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汝南王元悅事跡及相關(guān)問題研究*

楊 龍

(吉林大學古籍研究所，吉林 長春，130000)

作為國之宗室，北魏時期的皇族成員在國家的社會政治生活當中占有頗為重要的地位。宗室擁有特殊的社會地位、經(jīng)濟和法律特權(quán)，不僅如此，由于北魏國家北族政治傳統(tǒng)的影響，宗室更在政治權(quán)力方面擁有重要而穩(wěn)定的地位①?？偙笙壬醋⒁獾奖蔽褐斯贫炔粌H是拓跋政治舊制的沿襲，而且三公等也是握有實權(quán)并通過有效的機制參與國事決策和日常行政的。參看祝總斌:《兩漢魏晉南北朝宰相制度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年，第232－241頁。。進而言之，在職官體系當中，宗室于權(quán)高位重的職官的任職上占有十分明顯的優(yōu)勢。一些學者或?qū)Ρ蔽汗倭艡C構(gòu)總體的任職情況加以考察，或?qū)δ骋活惥唧w職官的任職情況的整理、分析，為我們提供了頗為可靠的證據(jù)②萬斯同對北魏中央諸職任職者的梳理，為我們了解元魏宗室的任職情況提供了較為完善的數(shù)據(jù)。也有一些學者如長部悅弘等對某類職官的任職情況進行了個別的考察。參看萬斯同:《魏將相大臣年表》，收入二十五史刊行委員會編:《二十五史補編》，開明書店，1936年，第4489－4519頁;長部悅弘:《北魏尚書省小考》，《日本東洋文化論集》，第13號，2007年，第201—254頁;長部悅弘:《北魏孝文帝代の尚書省と洛陽遷都》，《人間科學》第27號，2012年，第117－143頁。?？傮w說來，元魏宗室是北魏歷史上不可忽視的一股政治力量，從政治史的角度對元魏宗室進行研究也就有其必要，也引起了一些學者的關(guān)注③對北魏后期元魏宗室政治狀況的總體考察可參看漥添慶文:《北魏の宗室》，收入《魏晉南北朝官僚制研究》，汲古書院，2003年，第455－495頁。對宗室成員的具體研究也有一些，例如陳冠穎:《任城王元澄在北魏所扮演的角色》，《中國歷史學會史學集刊》第39期，2007年，第1－31頁。。當然，元魏宗室當中可供討論的問題頗多，我們試以北魏后期汝南王元悅這一個案為例，對元悅之政治歷程加以分析，并以元悅為基礎(chǔ)對元魏宗室的一些政治活動進行分析④根據(jù)墓志所示，北魏另有一樂安王元悅，系明元帝玄孫，卒于永平四年，非本文所論之汝南王元悅。墓志錄文參看趙超:《漢魏南北朝墓志匯編》，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63頁。。不當之處，敬請方家指教。

一、元悅之生平

相對而言，傳世文獻當中對北魏元氏宗室的記載較為豐富，魏收所撰之《魏書》保留了大量有關(guān)元魏宗室的史料，而李延壽之《北史》于北魏部分大體上摘抄《魏書》等史料而成，但也補充不少為《魏書》所無的史料，這其中自然包括元魏宗室部分。此外，出土北魏時代的元魏宗室的墓志也有不少，這也大大豐富了相關(guān)的史料記載。就元悅而言，我們所知的關(guān)于元悅的記載主要見于正史。元悅本傳當在《魏書》卷22，但《魏書》此卷業(yè)已亡佚，今本所見系宋人據(jù)《北史》卷一九所補。今本《魏書》元悅本傳與《北史》大體相同，其中略有文字差異。此外，《北史》卷19元悅本傳也據(jù)《通志》等書的相關(guān)記載補充若干文字①魏收:《魏書》卷22《孝文五王·汝南王悅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593頁;李延壽:《北史》卷19《孝文六王·汝南王悅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718頁。關(guān)于《魏書》卷22的亡佚和補缺情況，也請參看標點本《魏書》卷22以及《北史》卷19的?？庇?。。令人遺憾的是，今本《北史》和《魏書》所載元悅本傳也多有闕略，對于元悅個人生平及仕宦經(jīng)歷難免存在語焉不詳?shù)默F(xiàn)象。因此，我們首先需要搜集相關(guān)記載，對元悅的生平、宦程略作考校。

