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魯斯伯里文化圈

游覽倫敦者很多都會選擇下榻布魯斯伯里地區(qū)的酒店，大英博物館和羅素花園就在眼前，隨興去博物館待上一天或者坐在花園里看書曬太陽都很完美。

布魯斯伯里的歷史最早可以追溯到1086年，“布魯斯伯里”（Bloomsbury）一詞出現(xiàn)在13世紀，意思是“Blemond的私人莊園”抑或落花鋪撒的地方，所以，布魯斯伯里很早便獲得了富有情趣的“花間地”的雅稱，簡單、動聽。當然，對很多游客而言，這些并非布魯斯伯里的全部吸引力，同等甚至更加重要的是，它曾滋養(yǎng)過“無限靈感，無限激情，無限才華”的布魯斯伯里文化圈（The Bloomsbury Group），其成員20世紀上半葉是生活、工作在布魯斯伯里附近的一些“超高級知識分子”，時人眼中“英國最有才智的人”。

在自傳《重新開始》中，倫納德·伍爾夫（Leonard Woolf）這樣寫道：“布魯斯伯里文化圈從以前到現(xiàn)在都被用來——通常是濫用——指稱一群多半是想象出來的人，以及多半是想象出來的目標和人格特質(zhì)?！备ゼ醽啞の闋柗颍╒irginia Woolf）則表示：“我是這圈子的一員，我也是這一小撮人之一，這一小撮人最后形成一群住在倫敦某區(qū)或附近的朋友，該區(qū)的法定名稱就叫做布魯斯伯里?！?/p>

布魯斯伯里文化圈的成員主要來自劍橋大學國王學院和三一學院，其人數(shù)并不多，但他們有第一代即“老布魯斯伯里文化圈”（Old Bloomsbury）和第二代即“后期布魯斯伯里文化圈”（Later Bloomsbury）之分，核心成員除弗吉尼亞·伍爾夫以外，還有凡奈莎·貝爾（Vanessa Bell）、克萊夫·貝爾（Clive Bell）、約翰·梅納德·凱恩斯（John Maynard Keynes）、愛德華·摩根·福斯特（E. M. Forster）、鄧肯·格蘭特（Duncan Grant）、林頓·斯特來徹（Lytton Strachey）等人。

他們分別來自文學、藝術(shù)、政治和經(jīng)濟等領(lǐng)域，相聚在“周五俱樂部”（Friday Club）和“周四晚餐”（Thursday Evening），暢談各自的新發(fā)現(xiàn)和體會，相互砥礪，取長補短；作為自己所在領(lǐng)域的精英，他們不但深刻影響了當時作為一門學科的文學、美學、批評和經(jīng)濟學，而且對引領(lǐng)日后的女性主義、和平主義等社會運動的發(fā)展，同樣重要。

比如，凱恩斯借助宏觀經(jīng)濟學成就自己為“宏觀經(jīng)濟學之父”的同時，通過發(fā)明社會福利制度成為了“資本主義的救世主”；弗吉尼亞·伍爾夫開創(chuàng)了意識流小說的先河，幫助人們有效地表達對變化、失序和不確定性的感受以及某種迷茫而沉郁的困惑。

思想基礎(chǔ)

有評論家指出，“雖然其成員否認他們是任何正式意義上的團體，他們是被對藝術(shù)重要性的不變信仰團結(jié)在一起的?！?/p>

布魯斯伯里文化圈的成員各不同行，但他們能夠基于典型的英國式自由聚會走到一起，是因為他們的信仰有著大致相同的思想基礎(chǔ)：哲學家喬治·愛德華·摩爾（G. E. Moore） 的《倫理學原理》、自由主義。

首先，受這樣的一種社會情勢——維多利亞社會的消逝、大英帝國的沒落、兩次世界大戰(zhàn)——的影響，他們在政治上信奉自由主義，既反叛英國保守傳統(tǒng)，也不迷信權(quán)威。一如弗吉尼亞·伍爾夫?qū)Ω郀査谷A綏等大師的揚棄所證明的，布魯斯伯里文化圈因此開創(chuàng)了一個將歐洲優(yōu)秀文化遺產(chǎn)與現(xiàn)代派創(chuàng)新熔于一爐的新時代。

