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在話,我并不想回迎春社,甚至想起那個地方,心里就多少有些害怕。迎春社除了山還是山,抬起腦袋,能看到只有一塊狹窄的天,讓人無端感到難受,仿佛被兩邊的懸崖擠住了。這種地方,估計鬼都不愿意去。
前兩天,曹毛狗來找我,要我去迎春社玩耍。迎春社距野馬沖有二十多里,這么遠的路程,我想想就有些恐懼??吹轿野胩觳徽f話,曹毛狗有些著急,說哎呀,你就別再端架子了,讓你去你就去嘛,我家后天殺豬,聽說你回來,我故意跑來請你。我猶豫了一下,說,爭取吧,要是那天有空閑,我就去你家吃殺豬飯。曹毛狗揮著手說,不管你有事無事,反正后天你一定要去,你幾年沒到迎春社,也該回去看看了。曹毛狗蠻不講理,簡直不給我推辭的余地。
我說,仔細想想,也真有好些年沒回過迎春社了。曹毛狗說,自從你家搬到鄉(xiāng)鎮(zhèn)上,你就一次也沒回去過了。我說,逢年過節(jié)會回家看望老人,但屁股還沒坐熱,又要回城里,實在沒有多余的時間。曹毛狗說,趁這個機會回村里一趟,讓大家陪你喝幾杯。我皺著眉頭說,要喝酒啊,那我更不敢回去了。曹毛狗說,你可以不喝酒,但你一定要去,你不去就是不把我當兄弟,就是擺明嫌棄我了。我瞪著眼說,你這是什么話嘛。
曹毛狗看著我,說那你到底去不去?我說,你都這么說了,我還能不去啊?曹毛狗說,那事情就這么決定了,后天你自己過來,我也不來接你了。我說,當然是自己來,我又不是幾歲的娃娃,還要你帶路。曹毛狗站起來說,這么多年沒回去,我真怕你連路都忘記了??吹剿?,我說,家里有好茶葉,你喝兩杯再走吧。曹毛狗搖著頭說,今天不喝了,我還有事哩,我要去買鹽回家腌肉。
那天,我走進曹毛狗家院子,看到有幾個婦女坐在屋檐下面洗菜,她們手腳利索,正在進行有米之炊。幾個小伙子挑著水走進廚房,他們經(jīng)過的地方,出現(xiàn)幾條濕漉漉的水痕。我站在院墻邊張望,看到曹毛狗彎著腰在場壩里劈柴。他把斧頭高高舉起,接著重重地劈下去,在這個舉起和落下的過程里,樹樁被一分為二。曹毛狗的旁邊,有一個石頭砌成的灶臺。我知道,通常村里人家殺過年豬,都隨便在附近的地坎上挖洞做灶,但曹毛狗是殺豬匠,隔三差五就有一頭肥豬犧牲在他的手里,他需要一個不同尋常的灶臺。這樣的灶臺不僅結實耐用,也能夠顯示他的職業(yè)。
曹毛狗看到我,扔掉手里的斧頭,欣喜地跑過來說,寒冬臘月,天冷得要命,我還擔心你不來了。我說,我既然答應了,就肯定要來。曹毛狗拉著我,說走,到屋里喝杯茶水。我說,我不渴,我?guī)湍闩癜?。曹毛狗說,這種活哪能讓你干呀,我請你來是讓你玩,又不是讓你干活。
走進屋里,我才發(fā)現(xiàn)墻角坐著村長曹樹林、醫(yī)生馬不換,還有村小學的校長王文章。與他們一起緊密地團結在火爐邊的,還有一只懶惰的貓,那只貓蜷在地上,就像死掉一樣,動都沒動一下?;鹧娣路鹨粭l青色的舌頭,不停地從爐子里伸出來,像是舔著什么。
