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秀慧
身為作家,畢飛宇把原生態(tài)的日常生活轉化為小說文本的敘事能力極其出色,“王家莊”系列(《玉米》、《玉秀》、《玉秧》、《地球上的王家莊》、《平原》等)顯示出一種可以反復琢磨、反復咀嚼的滋味,全面展現(xiàn)了特定時代的鄉(xiāng)土社會。從這一角度來說,“王家莊”系列確實如作家所言,是“地道的中國小說”,表達的是中國的“本土經驗”①。其歷史敘事無意中成為當下時代的寓言化書寫。
一
“王家莊”系列呈現(xiàn)出一種綿里藏針的敘事態(tài)度,雖然作家在文本中細致入微地表現(xiàn)了王家莊的衣食住行及春耕、夏忙和秋收等農事,然而鄉(xiāng)土風景與風情無法讓人把日常生活審美化,人際交往處處體現(xiàn)出鄉(xiāng)村倫理重視面子、講究實力與分寸的特點?!镀皆分锌姿刎戨m然急于讓三丫出嫁,行事卻滴水不漏;繼父王存糧面對端方的強勢則不斷地在“養(yǎng)兒如狼”與“養(yǎng)兒如羊”兩個極端中徘徊感嘆;紅粉待毛腳女婿賈春淦的“吃茶”方式令繼母沈翠珍腹誹不已;人們議論三丫與端方之間的情事,不過是一句“快活過了”;三丫怕別人講她“做樣子”,堅持到鎮(zhèn)上治療,卻送掉性命。鄉(xiāng)村的潛規(guī)則因此而體現(xiàn):《玉米》中秦紅霞由“紅霞姐”變?yōu)椤凹t霞姨”,名稱的改變顯示出玉米對她的著意羞辱;《玉秀》中玉米對工作的權衡以王家莊的標準為判斷依據(jù),“收購站體面,而供銷社更安逸”;《平原》中混世魔王“嘴巴勤快了”,立刻受到眾人的認可,因為這意味著知識青年最終“服”了。
對待陌生事物的態(tài)度,尤其體現(xiàn)出鄉(xiāng)土社會注重實用的特點?!镀皆防锘焓滥跛v述的南京冰棒引發(fā)了端方和佩全們的想象力和膽量,“真正迷人的恰恰是可望而不可即,甚至是不可望又不可即。還有什么比吃不到的滋味更好吃、更解饞的呢”?但是一旦關涉到知識層面,鄉(xiāng)土社會的態(tài)度就格外曖昧:《玉秀》中王家莊之所以重視玉秀,僅僅因為她憑著考試就可以擺脫農村戶籍;《地球上的王家莊》里的世界地圖令眾人開眼看世界,但是這引發(fā)的不是震撼,而是恐懼;父親對于宇宙的關注被等同于小孩子的胡鬧,八歲的“我”和父親共同分享“神經病”這一稱號;《平原》中顧先生無力抗衡王瞎子的插科打諢,他所傳播的地理知識顯得既無聊又可笑。
與此同時,“王家莊”系列展示出國家權威下移使得鄉(xiāng)村生活和權力緊密結合?!队衩住分猩頌橹耐踹B方可以支配全村女人們的私生活?!镀皆防镱櫹壬南路欧炊占傲笋R克思主義;洪大炮熱衷于軍事演練,因為這是“國家”的游戲;當毛主席“沒了”時,高音喇叭成了“上級”、“潛在的命令”和“一切行動的指揮”。由此,日常生活無限被擠壓:顧先生在女人和鴨蛋之間不斷糾結;唯物主義哲學把三丫的死亡變成了一個冷冰冰的徹底的哲學命題,“我”變成了“我們”;王瞎子不能在特殊時期隨便喝酒;王連方一家在其下臺之后的遭遇,尤其體現(xiàn)出權力的影響。最吊詭的是孔素貞們做法事超度毛主席的行為,雖然有論者說這體現(xiàn)了大傳統(tǒng)和小傳統(tǒng)的糾葛②,但正如拉康所說的:“無意識是大他者話語。”③孔素貞們的行為恰恰說明了國家權威的無孔不入。從王家莊的兩任書記來看,他們以國家代言人的形象出現(xiàn),其個體能力與道德水準對于鄉(xiāng)村生活毫無影響。無論誰做了支書,人們都在咬著牙掙扎求生,不是單純地“活著”,而是求發(fā)展,要求更好的生活品質。赤腳醫(yī)生興隆制作汽水,要體會“汽水進嘴之后萬箭齊發(fā)的滋味”;老駱駝的另類生活中包含了對正常人生的渴求;吳蔓玲和混世魔王看似兩極的表現(xiàn),實際上都是為了博得人生的前途與出路。