其次，布魯斯伯里文化圈的形成與存在直接聯(lián)系著這樣一種生活態(tài)度與實踐：“生活的首要目的是‘愛’，美學經(jīng)驗的創(chuàng)造和享受，以及對知識的追求”。他們?yōu)榇藢⒛抗鈴奈鳉W延伸到了遠東以及意識形態(tài)迥異的蘇聯(lián)，比如，亞瑟·韋利（Arthur Waley）英譯了大量中國唐詩，聯(lián)袂美國詩人龐德引發(fā)了西方當代詩歌革命；康斯坦斯·加奈特（Constance Garnett）譯介到英國的俄語名著多達71部，她的譯文不僅得到了康拉德等人的高度贊譽，而且影響了五四運動之后的俄語名著的漢譯。

再次，布魯斯伯里文化圈的成員敢于以自己的獨特方式為遭遇摧殘的歐洲文化抑或世界文明抗爭。姑且不論弗吉尼亞·伍爾夫投河自盡是否像有的評論家所指出的那樣，意在表示對法西斯的抗議，但眾所周知，她的侄子，因為林徽因和虹影等人而為國人所熟悉的著名現(xiàn)代派詩人朱利安·貝爾（Julian Bell），在西班牙遭遇法西斯之際，毅然投筆從戎。

所以，雖然布魯斯伯里文化圈早已成為歷史，但它依然吸引著中國文人的眼球，要么作為學術(shù)言說的對象，要么作為茶余飯后的談資。

這無疑與諸多中國文人曾經(jīng)或者正在受惠于兩度來華任教、來自布魯斯伯里的燕卜蓀（William Empson）有關(guān)，但或許重要原因之一，是這個圈子的情史遠比婚姻普遍，這一點在弗吉尼亞·伍爾夫身上尤其明顯。

調(diào)情高手

一如有評論家所言，弗吉尼亞展示了英語語言本身的美的極致，華美、奇詭、燦爛、如同清晨露珠的折射，唯有王爾德能夠與她比肩，然而弗吉尼亞首先帶給讀者的是閱讀的感官歡愉，仿佛在無知孩童面前打開的巨人花園。

弗吉尼亞11歲的時候，其父親斯蒂芬（Leslie Stephen）就嚷嚷說：“我的小吉尼雅幾乎是個調(diào)情高手了！今天當我必須得工作時，她蜷在沙發(fā)上，依偎著我說，別走別走。如此媚人的小精靈，真是人間罕有?！?/p>

在試圖描述“罕有的”弗吉尼亞時，她的姐夫，凡奈莎的丈夫克萊夫·貝爾這樣寫道：“一戰(zhàn)”期間，有那么幾天，我和林頓一起在鄉(xiāng)間打發(fā)漫漫的陰沉冬日。午飯后，滂沱大雨帶來黑暗，林頓就會問，此刻你最期待誰到來？我稍一猶豫，他就說出了答案：“當然是弗吉尼亞?！?/p>

弗吉尼亞天才的心性讓她無法容忍平庸的世界，尤其是這個世界“寒酸的道德水平”。

在她看來，道德即愛你所愛；整整一生，弗吉尼亞一直在實踐她的道德標準。

當她的表親多蘿西婭·斯蒂芬（Dorothea Stephen）一度對于凡奈莎的生活——丈夫住在情婦那里，自己帶著孩子和情人鄧肯，以及鄧肯的同性戀人一起住在查爾斯農(nóng)場——表示出道德?lián)鷳n時，弗吉尼亞毫不猶豫地向她聲明：“就算我允許你來造訪我們，我至少要讓你事先知道，我完全站在凡奈莎這邊，支持她的行為與觀點?！?/p>

毋庸置疑，點燃弗吉尼亞生命中最重大歡愉的人是丈夫倫納德，而不是凡奈莎、鄧肯、克萊夫、林頓、E.M.福斯特，但在他們近30年的婚姻中，兩人是否有性愛關(guān)系一直還是布魯斯伯里文化圈專家們最孜孜以求的懸案，而弗吉尼亞不斷別有懷抱，不斷發(fā)出婚外情愛信號。對此，倫納德曾有這樣的回憶：“弗吉尼亞是這個世界上我所認識的罕見的幾個天才之一，而天才，總要比我們常人復(fù)雜一點點。他們的腦子有時會馳騁到我們普通人不會去的疆域。”

作為布魯斯伯里配角的倫納德自己過著清教徒般的生活，但對妻子弗吉尼亞在情愛生活中的馳騁表現(xiàn)了極大的容忍，因而滋養(yǎng)了她的所有沖動。難怪弗吉尼亞會留下感人至深的遺書：“最親愛的，我想告訴你，你給了我最徹底的快樂，沒有人能和你相比。然而這一次我熬不過去：我在浪費你的生命……害病之前，我們的日子快樂得不能再快樂，那都來自于你。從第一天到現(xiàn)在，人人都知道?！?/p>

