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誘惑”的濫觴與勾兌

余乃忠 王瑞超

內(nèi)容提要 發(fā)軔于尼采的反常規(guī)之道，非傳統(tǒng)“誘惑”顛覆了整個傳統(tǒng)理性世界。經(jīng)過維特根斯坦、海德格爾、拉康、?？隆⒌吕镞_到鮑德里亞等操勞，非理性、非本質(zhì)、非概念、非操持、非澄明、非等價、非自身、非秩序、非常規(guī)、非穩(wěn)定、非真實、非連續(xù)的裂變，“誘惑”爆發(fā)出無限的能量?！罢T惑”的萬有引力使我們跌入“誘惑”的深淵，因為鮑德里亞明示我們“一切都是誘惑”。但立意于反現(xiàn)代性的后現(xiàn)代主義思想家們最終仍囿困于現(xiàn)代形而上學之網(wǎng)。

關鍵詞 誘惑膚淺女性擬真死亡

〔中圖分類號〕B516；B565〔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447-662X（2014）08-0012-07

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1844-1900年）1883年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第一卷中說到：“誘惑許多羊離開羊群——我為此而來?！雹偃绻罢T惑”是一百年陳釀，那么尼采就是原漿，以后的每一種新品不過是一次新的勾兌。

一、“膚淺”、“他處”之“誘惑”：

從尼采到維特根斯坦

現(xiàn)代精神的放蕩

“激情”取代了無序和無度

“深度”取代了混亂、符號紛亂②

“深度”學已經(jīng)成為學術現(xiàn)代病，它沒有使我們知識深化，而是使我們失去了對現(xiàn)象的直擊力和判斷力?！吧疃取北倔w論已成為學術界、思想界、政治領域和文化領域的命脈。這一切都不過是用虛構的本原逃避現(xiàn)實的現(xiàn)代性魔咒。尼采說：“我們注意到，在外國旅行的旅行者剛到一個國家就能正確抓住該國人特殊的總體特征；他們對該國人了解得越多，就越看不到他們身上典型的、特殊的東西?！雹邸吧疃取苯o我們帶來了精神和認識的混亂，“深度”并不深。尼采的察覺得到了讓·鮑德里亞（Jean Baudrillard，1929-2007年）的認同，“在誘惑中，正是顯在話語，話語的最‘膚淺的方面，以某種方式成為根本的禁忌，以便使?jié)撛谠捳Z無效并以外表的魅力和陷阱來替代潛在話語?！雹軗Q句話說，外表根本就不膚淺，“膚淺”的外表更有魅力和誘惑力。深度、本質(zhì)、理性的算計和深入的關系不是誘惑，陌生的掠過才是誘惑?！把劬Φ恼T惑。最為直接、最為純粹的誘惑。不需要詞語的誘惑，只有目光交織在一場雙人決斗中，一種即時的纏結，他人并不知情，還有他們的話語：一種靜止和無聲的亢奮的樸素魅力?！雹?/p>

現(xiàn)代社會的激情、欲望和對物質(zhì)的過度享受，使生活失去了魅力和氣質(zhì)。身體、精神和符號的放縱、激情、無度與眩暈帶來的是激情后的萎頓和無序。尼采說：“放縱之母不是快樂，而是不快?！盵德]尼采：《人性的，太人性的》，楊恒達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332頁。尼采的動感啟示了鮑德里亞：“集體的激情、符號的激情、循環(huán)的激情，這使得時尚以令人眩暈的速度，穿過社會軀體，流行、傳播、鞏固自己的一體化，收集各種同一性。”[法]鮑德里亞：《象征交換與死亡》，車槿山譯，鳳凰出版?zhèn)髅郊瘓F，2006年，第136頁。無限制的滿足，欲望的瘋狂，享受的過度分配和激情破壞了誘惑，尤其是性。天真單純是誘惑，黃色淫穢不是誘惑。“天真單純，這種精神缺陷的輕度形式，它與柔嫩的皮膚一樣具有刺激性欲的效果。”[法]鮑德里亞：《冷記憶5》，張新木等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61頁。