然而,這種掙扎卻助長了人性的丑惡,人們往往把一瞬間的惡念付諸現(xiàn)實。玉米為了保護自己的家庭生活,不惜毀掉玉秀的初戀;玉秧為了證明自己的思想“健康”,毀掉了一個俊美的詩人;混世魔王為了脫離農村,強奸了吳蔓玲;端方為了參軍向吳蔓玲下跪,又反過來摧毀紅旗的尊嚴。在這樣的時刻,鄉(xiāng)村生活的優(yōu)哉游哉露出了猙獰的面容,所謂的田園風光和審美化的理論在這種平庸,普遍的惡面前顯得尤為可笑。
由此,“王家莊”系列就變得意味深長,呈現(xiàn)出一種無法言說的疼痛感,恰如論者所說的:“將疼痛作為自我取樂和尋找快慰的方式,這是端方命運的悲劇,也是《平原》體現(xiàn)出來的歷史自身的悲劇?!雹茈m然隨著史料的不斷豐富,我們較之以往可以更了解右派的苦楚與地富子女的無奈,感知知青回城的艱難,但是這種苦難經過文學再現(xiàn)更讓人感同身受:五年級的小學生佩全當眾砍傷顧先生可以不負任何責任;地主子女三丫為了爭取婚戀自主,只得以命相搏;混世魔王當兵不得時,只能通過自殘發(fā)泄壓抑的情緒,他把食指放在火上燒,燒熟了……
二
這構成了“王家莊”系列的獨特魅力??墒侨绻f仔細追究的話,那么會發(fā)現(xiàn)這些敘事內容并不是獨一無二的:鄉(xiāng)村倫理、國家威權與苦難是鄉(xiāng)土小說的常見內容,而每一個杰出的作家都差不多會涉及疼痛的主題,因為疼痛感本身就是人生如影相隨的情緒;退一步來說,在轉型期的鄉(xiāng)土中國,苦難與疼痛隨處可見。為何“王家莊”系列會讓人記憶深刻、再三提及呢?歸根結底,是作家在文本中表達出了一種相對特殊的歷史感、一種極具個人特色的歷史敘事。它源于作家對鄉(xiāng)村生活的深入體驗,在《蘇北少年“堂吉訶德”》(明天出版社2013年版)中,畢飛宇詳細回憶了童年:因為物質貧乏,不得不觀察每一個細節(jié),因此想象力無比發(fā)達;因為不停地等待,所以對于人物的內心有著細膩的體察。文本中耐人尋味的細節(jié)非常多:混世魔王為了消磨時間不停地吹口琴,居然嘴巴都生出了繭子;被視為階級敵人的顧先生反而最執(zhí)著于馬克思主義理論的理解與推廣;吳蔓玲看望被批斗后的孔素貞時說:“你怎么把膝蓋磨成這樣?下次別這么死心眼,跪著不舒服了,就站一站。階級斗爭要搞,身體也要當心。”最讓人意外的是老漁叉這個形象,曾經的積極分子突然充滿愧疚,往日的豪情壯志都是此時恐懼與慌亂的根源,作家仿佛回到了早年的《楚水》與《孤島》時期,對于歷史事件做私人化的闡釋。但是這種革命后史敘述卻隱約超越了具體事件,具有了思想史意義:作家不再執(zhí)著于歷史事件的是非與價值觀的對錯與否,卻揭示出暴力帶來的創(chuàng)傷記憶同樣存在于施害者身上。時轉世移,當歷史-社會秩序不再受暴力革命的規(guī)訓時,老漁叉回歸為樸素的中國農民,其思想方式和行為模式都能在傳統(tǒng)文化中得到解讀,因此具有了超越時間和空間的永恒意味。