圈子里的中國人

較早把布魯斯伯里文化圈與中國聯(lián)系起來的是新月社。

我們知道，上世紀20年代初，在北京的中、上層社會中，生日會、聚餐會的風尚日漸興盛。這種將西方社交方式與中國飲食文化奇妙混合在一起的活動，在那些留學生中間、大學教授以及政界、商界的新派人士中，風行一時。徐志摩、胡適等人的聚餐會就是在這樣的氛圍中產(chǎn)生的。

1922年前后，徐志摩回國后不久，他們“拉了一些朋友，一些真正的朋友”，其中有“在北平的一些教授”，“沒有領(lǐng)袖，七八個人，幾乎是輪流著到各人家里聚會談天”。

這些人由學者胡適、詩人徐志摩牽頭，“民主斗士”聞一多、文藝批評家梁實秋、作家林徽因、畫家凌淑華、散文家陳西瀅、書法家葉公超也都是?？汀Ｓ纱搜莼鲆环N結(jié)構(gòu)松散，但又較為固定的人際交流模式，一種以文化和次文化上的某些共同點為基礎(chǔ)的小群體，取名“新月”。

1923年，新月社結(jié)社以后主要進行社員間的社交活動，這是聚餐會的延續(xù)，另外就是戲劇活動。但這僅僅是表面上的活動，更多的活動是在思想上的，他們致力于將西方新思想新文明通過戲劇的形式，起到開啟民智的作用。他們雖然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思想特點，但是總的來說還是將英美現(xiàn)代自由主義、改良主義思想精神奉若前行的燈塔。

在徐志摩看來，創(chuàng)辦新月社的初衷就是為了“做戲”，而“做戲”旨在培養(yǎng)新的風氣，恢復(fù)人的天性。

他曾在倫敦加入過布魯斯伯里文化圈，受到了曼殊菲爾、羅杰·弗萊等英國文化界一大批優(yōu)秀知識分子的影響和熏染，想從文藝領(lǐng)域影響政治生活，走蕭伯納和韋伯的路。他甚至參與了戲劇演出。1924年5月，印度詩哲泰戈爾來華訪問，徐志摩的新月社排練并演出了泰翁的劇本《齊德拉》。

這既是為了歡迎泰戈爾的到來，也是為了實踐徐志摩的主張：“我們想做戲，我們想集合幾個人的力量，自編戲自演，要得的請人來看，要不得的反正是自己好玩?！?/p>

1926年，徐志摩在自己主持的《晨報副刊》上創(chuàng)辦了《劇刊》，發(fā)表了重要的創(chuàng)刊詞《劇刊始業(yè)》。

于其間徐志摩闡明了自己的戲劇觀：“戲劇是藝術(shù)的藝術(shù)，因為它不僅包含詩、文學、畫、雕刻、建筑、音樂、舞蹈各類的藝術(shù)，它最主要的成分尤其是人生的藝術(shù)?！彼岢隽藨騽∈蔷C合藝術(shù)而且為人生服務(wù)的見解，明確地提出了“人生的藝術(shù)”：“哪一樣藝術(shù)能有戲劇那樣集中性的、概括性的‘模仿’或是‘批評’人生？”

另外，他還科學地說明了戲劇藝術(shù)的集合性，認為“一個戲的成功是一件極復(fù)雜、極柔纖、極繁瑣、不容有一點漏縫的一種工作；一句話聲調(diào)的高矮，一盞燈光線的強弱，一種姿勢的配合，一扇門窗的位置，在一個戲里都占有不容含糊的重要。這幻景，這演臺上的‘真’，是完全人造的，但一極小部分的不到家往往可以使這幻景的全體破裂，這不僅是集合性的藝術(shù)，這也是集合性的技術(shù)”。

徐志摩對中國戲劇是充滿信心的，他說：“我們想合起來做一點事。這回不光是‘寫’一兩個劇本，或是‘做’一兩次戲就算完事；我們的意思是要在最短的期內(nèi)辦起一個‘小劇院’——記住，一個劇院?！甭?lián)想到我們現(xiàn)在已然擁有國家大劇院、人民藝術(shù)劇院等劇院劇場，他們這些人當初真是篳路藍縷，功不可沒！

未曾遠去

另一位將布魯斯伯里文化圈與中國聯(lián)系起來的是葉君健，他可謂布魯斯伯里文化圈的形塑者之一。在“太太的客廳”聲名鵲起的20世紀30年代，葉君健正求學于武漢大學，結(jié)識了在那里教授現(xiàn)代詩歌和散文的朱利安·貝爾。談及自己當年的求學經(jīng)歷時，葉君健曾自貶為壞學生，即其興趣主要不是學校所規(guī)定的功課，而是文學創(chuàng)作，但正是因為這一點，葉君健引起了貝爾的注意。他們因此成為了莫逆之交，甚至曾一起“長征”。