元悅為孝文帝之子。根據(jù)史料所示，孝文帝之皇子可考者共7人，他們分別是廢太子元恂、宣武帝元恪、京兆王元愉、清河王元懌、廣平王元懷、汝南王元悅和早夭之皇子元恌。除元恂和元恌之外，孝文帝諸子在宣武帝以降大多居位崇重，也擁有一定的權(quán)勢，在北魏后期的政治進程當中占有頗為重要的地位。元悅與清河王元懌同為孝文帝羅夫人所生②《北史》卷19《孝文六王傳序》，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713頁。。羅夫人史無其傳，北魏內(nèi)入諸姓中有叱羅氏，后改為羅氏，羅夫人正出自此族③《 魏書》卷113《官氏志》，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3009頁。關(guān)于叱羅氏的詳細考證，參看姚薇元《北朝胡姓考》(修訂本)，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70－71頁。。據(jù)元懌之孫元寶建墓志所載，元寶建之曾祖母為清河王太妃羅氏，祖母河南羅氏，可為明證④元寶建墓志錄文參看趙超:《漢魏南北朝墓志匯編》，第341頁。。元悅生年卒歲不詳，他于景明四年(503年)封王，而元懷等于太和二十一年(497年)已經(jīng)封王⑤《魏書》卷7下《孝文帝紀下》、卷8《世宗紀》，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82、196頁。，這或許可以證明元悅較其他皇子年幼。

北魏自孝文帝遷都洛陽以后，以元氏皇族為中心的胡族人士更為深入地浸染漢族文化，遂形成胡族人士漢化的一個高潮。胡族人士熱衷于文學藝術(shù)，并在思想觀念和生活方式等方面逐步接受漢族文化，這在元氏皇族當中表現(xiàn)尤為明顯⑥參看何德章:《北魏遷洛后鮮卑貴族的文士化》，《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第20輯，2003年，第7—18頁。。比如元悅之兄元愉，“好文章，頗著詩賦。時引才人宋世景、李神俊、祖瑩、邢晏、王遵業(yè)、張始均等，共申宴喜。招四方儒學賓客嚴懷真等數(shù)十人，館而禮之”⑦《北史》卷19《孝文六王·京兆王愉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715頁。。元愉以文學相尚，結(jié)交當時名士，這是胡族人士漢化的一個典型事例。元懌也愛重文藻，并積極招引海內(nèi)才俊，與之共事同游⑧楊衒之著、楊勇校箋:《洛陽伽藍記校箋》，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163頁。。孝文帝重視對皇子的儒學教育，這也成了北朝后期歷代皇帝相沿成習的傳統(tǒng)。元悅當也接受了較為系統(tǒng)和深入的儒學教育。《魏書》卷8《世宗紀》:“(正始四年)十有一月甲子，帝為京兆王愉、清河王懌、廣平王懷、汝南王悅講《孝經(jīng)》于式乾殿?！毙涞蹫橹T皇弟講解《孝經(jīng)》，這一行為之象征意義雖更大于實質(zhì)意義，但也說明北魏皇族對儒學教育的重視。事實上，宣武帝也曾征聘河北名儒董徵等為諸皇弟教授儒經(jīng)⑨《魏書》卷84《儒林·董征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857頁。。通過這一教育經(jīng)歷，元悅也具備了一定的知識基礎(chǔ)和儒學修養(yǎng)。

不過，早年的儒學教育對元悅個人品行德性的影響略為有限，優(yōu)渥的社會地位使得他更有機會接觸其他物事，從而出現(xiàn)某些不符合儒家理念的行為，史家對此也刻意多加記敘。這不僅是如實直書，也有借此以為申誡之意。首先，元悅之佛教信仰頗為濃厚。他“好讀佛經(jīng)”⑩《北史》卷19《孝文六王·汝南王悅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718頁。，而且還曾修葺過洛陽景樂寺，并出資在大統(tǒng)寺修建過浮圖?楊衒之著、楊勇校箋:《洛陽伽藍記校箋》，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50、131頁。。元悅的這些行為可以反映出他對佛教的崇信程度。事實上，元悅的佛教信仰的具體實踐，也正是北魏貴族階層佛教信仰的一個縮影。由于得到多數(shù)統(tǒng)治者的提倡和身體力行，佛教信仰在北魏時代呈現(xiàn)出一幅狂熱的狀態(tài)。以皇族為中心的貴族階層雖不太注重佛教義理的探討，但在具體的信仰實踐方面卻多有舉動，頗重廣建功德，諸如塑造佛像、建造寺院、抄寫經(jīng)卷等，在貴族階層當中蔚為大觀①對北魏佛教信仰的基本特征的分析，亦可參看湯用彤:《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2011年，第2版，第277—285頁。。受這種社會習氣的耳濡目染，元悅熱衷于佛教信仰的根源也不難獲知。

