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小說的標題,最早還是叫《塔在恥辱中倒塌》。那時,我待在一間小屋里擔驚受怕地寫字,腦子里想的是一座明光閃閃的塔。這種由玻璃瓶擺成的塔在我小時候隨處可見。為什么叫這個名字?是因為伊朗有部電影叫《佛在恥辱中倒塌》。當然,我這篇小說和這部電影后來的關(guān)系,遠沒有它們開始時的聯(lián)系那么多。開始,我的確曾在塑造這種傾塌心境的工程上,花費很多力氣,恥辱與倒坍是這篇小說的初衷。當然,我不在乎是否完整地傳達出了這個想法。這個初衷也不重要。
有沒有初衷都不影響我想說的話。現(xiàn)在我想說的是,這些年里小說讓我變得謹慎,我曾經(jīng)被自己寫的事物嚇醒過……
我們馬州早年間有一座廟。那個年代,文革剛過,宗教興起,傳承已久的佛教也百廢待興。建成不久,從外地重金相邀的銅匠就趕著大馬車,拉著模子,大個的火爐,一行四人來了。據(jù)說,方圓幾百里所有廟宇里的鐘都是由他們鑄造,只有他們鑄出來的鐘的聲音是最洪亮的。四個有名的銅匠自然引來了四里八鄉(xiāng)人的圍觀。大伙好奇一座兩人高的大鐘如何給幾個矮個子造出來。人群中有一個抱著孩子的婦女也伸著脖子往里看——四個矮個子,有的在燒火,有的擦洗模子,有的在對著空中那塊位置,若有所思地吸著旱煙。
一般說,鑄鐘最講時辰。圍觀的人里,有人指著那個吸旱煙的矮個子說:“看來是時辰未到啊?!贝蠡锊患s而同地“哦”了一聲,繼續(xù)等著那個神奇時刻的到來。時候長了,天色將晚,婦女懷中的孩子有點煩了,開始哭。一哭就有些時候。大伙也開始不耐煩。有的人,看一眼燒火的大個爐子,又轉(zhuǎn)后頭看一眼孩子的母親。那個婦女一直,不敢抬頭。
等四個矮個子把爐火燒到最旺,孩子的哭聲也沒停。這時,那個吸旱煙的矮個子猛地起身,一聲號令:“開始吧。”
銅匠們終于開始鑄鐘了。小孩的母親這時卻有點看不下去,她有點不高興,臉上鐵青著。本來是看熱鬧,卻遭了陌生人白眼。于是,她瞪著眼睛,揮舞著手臂,對孩子說:“再哭,再哭就把你扔里面!”果然,這一聲起了作用。孩子不再哭泣,而是瞪圓小眼睛,看著母親手指的方向。
四個矮個子叉著腰,單腿擔在模子邊緣,三個人一人一只手撐住銅水盆,往模子里澆的姿勢,讓圍觀的人又異常興奮了。他們歡呼,他們眼睛里放射著火一樣的光芒。誰也沒想到的是,等半天,撬開模子后,芯竟是碎的。
那團火一個一個熄滅了。于是,在他們黯淡的眼珠里,映照出那個抽旱煙的矮個子,他坐回了原來的位置。這時,他臉上露出的,不再是開始時候的神情。
“剛才誰說把孩子扔進火爐了?”忽然,他向人群發(fā)問。
人頭攢動一會兒,一個聲音說:“是她!”
在那個婦女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人群自然地分開了,像河水有意暴露出一塊鵝卵石一樣,將他們母子晾在了那個矮個子的眼前。
他放下手里的旱煙,朝她走了過來。
“是你說的?現(xiàn)在鐘鑄不上了,明天我們還要去別的地方,你耽誤不起。趁早把孩子扔里面吧?!?/p>
婦女看情勢不妙,轉(zhuǎn)身就跑,她一跑,另外三個矮個子也放下手里活計,四個人一并追出了廟門。
當時,來看鑄鐘的人們都懵住了,他們沒來得及搞清怎么回事,鐘已經(jīng)鑄不成了。一部分人很快就罵著街離開了。還有一部分人等了好久,不見人影回來,也就悻悻地散了。
話說,婦女抱著孩子跑,孩子哭,身后的人越追越近了。最后,孩子的鞋被跑丟了。孩子立刻止住哭泣,開始喊:“我的鞋丟了。我的鞋丟了?!?/p>
凌晨時候,大部分馬州人還是心滿意足的,不用再走五里路,瞠大眼睛,他們躺在被窩里,豎起耳朵,就知道小廟的大鐘到底是鑄成了。因為,他們都聽到了悠遠而神秘的鐘聲,只是聲音與傳說中其他廟宇的有所不同:
“鐺——我的鞋丟了?!?/p>
“鐺——我的鞋丟了?!?/p>
……
據(jù)說,那個孩子的母親是我姨姥的一個遠親妹妹。這個親緣關(guān)系不重要,重要的是語言在這個故事里具有了一種神秘的力量。我第一次聽它的時候,覺得那個聲音是恐怖的。我甚至有那么幾天一到晚上就聽到“我的鞋丟了”。這個聲音在很長一段時間也在我成年之后的寫作中起作用。雖然,我說不清它的作用體現(xiàn)在哪些地方,但我可以說的是,小說也沒讓我多么自由。我寫作的原因是追求自由說話,每次想到這一點,我就很失落。這也解釋了為什么我的寫作越到后來越不敢胡言亂語,因為語言的力量常常超乎想象。
這篇《千層塔》就是在這種心情下寫出來的。小說里,我最得意的一句是:“玻璃塔轟然倒下了?!逼渌牟糠侄紴檫@一句在生長。李波和陳黎這兩個人物在文字中干了什么,因為寫作時間太長了,我完全忘了,你看,人和事都可以忘掉,坍塌的感覺卻一直變換著形狀在我身邊浮現(xiàn),我以為我發(fā)現(xiàn)了很多,其實只是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