想通過這種方式把偷人家的稻穗返回給村人吧。大家說完都詭秘笑起來。但林婆婆確實不見了,就好像她在這個夏天沒有回到秧村一樣。由于暴雨掃蕩了秧村的大部分稻田,所有村人都在搶救沒有發(fā)芽的稻谷,誰也沒有閑心再去打聽林婆婆的消息了。
夏天很快過去了。秋天也過得真快。轉(zhuǎn)眼,中秋節(jié)就要到了。秧村外嫁的女兒浩浩蕩蕩地回秧村給父母送節(jié)了。回家的女兒捎來都是好東西,豬肉啊,雞鴨啊,月餅啊,石榴啊,好酒好煙啊……父母見到女兒,女兒見到父母,有說有笑,熱熱鬧鬧。可讓大伙驚奇的是,秀秀丈夫開著摩托車載著秀秀,和更加豐盛的中秋節(jié)禮也趕來了。林婆婆不是在秀秀家里嗎,她回來湊熱鬧,擺闊氣?
很快,林婆婆家傳來了秀秀哭喊的聲音。此時,一排雷聲在秧村上空炸響。雷聲把秀秀的哭喊聲掩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
雷聲連連。村人憤怒了,都中秋節(jié)了,哪能有夏天般的驚雷!
秧村人罵罵咧咧。1989年的天象,的確有理由讓秧村人開罵。
歌聲響徹
水根發(fā)現(xiàn)兒子亮亮有異樣是在黃昏。按理說,這個時段,亮亮應(yīng)該和小伙伴們,在田壟間或草坡上放牛。可現(xiàn)在,水根發(fā)現(xiàn)牛還栓在秧村村口的柳樹上。牛餓得不知道在柳樹下轉(zhuǎn)了多少圈。栓鼻繩鐵箍般,一圈圈繞在樹干。蠢笨的黃牛不知往回轉(zhuǎn),牛嘴只能緊貼在樹干上掙扎,狼狽得像吊死鬼。
水根忍不住想笑。水根卻笑不出來,他得趕緊去找到亮亮。水根四處尋找,邊找邊罵亮亮,這個兔崽子,不知道躲什么鬼地方去了,餓死了牛怎么耕田?田沒法耕,一家人吃什么?
要知道,秧村地處江南水鄉(xiāng),水田密布,以種植水稻為主。水田需要耕牛翻耕。秧村家家戶戶都畜養(yǎng)了耕牛,每個孩子都是天生的放牛娃。
此時的亮亮正坐在家里的小板凳上,嘹亮的歌聲正縈繞在他的頭頂。歌聲是從房梁上吊著的紅木盒里流暢出來的。紅木盒很普通,除了鏤刻的那枚五角星顯眼外,和普通箱子沒有兩樣。或許正是因為有了紅色五角星,它耀眼,霸氣,又突兀。
秧村人都叫它紅木盒,其實它是廣播盒,是由下鄉(xiāng)的技術(shù)員前些天統(tǒng)一安裝的。秧村每家每戶房梁上都吊上了這種紅木盒。村長說過,這是國家統(tǒng)一規(guī)定要安裝的,家家通廣播,免費。村長還說,裝了廣播就好比我們長了一雙順風(fēng)耳,不僅能聽到鄉(xiāng)里干部的聲音,還能聽到從北京天安門傳來的,國家主席的聲音。村長說得很激動,大家聽得是風(fēng)吹薔薇般,心花怒放。麻茍插了一句,我們能聽到主席的聲音,通過這個盒子,主席不是也能聽到我們的聲音了?旁邊的人附和起來說,那是肯定的啊,聲音能從北京傳來,肯定也能把我們的聲音傳到北京去?。∷湫σ宦?,說,每家每戶聲音能傳到北京,全國的聲音多如牛毛,那國家主席聽誰家的?……忽然,有人警覺地看了一下紅木盒,說不好,主席可能現(xiàn)在就在聽我們的講話呢。大伙嚇得紛紛閉嘴。
每家每戶都有了紅盒子。紅盒子早晨和黃昏各發(fā)一次聲音,時間約為兩小時。從紅木盒中流出來多是些宣傳法律法規(guī)、計劃生育的聲音。還有就是些科技知識,教導(dǎo)村民如何施肥、除蟲等,偶爾也會插播幾曲諸如《北京的金山上》、《在希望的田野上》等歌曲。
水根到處找不到亮亮,他打算回家喝口水再去找??梢换丶遥蜌馍盗?。亮亮竟然在家里。水根二話沒說,狠狠地扭著亮亮的耳朵,咆哮道,去放牛!亮亮眼睛瞇著,用余光瞟了水根一眼,依舊一動不動。水根罵道,你個兔崽子,今天長膽了,把我的話當(dāng)成了耳邊風(fēng),還不滾出去,放牛!亮亮臉色平靜,仰起頭,慢條斯理地朝著屋頂,說爸爸你不要影響我聽歌,行么?