沒有深度、零厚度是真正誘惑之所在。尼采在著名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說：“膚淺是女人的氣質(zhì)，一層覆蓋在淺水上面而波濤洶涌的動蕩薄膜。而男人的氣質(zhì)是深邃，他的水流在地下的洞穴中涌動：女人感覺到他的力量，卻不理解它?！雹鈁德]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楊恒達譯，鳳凰出版?zhèn)髅郊瘓F，2007年，第73、20頁。鮑德里亞也認為：“正是作為外表的女性挫敗了男性的深度?！雹蔻啖醄法]鮑德里亞：《論誘惑》，張新木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6、10、31、18、12-13、35頁。男人的深思在膚淺的女人面前失效。尼采覺得，這些沒有內(nèi)心生活的女人能最強烈地刺激男人的欲望，她們的膚淺帶來了女性的魅力。有深度，就可以測量，就有限度；刀刃無厚，年久若新。這就是誘惑。

女性通過自己的膚淺氣質(zhì)誘惑男性，但這個氣質(zhì)是流動的、懶散的，并不能被認識。在鮑德里亞看來，我們不但無法確定女性，也不能找到女性，她不在我們的近處?！芭詤s在他處，女性總是在他處：這正是其威力的秘密所在?！雹拚缛藗兯f，一個事物之所以能夠延續(xù)，是因為它的存在與其本質(zhì)不符，更應該說，女性之所以能夠誘惑，是因為它處在人們想不到的地方。在誘惑中，女性不是一個特征詞，女性不是要求揭示自己的本質(zhì)和抵達自己的真理，她什么都不是，也從來沒有發(fā)生，正是這個沒有本質(zhì)、沒有出場或者無法接近本質(zhì)的威力產(chǎn)生了誘惑的威力，一種潛藏的膚淺、遙遠的接近的誘惑。正如路德維希·維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1889-1951年）所說：“‘本質(zhì)對我們隱藏著：這是我們的問題現(xiàn)在所取的形式?！盵英]維特根斯坦：《哲學研究》，陳嘉映譯，世紀出版集團，2005年，第50頁。不能被認識、不能被確定、不能被概念、不能被描寫、不能被接近、不能被說服、不能被存放、不能相處，什么也不屬于。在近處，但不能接近。這就是誘惑。

二、“游戲”、“忘卻”之“誘惑”：

從維特根斯坦到海德格爾

也許尼采對女性的啟示使得鮑德里亞顛覆了女權主義的全部學術體系。鮑德里亞由此認為，“傳統(tǒng)女性”既不受壓抑，也不被禁止性享受，絲毫沒有被征服，也不被動，沒有夢想未來的“解放”?！芭詮膩砭筒痪哂袘z憫的形象。它一直具有特有的策略。一種從不間斷和永遠勝利的挑戰(zhàn)策略（挑戰(zhàn)的一種重要形式就是誘惑）?！雹嗯韵鄬τ谀行?，并不處于痛苦與被壓迫的境地，沒有被男人征服，而是通過自己捉摸不定的氣質(zhì)和挑戰(zhàn)的策略誘惑男性。

鮑德里亞把女性的不確定性氣質(zhì)歸于它的游戲性，“如果說女性氣質(zhì)是不確定原則，那么正是在它本身的不確定之處才有最大的不確定：在女性氣質(zhì)的游戲中。”⑨尼采是第一個把游戲與精神意志結合在一起的人，“我的兄弟們，做創(chuàng)造的游戲，需要一個神圣的肯定：精神現(xiàn)在要有它自己的意志，喪失世界者贏得了自己的世界?！雹庥螒虻木幣帕透腥玖Γ簿褪侨藢嚯y的排斥力和對自我精神蛻變的意志力。游戲被鮑德里亞理解為誘惑的發(fā)源地，“這是誘惑的內(nèi)在威力，它將真理中的一切東西抽掉，把它納入游戲，納入外表的純粹游戲。”在游戲中，誘惑瞬間挫敗所有的意義體系和權力體系，讓身體以外表，而不是以欲望深處進入游戲?！坝螒虿皇窍硎芸旄?。這里存在一種誘惑的最高權威?！庇螒虿皇怯目臻g，而是誘惑和挑戰(zhàn)的空間。

對于游戲的誘惑性，布迪厄有不同看法：“我們只需像觀察者那樣置身于游戲之外，與賭注無關，就能消除緊迫性、誘惑、威脅、要遵循的步驟，而正是這一切產(chǎn)生了實在世界，亦即被實際居住的世界?！盵法]布迪厄：《實踐感》，蔣梓驊譯，譯林出版社，2003年，第127頁。即是說，游戲是一種緊迫的誘惑。布迪厄和福柯把權力斗爭、哲學都看作一種規(guī)則同時建構與消解的游戲。

