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千枚玻璃瓶,一個對一個,一層覆一層,堆疊而成。日光打穿了薄厚不等的瓶底。然后,整個塔綻露出的那股潑灑般的絢爛,搞得李波閉了幾下眼睛。在高高的塔頂最中心,在多年以前,你總能找到那個愛閉眼睛的男孩。看上去,他就像一個亮閃閃的雕像一樣。塔不總是那么沉默著。在起風的日子,塔會發(fā)出叫聲。最后,小村的黃昏里滿是古怪的音色在飄蕩。一聲喊聲傳來,李波在高處看見父親手提木棒,走在了夕陽里。每次都是一樣。這次,他又在父親的數落聲中,顫抖著身體沿塔邊突起一步步往下爬了。在差幾步著地時,他沒想到父親會忽然伸手將他拽住。
玻璃塔轟然倒下了。
也可以說,那串清脆而巨大的混響貫穿了李波的童年。對聲音的恐懼也從那時開始了。從地上被父親揪起來,一腳一腳踹回家后,他再也沒去過廢品站。甚至,上學也要從那繞路而行。白天還好。晚上,瓶子們的聲音簡直混成了鬼哭狼嚎……這些記憶直至高中畢業(yè)到城里打工才慢慢淡出了李波的生活。
打工生活都一樣。李波住進三閘巷時,情況算好的。每天,他回住所都要從一個荒涼的垃圾站經過。很多天過去。忽然,他在那里停住了腳步。他望著一個和記憶中一模一樣的玻璃塔發(fā)呆。淡淡的陽光籠罩著塔身。一個小男孩被從天而降的玻璃瓶砸得皮肉紛飛。整個過程還伴隨一股音色各異的呼嘯。想著這些,李波的神情不由沒落起來。嗚嗚的聲音也追著他流進了巷中。玻璃塔越堆越高。他每天走過那里都無可避免地被繽紛的光線晃幾下。李波似乎在短暫的漆黑中看到了小時候的自己正孤獨地坐在塔頂幻想著遠處的生活。甚至把對聲音的恐懼怪在了父親那次把他從玻璃塔上扯下來的舉動上……其實,這只是他搬出三閘巷的其中一個原因而已。他那間靠近鐵路的狹窄小屋,忽然多出個女人,也是實在住不下了。李波走進了那個小院。幾間房還空著。因為,有過三閘巷噪音困擾的經歷,這里的安靜讓李波非常滿意。進入巷子時,他還留意了下沿途,一片安詳的跡象。這樣最好。所以,他們很快在夏天最熱的幾日住了進去。后來,小院發(fā)生了一樁殺人案。案件的不可思議之處,我現在不說。先說那個多出來的女人吧。李波第一天上班便稀里糊涂被套上了一身黑西裝,打上一條黑領帶,隨人流涌進了一個大廳去。當他手捧白花站在一堆垂頭喪氣的人群中時,李波才明白自己正在一個葬禮上。死者被情婦所殺!死就死吧。先閹后殺,毒死再放血,等等聳人的死法引起了同事們的爭論??傊?,葬禮主角的死相是慘不忍睹的。這是小城的一次桃色事件。相關的朋友退避三舍,眾多親屬也不愿露面。死者家屬才找到了李波他們禮儀店,才有了圍著擺滿鮮花的遺體涌動的人群。在向前涌動的人群中,一個年輕女孩差點跌倒。李波上前扶住她的瞬間,兩人一見鐘情了。他們的相識因為一個人的死,就這么簡單。陳黎后來說,死者是她舅。還小心翼翼地為李波描述起了整理尸體時的一個細節(jié)——我舅的老二居然是拿一根木棍插上去代替的。而后笑著說,還挺像那么回事!