聽歌!水根怒氣沖天,什么歌?就廣播里的那些咿咿呀呀的聲音?你聽得懂個屁!看亮亮沒有起身的架勢,水根忍不住了,他卡著亮亮的脖子來到柳樹底下,把牛繩挽在亮亮的脖子上,說,今天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餓得腦袋直晃的黃牛奔向田壟。亮亮緊隨黃牛,趔趄著,任牛繩栓在自己的脖子上,激烈地晃蕩。
第二天黃昏,可憐的黃牛依然在柳樹底下,餓得哞哞直叫。在稻田里除草的水根奔回家,給了端坐在紅盒子下,聆聽歌曲的亮亮啪啪兩記耳光。這時,水根才聽出紅盒子流出的是《少林寺》電影的插曲“日出嵩山坳,晨鐘驚飛鳥,林間小溪水潺潺,坡上青青草,野果香山花俏,狗兒跳羊兒跑,舉起鞭兒輕輕搖……”聲音如水彌漫著他。水根一個激靈,胸口似鵝毛拂拭。但他還是把亮亮攆到了柳樹下,把牛繩挽在亮亮的右手上。
亮亮扯開了牛繩,跑回家繼續(xù)端坐在小板凳上,像一尊傾聽聲音的石雕。水根對亮亮的舉動哭笑不得,亮亮什么時候變得這個樣子了?不會是變傻了吧?
水根夫婦只生了亮亮一個兒子,本應(yīng)該寵愛亮亮,但水根夫婦卻非常嚴(yán)厲地管教著亮亮。記得亮亮剛?cè)ド闲W(xué)一年級的時候,如何說理他都不肯踏進(jìn)學(xué)校的大門。說坐在教室里不能隨便走動,不自由。第二天,亮亮就哭鬧著不肯去學(xué)校。水根夫婦理解,孩子開始都不喜歡去上學(xué),但管束幾天后,習(xí)慣了也就好了??闪亮羺s犟得很,一年下來,每天都哭鬧著不肯去上學(xué)。水根夫婦哪里能容忍亮亮的行為,每天都是一路攆著他到學(xué)校去。那時,農(nóng)村上學(xué)很隨意,有許多孩子不肯上學(xué),家里也就依了。也有人勸水根夫婦,說你一個寶貝兒子,他不想上學(xué)就算了,天天攆也不是辦法,再說,這樣逼著他上學(xué),他學(xué)習(xí)會好嗎?
可村人,包括水根都弄不清楚,就是天天不肯去上學(xué)的亮亮,學(xué)習(xí)成績卻出奇好。老師時常對水根夫婦說,亮亮真是個讀書的好苗子啊。你們家長就是抬轎也要讓他堅持學(xué)習(xí)下去。不然的話,國家就少了一個棟梁之才了……
水根牢牢記住了老師的話,亮亮再怎么哭鬧,水根都堅持要亮亮去學(xué)校上課。到了二年級,出乎大家的意料,亮亮上學(xué)再也不哭不鬧了,似乎還很樂意。
但現(xiàn)在怎么啦?紅盒子里的聲音迷糊得亮亮不肯去放牛。亮亮不去放牛,誰去放?水根嘆息到,要是亮亮有個妹妹就好了。他不去,就讓他妹妹去??涩F(xiàn)在……
水根只好把稻田里的妻子喊回家。水根對妻子說,是不是紅木盒有魔力。我們帶亮亮去問問村長。水根拽著亮亮,一路小跑到村長家。水根夫婦累得氣喘吁吁。此時,村長在家里看《人民日報》,悠閑著呢。水根喊了起來,村長啊,會發(fā)聲音的紅盒子有魔力,把我家亮亮弄傻了。亮亮的母親更是哭哭啼啼,埋怨不該裝這么個紅盒子。村長把報紙緩緩擱在大腿上,用手戳著水根的額頭,罵道,魔力個球,不就是個廣播嗎!
水根反問道,沒有魔力,盒子里怎么有人的聲音,難道有人躲在盒子里?村長笑了起來,說你真是狗屎扶不上墻,這是有線廣播,聲音是通過鐵絲線里傳來的。
水根更是迷惑不解,一根細(xì)細(xì)鐵絲線就能把大活人的聲音送過來,這聲音還長了飛毛腿?
