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永,老百姓能對官員說出來的最具威脅力的一句話是:“我找熊國劍寫你!”
說這話的人不用認識熊國劍,因為20多年來,熊國劍的筆慣于替別人說話。有十幾年前“栽”在他筆下的官員,今天仍表示敬重熊國劍:此人品格唯“正直”而已矣。
對于為官者,難以企求每一個人都“明鏡高懸”,但有監(jiān)督在,則可“利劍高懸”,熊國劍一直是江永官場的這把利劍。
一名縣委官員說,江永有熊國劍,江永之幸。
江永,湘南邊陲小縣,其民性多豪爽,這是熊國劍生存的土壤,離了此地,恐怕“奇跡”難成。就此而言,熊國劍生于江永,也是他的幸運。
在原則方面,熊國劍近乎一個“二愣子”:監(jiān)督?jīng)]有錯,他們不應該排斥我,而應該感謝我。
這讓人想起關(guān)于永州的名文《捕蛇者說》。
“永州之野產(chǎn)異蛇,黑質(zhì)而白章?!薄诎追置鳌?/p>
目之為毒,則“觸草木盡死;以嚙人,無御之者”。
視之為藥,則“可以已大風、攣踠、瘺癘,去死肌,殺三蟲”。
江永,便在永州。
自從2003年10月寫完他的最后一篇批評報道《湖南發(fā)生惡性事件:百余人砒霜中毒至今隱瞞不報》之后,熊國劍就封筆了,一晃已10年。
漸漸地,江湖上沒有了他的傳說。
然而,受了欺負的老百姓,不時還是會把熊國劍抬出來“鎮(zhèn)邪”,他們會對官員說:我去找熊國劍來寫你。
然后,熊國劍就會莫名其妙地被第三方約出來“喝茶”,勸他不要管閑事。他總是一頭霧水:“我有什么閑事要管?”
有一位官員,與熊國劍從無過節(jié),但一直對他不冷不熱,持續(xù)數(shù)年。熊國劍感覺蹊蹺,又不好問?!坝幸淮魏攘它c酒,他自己說出來,是有人揚言要找我去報道他,他就一直對我有意見?!?/p>
“我就說嘛,總感覺他怪怪的?!毙車鴦φf。
老熊今年52,身材發(fā)福,自嘆老之將至,不復當年。拍照的時候,嫌自己外形不好看,有些抗拒—的確,對比當年仗劍江湖的翩翩文士,已經(jīng)開始謝頂?shù)男車鴦ψ儭俺蟆绷恕?/p>
然而,老了、“丑”了的熊國劍,依然锃亮,依舊是那把高懸于官場之上的利劍,在江永為官,就不能無視他的存在。
不過,這種被重視的感覺從來不是一種虛榮,而是一種隱患。
正因如此,寶劍歸匣10年,熊國劍依然難逃命運的安排,去年,他又被逼出來。
逼他出山的是2013年3月出現(xiàn)在網(wǎng)絡上的一封匿名舉報信。信上說,6名江永領(lǐng)導干部,為子女偽造工作檔案,規(guī)避統(tǒng)一招考,順利調(diào)入江永行政、事業(yè)單位工作。信中,各種內(nèi)幕信息,一清二楚。
舉報信在那掛了8個月,被舉報者沒被追查,官方卻要反過來追查“內(nèi)鬼”。熊國劍曾是專寫批評報道的“著名記者”,同時又是知曉政府內(nèi)情的縣交通局副局長。追查者自然會想:不是他是誰?
于是,總有人來找熊國劍,辭色暗示“不要搞這種得罪人的事”。2013年9月,一位共事多年的干部提醒熊國劍,出了這么大的事,你怎么還在這里?熊國劍追問何事,對方又閃爍其詞。
縣委領(lǐng)導甚至在私下場合對旁人說,熊國劍做這種事,別人能放過他?
了解熊國劍的官場中人則認為,不會是他。“他這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真要干,一定用真名。”
天下紛紜,都在談論熊國劍的處境,只有熊國劍自己一開始蒙在鼓里。他很少上網(wǎng),更不懂發(fā)帖。
最后是一位官場朋友打電話約他談話,說是一件急事?!笆裁词逻@么著急,要死人嗎?”“離死人也差不多了?!?/p>
搞清楚事情源起之后,熊國劍壓抑多年的脾氣噴薄而出。“就算是我又怎么樣?這種事難道不該舉報?”