李波趁陳黎前仰后合攬住了她的腰。然后,兩人緊緊擁抱。一列火車開過小屋時,他們的前戲差不多快結束了。李波很久沒有碰過女人了。咣當的聲響擦著墻皮滾過。肌肉磕碰的快感令他忘情地閉上眼睛。陳黎忽然抽出身子倒是把李波嚇了一跳。睜開眼時,她已走到了窗前,窗簾透過來的一陣光從屋子的墻壁上急閃而逝。當墻壁再次布滿夜晚的斑點,李波也起身。他們就并排趴在窗臺向火車奔去的方向張望著。陳黎問,你說火車開去哪?遠處!李波接著說,我小時候愛想遠處的事。看陳黎摸索著脖上的水晶,李波說,是玻璃?去,去,去。水晶。李波吻著陳黎的耳垂,輕聲說:像玻璃的啊。在警察審問的過程中,李波回憶起這些。他承認他們還沒搬進小院時,陳黎就有點不正常了。剛說完,他又跟男警察補充:不過,話又得說回來。
新單位離三閘巷實在太遠了。小院出巷不遠有一路公交車通城里。李波覺得這么快找到這么合適的房子有點幸運臨頭!這種幻覺一直持續(xù)到他鄉(xiāng)客改裝的電三輪在院里“突、突”。緊接著磚、水泥、大粒沙擺滿院角。然后,乒乒乓乓的聲音就開始了。陳黎掀窗簾看一眼,又回到床上。床鋪吱吱做響的回應著。喂!睜開眼。李波閉著眼。喂。喂。李波睜開眼。那些人在院里干啥?我想是要給咱們修個廁所吧。李波是交完房租和押金才想起廁所問題的。順房東指出的方向出門后,就來到了一條街上。街道曲折延伸,走不久,突然有一群鴿子從他眼前飛過。這時,天空呈現出一片鮮明的藍色。再次收回目光,他眼前的景物已被房屋掩飾,一個公共廁所出現在溢滿垃圾的一個鐵箱后。之后,原路返回,在這接近黃昏的時刻。鴿群在這個時候歸巢,它們拍動翅膀的聲音融入三兩下班人的交談中。李波也知道這是生活!但他認為年輕人不該那樣活著。他們的房東臨走,特意強調自從老伴去世,他的神經就開始衰弱了。你們年輕人千萬要安靜一點。還有,上次那個住房的人就是因為不衛(wèi)生被他趕走的。李波住進小院后,這些小問題被他們當成娛樂。在他鄉(xiāng)客們搬來前的那個冬天。陳黎怕冷,屎尿來了,院角一蹲。李波這時不能睡懶覺,為了不被房東趕出去,他不得不在屋里等她解完,第一時間拿鍬給鋤到門外。就這樣,神不知鬼不覺地臭了一條街。房東幾次在門口數落鄰居不講衛(wèi)生。李波和他碰見,跟著說,太不講衛(wèi)生啦!
春天時,小院里的柳樹罩上一層綠。綠色在這個郊區(qū)村落的四處蔓延著。最后,在人們不經意發(fā)現這一切時告訴你,已是夏天了。李波覺得到了這個季節(jié),天氣時刻燃燒。整條街上都編織著令人恍惚的光線。走在清晨上班的人群中,人容易恍惚。他頭低低的,從不跟人搶座位。都是等人們上去,他才上車。那時,整個車廂只有司機身邊還留有狹窄的位置。李波只得一路站在那里。那里挺好的,他為能從司機頭頂的風扇邊揀點清涼而慶幸。
陳黎每隔幾天便問李波院里干啥。李波則每隔幾天便強調一次:不是說過了么,他們在修廁所!陳黎這樣的女人的確會讓男人暫時忘記現實的不堪。尤其在這炎熱的季節(jié),欲望伺機而動。李波半瞇著眼一邊看著陳黎,一邊把手伸向她蛇一樣扭動的腰。他覺得夏天還容易讓人做夢。在他的夢中,一股遙遠而真實的黑暗逐漸增強。還有,吱吱作響的行軍床,卯榫松了,他修了幾次都因鐵釘銹死而作罷。所以,才有隨陳黎身體的擰動傳出的吱吱聲。沒什么比夏日酷熱更令陳黎難熬的了。這不由讓李波想起冬天,她把自己裹得像個包子一樣。入夏以來,她就變成了一根被剝光的玉米。一個人在屋里走動直到李波下班進門,她才會回到床上。她胸罩和內褲都不穿,裸著身子,曲起一條腿,然后將另一條腿架在上面,隨著院里的壘砌聲簌簌抖動。等和李波搞完,陳黎又會習慣性地趴在窗臺。他一把拉住了她。陳黎白了他一眼,又轉頭盯著窗外。她注視院中晃動的人影說,像個底座。
夏天不下雨是不正常的。雨后,小院飄蕩著的碎聲像被洗掉了一樣。那是李波享受的最后一夜安寧。那一夜,他沒有做夢,黑暗突然由強變弱,乃至于消失。第二天,出門還好好的??僧斔掳嘣俅巫哌M院中,已不得不面對接下來的一切。眼前出現了一個石砌的底座。上面散著的幾個玻璃瓶在午后的陽光下周身熠熠。此刻的閃爍還是白得有些刺眼。周圍聚攏著一群街坊,他們手上都拎著廢酒瓶、紙盒等等沒用的破爛。他帶著疑惑來到自家門前。忽然,有一個由玻璃瓶堆砌而成的塔的恐怖形象跳出了李波的記憶。在黃昏即將過去時,李波還扭頭確認了一下?!皩?。”他跟自己說,“沒錯,成千上萬枚玻璃瓶很快就會碼上去的……”他鄉(xiāng)客不僅把地基修好,還在他們租住的屋前擺滿各種各樣的垃圾。李波就這樣進了門,扭開門的同時,他看見陳黎正好奇地掀著窗簾往外看。
你是說,他們擺出了一個塔?