他們看到我,打招呼說,來了?我說來了。他們趕緊遞來一條板凳,說站著干啥,快過來坐呀。我接過板凳,挨著他們坐下,外面太冷,凍得手都麻了,我伸手到爐子邊烘烤。我邊烤邊搓手,搓了幾下,雙手終于好受多了。他們說,聽說你要來,已經(jīng)等半天了。我說,這個鬼天氣,我也想早點來,但實在太冷了,風刮在臉上,簡直像刀子。他們說,前些天下了一場雪,差不多有半尺厚,更冷哩。
我和他們穿開襠褲的時候就在一起玩耍。以前,我們常常去偷八婆家的水果,還會和鄰村的孩子打架。記得曹樹林給大家取過一個很兇的名字,叫“四人幫”。我扳著指頭說,我們有五個,咋會叫“四人幫”呢?曹樹林很不屑地說,你瘦得像根豆芽,打架的時候往往嚇得尿褲子,你不算數(shù)。我很不服氣,說大家都是一伙的,咋能不把我算進去呢?曹樹林不耐煩地說,我們不能讓你拖后腿,你要是進來,會弄壞我們的名聲。我委屈地說,要是別人欺負我咋辦?他們說,你盡管放心,我們不把你算進來,但別人敢欺負你,我們還是要幫你的。他們并沒有說謊,鄰村那些孩子欺負我時,他們總會出面幫忙。有一次,聽到幾個孩子罵我,他們就像瘋了似的,沖過去就要拼命,結果被打得頭破血流。那時候,我覺得有這樣一群朋友真的太好了。
曹毛狗遞給我一杯水,說你的臉都凍紅了,趕緊喝茶暖暖身子。茶水燙滾滾的直冒熱氣,我鼓著嘴,呼呼地往茶杯里吹了幾下,然后湊到嘴邊喝起來。熱茶就像一條蛇,驀然朝我的舌頭上咬了一口,讓我感到隱隱有些疼痛。茶水在我的嘴里三回六轉,溫度稍微減弱了,我才放心吞進肚子。
曹毛狗也把一杯茶水端到嘴邊,滋滋地喝著,他喝了幾口,仰起頭說,你出去幾年了?我說已經(jīng)兩年多了。曹毛狗從嘴里吐出一片茶葉,說,聽說你在外面找到工作了?我因為寫作改變命運,在政府謀得一個工作,我于是點點頭,算是回答。曹毛狗說,一個月能掙多少錢?我到城里工作兩年,一直租房,工資基本只夠房租和生活費,我嘆著氣說,沒錢啊,餓不著肚子就算不錯了。曹毛狗和我的關系素來最好,他拍拍我的肩膀,安慰說,要是實在混不下去了,你就回來和我殺豬,雖然發(fā)不了大財,但多少還是能掙幾塊錢的。
王文章忽然插話說,你曉得個屁,你以為他真會回來跟著你殺豬啊,他現(xiàn)在是大作家哩,聽說已經(jīng)上報紙了。曹毛狗不明白什么是作家,他茫然地看著王文章,等他嘴里的話。王文章說,作家都不曉得,說你們沒文化,你們還不服氣,作家就是寫書的,這回懂了么?曹樹林是村長,是迎春社的領導干部,這種場合他不能不站出來表態(tài),他咳嗽兩聲,說作家嘛,就是坐在家里寫字,然后把字弄到書本上。這么解釋完,馬不換和曹毛狗似乎聽懂了,他們張著嘴,吃驚地說噢。
王文章遞過一支煙,說大作家,抽煙。我擺著手,說不抽,我沒抽煙。王文章沉著臉,說是不是嫌我的煙不好嘛,我只是一個窮教師,買不起好煙。從進屋坐下,我就發(fā)現(xiàn)王文章對我懷著敵意,我覺得他的目光,就像兩把刀子似的朝我戳來。我趕緊說,我真的不抽呀,你們曉得的,我從來不抽煙。王文章不理會我的解釋,說你在村里的時候不抽煙,但鬼才曉得你進城后抽沒抽,你現(xiàn)在是有身份的人了,確實不該抽我們的劣質煙了。聽到他的話里滿是嘲諷,我有些莫明其妙,不知道什么地方得罪他了。
就在這時候,曹毛狗的媳婦王西鳳走進來了,她說,水燒熱了,可以殺豬了。曹毛狗從墻壁上取下殺豬刀,說你們先坐著,我把豬殺了再回來陪你們喝茶。我趕緊站起來,說我也去看看。然后我跟在他的身后,鉆出屋子。