游戲之魅力被尼采理解為人類通過游戲忘卻現(xiàn)實的痛苦，一種解脫?！拔髂δ岬盟刮髂δ岬盟梗ü?56？-前468？）：希臘抒情詩人，警句作者。勸他的同胞將生活當成游戲；他們太清楚過于認真便是一種痛苦了。”[德]尼采：《人性的，太人性的》，楊恒達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19頁。希臘人發(fā)現(xiàn)的生活的重壓與操勞，到了現(xiàn)代更為湛然。尼采如是說，“勞累過度、好奇和同情——我們現(xiàn)代的惡習”。[德]尼采：《權力意志》，孫周興譯，商務印書館，2007年，第477頁。繼承于尼采，馬丁·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 1889-1976年）在《存在與時間》里說：“操心這種現(xiàn)象使我們更精確地把捉生存及其所含有的與實際性和沉淪的關聯(lián)?！雹茛轠德]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陳嘉映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9年，第358、292、386、42頁。一次操勞就是一次對沉淪的逃避、詆毀與吞噬。

面對“好奇”、“操勞”和“煩”的不間斷性，海德格爾在游戲策略的基礎上，提出了更富有生存論的誘惑策略?！罢T惑、安定與異化卻標識著沉淪的存在方式?！雹萃鼌s作為非本真的曾在狀態(tài)與被拋的本己存在取得聯(lián)系，只有基于遺忘才能眷留于有所操勞的當前化，亦即眷留于非此在式的、從周圍世界來照面的存在者?！芭c這種眷留相應的是一種不眷留，它表現(xiàn)為派生意義上的‘遺忘”⑥這是游戲忘卻痛苦的一種本體論追問。游戲、忘卻并不是本真的忘卻，本真的忘卻是存在，不是存在者。

三、“遮蔽”、“象征”之“誘惑”：

從海德格爾到拉康

1930年，海德格爾在《論真理的本質(zhì)》公開的演講中說到，“一切人類行為和姿態(tài)都在它的敞開之境中展開。因此，人乃以綻出之生存（Ek-sistenz）的方式存在?！雹啖幄狻逗５赂駹栠x集》，孫周興選編，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6年，第225、226、227、940頁。但是，“存在者整體的敞開狀態(tài)并不就是我們熟悉的存在者之總和?！雹鄬Υ嬖谡弑旧碇獗瓮瑫r也就是對存在者整體之遮蔽。此種解蔽過程作為對遮蔽之被遺忘狀態(tài)而成為迷誤?！按嬖谡哒w的遮蔽狀態(tài)決不是事后才出現(xiàn)的，并不是由于我們對存在者始終只有零碎的知識的緣故?！雹?950年，在《技術的追問》中他進一步談到：“一切本質(zhì)的東西，不僅是現(xiàn)代技術本質(zhì)的東西，到處都最為長久地保持著遮蔽?！雹馊绻f人以其方式在無蔽范圍內(nèi)解蔽著在場者，那么他不過是應合于無蔽狀態(tài)之呼聲而已。

這是現(xiàn)象學的誘惑，不在場的誘惑。海德格爾說：“在現(xiàn)象學的現(xiàn)象‘背后，本質(zhì)上就沒有什么別的東西，但應該成為現(xiàn)象的東西仍可能隱藏不露。恰恰因為現(xiàn)象首先與通常是未給予的，所以才需要現(xiàn)象學。”現(xiàn)象可能有各種各樣的隱蔽方式?，F(xiàn)象不是通過本質(zhì)揭示自身，現(xiàn)象——就其自身顯示自身——意味著某種東西的特具一格的照面方式。但現(xiàn)象學的照面不僅僅是直覺，真正的現(xiàn)象是存在?，F(xiàn)象是綻開、是澄明，也是隱藏和遮蔽?！澳w淺”并不膚淺，不需要深度解釋，是存在自身，符號自身顯示自身?！爸挥锌瞻椎姆枺奶频?、荒謬的、省略的、無參照的符號在吸收我們?！盵法]鮑德里亞：《論誘惑》，張新木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12、12、26、32頁。

“知其白、守其黑；知其榮，守其辱?！保ā兜赖陆?jīng)》第28章）中國老子深深影響了海德格爾。黑遮蔽了白、辱遮蔽了榮，黑、辱不是現(xiàn)象，白和榮才是未綻開的現(xiàn)象?；蛘哒f，白和榮的現(xiàn)象中也包含著黑和辱，白和榮不是通過黑和辱直接顯現(xiàn)自身，而是一種象征關系。無需去否定黑和辱。對此，鮑德里亞則認為：“誘惑表現(xiàn)了對象征世界的控制，而權力只表現(xiàn)了對權力世界的控制?！爆F(xiàn)實的關系不是誘惑，象征的關系才是誘惑。

