樣板戲的劇目和座次屢有變化,自1970年《智取威虎山》第一個拍成彩色電影后,八個樣板戲的最后排名由此固定下來,《智取威虎山》不可動搖地排在第一,楊子榮成為樣板戲當之無愧的第一英雄??娠L光背后,又有誰知道扮演者童祥苓的辛酸和傷痛。
童祥苓,1935年出生在天津一個知識分子家庭,當時他叫童福苓。哥哥姐姐比他大10多歲。二哥童壽苓、四姐童芷苓、小姐童葆苓先后躋身梨園,唱出名之后還建立了以童家班為班底的“苓社”。其中最有影響的是童芷苓。
童芷苓成名之后,舉家遷居北京,北京梨園熱鬧,童福苓自小便深受哥哥姐姐們的熏陶,到了8歲時光,他決計投身梨園,正式改名為“童祥苓”。他專工老生,經多位名師傳授,童祥苓打下了深厚的基礎,并很快唱出了名氣,小小年紀便有了“鐵嗓鋼喉”的美譽。1955年8月,20歲的童祥苓又正式拜馬連良為師,戲路越來越寬。
經上海京劇院院長周信芳邀請,童家班南下,在上海成立了以童家班為班底的上海京劇二團,童祥苓在上海正式落戶。文革前夕,童祥苓再拜周信芳為師,得以博采眾長,藝術水準日臻完善,成為上海同輩中頭牌老生。
在上海,童家班立足未穩(wěn)就迎來了反右,童家班遭到攻擊,說他們是一堆破爛,被收進上海京劇院這個垃圾桶里。此時的童祥苓20歲剛出頭,血氣方剛,不懂得政治斗爭的殘酷性,哪里受得了這番屈辱,竟然幼稚地要和革命群眾對貼大字報,被四姐童芷苓制止。姐姐的勸阻使童祥苓躲過一場劫難,但童家并非安然無恙,他的小姐夫、童葆苓的丈夫,著名話劇藝術家、被稱為“話劇皇帝”的石揮,因被打成右派跳海自殺。
1962年毛澤東提出“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年底又對戲劇界提出了尖銳批評。為迎合毛澤東的批評,1963年新年元旦,時任上海市委第一書記柯慶施號召文藝界“大寫十三年”。
“大寫十三年”成績不小,童祥苓先后扮演了《海港》中的韓小強、《紅燈記》中的李玉和,只是這兩個角色都不成功,角色要求和童祥苓的扮相相去甚遠。而更加積極投身“大寫十三年”的重要人物是即將成為中國“無產階級革命文藝路線”旗手的江青。
《智取威虎山》這出戲最初是根據(jù)曲波小說《林海雪原》中的一段演繹而來,由陶雄等人編劇,申陽生執(zhí)筆,李仲林主演,1958年8月首演于南京中華劇場,9月17日正式公演。1963年9月,上海京劇院得知將要舉行“全國京劇現(xiàn)代戲觀摩演出”,周信芳院長認為該劇不錯,可以修改。年底,張春橋邀請江青親自“指導”該劇。江青的介入,使《智取威虎山》分量大增。1964年6月該劇進京參加“全國京劇現(xiàn)代戲觀摩演出”,7月17日受到毛澤東接見,后來,毛澤東還親自為劇本改過唱詞。在其中一稿的修改過程中,江青就五次觀看此劇,可見重視程度。
本來,《智取威虎山》是一出“唱念做打”比較平衡和繁重的戲,出演楊子榮的李仲林以武戲見長,文戲方面不太突出,江青對此很不滿意,她更不滿的是李仲林的個性,曾說“李仲林對我眼露兇光”,于是換下李仲林改由童祥苓主演。1965年夏,張春橋根據(jù)江青意見將童祥苓安排到《智取威虎山》劇組,童祥苓正式走上了英雄道路。
江青畢竟從事過文藝工作,具有一定藝術眼光和藝術敏銳性。樣板戲中的演員,不論是誰,真是千挑萬選,扮相、唱工、做工簡直無可挑剔,由童祥苓扮演的楊子榮形象深入人心,成為十年文革中的中國“頭號英雄”。
《智取威虎山》中最經典唱段莫過于《迎來春色換人間》。蒼莽林海在悠揚圓號伴奏中更顯靜謐、深遠,楊子榮以極其優(yōu)美的“馬舞”出場,當他唱到“迎來春色換人間”時的一個亮相,真叫英姿颯爽、威風凜凜,在童祥苓臉上洋溢著喜悅、憧憬、展望的神情。這句唱詞原來叫“迎來春天換人間”,毛澤東在1966年冬第二次觀摩此劇時將“春天”改為“春色”,毛澤東改動的另外一句是“同志們整戎裝飛速前進”,原句則是“同志們整行裝飛速前進”。毛澤東在1959年還幫童祥苓的妻子改了名字,將“張?zhí)m云”改為張南云。
“文革”正式開始以后,全國陷入一片混亂,童祥苓的四姐童芷苓已成為“反動權威”被揪斗,這對童祥苓是一次巨大考驗。但童祥苓沒有“經受住考驗”,他不僅和姐姐“劃不清界限”,還積極為四姐翻案。童芷苓到底犯下了什么樣的彌天大罪?