小院中的廢品生意越來越好。很多廢品需要經過修整才能賣出去。尤其玻璃瓶,一般要敲碎裝入一個口袋。然后,用電三輪拉出去,給更大的買家。叮當叮當的敲玻璃的聲音碎碎地飄滿了一條街。自從那個圓形地基砌好,聲音就沒有斷過。即使是黑夜也時而有細碎的敲擊聲傳來。
本來,陳黎在外面有個臨時工作的。每到這個地面被陽光涂上一層滑溜色澤的時刻,她便回到院中。然后,在他們租住的房間里躺下來,拉上窗簾,一邊聽著廢銅爛鐵的敲擊聲,一邊撫摸自己。對陳黎后來辭職,李波并不覺得不妥。禮儀店的工作也很忙。他是偶然發(fā)現一個細節(jié)才開始擔心的。本來,陳黎進家門迫不及待地剝掉衣服的舉動已很異常了。不過,還是那句老話,一次又一次說服他。最近的發(fā)現更讓他目瞪口呆——隨著飄進窗來的聲音,陳黎的小肚子像波濤一樣起伏。當時,她正平躺在床上叉開雙腿,手握脖子上的水晶佛,望著站在門口的李波……渴望的目光經過李波的頭頂,在午后的燥熱中盤旋。李波能意識到這點。她即將喊出“我要!”接下來,他得撲上去。以前就是這樣。現在,陳黎甚至翻過身,將一只腿高高翹起。這時,李波耳畔好像又出現了那句老話,其實,這也不算什么壞事。陳黎嘴里咝咝的呻吟聲搞得他脊背發(fā)麻。后來,李波每次離開小院就變得惴惴不安了。晚上,這種透過玻璃塔的光暈還會把他的夢境照亮。與此同時,很多不好的畫面朝他撲了過來。為阻止自己往壞處想,李波下班不得不匆匆返回。同事們笑他想女朋友想瘋了。其實,正相反。
不安持續(xù)一個月后的一天,李波的頭在做愛時忽然像要爆炸一樣。他吼著從陳黎身上跌到水泥地上。人也不再動彈。那種撕裂般的疼痛在這種靜止中隱入了一個漆黑的空間。然后,一個遙遠的聲音說:昨天,還好好的。李波感到疼痛正被眼前這片漆黑吞沒。陳黎說:我倒覺得院里的聲音有感覺。說著拍了一下小肚子。此刻,她平滑的肚皮又在隨著聲音抖動,伴隨這種抖動還有細微的喘息聲。接下來的改變是陳黎跑去跟他鄉(xiāng)客攀談了。李波對此無能為力。倒是慢慢培養(yǎng)出了一種在擊碎玻璃的聲音中分辨陳黎在不在那的本領。她在那,聲音急促,一串一串連著。她不在,聲音便舒緩很多。有一天,李波下班遠遠就聽到那種叮叮當當的聲音沒有了。面對這種情況他的辦法是在街上放慢腳步等著。還是第一次,李波在接近院門時,緊走幾步。推開門正好看見陳黎挽起裙子從小伙手里搶到了鐵棍。小伙看到李波時嚇了一跳,匆匆轉身去把紙盒拆開踩平。陳黎裝做沒看見,繼續(xù)跟小伙叮叮叮地敲玻璃瓶子。