象征的誘惑性引發(fā)了女性的誘惑性。象征反對價值規(guī)律，反對規(guī)則，反對有序。鮑德里亞認為：“女性技巧既不是秩序的東西，也不是等價物的東西，更不是有價值的東西：它是權力中無法解決的東西。”也因為象征，“任何女性氣質(zhì)將變得清晰可見——性享受的象征女人，性欲的象征享受。”正如雅克·拉康（Jacques Lacan，1901-1981年）所說：“在夢中，我的形成是以一個營壘甚至一個競技場來象征的?！薄独颠x集》，褚孝泉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第94頁。這個競技場，劃分兩個爭斗的陣營，主體在高聳的城堡里爭斗。城堡象征了原始本能。借喻這種象征結構，精神方面誘出主體的癥狀，目的是為了指明倒錯、孤獨、重復、移位等固念精神癥的機制。象征就是存在中的不存在、不存在的存在，是忘卻的殘留、牽掛的決然、遮蔽的泄露、光芒中的暗影。誘惑撞擊和諧，粉碎永恒。幸福、完美、光明、透明不是誘惑，黑暗、失敗、破缺、不幸、災難、不能抵達、不可穿越、面具是誘惑。鮑德里亞說：“女子臉上的疤痕為她增添了無比的魅力?！盵法]鮑德里亞：《冷記憶3》，張新木等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76頁。誘惑的瞬間讓象征不成為象征，有規(guī)定的沖動。

四、“鏡像”、“倒錯”之“誘惑”：

從拉康到?？?/p>

誘惑，在鮑德里亞看來，就是作為現(xiàn)實去死亡，作為鏡像、符號去生產(chǎn)?！罢T惑在注視著無意識的欲望，將它們重新變成無意識和欲望的鏡像。”④⑧⑨⑩[法]鮑德里亞：《論誘惑》，張新木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06、95、190、19、21頁。現(xiàn)實沒有誘惑，現(xiàn)實的復體、面具、鏡像、映射、倒錯才會脫穎而出。誘惑的策略就是鏡像的策略。

在拉康看來：“我稱之為鏡子階段的行為的意義在于表現(xiàn)了情感的動力在這種動力中主體將自己從根本上與自己身體的視覺格式塔認同起來。相對他行動上還存在的嚴重的不協(xié)調(diào)而言，這個格式塔是一個理想的統(tǒng)一，是個有益的意象?！薄独颠x集》，褚孝泉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第110頁。在此基礎上，鮑德里亞發(fā)現(xiàn)，當人們感覺到現(xiàn)實世界和普通時間正從黑洞向我們走來時，“這種向前的軸偏效應，這種物品鏡像向一個主體的位移，就是以微小物品的形式出現(xiàn)的復體（double），并且產(chǎn)生出一種誘惑效果，產(chǎn)生出逼真的假象的特殊驚秫效果：勾勒主體瘋狂愿望的可觸摸性眩暈，以擁抱主體自身的圖像，并通過它使主體昏厥?！雹芤驗橹挥挟斘覀兊纳矸菹г诂F(xiàn)實中，現(xiàn)實才激動人心。

盡管鮑德里亞的鏡像思想啟示于拉康，但他并不同意拉康對誘惑的深度精神分析，他認為這樣的結果會剝離外表的氣質(zhì)、魅力和真正的誘惑。“看到誘惑在拉康的著作中橫掃精神分析學是非?？煲獾摹Ｔ谀苤赣螒虻幕糜X中，拉康主義的精神分析學，以其苛刻的要求和弗洛伊德所贊同的形式，表示著精神分析的死亡，他非常自信這一點，就像這是一件平常的小事一樣?！雹轠法]鮑德里亞：《生產(chǎn)之鏡》，仰海峰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05年，第161、160頁。拉康的話語，提升了精神分析心理學的誘惑觀點，在某種意義上，為沒有贖回權的誘惑報了仇，但在形式上它又被精神分析學所污染?！熬穹治龅膼耗А㈦[蔽意義的惡魔以及隱蔽的意義剩余的惡魔，捕食著誘惑，危害著外表的膚淺深淵，危害著有吸收性的表面，即由誘惑建構的符號交換和符號競爭的神圣表面。”⑥或許鮑德里亞沒有尼采的堅決：“如果人們總是尋根問底，人們就會毀滅?！盵德]尼采：《權力意志》，孫周興譯，商務印書館，2007年，第674頁。但鮑德里亞似乎比尼采更富于解釋力。

