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瑞
孟子有一句名言:“君子之于禽獸也,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遠庖廚也?!痹趥鹘y(tǒng)禮制中,干脆把它確立為一條行為規(guī)范:“君子遠庖廚,凡有血氣之類,弗身踐也。”對此,歷來爭論不休:一種觀點認為這是虛偽,一種觀點認為這是仁道。
平心而論,這兩種觀點都有道理?!疤搨握摗狈铣H说挠^感:既然不忍殺生,就不要吃肉。又要滿足口腹之欲,又不忍看到動物死亡的痛苦,遠離殺生現(xiàn)場而使自己吃得心安理得,這不是虛偽是什么?“仁道論”符合孟子的原意:人人都有不忍之心,不忍之心是仁的發(fā)端??吹綒⑸臍埲潭M食,會泯滅人的不忍之心,所以要遠離殺生現(xiàn)場。正因為各說各的理,所以都無法說服對方。
撇開觀點的對立,從經(jīng)驗事實角度來看,“君子遠庖廚”是常態(tài)。古代所說的“庖廚”不同于當今把食料加工為飯菜的廚房,而是包括把“血氣之類”加工為食料的屠場在內(nèi),“庖丁”即屠夫。弄清這一點,有助于辯論背景的界定。在古代,不但“君子”不親臨屠宰現(xiàn)場,即便是庖丁,食肉時多數(shù)也要“遠庖廚”。“君子遠庖廚”的爭議,不是事實的爭議,而是觀點的爭議。截然不同的兩種觀點,在從古到今的管理實踐中都大有市場,往往涉及到同情和無情、虛假和真實、道和術(shù)的關(guān)系等問題,所以值得說說。
孟子之所以要強調(diào)“君子遠庖廚”,是借此說明人具有同情心理。仁的根基,全建立在同情心之上,人之同情發(fā)端于惻隱,擴展為仁愛。而老子則認為人不過是萬物之一,“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自然之道是排除情感的,所以遠離庖廚是虛偽。可見,主張“君子遠庖廚”的孟子,本質(zhì)是要用同情心建立社會規(guī)則;而以“萬物為芻狗”的老子,本質(zhì)是要仿照自然的無情來建立人類規(guī)則。由此可見,同是“君子遠庖廚”,“仁道論”和“虛偽論”,不過是出自同情和出自無情的兩種判斷而已。
管理需要同情,還是需要無情?這是一個公說婆說都有理的問題。一般來說,在確立某種規(guī)則之時是要排斥情感左右的,否則就無法做到不偏不倚。歷史上除了道家的“道法自然”要排除情感外,法家更以赤裸裸的利害計算來排除社會行為中的情感。他們之所以會持無情取向,與他們的法則偏好不無關(guān)系。但是,管理的對象是人,當無情地以鐵石心腸待人時,會使人的情感受到極大挫傷。而儒家著眼的重點在社會行為方面,所以會把同情放在首位,乃至以移情即“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來擴展同情心。沒有同情心,可以成為一位杰出的物理學家,也可以成為一位把??醋鞑考拟叶?,但很難成為優(yōu)秀的管理者。由此可見,“君子遠庖廚”對于養(yǎng)育管理者的不忍人之心來說,還是有必要的。
問題是,管理活動又離不開規(guī)則的制定。如果在制定規(guī)則時被情感左右,那就很難有公正。羅爾斯講正義,首先要以“無知之幕”作為推理前提,就是出于這種考慮。不過,這只對制定面向所有人的抽象規(guī)則有用。而且這種無情并非冷血,否則,就有可能失去人道?!熬舆h庖廚”之所以能夠成為禮制規(guī)范,是因為它要面對的是“人—獸”關(guān)系,而不是“人—人”關(guān)系,“遠庖廚”是要避開動物死亡的血腥和痛苦引發(fā)的人類的相似感受,而不是給動物施以與人同等的關(guān)愛。批評其虛偽的,在邏輯上所主張的是“獸道”而非“人道”。要根除這種虛偽,除非不殺生。所以,制定管理規(guī)則時的無情,并非完全無情,僅指擺脫指向具體對象之情,人之常情不可缺少?,F(xiàn)實中某些管理規(guī)則存在的問題,恰恰是缺少了人之常情。從這一意義看,“君子遠庖廚”對于保持內(nèi)心的那點柔弱,不無積極意義。
關(guān)于“君子遠庖廚”的虛偽,一直是爭論的焦點。如果取“偽”的本意來看,一切人為均是“偽”,荀子就是這樣認識的。所以,“偽”不是問題,“虛”才是問題。一個人如果能夠“偽”一輩子,那就是圣人。人的行為,只有小部分受意識支配,大部分則受潛意識支配。只有心口不一,才會有虛偽,即潛意識和顯意識相悖?!熬舆h庖廚”恰恰是要在潛意識層次保持人的不忍之心,使人看見屠戮就吃不下飯,養(yǎng)成遠離血腥的無意識。所以,它培養(yǎng)的是“實偽”而不是“虛偽”。西方的案件審理在選擇陪審團時,屠夫之類的職業(yè)背景是首先要被排除的,目的就在于保證陪審員具備同情心。一味批判其虛偽,有可能拋棄的是“實偽”。
歷史上為“君子遠庖廚”辯解的儒者,還提出一個很重要的觀點,即不忍之心為“道”,而遠離庖廚為“術(shù)”。某種行為不好但卻必須實施的時候,需要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正是這種權(quán)衡,使人類逐漸克服陋習。古代營養(yǎng)的缺乏導(dǎo)致人類不得不殺生,所以“君子遠庖廚”;而當食物不斷增加時,人類就會減少殺生的種類和數(shù)量。由“君子遠庖廚”走向動物保護主義,不僅僅是人類生存的利害計算,而且是道義上不忍之心的效應(yīng)。嘲諷“君子遠庖廚”的虛偽,消滅不忍之心,在“殺生”無可避免的情況下,有可能催生出專門制造自己也不吃的有毒食品作坊。反過來,當“拯救狗狗”成為一種表演而不是真心給墻角的流浪狗喂一點食物的時候,那才是真的虛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