因為,一氣之下離開了。這時,他只好趴在窗臺上看著一切,不禁把他們在三閘巷時,陳黎在他面前顯示的力量和這種說不清的感覺做對比。她在李波身上耗到了黃昏將盡。李波閉著眼,深陷在汗水中,整個過程像有幾列火車從一串尖叫聲中駛了過去。他被興奮控制。而這次不同。李波迎上陽光出了門,表情嚴肅地穿過了院子。正是這次不同的感受促使他來到了后院。那間只與他們小屋一墻之隔的房間正門窗緊閉。這么熱的天!李波想,真是怪人。
房東是個寡居多年的中年男人,去敲門時,房東正在屋里渡步。他們坐下來,滿屋濃烈的檀香味使李波咳嗽幾聲。李波沉默著,直到房東站了起來。外面吵死人啦。他說話時,房東正推開窗,風撲來的同時玻璃粉碎的聲音也隨之而來。李波從房東那里離開后,想房東的話也有道理。但這只是事情的一個方面。還有另一方面也挺棘手的——那就是陳黎迎接他的方式。每天,在院里想到每當陳黎說我要時,他都覺得被一種幻覺壓住。越想到這些,越想離開。重點是他們一時還走不了。雖然,李波托朋友四處找房子。事實上,小城的房子比工作更難找。他幸運地在短期內換了一份工作。他在禮儀店還不錯。好運不會第二次降臨。朋友們聽了李波的抱怨之后都不是很理解,只讓李波忍著點,現在能找到住的地方就不錯啦。
好容易熬到秋天。每次回去,李波都被陳黎的舉動氣得夠嗆。后來,氣憤召喚出了他小時候產生過的那種恐懼。在這個轉變的過程中,李波為房子的事奔波著。可搬家的事卻無限期拖延。眾多個忙碌的星期天中的一個,禮儀店忽然沒有了加班,李波一個人在外面晃了一整天。黃昏時回來,剛進入他們那條街,他就感覺不對勁了。聲音哪去了?是的,李波又確定了一下,此刻的安靜令他有點不知所措。李波有點欣喜若狂地來到院中。可怕的是他鄉(xiāng)客只是繞到了塔后。走過地面上的光斑時,李波聽見了陳黎的笑聲。循著他們走出來的方向,可以看到他們在塔后的空場擺起一張桌子。陳黎坐在最里面,將一條腿架在了那個小伙的腿上。此刻,玻璃塔前叮叮當當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李波看了看那幾個人,又轉頭看陳黎?;氐轿堇飼r,陳黎開始脫衣服。我有話跟你說。陳黎一邊脫,一邊說??蠢畈ㄌ?,她才故意氣李波說,我就是愛和他呆著。李波果然中計,把憋在心里的話說了出來。我他媽非殺了他!他說。這話絲毫沒有影響到陳黎??此麣獯跤醯剞D身睡了,陳黎從后面抱住他,輕輕地說,有沒有發(fā)覺今天有些不一樣?她指的是他們身下的那張行軍床。掀起床單,李波看見床已釘上了鐵卯榫。他咬著牙重復了一遍:我非殺了他!陳黎和往常一樣躺下來,摸著自己的胸脯。然后,學著他的口氣重復,我非殺了他!