禁忌、倒錯、亂倫和誤構也是鮑德里亞誘惑的重要的來源?！罢T惑與倒錯保持著微妙的關系。”⑧在鮑德里亞看來：“因為一位非女人的女人，在符號中移動的女人，比一位已經(jīng)通過性別證明的女人更能夠達到誘惑的頂峰?！雹徨e位的女人可以施加一種毫不含糊的魅惑，比性感更有誘惑力。而當真實的性別顯露時，就失去了這種魅惑力?！按┊愋苑b癖者的賣淫相對于婦女的普通賣淫，有別樣的意義?！雹庑詣e向符號的質(zhì)變是任何一種誘惑的秘訣。

鮑德里亞的倒錯思想很大程度上來源于尼采和米歇爾·福柯（Michel Foucault，1926-1984年）。?？略凇缎越?jīng)驗史》中全面清算了從古希臘以來人類在性方面的歷史倒退。在其看來，很多古希臘的性活動在我們今天看來成為了禁忌和反道德，實際上，這些性倒錯具有無限的魅力，需要給予重新確立其美學地位。他特別推崇同性戀，尤其成年男子和男童的性行為，“在希臘古典思想中，成年男子與男童之間的關系，達到了最精美的極點，也是反思和澄清的最活躍的中心?！盵法]福柯：《性經(jīng)驗史》，佘碧平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288頁。在其看來，古希臘的性文化應該成為我們這個主體已死后主體復活的最好策略。

不過，這些寫作都來自于尼采的思想原作。尼采說：“唯有通過誤解，才可能人人協(xié)調(diào)一致。倘若人們不幸理解了自己，人們就決不會互相了解了?！盵德]尼采：《權力意志》，孫周興譯，商務印書館，2007年，第770頁。即在誤解、誤識、誤構中，卻抵達真相。利奧塔對此做了續(xù)論：“后現(xiàn)代知識并不僅僅是政權的工具。它可以提高我們對差異的敏感性，增強我們對不可通約的承受力。它的根據(jù)不在專家的同構中，而在發(fā)明家的誤構中?！盵法]利奧塔：《后現(xiàn)代知識狀況》，車槿山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7年，第3-4頁。反其道，才是真正的道。就如中國老子所說：“與物反矣，乃至于大順?！保ā兜赖陆?jīng)》第65章）與常識反之為楷式，是謂玄德。

五、“瘋癲”、“延異”之“誘惑”：

從福柯到德里達

在尼采看來，健康引發(fā)災難，疾病使人變善。拉康在鏡像精神分析中，很早就注意到了瘋癲的誘惑性。在其看來，瘋癲決不是對自由的侮辱，它是自由最忠實的同伴，它像影子一樣追隨著自由運動?？梢哉f，沒有瘋癲我們不僅不能理解人，而且，如果人身上沒有將瘋癲作為自由的界限而帶著，人就不能成其為人。不是誰想成為瘋子就是瘋子?！坝锌赡芤砸粋€鐵的體魄，強有力的認同，以及定于星相之中的命運的幫助能更肯定地導向這個對存在的誘惑?！薄独颠x集》，褚孝泉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第182頁。

據(jù)此，在?？碌脑缙谧髌?，也是他因此獲得博士學位的著作《瘋癲與文明》中，?？聦Α隘偘d”概念做了進一步的闡釋?！隘偘d是最純粹、最完整的錯覺形式。它視謬誤為真理，視死亡為生存，視男人為女人，視情人為復仇女神，視殉難者為米諾斯。”⑤⑧[法]?？拢骸动偘d與文明》，劉北成、楊遠嬰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第29、17、17頁。在其看來，瘋癲具有無限的魅力，它是人身上晦暗水質(zhì)的表征，那是一種晦暗的無序、流動的混沌，一切事物發(fā)端的歸宿，一種規(guī)則的倒錯，與明亮、成熟、穩(wěn)定、真理相對立?！罢钳偘d變成了誘惑；它體現(xiàn)了不可能之事、不可思議之事、非人之事，以及一切暗示著大地表面上的某種非自然的、令人不安的荒誕存在的東西。”⑤瘋癲把視覺和盲目、心象和判斷、幻覺和語言、睡眠和清醒、白晝和黑夜結合起來，最后成為一種虛無，因為它是將它們中各種否定因素結合起來。但是，這種虛無的悖論在于它要表現(xiàn)自己，透過符號、語言和姿態(tài)爆發(fā)出來。瘋癲誘惑人，不蠱惑人。它的一切顯露在外表，毫無高深莫測之處。