這種歷史敘事歸根結底是有著傳統(tǒng)淵源的。史料、史識和史觀是歷史學的核心三要素,雖然自《史記》以來,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就是歷史學家的最高目的,但在實際操作中,觀念的建構即史觀的追尋卻很少成為歷史學家的終極目標。他們更多地著眼于總結與歸納實際生活,特別在敘述事件時,評點相對常見,從中體現(xiàn)出歷史學家對歷代之興衰的探討,以及來自日常生活的價值判斷?,F(xiàn)代歷史學家唐德剛就是這樣:他的著作廣為流傳,但其中新史料不多,史觀相對陳舊;史識非常杰出,是其著作中最妙筆生花之處?!巴跫仪f”系列也體現(xiàn)出這種非常典型的中國化思維,其“本土經驗”源于日常生活的敏銳感知,造就了中國化的史識,構成了其歷史敘事中獨特的中國味道。雖然很多理論都可以用來分析其文本中的一個側面,但理論卻無法概括整個王家莊,“王家莊”系列超越了其特定的時代,直指當下的此時此刻。
在這個角度來說,“王家莊”系列恰恰是中國現(xiàn)代史的寓言化書寫。傳統(tǒng)中國在外來事物的沖擊下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中國人熟悉的“田園”和“家園”變成了或被批判或被美化的“鄉(xiāng)土”。外來者擾亂了鄉(xiāng)村自給自足的現(xiàn)實生活。一個世界地圖就可以讓農民演繹出無限故事。右派和知青引發(fā)了鄉(xiāng)村變動。雖然作為讀者的我們知道歷史的最終走向,但是文本中的人物卻是迷??嗤吹?,對生活毫無想象能力,所有努力都是漫無方向的,如同熱鍋上的螞蟻,隨處亂走。《平原》中端方其實也是外來者之一,他小心謹慎地應付著日常生活的一切,不能隨口說話;幫助母親維護復雜的家庭關系;在同齡人中確立自己的地位;仔細地謀劃自己的前途。而且城市也受到外來者的沖擊,玉米和玉秀憑借源自鄉(xiāng)村的情緒反應模式頑強地闖入城市生活,沖擊現(xiàn)存的固化秩序。這種歷史敘事喻示了當下中國的現(xiàn)實處境:革命大潮逐漸消逝,人們在全球化的沖擊下不知所措,個體的碎片化處境已經露出端倪,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雖說“在一個現(xiàn)代化的中國社會里,最令人向往的便是機會,有無窮擴充之希望與可能”⑤,端方們的面前也曾經有過他們無限渴求的機遇,但是當個體不具備相應的社會資本和文化資本時,那這種機遇根本無法幫助他們完成自己的心愿。
從本質來說,這種寓言化的歷史敘事很吸引人,它結合了中國文化的傳統(tǒng)經驗與現(xiàn)實生活的細膩感受。但是在某種程度上又會令人感到遺憾,文本中表述的“本土經驗”沒有得到深入提煉,缺乏穿透歷史的沖擊力:一方面和中國社會的現(xiàn)實境況密切相關,流動的現(xiàn)代性讓人難以對社會現(xiàn)實有整體的歸納。另一方面,畢飛宇確實不是一個喜歡做理論總結的作家。他曾經說過:“關于權力、極權,我們沒有必要把??碌纫幌盗姓軐W家們拖出來談。我不喜歡那樣,那是學者們做的事。談這個問題,還是要從中國人的日常生活入手比較好?!雹蕖拔业闹攸c是‘文革的細化,也就是日常性,我所展現(xiàn)的是‘文革進入日常生活之后的狀況。我所面對的不是特殊人群,比方說,被沖擊的紅色家庭、被打倒的權貴,我面對的只是最普通的那些人,也就是所謂的‘黎民,我感興趣的是‘文革作為一種文化是如何進入“黎民”的婚喪嫁娶和一日三餐的。”