早上八點的陽光與李波相遇了。他洗漱完畢正站在窗口,出神地望向院中。陳黎盯著他,李波忽然神情凝重地轉身走到了門邊。他在門邊隨手抄起一跟三角鐵(陳黎根本沒注意到他什么時候拿來一根三角鐵),然后扭了一下門把手。在門敞開的瞬間,熾烈的光線狠撲向他。當李波從那片白亮帶來的短暫黑暗中奔逃出來。再次睜開眼,幾個人都停下了手中活,愣愣地看著他朝他們走了過去。這是李波籌劃已久的計劃。包括,他站到收廢品的幾個人中間的情景都是他設計好的。他們的表現也很對——這個從不和他們打招呼的人過來干嘛?李波從他們身后繞過去,嘴上叫著那個小伙子,步子在他那停了下來。接過角鐵時,小伙子習慣性地把食指搭在鐵棱上溜了一下。我要換你敲玻璃的刀。李波說完,小伙子回頭來看了看,剛放在地上那把收垃圾收來的銹刀。
一個晴朗的黃昏,李波站在院中,看著那個裹滿光柱的玻璃瓶組成的塔發(fā)了一會兒呆。后來,他進屋,扯上窗簾,讓屋里的光線驀然黯淡下來。為了把這把銹跡斑斑的刀藏好,已換過好幾個地方了。最后,他甚至在那塊地板上親吻了一下。然后,才把書桌移到了上面去。藏好刀后,按李波自己的話來說,就是要開始準備了。于是,他開始鍛煉身體。陳黎則每天和那幫收廢品的在一起敲玻璃,或踩扁那些易拉罐?;匚菘匆娎畈ǎ谧龈┡P撐也不說什么??粗觯粗粗退?。問題在于李波沉寂一段時間的欲望重新開始鼓動了。他覺得是因為他的那個秘密。藏刀時,他摸了好久刀的缺口。他并沒有意識到自己當時表情多么詭異。這種麻糙糙的鋒利的確給了他一些暗示。只要想著摸上去的那種感覺,他便難以抑制自己。有幾次,不等陳黎走進門,他便急匆匆地把陳黎拽到床上,一手按著她的頭,一手扶著她的腰開始發(fā)泄了。李波的瘋狂與陳黎的不動聲色完全錯位了。以前不是這樣。以前陳黎的叫聲仿佛是火車鳴響?,F在,她失去了自己的聲音。陳黎在李波達到頂點時,忽然問:準備好了?李波坐在地上抽煙時想起了“一把爛刀”。由那把銹刀,他想到自己把刀架在陳黎脖子上,聽她像以前那么喊叫時的場景。
可銹刀不翼而飛了。小城又到了一年中案件頻發(fā)的時段。李波似乎遺忘了刀的事情。這段日子,李波的任務多是穿著那套黑西服穿梭于這個城市的死人之間。早晨來臨。當然,這個早晨和別的早晨沒什么兩樣,同樣陽光濃稠,絲毫不比夏天勢弱。這種陽光最容易讓人感到恍惚了。替人守靈歸來的李波只想好好睡一覺。下午,還有個葬禮等著他。進院時,那些他鄉(xiāng)客正在從玻璃塔上抽出一些瓶子敲碎。劈里啪啦的碎玻璃聲刺過來,他猛地停在了那,腦中刺一條電流經過般的疼痛最終匯聚出一把刀的輪廓。李波想起那一晚他在桌下的地板里什么也沒找到的事情。
陳黎像剝光的玉米一樣躺在床上,潔白舒展的身體像睡著了一樣,還有她安詳的樣子被黃昏里的陽光溫柔的覆蓋,仿佛穿著一層薄紗。他鄉(xiāng)客并沒有注意到李波曾扭頭看了看他們。后來,他不得不強扭過頭,讓目光從玻璃塔爐上滑下穿過他手邊的門,飛入屋中。一束光從陳黎下身閃了一下。玻璃瓶瓶口沒入她鑲著茸邊的陰部嚴絲合縫,而瓶身裸露在外。積滿了瓶子的血伴隨生命的流逝,也溢出了瓶口,一股一股流到了床上,再由床沿滴到地板上。
你問然后?然后,李波眼前的事物被一片艷紅色取而代之。李波坐在警局的審訊室里。另一隊警察奔向他們小院時,廢品收購站拆得只剩下了橫七豎八的幾個破筐。你們真他媽的巧手!忽然有個從小院回來的警察敲了敲桌子說,哎,哎,哎。你們是沒去看見!其他的幾個警察被他這一說,露出吃驚的表情。李波也是這時清醒過來的。年紀大些的收廢品的憨憨地笑了笑。警察們看著他突然瞪大的眼睛,問,你這表情是做美夢了?還有你,你們真是厲害。事實上,的確有一個夢掠取了癱軟在地的他的腦子。這次的特殊之處在于,夢的內容略有了外泄。一個人疲憊地從坍塌滿地的玻璃瓶中爬了出來,裸露在懷疑的目光下。他們確信有人死了;也有人在恐懼中逃了;而有人已不是此刻的自己。他們都被什么事實掩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