?？碌乃枷胗绊懥缩U德里亞，他也認為，瘋癲的魅力在于以瘋癲揭露我們所謂文明的社會，我們文明的社會其實才是真正的瘋癲，已被瘋病所侵蝕，整個社會就是一個瘋人院。“瘋人院被吸收到社會領域的內(nèi)部，因為正常性達到完美之點，與瘋人院的特征相匯合，監(jiān)禁的病毒進入了‘正常存在的所有纖維?！盵法]鮑德里亞：《象征交換與死亡》，車槿山譯，鳳凰出版?zhèn)髅郊瘓F，2006年，第197頁。瘋癲是現(xiàn)代人逃不脫的精神之戀，也是精神之痛。查拉圖斯特拉發(fā)現(xiàn)，“在人類中間比在動物中間更危險，查拉圖斯特拉走著危險的道路，讓我的動物給我引路吧！”[德]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楊恒達譯，鳳凰出版?zhèn)髅郊瘓F，2007年，第16頁。尼采的遐思觸發(fā)了?？碌墓遥骸皠游锾颖芰巳祟惙柡蛢r值的馴化，反過來揭示隱藏在人心中的無名狂暴和徒勞的瘋癲。”⑧這引發(fā)了鮑德里亞的注解：“只有在動物界，誘惑才擁有最為純粹的形式，意思是說動物們的誘惑裝飾像是銘刻在本能中，像是即刻定型在條件反射行為和自然裝飾中。”[法]鮑德里亞：《論誘惑》，張新木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34頁。然而，這還是一種禮儀，但這種悖論展開了女性與動物的類比游戲。無價值的誘惑力與動物的誘惑力基本相同，虛情假意的天真悖論挫敗了深度的企圖。

形象超越一切語言的荒謬存在，擺脫了構造它們的理智和說教，開始專注于自身的瘋癲。瘋癲在認知上體現(xiàn)了隱喻式的工作機制。在雅克·德里達（Derrida，1930-2004年）看來，隱喻的本性在于將人類虛妄的自戀通過自身所維持的微妙關系表現(xiàn)出來，“在隱喻被納入言語符號之前，根據(jù)觀念與觀念所表達的內(nèi)容即它已經(jīng)描述的東西之間的聯(lián)系，隱喻體現(xiàn)了能指與所指在觀念秩序與事物秩序中的相互關系?！盵法]德里達：《論文字學》，汪堂家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年，第402頁。也就是說，瘋癲是一種隱喻，逆轉(zhuǎn)理智、健康對愚昧、病態(tài)的譴責，本質(zhì)上是一種意義的銷蝕和“延異”。

與鮑德里亞看待“女性”不是一個特征詞一樣，“延異”在德里達這里，同樣沒有共相，“延異從字面上而言，既非一個詞，也非一個概念?！雹冖踇法]德里達：《延異》，汪民安譯，《外國文學》2000年第1期。德里達的“延異”不同于原始的差異，也不同于利奧塔的一般“差異”，它是一種比符號差異更根本、更原始、更一般的持存，是不可思的思、不可概念的概念。它也不同于索緒爾的符號差異，符號的所指是不確定的，是一種游戲?！把赢?，根據(jù)某種十分奇特的方式，較之本體論的差異和存在的真理‘更為古老。當它有了這個年歲的時候，它就可以被稱作蹤跡的嬉戲。蹤跡的嬉戲不再屬于存在的視域，但卻傳達和包含了存在的意義：蹤跡的嬉戲，或延異，它沒有意義，它不是。它不屬于。沒有支撐，沒有深度，在這個無底的棋盤上，存在置于嬉戲中?！雹诩囱赢惥芙^意義、深度，不在場，不存在，不可描寫，其魅力的威力在于不可確定、不可追尋的蹤跡。它是一個蹤跡，也不是一個蹤跡，是非存在的“存在”。