他們相識后不久，貝爾便以如下的溢美之詞把葉君健的一些英文作品推薦給了倫敦的《新作品》（New Writing）雜志：“如果我有機會，我將把我的一個學生寫的東西寄些給你，他是一個真正出色的年輕人。他在不久前出版了一部用世界語寫的短篇小說集……他在這個世界上是一個一無所有的人……他本人十分可愛，非常吸引人?！币驗榻?jīng)常有作品在《新作品》雜志發(fā)表，葉君健逐漸為布魯斯伯里文化圈所熟悉，雖然他與這個圈子的真正接觸則是在若干年之后。

1944年，葉君健應(yīng)彼時英國政府戰(zhàn)時宣傳部之邀，去英國各地（包括軍營、居民區(qū)和學校）宣傳中國人民抗日事跡，以鼓舞英國人民的斗志，配合英國政府開辟歐洲第二戰(zhàn)場進行全民總動員。1945年，“二戰(zhàn)”結(jié)束后，為了表彰他與英國人民共同參加了反法西斯的斗爭，英國政府給了他一個在劍橋大學做文學研究員的職位，葉君健利用這個穩(wěn)定的收入所保證的安定生活，集中用英文寫作，反映中國人民在舊社會受苦受難和斗爭的生活，出版了多部小說和文學翻譯專集 ，其中的長篇小說《山村》（Mountain Village）還被英國書會（Book Society）推薦為“最佳作品”（Best Writings）之一。

在此期間，葉君健結(jié)識了那個時期英國文學史的大批精英，與多位布魯斯伯里文化圈的人保持著密切的互動，并得到了他們的青睞，比如文學評論家西里爾·康諾利（Cyril Connolly）和大衛(wèi)·加奈特（David Garnett）、小說家伊夫林·沃（Evelyn Waugh）。1949年回國之前，葉君健已然被英國文學界接受為當時的一名“英國文學家”，以致進入20世紀80年代之后，隨著布魯斯伯里文化圈成員的相繼離世，葉君健被視為了當代英國人的歷史之鏡。所以，1981年7月10日，英國作家邁克爾·斯卡梅爾（Michael Scamell）在《泰晤士報文學增刊》上發(fā)表了一篇文章“‘布魯斯伯里’中的一個中國人”，在文章的一開頭他這樣寫道：“最近在哥本哈根召開的國際筆會代表大會上，英國文學史上的一個片段在葉君健這個人物身上顯現(xiàn)出來了?！?/p>

此間值得一提的是，朱利安·貝爾在把葉君健帶入圈子的同時，也帶走了才女凌叔華。在武漢，已經(jīng)與陳西瀅結(jié)婚的凌叔華結(jié)識了朱利安·貝爾，兩人互生情愫；通過朱利安·貝爾，凌叔華到英國后融入了布魯斯伯里文化圈，繼續(xù)寫作。

新世紀前后，朱利安·貝爾的這段情史被作家虹影挪用到了長篇小說《K》（又名《英國情人》）之中，引發(fā)了著名的“先人名譽”案，因而再次受到了廣泛關(guān)注。

所以，在其顯影以降的近百年時間里，布魯斯伯里文化圈始終未曾離開過中國文人的視野，既有參與其間的形塑者，也有實踐者和挪用者；從這個意義上講，已然成為歷史的布魯斯伯里文化圈未曾遠去，而且難以遠去。

布魯斯伯里文化圈建構(gòu)并見證的是一個群星璀璨的時代，因此是一個令人懷念的時代，它在讓人通過文化懷舊獲得窺淫的快感或者想象性滿足的同時，作為他者為我們提供某種反思歷史、形塑未來的空間。

人以群分，物以類聚。在市場經(jīng)濟高度發(fā)達的今天，尤其如此。我們在走出一個圈子的同時，已然進入另一個圈子，政客圈、金融圈、廣告圈，圈圈相連；有至交好友敘聊，也有利益糾結(jié)瓜葛，有三杯兩盞淺酒，也有揮金無數(shù)，有低調(diào)相聚，也有媒體啁哳。

一些圈子注定是短命的，但一如英國的布魯斯伯里文化圈所證明的，文化人的圈子抑或文化圈即使已然成為歷史，依然能夠作為別具魅力的一道風景線令人側(cè)目，供人或欣羨向往，或恣意消費。

作者為社科院外國文學研究所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