研習儒家經(jīng)義與崇信佛法，這在北魏時期的士族中間頗為常見，元悅習儒信佛，這也符合士人的一般特征。不過，元悅喜與方士來往，這卻成了史家對于元悅個人生活的批判內(nèi)容之一。《北史》卷19《孝文六王·汝南王悅傳》:“有崔延夏者，以左道與悅游，合服仙藥松朮之屬。時輕與出采芝，宿于城外小人之所。遂斷酒肉粟稻，唯食麥飯?！?/p>

合服仙藥松朮之類雖然也是中古道家修行的內(nèi)容之一，但元悅對于此類事情的喜好顯然不能與研習教義和遵行儀范的道教信仰完全等同②北 魏道教經(jīng)寇謙之改革之后，不僅去除了某些不合理的舊規(guī)，也更注重對道教戒律儀范的整理。參看陳寅恪:《崔浩與寇謙之》，收入氏著《金明館叢稿初編》，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第120—158頁。。史家撰述之時更稱引時人觀念，以“左道”視之。北魏時期“左道”一詞所指稱的內(nèi)容或較廣泛，但浸淫于巫禱方術(shù)的行為則是其主要內(nèi)容之一?！段簳肪?6《李順傳附李肅傳》:“(李肅)初諂附侍中元暉，后以左道事侍中穆紹。常裸身被發(fā)，畫腹銜刀，于隱屏之處為紹求福，故紹愛之?！崩蠲C為穆紹裸身求福的行為也為時人以左道視之，其性質(zhì)與元悅合服仙藥略為相近。穆紹和元悅的事例亦可說明，北魏時期的貴族階層當中頗有喜好這些所謂左道者。當然，這些喜好有違社會儀范，故也為時人所詬病。

史家評價元悅之個性為“汝南性致狂逸”③《北史》卷19《論》，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720頁。，他喜好左道只是佐證之一。元悅喜好男色，對于妃妾動輒捶撻，以致引起靈太后的憤懣。靈太后并要求諸親王及三蕃王以上以元悅為戒，對于各自妃妾不得肆行捶撻④《北史》卷19《孝文六王·汝南王悅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718頁。。不僅如此，元悅對于骨肉親情亦顯淡薄。元悅之同母兄元懌為元叉所害，元悅?cè)运截?，并無仇恨之意。對于元懌之子元亶，元悅甚至肆意苛求，輕為撻辱⑤《北史》卷19《孝文六王·汝南王悅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718頁。。動為刑罰更表現(xiàn)在他治理地方的具體手段上?！侗笔贰肪?9《孝文六王·汝南王悅傳》:“(元悅)出為徐州刺史。至州，悅乃為大剉碓，置于州門，盜者便欲斬其手。時人懼其無常，能行異事，奸偷畏之而暫息?！痹獝傇谛熘荽淌啡紊蟿虞m以大剉碓斬盜者之手，這不能說是他對治理地方的積極措施。顯然，徐州地方上偷盜犯奸之事之所以會暫時減息，是因為元悅個人性格的反復無常所致。史家選取以上元悅生平當中頗為突出的事例，其義在于強調(diào)元悅之性格特征。這些事例或許不能反映元悅生平之全部，但已經(jīng)足夠體現(xiàn)出元悅性格乖張、不遵禮法的一面。

總體說來，作為元魏宗室的核心成員，元悅具有接受良好的禮儀、文化教養(yǎng)的條件和環(huán)境，他生活中的某些行為也符合北魏后期社會上層的一般特征。然而，元悅特殊的身分也為其“性致狂逸”的形成提供了條件。這一性格表現(xiàn)不僅為社會禮法所批評，在某些關(guān)鍵時刻，也成為其個人發(fā)展的劣勢。比如高歡本欲推立元悅為帝，卻因他“清狂如故，動為罪失”⑥《北史》卷19《孝文六王·汝南王悅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719頁。而打消了這一念頭。