院落里的一群青年,正磨拳擦掌地撈起袖子,他們準備進行一場殘忍的屠殺。幾個婦女和孩子站在院墻角,臉上掛著興奮的表情,她們都急于看熱鬧。這個叫迎春社的村莊實在太小了,日子枯燥得像一潭死水,誰家掉了兩只南瓜這樣的事情都能讓大家激動幾天,更別說殺過年豬是期盼已久的大事了。
王西鳳提著一根棍子,把年豬從圈里驅逐出來。剎那間,院子里安靜了,大家都不吭聲,滿臉嚴肅地看著這頭即將死去的豬。豬果然都是笨豬,它不明白這是一個陷井,完全沒有意識到危險的來臨,仍然自在地往前走著,若無其事的樣子。這頭豬實在太胖了,它的身上掛滿肥肉,晃晃悠悠,仿佛快要溢出桶里的水。豬的嘴筒上,沾著新鮮的食物,看得出來,它剛剛吃過東西。村里人家殺豬,往往都會給它準備一頓最后的早餐。對豬來說,那是一頓豐盛的早餐。
王西鳳的媳婦曾經(jīng)是這頭豬的養(yǎng)母,但這個時候,她徹底變成一個幫兇。王西鳳手里握著一把苞谷籽,一點點撒在地上,把肥豬勾引到院子中央。在此前的一年時間里,王西鳳精心地哺養(yǎng)這頭豬,如同一個盡職的保姆,每天給它做兩頓吃的,伺候它吃飽喝足,讓它能夠安心睡眠?,F(xiàn)在,這頭豬的陽壽將盡,王西鳳正一步步地把它引向死亡。
那頭豬就像一個瞎子,哼哼嘰嘰地伸著長長的嘴筒,在地上摸索著,當它摸準前面的東西不是石子而是苞谷籽的時候,它的兩片嘴唇一合,就迅速地把苞谷吸到嘴里去了。對這頭沒有絲毫戒備的笨豬來說,這顯然是愉快的一天,它沒有想到,今天居然能夠收獲這么多美食。它也許還會興奮地想,要是天天都能吃上苞谷籽就好了。
我在心里估算了一下,我覺得這頭豬應該有七百多斤,也有可能不止。我拿不準它到底有多重,只知道它太胖了,這樣的豬實在是很少見的。那頭豬仿佛猜透我的想法,它扭著身軀在院子里走來走去,似乎在向我展示它的體形。那群青年早已按耐不住了,他們商量怎么把豬放倒。肥豬的耳朵掛在腦袋兩邊,不停地晃來晃去,它對即將到來的災難沒有半點警惕。
曹毛狗提著殺豬刀,殺氣騰騰地站在那里。這時候,王西鳳已經(jīng)把手里的苞谷籽撒完了,她端著一個盆子,緊張地站在旁邊。一伙人慢慢走上前,把肥豬包圍起來。幾個青年沖過去,兩面包抄,打算揪住它的耳朵。肥豬發(fā)現(xiàn)事態(tài)不妙,用力一甩,就把耳朵掙脫出來了。它的嘴里哼哼地叫著,像是在表示自己的不滿。它大約不會想到,前些日子大家還和睦相處,現(xiàn)在卻要你死我活地搏斗。
肥豬不知道這是一場為它精心準備的屠殺,它根本不清楚發(fā)生什么事情了。它搖搖晃晃地往前走,打算離開這個鬼地方,但它已經(jīng)陷入包圍,實在無路可走。它似乎有些憤怒,哼哼幾聲,埋頭就往前沖。一群人叫喊著,用各種方法攻擊它。
我站在屋檐下,暗暗幫豬使勁。我希望它能夠跑出院落,順著門口那條路逃走,最好是逃到山上,那樣也許還能多活幾天。我看到豬左沖右突,卻總是無法沖出重圍。豬瞄準前面的缺口,試圖逃逸。這豬雖然肥胖,但頭腦并不發(fā)達,它不知道這是一個陰謀。它沒走兩步,就踩進圈套,被一根繩子拉倒在地。這個時候,我不禁感到失望,我覺得這頭豬太不爭氣了。
