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交接后的和解荊棘

4月5日，阿富汗迎來自塔利班政權垮臺以來的第三次總統(tǒng)大選，也將實現阿富汗歷史上民選政府的首次和平權力交接。

一切似乎都在意料之中：阿富汗塔利班在選舉前一個月發(fā)動新一輪旨在破壞選舉活動的襲擊高潮、大量普什圖族選民缺席、選舉舞弊現象普遍存在、對選舉結果合法性的爭議等等。如果還有一點懸念可言的話，也許就是：在沒有候選人贏得50%以上選票的情況下是否需要進行第二輪投票。

雖然誰會拉到足夠多的選票尚有待揭曉，然而由于八位總統(tǒng)候選人在外國駐軍撤離和與塔利班談判兩大議題上所提出的政策建議并無實質差異，觀察家們普遍認為究竟誰最終當選總統(tǒng)其實并沒有那么重要——在外交上擺在他們面前的選項只有一個：與美國簽署雙邊安全協(xié)議以確保來自華盛頓的財政援助，同時在阿富汗保留美國的軍事存在，以防塔利班和基地組織的殘余力量在阿富汗卷土重來。

曾擔任美國參謀長聯(lián)席會議主席南亞政策高級顧問的薩拉·查耶斯（Sarah Chayes）對《財經》記者說，由于阿富汗長期以來未能建立起值得阿富汗人信賴的政府，因此，一旦新政府無法在各種利益派別之間達成妥協(xié)，在外部干預力量缺失的情況下，這個國家將極有可能再次陷入混戰(zhàn)。

在這一暗淡前景下，比流于形式的總統(tǒng)選舉更為重要的是，在新政府成立后的一年至兩年內開展包括塔利班在內的阿富汗全國政治力量和解談判，尋求最大可能的共識；外部援助力量也應該向此方向靠攏。

無休止的襲擊

3月10日，距離總統(tǒng)選舉日不到一個月，塔利班正式發(fā)出威脅，稱此次選舉為“敵人的陰謀”，不僅敦促全國范圍內的支持者抵制此次選舉，還號召所有的塔利班戰(zhàn)士向參與選舉的工作人員、志愿者以及提供安全保衛(wèi)的人員發(fā)起“全力進攻”。

3月20日晚，四個化裝成用餐者的塔利班分子將手槍藏在鞋底，躲過金屬探測器的檢查，混進了首都喀布爾市內的塞勒納酒店，并向正在慶祝波斯歷新年的人們掃射。塞勒納酒店是喀布爾市內最豪華、戒備最為森嚴的酒店，很多國際機構駐喀布爾的辦事人員以及選舉觀察組織的代表大都選擇在此下榻。襲擊共造成九人喪生，其中就包括一名前來進行選舉觀察的全國民主協(xié)會（NDI）的工作人員。

襲擊過后，全國民主協(xié)會宣布將觀察員全部撤出阿富汗；歐洲安全與合作組織（OSCE）將所有觀察員都撤往伊斯坦布爾；聯(lián)合國和歐盟在阿富汗仍保留必要的技術專家，但也僅僅是能保證辦事機構的基本框架，一名留在喀布爾的聯(lián)合國官員稱：“即便是留下來的人也無法正常開展工作?！鄙踔吝B阿富汗美國大學也暫停了所有的教學活動，所有的教員都被勸說利用這段時間離開阿富汗去度假。

此次襲擊過后飛往喀布爾的航班幾乎有一半座位都是空著的，塞勒納酒店只有半數房間得到預訂，而在2004年和2009年的阿富汗選舉年，這些地方曾塞滿了國際顧問、觀察員、外交人員以及媒體記者們。

國際選舉觀察員的在場對于阿富汗選舉結果的合法性十分重要。阿富汗自由和公正選舉基金會主席艾哈邁德·納德爾·納德利不無痛心地感嘆：“這樣一來，選舉的可信度會大打折扣，許多堅持留下來的觀察組織所做的工作也會被人們無視?！币晃宦?lián)合國官員更為直接：“除了骯臟的選舉手段和缺少公信的選舉結果之外，我不知道還能用什么其它的詞匯來形容?！?/p>

塔利班的襲擊并沒有因此而停止。3月28日，一美國援助組織在喀布爾的駐地遭到汽車炸彈襲擊，多名塔利班武裝人員還與趕來支援的阿富汗武裝部隊戰(zhàn)斗了數小時；3月29日，阿富汗獨立選舉委員會（Independent Election Commission）的總部遭到襲擊，四名武裝人員占領了該委員會總部旁的一棟建筑物后開始向總部射擊，由于獨立選舉委員會總部距離喀布爾機場較近，當天機場暫停了所有進出港的航班，幾百名準備逃離喀布爾的人員被滯留在機場。

塔利班的襲擊也不僅僅限于首都喀布爾，在阿富汗獨立選舉委員會總部遭襲的同一天，薩爾普勒省的地方選舉候選人胡賽因·那扎里被武裝人員綁架，在北部的昆都士省以及東部的帕克蒂亞省和盧格爾省，均有人員遭到路邊炸彈襲擊。

查耶斯對《財經》記者說，襲擊本身對總統(tǒng)選舉的破壞力是非常有限的，但是其無形的殺傷力在于給人們造成的心理恐慌，通過暴力恐嚇手段達到迫使人們放棄參與選舉的目的。

新美洲基金會的中亞問題高級研究員、阿富汗前駐加拿大和法國大使奧馬爾·薩瑪德（Omar Samad）更樂觀一些，他對《財經》記者表示，“阿富汗35萬軍警在國際安全援助部隊的支持下，有足夠應對塔利班襲擊的能力。而且，阿富汗人的性格是，越是遭到威脅恐嚇的情況，越會表現出反抗精神?！?/p>