村長把正看著的《人民日報》上的一篇社論指給水根看。你看,你看,報紙上都說了,要讓有線廣播成為農(nóng)民朋友發(fā)家致富的福音??伤睦镎J(rèn)得報紙上螞蟻爬行般的字。水根不滿村長的解釋,還是嘟噥,沒有魔力,亮亮怎么一聽到紅盒子里的聲音就傻了。
村長說,沒事的,過幾天就會好的,孩子嘛,什么事都是圖個新鮮,過幾天聽膩了,就沒事了。
可第二天,水根就發(fā)現(xiàn)亮亮不見了。水根懇求全村男女老少,尋遍了整個村莊也沒有找到。直到碰到一個貨郎,才知道亮亮沿著掛著鐵絲線的電線桿一直往前走了。水根二話沒說,撒腿沿著鐵絲線往前追。終于,水根在一條小溪旁找到了亮亮。亮亮正對著湍急的溪水哭泣。亮亮哭泣的淚水滴在溪水中,瞬間被流水吞噬,蕩不起任何的漣漪。
水根用腳踹了亮亮兩腳,吼道,叫你到處亂跑,叫你到處亂跑。亮亮痛得哭了起來,說,我要去追歌聲。水根更氣了,你個傻子,你去追什么狗屁歌聲,我把你的耳朵給扭下來。父親扭得亮亮的兩個耳朵血一樣時,才馱著亮亮回家了。
亮亮肯定是腦子出問題了。水根和妻子商量,送亮亮到鎮(zhèn)里的醫(yī)院去檢查下。到了醫(yī)院,醫(yī)生檢查后說這個孩子一切正常。
一切正常!水根不解,亮亮怎么就三番五次去追那狗屁歌聲。水根后來回憶到,除了黃昏廣播里歌聲響起時,亮亮一切和往常一樣。歌聲一響起,他就會端坐在紅盒子下面,迷酒似的陶醉。
幾天后,亮亮又不見了。家人沿著鐵絲線一路找到棗花鎮(zhèn),找到縣城,可沿途再也沒有發(fā)現(xiàn)亮亮的蹤影。
水根沮喪地回到了秧村。在村口的柳樹下,水根見到了瘋瘋癲癲、四處流浪的狗剩。狗剩異常熱情地跑到水根身邊,他喘著粗氣告訴水根,我知道你家亮亮哪里去了。
水根迫不及待地問,亮亮哪里去了?
狗剩抿了一下遮蓋眼角的亂發(fā),深情地說,我看到你家亮亮,他闖過溪水,翻越山頂,一直走,一直走,最后變成一個細(xì)點,消失在暮色的鐵絲線上。
亮亮肯定是躲到鐵絲線里去聽歌聲了!說完狗剩掩面而泣。瞬間,他又哈哈大笑起來,笑得沙啞,空曠,短促,又悠遠(yuǎn)。
月光照雪
傍晚的秧村,寧靜如水,高聳的群山如獸,瞇眼欲睡。晚風(fēng)攜帶著田野里的芬香,盈滿了秧村的角角落落。
在村口遼闊的草坪上,孩子們?nèi)諒?fù)一日地玩捉迷藏,一種充滿刺激的兒童游戲。秧村的月光總是明晃晃地掛在樹梢,像百善爺爺那顆光禿禿的頭顱。每晚孩子們都會沉浸在游戲中。月亮升得老高,他們才從父母的千呼萬喚中回家。
那晚,陌生的他出現(xiàn)在孩子們面前。他爽朗地介紹自己叫軍軍。大伙打量他,雪白鴨舌帽,花格子襯衫配著吊帶黑褲,腳上穿著迷彩色拖鞋。大伙為如此洋氣的穿著驚呆。軍軍看到了大伙的呆樣,微笑著說,我能參加你們的游戲嗎?孩子們先是一愣,隨后拍掌叫好,螞蚱般蹦跳。認(rèn)識新伙伴永遠(yuǎn)是孩子們最興奮的事,而且軍軍還是從城里來的客人呢。孩子認(rèn)人三分鐘熟,很快,軍軍就和孩子們打成一片。孩子們也知道,軍軍是前些天,和母親來到秧村的,目前寄居在村后的碾坊里。
軍軍靈氣十足,迥然于秧村那些毛手毛腳的孩子。他知曉孩子們沒聽說的城里事。在游戲間隙,孩子們總喜歡躺在槐樹下,聽軍軍繪聲繪色地講述城里的故事。軍軍告訴小伙伴,他母親帶他來找父親。母親說過,他父親好像就是秧村人。軍軍對小伙伴說,既然我父親也是秧村人,你們不要把我當(dāng)客人,也就把我當(dāng)做秧村的孩子吧。小伙伴異口同聲地說,好!月光透過樹梢,灑下一地光斑,小伙伴們沐浴在的月色下,宛如一排斑駁的瓷娃。