此事不符合老熊的一貫風格。首先,他管的閑事,第一標準是“傷天害理”,這種由官場生態(tài)衍生的“普通的不公正”,他管不過來;其次,老熊要管某件事,他就會光明正大去調(diào)查核實,“用匿名不算英雄”。
然而,既然栽到自己頭上了,熊國劍不能不出手。2013年11月,《中國青年報》到江永調(diào)查,苦于沒有一個知情人敢于實名接受采訪,老熊說,我可以啊。
報道之后,6名官員落馬,其中包括已經(jīng)調(diào)任零陵區(qū)委書記的前縣委書記伍軍,以及在任縣委書記陳景茂。
這是一個“自我實現(xiàn)的預言”,本來不是熊國劍,你非說是他,最后他真成了關(guān)鍵人物。
干就干了吧,有什么。熊國劍說,也許老天就是指定我干這行的,我放手多年,它突然想起我來了。只是,以前他都是采訪新聞,這一次卻成了新聞人物。
“做了十幾年新聞,最后讓新聞給做了?!?/p>
“我給你講講我小時候的事情。”6月17日上午,《南風窗》記者在熊國劍辦公室,聽他為自己的頑固秉性尋找一種合理的脈絡性的、社會學的解釋。
他說,那時候最深刻的記憶就是“饑餓”,大哥兩歲半就被餓死。所以他知道黎民苦、百姓難?!赌巷L窗》記者問他,“這不是同齡人的共同經(jīng)歷嗎?多少人跟你一樣挨過餓,受過凍,但最后成了貪官、奸商、罪犯、惡棍?!?/p>
一提醒,熊國劍頓時又茫然起來:是啊,他們怎么回事呢?
人們認為熊國劍才是另類,而在他眼里,滿世界的另類。他說,看到不對的,你不說出來,難道可以稱之為正常?
“有些人恨我,但他們憑什么恨我?”捧著一塊用小刀切得很大塊的西瓜,吃得狼狽不堪,他眼神里有一種真誠的“不理解”。
他相信社會在進步,但自己青年時代的領(lǐng)導中,不少人襟懷坦蕩,從善如流,唯才是任,而今天,你空有才學沒有關(guān)系,沒用。
熊國劍上世紀80年代中期只是一名工資僅有別人一半、福利完全與己無關(guān)的代課教師,在學校自辦文學社,組稿、編輯、親手刻印,陶醉在作家夢里。社會上的職業(yè)還不太多樣化,發(fā)言權(quán)牢牢掌握于精英之手,寫文章,只要能說話,就自覺清高。
他把有點山寨味道的文學社刊物寄給縣委書記曾昭薰,期望得到指導。很快他就被農(nóng)轉(zhuǎn)非,被調(diào)到鄉(xiāng)鎮(zhèn)當干部,負責寫材料。這就是他相信當時的領(lǐng)導者唯才是任的理由。他說,換做今天,誰理你?
不幾年,他當上桃川鎮(zhèn)副鎮(zhèn)長,碰上了田四茍—就是為了他寫了第一個批評報道。
田四茍家住桃川鎮(zhèn)新宅村,當時40多歲,智障,無妻,但勤勞,養(yǎng)活著70多歲的雙親。那時他在小山丘上種了一大片桔子樹,1987年開始掛果,但一成熟就被鄰近幾個村的村民搶劫一空。田四茍和老父親出去阻攔,還被打得遍體鱗傷。
1987年到1990年,這種情況不斷重演。田四茍的勤勞沒有換得收入,還背上一身的醫(yī)療債。他去派出所報案,人家認為他是“癲子”,不理睬。
熊副鎮(zhèn)長知道此事后,決定管一管。他找到派出所副所長,副所長說你去找所長。一聽這口氣,熊國劍決定誰都不找了,用自己的辦法管。
1991年1月28日,《種植戶田四茍屢遭搶劫瀕臨絕境》在《永州日報》刊發(fā)。
被報道后,縣公安局局長不高興,讓副局長打電話給桃川鎮(zhèn)的盤書記?!澳銈兡俏桓辨?zhèn)長什么意思,你得管管他?!?/p>
盤書記說,這是正常的輿論監(jiān)督,是熊國劍的權(quán)利?!肮ぷ魃系氖虑槲铱梢怨?,這事我管不了?!?/p>
縣政法委書記也放話說,熊國劍這小子,得好好整整他。老熊一聽很生氣,又寄了一份稿件給《湖南日報》,1991年3月15日登報。