⑦這些話確實有一定的道理,恰如歌德所說理論是灰色的,生命之樹長青,理論確實難以涵蓋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但是“王家莊”系列的歷史敘事只局限于日常生活的經驗和感受,特別在新作《蘇北少年“堂吉訶德”》中再一次詳細展現(xiàn)了那個時代的方方面面,乃至于細枝末節(jié),難以看到作家對于歷史的整體性關切和思考。雖說作者一再宣稱自己對意識形態(tài)的密切關注⑧,但是這意識形態(tài)只落實在個體命運的變幻莫測上,“本土經驗”不過是表達了個體的悲歡離合,這總是美中不足的。
自晚清遭遇“三千年未有之變局”以來,中國往何處去是歷代中國人都要面對的問題。然而其邏輯前提即是中國現(xiàn)狀是什么,中國應該是什么樣的。在這個基礎上,所謂的“本土經驗”就有了極大的開放空間。革命文化進入日常生活之后終究會如何,難道僅僅關涉人的心態(tài)和命運么?其實歷史敘事自有其審美價值,恰如馬爾庫塞所說的:“在藝術自律的王國中,藝術既抗拒著現(xiàn)存的關系,又超越它們。因此藝術就要破除那些占支配地位的意識形態(tài)和日常經驗?!雹嵩从谌粘I畹摹氨就两涷灐比绻麅H局限于表述作家細膩的歷史感,那么這種史識終究會陷入日常生活的刻板與平庸。娜拉走后如何使人們反復追問的命題,對意義的闡釋將是現(xiàn)代文化和歷史敘事需要不斷追尋的。作家可以站在十字路口東張西望,但是張望得太久,總會讓人心存期望,期望不得,終究失望。
注釋:
①張均,畢飛宇.通向“中國”的寫作道路——畢飛宇訪談錄.小說評論,2006(2).
②汪政.王家莊日常生活研究——畢飛宇《平原》札記.南方文壇,2005(6).
③[法]拉康著.褚孝全譯.拉康選集.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1:417.
④洪治綱.1976:特殊歷史中的鄉(xiāng)村挽歌——論畢飛宇的長篇小說《平原》.南方文壇,2005(6).
⑤金耀.從傳統(tǒng)到現(xiàn)代.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9:153.
⑥張均,畢飛宇.通向“中國”的寫作道路——畢飛宇訪談錄.小說評論,2006(2).
⑦沈杏培,畢飛宇.“介入的愿望會伴隨我的一生”——與作家畢飛宇的文學訪談.文藝爭鳴,2014(2).
⑧畢飛宇在訪談中說道:“嚴格地說,我并沒有書寫過鄉(xiāng)村,也沒有書寫過城市,無論是鄉(xiāng)村還是城市,只是一個空間罷了,我的重點還是個人命運。說起異化問題,可以導致異化的不只是城市,也有鄉(xiāng)村,也有資本,也有科技,但是,我關注的都不是這些,我關注的還是意識形態(tài),原因很簡單,我對這個的體會最深。我畢竟是那個時代的人,畢竟出生在那樣的家庭。”詳見沈杏培、畢飛宇:《“介入的愿望會伴隨我的一生”——與作家畢飛宇的文學訪談》,《文藝爭鳴》2014年第2期.
⑨[美]馬爾庫塞著.李小兵譯.審美之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189-190.
此文是江蘇省社會科學研究基金項目“江蘇歷史題材文學作品研究”(編號10ZWD017)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