那晚回到家,“孩子王”海生聽到了母親嚴(yán)厲的警告:不要和軍軍玩了!海生問什么?。磕赣H憤怒道,沒有為什么,不要玩,就是不要玩!海生再想問,看母親的臉比豬肝還難看。海生把舌頭上的話吞進(jìn)肚子里。
第二天,海生發(fā)現(xiàn),其他小伙伴似乎都得到了家長同樣的警告。海生和孩子們都嘆息,軍軍又不是惡魔,大人干嘛不讓我們和他一起玩。海生提議去碾坊探個究竟。孩子們鬼鬼祟祟來到村口的碾坊。這座碾坊早已閑置,門口和窗臺上都長滿了雜草,瓦楞間也冒出了一叢叢矮小的雜樹。自從村里有了電動碾米機后,很少有人來碾坊碾谷子了。碾坊成了流浪貓狗藏身的地方,偶爾也成了走街串巷補鞋匠、補鍋匠臨時歇腳的地方。孩子們窺見軍軍正在碾坊的石磨上,目光直直地盯著一本小人書。軍軍的母親正低頭,飛速地編織毛衣,兩枚棒針山下跳躥,可她的眼睛直直地盯著軍軍的脊背。他們只住了幾天,先前蜘蛛網(wǎng)縱橫交錯的碾坊清爽了,干凈了。孩子們潛伏在窗口,向里面窺視,但他們什么異樣都沒有發(fā)現(xiàn)。倒是軍軍媽媽發(fā)現(xiàn)了有小腦袋在窗口晃動。她叫了一句,誰?
突如其來的喊叫,嚇得孩子們作鳥獸散了。很快,他們就聚集在大草坪上。海生納悶道,軍軍和母親看上去不像壞人啊。大伙回應(yīng),那父母們?yōu)槭裁床蛔屧蹅兒蛙娷娡妫?/p>
晚上的游戲,由于父母們的警告,他們只好避著軍軍。只要軍軍一靠近他們,大家就彈簧般跳開。軍軍成為了局外人,他站在遠(yuǎn)處,看他們游戲。沒有軍軍參加的捉迷藏游戲,大家覺得缺少了很多趣味。小伙伴們行動起來稀稀落落的,都像打了敗仗的鬼子兵。接下來的幾個傍晚,游戲雖然如期開始,可先前的快樂與激情卻蕩然無存。
那次,瓶娃跟母親去舅舅家做客了。游戲的一方少了一個人。大家都問海生怎么辦?海生躊躇了許久,毅然決定邀請軍軍參加。大伙都勸海生,今晚還是算了吧。但海生不想讓捉迷藏的游戲在今晚斷缺。
軍軍重新投入到游戲中。在游戲間隙,軍軍給小伙伴們講了電影《地道戰(zhàn)》里八路軍打鬼子的故事,也講了城里警察叔叔抓流氓的故事。軍軍告訴大家,一次,一個流氓來到母親的美發(fā)店。他和母親房間呆了不久就出來了。母親問他要錢。那個流氓不肯給。母親不讓他走,流氓狠狠地踢打母親。母親倒在地上嗚嗚大哭……
警察叔叔抓到了這個流氓嗎?孩子們緊張追問。軍軍搖了搖說,母親沒有去報警。孩子們氣憤得很,為何不報警,讓警察叔叔抓住這個流氓!海生更是跳了起來,要是我碰到了這個流氓,我會蹦起來揍他。瓶娃插嘴說,你打得過我們這些屁孩,你打得過流氓?海生反擊道,我打不過,至少可以用牙齒去咬他幾口。大伙聽了哈哈大笑起來。去年,海生母親和鄰居吵嘴。海生從背后朝鄰居腿上張口就咬,嚇得鄰居哇哇大叫,繞著曬谷場亂竄。
這晚的游戲格外有趣,往日的生機全部涌現(xiàn)在孩子的身上。軍軍更是喜出望外,他想,秧村的小伙伴終于還是接受了他。那晚的月色很透亮。抬頭一望,月亮滾圓滾圓,極像村長的肚子。
回家后,海生果然嘗到了苦果。母親把海生綁在門框上,用藤條狠狠地抽他。邊抽邊罵,我不是和你說了,不要和他玩,你還好意思和他玩,你也不打聽一下她母親以前是干哪種事的。母親抽著,絮叨著,他們娘倆把自己說成秧村人,鬼才知道他們是哪里人……母親仿佛抽打的不是海生,而是那對母子。