肥豬在地上用力掙扎,但它的身體被緊緊地按住,只有幾條腿徒勞地蹬著。它已經(jīng)察覺到危險的存在,于是恐慌地嚎叫著,聲音幾乎把大家的耳膜震破。它正嘶聲叫喊,忽然看到一根繩子出現(xiàn)在眼前,接著,它發(fā)現(xiàn)那根繩子往自己的嘴筒上伸來。它驚駭?shù)負u晃著腦袋,但沒有絲毫用處,那根繩子緊緊地把它的嘴筒捆綁起來了。肥豬不能再放聲尖叫,只能發(fā)出低沉而驚恐的叫喚。
在這個過程里,曹樹林、王文章和馬不換始終沒有從屋里跑出來幫忙。他們不僅沒有幫忙,甚至連看都沒出來看一眼。他們是村里有頭有臉的人物,這種粗重的活兒,當然不屑于親自動手。
看到肥豬被牢牢控制住了,曹毛狗才慢慢走上前去,他半跪著,找準位置,然后提刀往豬脖子攮去。只噗哧一聲細聽,殺豬刀就鉆進豬的脖子。豬也許是感到巨痛,它猛烈地掙扎。大家用盡全力,也差點沒把它按住。豬沉悶地呻吟著,聲音里充滿恐懼和哀求,它的嘴角流出一些白沫,眼眶里甚至滾出兩粒淚珠,但沒有人理會豬的痛苦。這時候,除了這頭豬,大家都很興奮。殺年豬是一家人的大事,一年只有一次,他們不能不興奮。
曹毛狗的殺豬刀重重地捅了兩下,然后手一縮就拔出來了,緊接著,一股血從刀口噴射而出,腥味彌漫在周圍。王西鳳早就端著盆子等候在旁邊,她看到豬血噴出來了,趕緊把盆子湊過去。鮮血射在盆里的聲音,噗噗地響著。豬無端挨了刀子,它感到很絕望,但還沒有放棄臨死的掙扎。它蹬著腿,不停地扭動著笨拙的身軀,似乎要用盡最后一絲力氣。
血流盡了,豬也慢慢斷氣了。它雖然死了,卻沒有閉上眼睛,一副死不瞑目的樣子。曹毛狗指使媳婦把豬血端進廚房做豬血酸菜湯。曹毛狗從小就喜歡吃豬耳朵和豬血酸菜湯。以前村里誰家殺豬,他都會首先舀兩碗豬血酸菜湯灌進肚子。通常來說,豬耳朵他是吃不上的,因為豬腦殼要留到過年供奉菩薩。曹毛狗長大后,成了遠近聞名的殺豬匠。作為全村唯一的殺豬匠,每家殺豬,曹毛狗都有特權把兩只豬耳朵據(jù)為己有。由于曹毛狗的這個嗜好,村里給菩薩供奉的豬腦殼全都沒有耳朵。開始大家還擔心菩薩怪罪,后來看到事事平安,他們也就慢慢放心了。想想也有道理,菩薩不會親自動手殺豬,只會坐享其成,要是沒有曹毛狗,菩薩不要說吃豬耳朵,恐怕連豬肉都吃不上。在這種情況下,確實沒有理由埋怨曹毛狗霸占走兩只豬耳朵。
大家扛來一架樓梯,把死豬挪到上面,然后抬著往灶臺走去。他們在移動的過程中,全都掙得臉紅脖子粗。這頭豬體積龐大,要把它抬到別的地方,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經(jīng)過一番艱難的努力,終于把豬抬到灶邊。灶里,有干柴烈火,灶上,架著一口大鐵鍋。鐵鍋里的水翻滾著白色的泡沫,幾乎就要沸騰起來了。大家把樓梯橫架在鐵鍋上,然后不停地往豬的尸體上澆水,仿佛在澆灌一棵樹。死豬不怕開水燙,它紋絲不動地躺在那里,任由大家擺布。
曹毛狗看到我站在旁邊,于是慫恿我到屋里喝茶,我搖了搖頭,說屋里太悶,我在這里透透氣。其實,我并不是怕屋里悶,我是不想和曹樹林、王文章和馬不換擠在一起。我不明白,我和他們是多年的朋友,關系一直很密切,現(xiàn)在咋會無端對我充滿敵意。