一個名叫穆赫辛·賈馬爾的阿富汗記者在其推特賬戶上寫道：“致塔利班：盡管沒有一個我喜歡的候選人，但我還是要去投票。因為你們揚言要破壞選舉，而投票就是我的反抗。”

基于短淺現實利益的選舉

盡管阿富汗幾乎每天都會響起槍聲和爆炸聲，各位總統(tǒng)候選人在嚴密的安保措施下仍然樂此不疲地進行著事先規(guī)劃好的競選活動。

根據獨立選舉委員會主席尤素夫·努力斯坦尼預計，4月5日當天會有800萬阿富汗人參加投票，投票率會略高于2009年的總統(tǒng)大選。

根據目前的調查，在第一輪投票中很有可能無人得票能夠超過50%，屆時得票最高的兩位候選人將需要進行第二輪投票決定勝負。八位候選人當中，前外交部長阿卜杜拉·阿卜杜拉和扎勒邁·拉蘇爾、前財政部長阿什拉夫·甘尼，以及曾經抵抗過蘇聯(lián)入侵的游擊隊指揮官阿卜杜爾·拉蘇爾·薩耶夫最后當選總統(tǒng)的可能性都比較大。

就選票為何如此分散的問題，阿富汗政治分析家和歷史學家赫拉娜·馬里克亞爾認為，候選人所獲得的支持力量不再來自某個單一的傳統(tǒng)部族，沒有任何一個候選人能夠確保獲得來自塔吉克族或者烏茲別克族或者其他某個民族的全部選票。

但這并不代表阿富汗政治已經發(fā)展到了以意識形態(tài)或政策傾向而劃分選舉陣營的階段，相反，所有人都是基于短淺的現實利益考慮達成了競選聯(lián)盟，“所有人都在算計著自己的票數，然后去拉攏其他有影響力的人物，進行交易的有些是現金，有些是將來政府中的某個職位，甚至有曾經互為死敵的對手存在于同一個競選團隊，我很難想象這些人一旦競選成功如何在新政府中為一個共同目標而共事?！瘪R里克亞爾說。

在阿富汗目前面臨的外國駐軍和與塔利班進行談判兩大政治議題上，各位候選人都沒有獨樹一幟的表現。薩瑪德對《財經》記者說，無論誰當選總統(tǒng)，新政府都會盡快與美國簽訂雙邊安全協(xié)定，確保外國駐軍的地位不受影響，同時還可以獲得美國每年約40億美元對阿富汗國防力量建設的投入。

各候選人在安全議題上的細微差別僅表現在是否需要鄰國巴基斯坦在對付塔利班武裝力量的問題上采取更積極的態(tài)度。

3月初，巴基斯坦當局與巴境內的塔利班達成了為期一個月的?；饏f(xié)議。同時有報道稱，阿富汗塔利班和巴基斯坦塔利班已經達成幕后協(xié)議，集中火力破壞阿富汗的總統(tǒng)大選——在很多阿富汗人看來，巴基斯坦成為阿富汗境內流血傷亡上升的推手。

在如此亂局下，一旦外部力量撤出阿富汗，這個國家將會很快再次陷入像上世紀90年代初的內戰(zhàn)狀態(tài)?！澳壳拔覀兯P注的焦點已經不是如何使阿富汗變好，而是以多快的速度繼續(xù)惡化。”北約駐阿富汗最高司令約瑟夫·鄧福德于3月上旬在美國參議院武裝力量委員會的聽證會上評估，“基地組織在阿富汗正處于‘復活模式’，從阿富汗撤出所有部隊等于放棄了我們過去十多年來所做的努力?！?/p>

在查耶斯看來，當務之急是開展全國政治力量的和解對話，就像在突尼斯革命后所進行的全國性對話，雖然這一過程注定是漫長的、充滿曲折的。

專門研究塔利班問題的巴基斯坦學者艾哈邁德·拉希德分析稱，目前在阿富汗塔利班內部也有一股強烈的通過談判參與阿富汗政治的呼聲，他們已經準備好了回到談判桌前，并且做出妥協(xié)。此次大選是個窗口期，所有的決定都需要待大選塵埃落定之后才能作出。

盤踞在阿富汗與中亞國家邊境地區(qū)的武裝分子以及阿富汗毒品在中亞地區(qū)泛濫等隱患也將隨著美國撤軍而凸顯出來。

中亞各國的情報部門都認為，阿富汗-塔吉克斯坦邊境已經成為來自中亞和俄羅斯的武裝分子出入阿富汗的通道，一旦在阿富汗境內失去“圣戰(zhàn)”目標，這些宗教狂熱分子將很有可能回流到中亞地區(qū)制造麻煩。

根據聯(lián)合國毒品與犯罪辦公室發(fā)布的報告，2013年阿富汗的罌粟種植面積已經超過了2007年的峰值水平，達到20.9萬公頃，與2012年同比增長36%。同時，阿富汗2013年一年之內生產的毒品達到了前所未有的5500噸，為2012年的近1.5倍。由于美國不是阿富汗毒品的主要消費國，因此美國并沒有將主要精力放在打擊阿富汗境內的罌粟種植上。聯(lián)合國毒品與犯罪辦公室早先一份報告顯示，中亞五國吸食阿富汗毒品的人數已經達到50萬，約占五國總人口的1/120。

為應對阿富汗有可能出現的權力真空，地區(qū)各國已有未雨綢繆的準備。在過去兩年中，莫斯科方面向阿富汗投入了近1億美元用于改善當地基礎設施，其中規(guī)模最大的投資是耗資2000萬美元的俄羅斯文化中心修復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