幾天后,八九個搶劫者被抓,后來四五個被判刑?!斑@下他們不吭聲了?!?/p>
這一年開始,田四茍的桔子再沒有丟失過一個,連續(xù)十幾年,他每年都要給熊國劍送兩袋桔子—這是熊國劍唯一一次通過報道謀得的“私利”。
牛刀小試,熊國劍第一次看到了文字的力量?!拔液苁芄奈瑁X得這種事可以常干嘛?!?/p>
別人提醒他,這么做是自毀前程,老熊說,那個時候,誰在乎當什么副鎮(zhèn)長。
1994年,《江永報》創(chuàng)刊,熊國劍調(diào)過去當編輯,正兒八經(jīng)開始做新聞。
他是副刊編輯,應該風花雪月,寫寫散文作作詩。
但那腔熱血不允許—熊國劍后來當了交通局副局長,還有個“熱血局長”的外號。
1995年,為了增收,政府推廣種植烤煙。農(nóng)民必須種植,沒有選擇。如果硬扛著不種,一樣要按手頭田地多少征收烤煙稅。不種烤煙的農(nóng)民,常常舉債交稅,交不起的,“牽牛抬豬拆房子”。
信如雪片,落在熊國劍的案頭?!斑@幫家伙,又傷天害理了?!?/p>
熊國劍去了農(nóng)村,一待就是兩個月,埋頭取證。農(nóng)民們交稅的單據(jù)復印件,用化肥袋裝,整整扛回來兩大袋。
1997年1月8日,他在《半月談》上發(fā)表報道《湖南江永強征烤煙稅,干群關(guān)系如水火》。在永州市委工作的朋友告訴他,中央領(lǐng)導都在上面批了字。
熊國劍所在的江永報社就在縣委縣政府樓下,官員們竊竊私語,說這是“下面批評上面”。許多干部給縣委書記施壓,說,“這小子不給收拾了,以后工作怎么開展?沒法玩了!”
“我那時有點害怕?!毙車鴦φf,只不過,你們做錯了不接受批評,不改正,還揚言要對付我,那我就豁出去了—這幾乎是他一次次“蠻干”的共同理由。
他打包好那兩大化肥袋的證據(jù),買了車票準備去北京,慌得報社老總馬上上去向縣委書記唐長久匯報。
唐長久是個有胸懷的人—在2011年他因為受賄被判刑,但熊國劍始終認為此人值得敬重。唐長久說,你做得沒錯,是縣委縣政府錯了,錯了我們改,烤煙稅從今以后不收了?!澳阍趺床幌葋碚椅疑塘拷鉀Q?直接捅出去縣里壓力很大呀?!?/p>
熊國劍說,書記呀,如果我不寫報道直接來找你,你能把我當回事?你肯定會說,這事輪得到你小子來管?你說實話,你會在乎我嗎?
唐長久承認可能不會在乎。熊國劍覺得他夠坦率,當面撕掉了車票。
唐的氣量,熊國劍佩服,但沒有因為他寬容自己而寬容丑惡。相反,接下來的1998年,是他的批評報道最為集中的一年,每一次報道對于江永縣而言,都是驚天動地的大事。
他寫了“冰毒事件”。江永招商引資引來的臺商,居然是個大毒梟,以開工廠為名制毒販毒。不明就里的公安部門幫他把制毒機器運進來,還調(diào)用警車為他把成品運出去。
他寫了“非法選舉事件”。粗石江鎮(zhèn)鎮(zhèn)長操縱粗石江村選舉,多名村民不服,被暴力報復,最后跪在了熊國劍面前,希望熊國劍拿起他的筆。
還有《村支書砍樹成癮》、《無可奈何甘蔗票》,都出在同一年。
唐長久自然頭痛,但依然沒有給他小鞋穿,他知道怎樣打擊熊國劍的積極性?!拔覉蟮赖膯栴},一個責任人也不處理,相反,我報道誰他就提拔誰?!毙車鴦φf。
1998年,縣級報紙被要求關(guān)閉,在當權(quán)者看來,正好借此拔除了熊國劍這個眼中釘,讓他喪失輿論陣地。不喜歡他的人強烈要求把熊國劍調(diào)到鄉(xiāng)下去任職,但寬宏大量的唐長久還是力排眾議,安排他到交通局任副局長。
不過,當了副局長的熊國劍,筆還在。1999年到2003年,他的報道依然不時出現(xiàn)在各大報刊,一個副局長,隨時站出來批評當?shù)卣姆欠ㄐ袨椋瑸槿跽叽虮Р黄?。只是,結(jié)果還是一樣,他批評誰,上頭就提拔誰。