我在那里看著大家忙碌。他們一遍又一遍地往死豬的身上澆水,澆透了,就找來幾塊破鐵片,在豬的身上唰唰地刮起來。鐵片刮過的地方,豬毛飄落。沒過多久,豬毛就被他們扒得精光。死者就像一個脫掉衣裳的胖女人,赤條條地躺在那里。
豬毛扒光后,大家把豬抬到院落中央的一張長桌上。曹毛狗提出一個木箱子,從里面取出斧頭、砍刀、尖刀、剔骨刀等工具,把它們擺放在桌子邊。曹毛狗首先拿起一把亮閃閃的菜刀,往豬的脖子割了一圈,把那些肥厚的肉割開,然后揮起斧頭,砍斷骨頭,將其斬首。曹毛狗把豬腦殼砍下的時候,兩滴鮮血濺到他的臉上,看起來就像兩粒紅痣。
曹毛狗把豬腦殼放到事先準備好的盆里,接著割下豬項圈,最后再指使幾個青年,把死豬迎面朝天地翻過來。他就像一個正在解剖的法醫(yī),嫻熟地將死豬開膛破肚,并把里面的內臟切割下來,交給旁邊的幫手,吩咐他們掛到屋里的墻上。他把豬的幾個器官取完,然后才去收拾腸子,此時,他就顯得格外留神了。他怕弄破腸子,糞便流進胸腔。曹毛狗細心地掏出腸子,放到一個木盆里,然后交給一個親信,讓他提到竹林邊去清洗。腸子是很臟的,處理起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能交給外人清洗。一是外人嫌臟,不太愿意幫忙;二是害怕他們洗不干凈,吃起來不那么放心。
曹毛狗揮著鋒利的斧頭,朝豬的胸部劈了幾下,把骨頭砍開,然后把死豬大卸八塊。我走過去,打算幫忙,但曹毛狗不讓。他揮著油膩膩的手,說你讓開,這些活兒不要你干。我說,我沒有幫忙殺豬,我就幫忙提肉吧。曹毛狗說,你是我特意請來的貴客,這些事咋能讓你動手喲。我說,這么多年的朋友了,還客氣啥?曹毛狗說,你實在要幫忙,吃飯的時候幫我多吃兩片肥肉就行了。
曹毛狗把死豬肢解完畢,他的身上就沾滿了肉屑和血漬,讓那件原本不就怎么不干凈的衣裳看起來更加骯臟了。曹毛狗把豬腰子扔給媳婦王西鳳,讓她送到廚房爆炒。曹毛狗似乎想起什么,忽然撿起菜刀往旁邊的盆子走去。那個盆里,放著豬的首級。曹毛狗抓起兩只豬耳朵,手起刀落,熟練地把它割了下來。王西鳳拿著豬腰子,正打算送去廚房,突然看到曹毛狗把兩只豬耳朵割下來了,她吃驚地叫喊一聲,說你干啥???曹毛狗愣了一下,抬手拍了拍后腦勺,說哎呀,我忘記這是在自己家了。
豬腦殼失去耳朵,模樣變得有些古怪。它的嘴微微裂著,露出白森森的牙齒和紫紅色的牙齦。仔細看,會發(fā)現(xiàn)它的牙根黑黢黢的,并不算潔白,甚至可能還有蟲牙。在這里,暫且不管它的牙齒是否健康,重點在于它是那副咬牙切齒的樣子。豬的眼睛半睜著,看起來有些嚇人,仿佛它死了也要牢牢記住這些兇手。
曹毛狗把兩只豬耳朵扔回盆里,很不好意思地朝我笑了笑,他揮著手,招呼我到屋里喝茶。我覺得曹樹林、王文章和馬不換就像眼里的沙子,讓我感到很不舒服,但是豬已經(jīng)殺完,我沒有理由繼續(xù)留在外面,只得跟著他往屋里走去。進屋沒多久,王西風就跑進來說,已經(jīng)做好飯了,趕緊趁熱吃吧。
桌上的飯菜冒著騰騰熱氣,香味飄蕩在屋子里。我的口水就像山泉,不斷地涌出喉嚨。曹毛狗招呼我們拿起筷子,然后迫不及待地舀了半碗豬血酸菜湯。他喝了一口,叫著說,噢,太舒擔了,要是能天天這樣,簡直就是神仙日子了。