《海港》還被稱作《海港的早晨》時,主要人物不叫方海珍而叫金樹英,金樹英的扮演者正是童芷苓。卻因江青的一句話“與童芷苓在一個黨內,我感到羞恥”,童芷苓遭到撤換。江青的這句話讓童芷苓在文革中飽受摧殘,造反派把童芷苓的頭按在馬桶里,直至窒息,這還不夠,他們把童芷苓裝進麻袋,從一樓拖到六樓,反復幾次。童芷苓命硬,如此殘酷摧殘她居然挺了下來。于1995年7月6日逝于美國。
童芷苓的遭遇禍及童祥苓。這個舞臺上威風凜凜的楊子榮,由于和姐姐劃不清界限,同樣也被關進牛棚。童祥苓白天在牛棚里扮鬼,晚上在舞臺上裝英雄,造反派們逼著他與四姐劃清界限,可是童祥苓做不到,他從來沒見過姐姐是如何“反動”的,也不知道四姐又怎么成了“文化特務”,在造反派的審查、關押、批斗中,童祥苓死活不肯低頭。
為了“挽救”童祥苓,以保持樣板戲的革命純潔性,此時已是上海市革命委員會主任的張春橋親自找童祥苓談話,同時在場的還有姚文元、徐景賢、于會泳,他們集體約見童祥苓,足見談話的重要性。但是,談話的結果沒有按照張春橋的意圖使童祥苓“心回意轉”、重新回到革命的正確道路上,童祥苓反而和張春橋拍了桌子,不承認四姐是“反動權威”、也不承認四姐是“文化特務”,惹得張春橋口不擇言說:“你們童家能有幾個好人?”童祥苓毫不買賬,反唇相譏道:“童家有幾個好人歷史會見證?!闭f完,扭頭便走。既然童家“沒幾個好人”,于是童祥苓和四姐童芷苓被同臺批斗。
1967年5月,已經被冊封為樣板戲的《智取威虎山》再度進京,參加“革命現(xiàn)代京劇”匯報演出,并接受毛澤東的接見,這是毛澤東第三次觀看該劇。《智取威虎山》的地位已經相當穩(wěn)固,但童祥苓卻如同坐在火山口上。當匯報演出結束回到上海,他旋即被“隔離審查”,轉眼“英雄”又成了階下囚——張春橋沒有忘記童祥苓在康平路辦公室里與自己的爭吵,此時《智取威虎山》已基本定型,于是童祥苓在“樣板戲”的舞臺上消失,代替他出演楊子榮的是朱文虎。
“文革”期間,僅有這幾出樣板戲在全國巡回演出,實在滿足不了對全國人民的思想教育和改造要求。中央決定把樣板戲從舞臺搬到銀幕上?!吨侨⊥⑸健防硭斎坏嘏旁诘谝弧?/p>
江青有個習慣,她看中演出樣板戲的演員,沒有她的指令,是誰也動不得、不能更換的,為此,她多次責問于會泳:童祥苓哪里去了?童祥苓出演楊子榮是她欽定,當然也不能隨意更換,他塑造的“楊子榮”形象又實在無可替代,只好放他出來繼續(xù)扮演英雄,童祥苓最終能夠登臺演出了。可是他滄桑依舊,扮演的英雄和別的英雄不一樣。
1968年底,童祥苓被“突擊解放”,先隨劇團南下廣州演出,可憐童祥苓不僅沒有受到任何“優(yōu)待”,還要做許多幕前幕后工作,甚至要為劇組洗刷碗筷。在后來近兩年電影拍攝過程中,他既要參與劇本修改,還要不斷地接受檢查、寫交代,童祥苓終于承受不了體力和精神的雙重折磨,“悔改”了、向人民“投降”了,他對長期伴隨他的“工宣隊”頭目說:“你們說吧,你們說什么,我寫什么?!?972年的《紅旗》雜志以《論塑造無產階級英雄人物》為題,說劇中的一個主要演員犯了嚴重錯誤,經挽救重新回到了毛主席的革命路線上來。其中辛酸,只有童祥苓才有深刻體會。
既然“重新回到了革命路線上來”,童祥苓可以繼續(xù)留在舞臺上了,但是長期積勞成疾,再加上因排演《磐石灣》摔傷,他漸漸離開了舞臺。這時,《智取威虎山》已經拍成電影,觀眾們看到的是銀幕上那個威風凜凜、集合所有英雄人物優(yōu)點于一身、唱念做打已達化境的楊子榮,可誰知生活中的童祥苓受過什么樣的磨難,沒人知道銀幕后的童祥苓始終是個“戴罪之身”,他的“控制使用”一直延續(xù)到“文革”結束之后。
由于《智取威虎山》在樣板戲中的特殊地位,童祥苓的政治地位在“控制”中得到稍許提高,1975年馬天水提議他為十屆全國人大代表,但這并未給童祥苓帶來任何好處,樣板戲的重要成員都加官進爵了,人們自然認為童祥苓也是得寵于江青才得到一席“人大代表”資格的,一些與會代表對童祥苓的態(tài)度很不友好。
代表們更不知道的是,這是個被控制的“代表”,為許世友將軍唱上一段都要受到監(jiān)控。隨后江青宣布:童祥苓不能再唱了,他的“嗓子壞了,聲帶長了小結”并給他三點指示:養(yǎng)身體,不要演戲,做藝術指導工作。
次年,因日本方面點名邀請,“嗓子壞了”的童祥苓被派往日本演出《智取威虎山》,就是這樣,他還是受到“特別關照”,和他同住一房的同事,正是被安排監(jiān)視他的。
“四人幫”垮臺之后,童祥苓因為扮演了“文革”中的“頭號英雄”楊子榮,繼續(xù)接受審查,盡管沒有查出什么問題,但童祥苓藝術生涯幾近斷送,生活待遇也久拖難決,兩個兒子雙雙失業(yè),退休后,童祥苓開了一間餐館給兒子維持生計。命運對他如此不公,映照著一代伶人的多舛命運。
作者為自由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