“延異”的誘惑除了具有游戲的一般魅力外，更重要的設想在符號之前、符號之外，沒有蹤跡，一種主體向自身呈現(xiàn)的可能，“人們可能被一種反對所誘惑：理所當然地主體只是在和語言學差異系統(tǒng)的交往中才成為一個說話主體， 或者主體只有通過將自己刻寫于差異系統(tǒng)才能成為一個表意主體（一般性的表意，通過聲音或其他符號）?！雹蹮o論如何，主體活在延異中，哲學活在延異中，哲學依賴延異而存活。理解、忠誠、守候、表白、真誠不是誘惑，誤解、背叛、遷移、沉默、孤獨、不可通約、虛情假意的演戲才是誘惑。鮑德里亞談到，一個你愛的女人而且她也愛你的女人對你的背叛，這將是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背叛，“可見這是何等的報應！何等的狂喜。”[法]鮑德里亞：《冷記憶3》，張新木等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56頁。

六、“擬真”、“死亡”之“誘惑”：

從德里達到鮑德里亞

“誘惑”美學“延異”到鮑德里亞，變得更加斑斕而不可接近。盡管如此，鮑德里亞的“誘惑”主要散發(fā)出“象征”、“擬像”和“死亡”三道光芒。

在鮑德里亞看來，男性的性標記在過去曾經(jīng)提供了所有的模式，“時至今日，它已經(jīng)消失在所有這些主題的縈繞性擬真中——或消失在女性的擬真中，即迷失在誘惑中時時體現(xiàn)的擬真中?！雹蔻郲法]鮑德里亞：《論誘惑》，張新木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43、101、92、125頁。擬真的女性超越了男性。擬真的魅力在于：“逼真的假象，鏡像或繪畫，正是這種更小維度的魅力在蠱惑我們。正是這種更小的維度形成了誘惑的空間，并且形成了眩暈的根源。”⑥而真實沒有魅力，超真實更不真實。尼采說：“‘真實的世界，不論人們迄今為止如何構想之，——它始終不外乎是虛假的世界?！盵德]尼采：《權力意志》，孫周興譯，商務印書館，2007年，第693頁。放縱的真實，是超保真的真實，是驚悚的真實，是更大的虛假，看似真實的誘惑，實則是恐懼的誘惑?！办铟鹊臄M真；黃色淫穢——比真實還要真實——這是擬真的頂峰。施魅的擬真；逼真假象——比虛假還要虛假——這便是外表的秘密?！雹喑鎸嵉狞S色淫穢是虛假的頂峰。

與擬真耦合的創(chuàng)思是死亡。死亡，被海德格爾稱為最廣泛意義上的一種生命現(xiàn)象，在鮑德里亞之前，已經(jīng)被理解為“誘惑”。海德格爾早就把死稱為失去了常人不可代理的本質(zhì)而轉(zhuǎn)向失去自己的公眾事件，“而常人則為此首肯并增加了向自己掩藏其最本己的向死存在的誘惑?！盵德]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陳嘉映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9年，第291頁。日常的向死存在作為沉淪著的存在乃是在死面前的一種持續(xù)的逃遁。而在?？驴磥恚骸八劳鼍褪巧慕缦藓捅荛_生命的時刻，它成了生存最秘密和最‘內(nèi)在的所在。”[法]?？拢骸缎越?jīng)驗史》，佘碧平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89頁。死亡成為禁忌，成為一種惡，一種丑聞，一種與生命的激情的逆動?！懊鎸λ劳龅慕^對界限所產(chǎn)生的恐懼，通過一種不斷的嘲諷而轉(zhuǎn)向內(nèi)部。人們提前解除了這種恐懼，把死亡變成一個笑柄?！盵法]福柯：《瘋癲與文明》，劉北成、楊遠嬰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第12頁。?？抡J為，死亡的威脅已成平常，它無處不在，因為，生活已經(jīng)是徒勞無益的口角和蠅營狗茍的爭斗。

對于鮑德里亞，死亡具有誘惑的最高層次。誘惑就是使人脆弱、衰竭?！拔覀兺ㄟ^自己的死亡誘惑人，通過自己的脆弱性和困擾我們的虛空誘惑人?！辈贿^，鮑德里亞在死亡問題上更看重象征交換的死亡。“死亡，這種屬于挑戰(zhàn)的、奢侈的象征死亡，它與生物學死亡相反，也沒有記錄在任何身體和任何自然中。象征永遠不能混同于現(xiàn)實和科學?！雹冖躘法]鮑德里亞：《象征交換與死亡》，車槿山譯，鳳凰出版?zhèn)髅郊瘓F，2006年，第243-244、204、29頁?，F(xiàn)代人畏懼死亡，極盡全力把生命一再推遲。而原始人則完全不同，視死亡是完美交換?！八勒呔团c生者同化而再生，也使生者與死者同化而再生?！雹诩磳τ谠既耍劳鍪遣粩嗷貞挠螒?，不再是生命和體制的終結。生與死的對立在象征交換中“溶解”，死亡變得可逆。反之，現(xiàn)代性使人類失去了隨機的、象征性的饋贈。鮑德里亞對原始人的追戀受啟于尼采：“充滿活力的原始人在文明化城市強制下的墮落（——淪為患麻風病的成分，在那里學會壞良心）。”⑧[德]尼采：《權力意志》，孫周興譯，商務印書館，2007年，第102、683頁?！把赢悺笔乖既说摹皵M真”與“死亡”演變?yōu)榻裉斓穆轱L病。