我們邊笑邊吃東西。城里的豬都是用飼料喂養(yǎng),吃起來味道有些奇怪,有點不像豬肉,偏偏又說不清像什么肉。我拈一塊肉片放在嘴里,實在香極了。我吃了一片,又吃一片,我連續(xù)吃了很多片。幾個小時之前,這些肉還以一頭豬的形像存活于世,但很不幸的是它遭遇了一場橫禍,被人無端殺害,變成肉片出現(xiàn)在桌子上。正在等待這些肉片的,是我們永遠也無法填滿的肚子。
坦白地說,這些肉完整地構成一頭肥豬的時候,我還多少有些同情它的命運。我盼望它能夠多活一些日子,就算不能萬壽無疆,多活幾天也是好事。但這個時候,我的悲憫在香味里煙消云散,我吃得很暢快,香噴噴的肉片擠滿我的嘴巴。我的筷子不停地伸出去,把肉片不停地拈回來
曹樹林摟著我的肩膀說,別只顧著吃,很久沒見了,來喝兩杯吧。我艱難地把肉咽進喉嚨,擺著手說,身體不好,實在不能喝酒啊。曹樹林說,哪里出問題了?我說,胃不好,滴酒不能沾。曹樹林一拍大腿,說這算啥病啊,我去年還胃出血哩。我趕緊說,我的肝也有毛病。曹樹林揮著手,說我不管你肝還是胃,今天這杯酒,你是一定要喝的。我看到推不掉,硬著頭皮說,那就喝半杯。曹樹林不緊不慢地說,感情深一口吞,感情淺舔一舔,你自己看著辦吧。
我沒有法子,只得瞇著眼睛,像滴眼藥水似的把酒滴進嘴巴。我把酒咽下去后,嘴里火辣辣的難受,我喝了半碗豬血湯才慢慢緩過神來。曹樹林湊過腦袋說,問你一個事。我說,你說嘛,有事你就說。曹樹林說,你們作家到底寫啥東西?我想了一下,說作家就是胡編亂造。曹樹林驚呼說,那不是和我們當官一樣嗎?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于是說,差不多就是這個樣子吧。曹樹林唏噓地說,原來大家干的都是這種事情啊。
王文章也端著杯子站起來了,他說,我們也來一杯吧。我搖著頭說,身體真的不行,再喝就要出問題了。王文章詫異地說,你不是剛剛喝完一杯嗎,咋就忽然不能喝了?我說,剛才那杯是硬撐的。王文章坐回去了,繃著臉說,我明白了,他是村長,你就硬撐著喝,我不是村長,你就不給面子了。我無奈地把酒倒?jié)M,說那就再喝一杯吧,這是最后一杯。王文章的臉色終于有所緩和,他說,這還差不多,總不能進城就忘記了我們這些難兄難弟。
我被酒嗆得差點淌眼淚,但總算咽下去了??磥硎聭B(tài)不妙,我得趕緊把肚子填飽,然后找借口撤退,再這樣下去,我也許會醉死在這里。我拿起筷子,剛把飯扒到嘴里,馬不換竟然也過來湊熱鬧了。他端著酒杯說,他們的酒你喝了,現(xiàn)在輪到我了。我嚇了一跳,失聲說,我不能再喝了,再喝就要醉了。馬不換抹著油膩膩的嘴,說醉了就在村里睡,要是曹毛狗家沒有床,你就去我家睡。
曹毛狗解圍說,讓他休息了一會兒,吃點飯再喝吧。馬不換瞪著眼說,憑啥他們敬酒都喝了,偏偏不喝我敬的酒,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曹毛狗想說什么,但嘴唇動了幾下,啥也沒說出來。曹毛狗在村里雖然多少有些地位,卻無法與他們相比。盡管平時大家都在一起玩耍,但在關鍵時刻,曹毛狗的話就顯得無足輕重了。