其他的孩子或多或少也受到了家里的打罵。但海生的母親更憤怒,連續(xù)三個傍晚,母親都把海生困在家里,不允許海生跨出門檻半步。海生也不知道自己錯在哪里,他忿忿不平,怨氣滿天。
天也應(yīng)和著海生的憤怒,開始撒下片片白雪。海生嘆息,馬上就是深冬了,再不好好享受游戲,大雪覆蓋大地后,捉迷藏的游戲就無法進(jìn)行了??墒莵砟甑拇禾爝€遠(yuǎn)著呢。
第四天,海生終于能出去了。海生一出去就把孩子們召集了起來。海生幾天沒有玩游戲,就像只餓了幾天的老鼠,如饑似渴的。出乎大家的意料,本來是晚上的游戲,在海生的提議下在黃昏中就開始了。海生還主動跑到碾坊,邀請了軍軍一起來參加。幾天不見,海生發(fā)現(xiàn)碾坊又亮堂了許多。海生也第一次看清了軍軍媽媽的臉。用海生后來的話說,在秧村、甚至棗花鎮(zhèn),還真沒有見過軍軍媽媽這樣美麗的臉蛋。大人取笑海生,美在哪里,奶子大?屁股圓?……大人們放肆地哈哈大笑起來。海生羞紅著臉,爭辯道,就是美,美得我不敢多看第二眼。
海生親自來邀請軍軍參加游戲,軍軍受寵若驚,靈動的雙眼盛滿了喜悅與感動。他朝碾坊里正忙碌的母親說了句,我走了。就飛快地跟隨海生來到草坪上。
孩子們看到軍軍跑得滿臉通紅,嘴里呵著白氣。在黃昏斜陽的照耀下,軍軍呵出的白氣像煙囪冒出的白煙。白氣在厲風(fēng)的吹動下,很快飄溢,并最終消逝。
海生的興致很高。他覺得今晚的游戲該改變下。天天重復(fù)沒有意思。他問大伙,你們同意嗎?大伙問,如何改?海生說今天就讓軍軍一個人負(fù)責(zé)找,我們大伙都躲,怎么樣?大伙一聽,有意思,紛紛贊同。海生問軍軍,你愿意嗎?軍軍支吾了一下,說,我對秧村有些地方還不是很熟,可能……海生打斷他,說你做秧村人都快半年了,沒事的,秧村就芝麻大的地方,我們還能躲到哪里去。軍軍猶豫了下,說,那行。海生在瓶娃的耳邊嘀咕了幾句。然后宣布大家開始躲藏。孩子們游擊隊般把自己藏匿起來。孩子們癡迷的游戲在黃昏中風(fēng)風(fēng)火火開始了。
在秧村,捉迷藏的孩子分成兩派:一派躲,一派找。雙方斗智斗勇,比智慧,拼耐力。在秧村,孩子們捍衛(wèi)捉迷藏的規(guī)矩是:沒有把藏匿的人找全,游戲就永遠(yuǎn)沒有結(jié)束,除非找的一派甘拜下風(fēng)并學(xué)狗叫三聲。
在外婆家潛伏了三天,海生想,該回家了。在這三天里,海生都得意那晚飛速地奔往外婆家的妙計。在奔跑中,海生被母親關(guān)押三天的怒氣隨風(fēng)飛遠(yuǎn)。海生也感到了在寒風(fēng)中飛奔的無比樂趣。海生知道,在這樣滴水成冰的時節(jié),足以凍壞任何一頭在外覓食過久的野獸。
當(dāng)海生佇立在村口時,白雪早已把村口遼闊的草坪,厚厚掩埋。突然,海生看到全村的老老少少在目別一位婦女,她眼眶塌陷,身體瑟縮著。婦女一個人,孤零零地背朝秧村。在蒼茫的雪色中,婦人漸行漸遠(yuǎn)。飛雪,迫不及待地掩蓋著,婦人踏過的痕跡。
一陣寒風(fēng)襲來,海生頸脖一縮,看見一只野獸在田野里遁逃,逃往白雪皚皚的群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