尼采把死亡看作生命自身的本性，“你們的‘自己本身要求死亡，拋下生命而去?！雹荃U德里亞給予了新的注解，死亡不是一個客觀命運，而是一個約會，是不得不去的約會。死亡并不是一個天然的事件，它必須通過誘惑才能完成?！罢峭ㄟ^這種肉欲的交易，亂倫的交易，與交易一起，與我們的復體一起，與我們的死亡一起，去贏得我們的誘惑權力。”⑦⑩[法]鮑德里亞：《論誘惑》，張新木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05-106、262、126頁。沒有意義，符號的意義被扭曲，不由自主地陷入消失的符號中，詫異的死神，亂倫的死亡，這才是誘惑的頂峰。在鮑德里亞的誘惑中，擬真、死亡的誘惑是最迷亂和自我背離的?！安辉儆兴劳觯簜L敗俗的克隆?！盵法]鮑德里亞：《完美的罪行》，王為民譯，商務印書館，2000年，第107頁。同時，“克隆是身體擬真的最高階段?！雹?/p>

結語

“誘惑”作為鮑德里亞晚期的重要概念，具有進一步釋放其思想魅力的意義。就鮑德里亞 “誘惑”的創(chuàng)作來說，具有一定的學術異質(zhì)性。但需要說明的是，一方面，“誘惑”作為一個具有特別含義的哲學概念，并非鮑德里亞首創(chuàng)；另一方面，“誘惑”給我們的啟示在于“表面”的魅力大于“深度”，一切解釋都將歸于祛魅或失去誘惑。然而，鮑德里亞對“誘惑”所做的工作，并沒有停留在“撲面而來”，而是在深度闡釋與制造構境。在肯定自己的過程中，不自覺地否定了自己；在標榜解構的過程中，實際上在建構自己，但也同時解構了自己。拆解與搭建的悖論構成了所有后現(xiàn)代主義者反形而上學的宿命。

裂變傳統(tǒng)的“誘惑”起源于尼采。尼采說：“男人迷戀于他得不到的女人?！雹嗟玫降牟皇钦T惑，失去的才是誘惑；規(guī)則不是誘惑，荒誕才是誘惑；真實不是誘惑，虛擬才是誘惑；人不是誘惑，動物才是誘惑?！罢T惑”意味著對現(xiàn)實的抵抗與無奈。經(jīng)過多位思想家的注疏，“誘惑”到了鮑德里亞處變得更加撲朔。如果說，鮑德里亞給予我們一個更加迷離的“誘惑”，但這并不意味著其思想的超越；一個漂浮無據(jù)的虛構，貌似證明的概念，大肆鋪張的“問題”，結果只能是一種被夸大的“擬真”。對“誘惑”所引發(fā)的現(xiàn)代性問題和后現(xiàn)代性問題，鮑德里亞等作家們的過度問診和治療，反映了后現(xiàn)代思想家們無力面對現(xiàn)代性問題的“真實”。

不難發(fā)現(xiàn)，“誘惑”進程中的每一個創(chuàng)作元素，基本可以在尼采的思想里捕捉到，更為重要的是，鮑德里亞等思想家們的宰殺力、穿透性和敏感度和尼采相比相去甚遠。就敘事風格來說，尼采語言的樸實與簡潔更加富于光澤。尼采如是說：“完全成熟的人最終喜愛表面上樸實無華、簡單淳樸讓普通人感到枯燥無味的真實，因為他們注意到，真實傾向于以淳樸的面孔說出它最高的精神財富?！盵德]尼采：《人性的，太人性的》，楊恒達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280頁。思想的魅力在于單刀直入，而不是釋放無所不包、漫無邊際、自相矛盾的迷霧?！耙磺卸际钦T惑，一切都不過是誘惑?！雹膺@也意味著，什么都不是誘惑，誘惑不存在。

作者單位：長沙理工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

責任編輯：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