我實在不明白這幾個家伙咋會這樣,我有些生氣,站起來說,啥也不要說了,別說一杯酒,就算是耗子藥,我今天也喝了。他們哈哈笑起來了,說這才像樣嘛,要是連敬酒都不喝,那就是當真看不起我們了。我啥也沒說,這時候我啥也不想說。我賭氣地仰起脖子,猛然把酒灌進嘴里。
我剛把酒喝完,他們又立即倒?jié)M。我不明白咋會這樣,也不知道該怎么辦。我不停地喝酒,我記不清到底喝了多少,只記得自己不停地舉起杯子,我從來沒喝過這么多酒,估計我八輩子也沒喝過這么多酒。最后,我醉倒在桌子上,在失去知覺之前,我聽到他們痛快的笑聲,我還隱約聽到他們的談話。
曹樹林說,媽的,老子才不管什么狗屁作家,迎春社是我的地盤,只要回到村里,就必須聽我的,全村誰敢不聽我的啊。接著,我聽到王文章憤恨地說,這個龜兒子,上學時比我差遠了,經(jīng)常抄襲我的作業(yè),我讀過幾年的師范都回鄉(xiāng)下教書了,這種貨色居然能夠留在城里,簡直世道不公啊。馬不換嘆著氣說,就是呀,以前天天跟在我們的屁股后面跑,現(xiàn)在咋就當作家了呢……
第二天早晨,我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個陌生的地方。蚊帳臟兮兮的,不知道有幾年沒洗了。對面的墻壁上,有幾條細微的縫隙,墻角掛著幾片蜘蛛網(wǎng),或許還有蜘蛛在上面捕食。我的腦袋昏沉沉的,難受得要命。我翻身起床的時候,忽然感到背上有些疼痛,我回頭一看,衣裳上赫然布著幾個模糊的腳印。
我鉆出房間,看到王西鳳正蹲在一口鐵鍋邊腌肉,她把鹽倒進掌心,然后仔細地搓揉到豬肉上。王西鳳抬起頭說,你醒了啊,你昨天喝得太多了。我感到身上軟綿綿的,力氣不曉得溜到哪里去了,我說,曹毛狗呢,跑哪里去了?王西鳳說,昨天借了兩張桌子擺席,他現(xiàn)在還桌子去了,你坐著休息一下,他很快就會回來。我說,我要走了,他回來你說一聲就行了。王西鳳說,我腌完這幾塊肉就給你做吃的,你吃完東西再走吧。我搖了搖頭,堅決地走了。
院落外面,無比寒冷。一陣冷風吹來,我感到身上像淋了一盆冷水,不由得打了個寒噤。天空陰沉沉的,看起來似乎就要下雪了。我想,確實該下雪了,往年的這個時候,地上已經(jīng)鋪滿白雪。我縮著脖子往前走,我邊走邊想昨天的事情。我和他們曾經(jīng)是朋友,沒想到他們居然這樣收拾我。
俗話說——人怕出名,豬怕胖。這句話果然很有道理,我現(xiàn)在雖然不敢說有多么出名,但畢竟離開了這個村莊,這一點是他們無法接受的。我過去很不成器,一直把他們當成靠山,在我受到欺壓的時候,他們總能夠體現(xiàn)各自的勇敢和善良。所以,他們害怕我闖出名堂,脫離他們的保護范圍。他們希望我一輩子沒有出息,永遠活在他們的庇護之中。
后來,我想起那頭被殘害的豬。那是一頭無辜的豬,它平時老實度日,從來沒有犯過錯誤,甚至沒有得罪過任何人,它之所以慘死,僅僅是因為長得太胖了。它總是掛著滿身肥肉走來走去,實在太招搖了,對于一頭豬來說,這一點足以讓它送命。在這個世上,沒有一頭豬能夠長命百歲,只要它敢長胖,就有人敢對它動手,無論早晚,總要挨上一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