熊國劍心灰意冷了?!罢l干了壞事,我報道他,最終還幫了他?!?003年以后,他就再也不寫了。
江永人不習慣沒有熊國劍的江永,于是街頭巷尾都傳說,熊國劍“被招安”了。
熊國劍在江永代表著正義,然而放到官場,“正義”的含義會有所偏斜,他的作為“損害”了別人的仕途,影響了永州官方形象,為此,他受到過無數(shù)次的死亡威脅。一位市領(lǐng)導甚至說江永“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
但熊國劍的存在自有他的土壤,即便是在體制內(nèi)。
一名江永縣委的官員對《南風窗》記者表示,自己對這種“鬼話”十分反感。“我們江永有熊國劍,是我們的幸運,他不是妖風,是正氣?!彼f,“那些被他監(jiān)督的人才是妖風—這個你要寫清楚—把熊國劍說成反面人物,是極其錯誤的。有他在,那些人就會有所忌憚,我希望他再次拿起他的筆?!?/p>
他評價熊國劍,很干凈,不摻雜質(zhì),愛憎分明,率性而為,不帶個人目的,體制內(nèi)也有很多人擁護他,只是迫于現(xiàn)實不敢站出來。6月17日晚,在一家小餐館吃飯,分幾次碰上好幾名當?shù)鼐珠L一級的干部,他們和熊國劍微笑握手:“老熊,盡在不言中?!?/p>
熊國劍在“違規(guī)進人案”中的反擊,是為了自我保護。前述縣委官員說,其實熊國劍多慮了,“我敢說,99.99%的江永人、包括干部都站在他這邊,誰敢動他?”
熊國劍哈哈一笑說,我估計沒這么多,但90%還是有的。
已經(jīng)退休多年的原江永縣志辦主任何福龍,也認為熊國劍不用怕,“你干的都是對的”。2002年,他編寫一本《江永名人錄》,收錄了熊國劍,縣領(lǐng)導看了初稿說,怎么把熊國劍也搞進來了?何福龍說:在江永,熊國劍要是不算名人,誰是名人?縣長堅持認為應該刪掉,否則將取消出版和印刷的撥款。
何福龍說,縣長是擔心把熊國劍收錄進去,等于一種官方認可,鼓勵他的“揭黑”行為。熊國劍不想讓何福龍為難,說你刪掉算了。
何福龍也是條漢子,堅決拒絕,自己籌款刊印。今天,打開一本泛黃的《江永名人錄》,熊國劍感慨萬端。
砒霜中毒事件中,幾個受損失的地痞找到熊國劍,要對他動粗。熊國劍說,動手之前先聽我說說理由。他說完理由,幾個流氓深感佩服,倒過來請老熊吃飯。熊國劍說,有時,流氓比官員更講道理。
江永縣商務局局長李連勇認為,熊國劍一向很正直,有責任感,報道客觀,從不夸大其詞。
熊國劍在江永素有“大俠”之稱,李連勇說,成就他的,最根本的當然是他的俠義性格,但也不可否認有江永的土壤因素。“江永的領(lǐng)導層一直對他很包容。”
其實李連勇自己正是一例。1997年,時任桃川鎮(zhèn)委書記的李連勇,為了推廣種植香柚,在上頭壓力之下做出不智之舉,親自帶人將農(nóng)民已經(jīng)抽穗的秧苗拔了個精光,一村慟哭。
熊國劍出手,在1997年7月31日的《人民日報》發(fā)表報道《秧苗何辜,遭此劫難》。強大壓力之下,原本即將提任縣委常委、宣傳部長的李連勇被從擬任名單上拿下,調(diào)去做了計生委主任。
直到今天,17年過去,李連勇依然是一個科級干部。6月19日,李連勇坦率地對《南風窗》記者剖白:“要說當時不恨他,那是假話,畢竟前途毀了,但今天想來,我不會怪老熊,他是對的?!?/p>
問李連勇可不可以寫實名,他說:“我叫李連勇,把它寫全了!”
其實,在江永有男人氣概的遠不止一個熊國劍,熊國劍才得以成為熊國劍。
他曾在媒體的追問下承認自己“很慘”,因為執(zhí)著于所追求的價值,一輩子的副科級,但臨別,他對《南風窗》記者說:“其實,我沒有遺憾?!?/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