二、元悅之仕宦

元悅雖然性致狂逸，但作為元魏宗室重要成員的這一特殊身份使得他在社會政治地位的建構(gòu)上具有明顯的優(yōu)勢。事實上，雖然孝文帝的改革基本上去除了政治架構(gòu)中的胡族傳統(tǒng)，但元魏宗室對于北魏后期政治權(quán)力的掌控仍占絕對優(yōu)勢。與此同時，元魏宗室也一直影響著北魏后期的政治動向，在國家的政治決策中起著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①漥添慶文:《北魏后期的政爭與決策》，《東南文化》1998年增刊。。

就元悅而言，《北史》、《魏書》之本傳當中對于他所擔任的職官的記敘多有闕略，所幸正史其他地方對其仕宦經(jīng)歷還有所記載，若詳加勾稽，我們對元悅之仕宦經(jīng)歷還能形成較為清晰的認識。

以下，先勾稽史籍，排列元悅之仕宦經(jīng)歷:

(1)景明四年(503)六月壬午朔，封皇弟悅為汝南王。《魏書·世宗紀》

(2)熙平二年(517)二月戊申，以中書監(jiān)、開府儀同三司胡國珍為司徒公，特進、汝南王悅為中書監(jiān)、儀同三司?！段簳っC宗紀》

(3)熙平二年七月，乙亥，中書監(jiān)、儀同三司、汝南王悅坐殺人免官，以王還第?！段簳っC宗紀》

(4)熙平三年正月，乙酉，加特進、汝南王悅儀同三司。《魏書·肅宗紀》

(5)正光元年(520)冬十月乙卯，以驃騎大將軍、儀同三司、汝南王悅為太尉公。《魏書·肅宗紀》

(6)正光四年(523)九月，詔侍中、太尉、汝南王悅?cè)刖娱T下，與丞相、高陽王雍參決尚書奏事?！段簳っC宗紀》

(7)正光四年十二月，以太尉、汝南王悅為太保?！段簳っC宗紀》

(8)孝昌二年(526)正月，壬子，以太保、汝南王悅領(lǐng)太尉?！段簳っC宗紀》

(9)建義元年(528)四月，汝南王悅、北海王顥、臨淮王彧，前后奔蕭衍。《魏書·孝莊帝紀》

(10)太昌元年(532)十一月，己酉，以前太尉公、汝南王悅為侍中、大司馬、開府。十二月，丁亥，殺大司馬、汝南王悅?！段簳こ龅奂o》

以上是正史中所見汝南王元悅的仕宦經(jīng)歷?？梢钥吹剑獝偦钴S于政壇的時間主要是在孝明帝時期。宣武帝之世，可能元悅年齡尚幼，未具行政能力。與此同時，宣武帝時抑壓宗室諸王，也使得元悅難有獲取權(quán)力的機會。在孝明帝時，雖然靈太后、外戚和宗室疏族于忠、元叉等相繼掌控大權(quán)，但孝文帝一系的諸王如元懌、元懷等也成為這些實際掌權(quán)者常相結(jié)納的對象，因而得以擔任諸位高權(quán)重之職。在這一政治狀況之下，元悅以皇叔之身份參決大政自是正常。就上列元悅的任職情況來看，作為皇帝之親屬，他歷位崇重也是不爭的事實。

就以上羅列元悅之仕宦情況來看，元悅于熙平二年擔任中書監(jiān)，并被授以儀同三司之榮銜。此后不久，元悅因殺人免官，以王爵歸第。在獲罪居家期間，元悅?cè)缘靡韵嗬^授予特進之榮銜及驃騎大將軍。根據(jù)北魏后職員令所示，特進為第二品，驃騎大將軍為從一品②《魏書》卷113《官氏志》，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994頁。。由此可見，元悅雖然權(quán)力有所削奪，但其地位仍在逐步上升。到正光元年十月，元悅獲授太尉一職，又得以擔任掌握實權(quán)的侍中一職。以此為基礎(chǔ)，他于正光四年入居門下，參決尚書奏事，同年，元悅又升任太保，并兼領(lǐng)太尉一職。雖然北魏后期太尉、太保等職屬于位高威重卻并無實權(quán)的榮職，但就元悅的實際仕宦情況而言，正光元年以后的數(shù)年間實際上已經(jīng)是其仕途的最高峰。建義元年，爾朱榮入洛陽，于河陰誅殺洛陽百官，元悅僥幸得以逃脫，遂南奔蕭梁。在梁武帝的支持之下，元悅曾組織過北伐，并于北魏孝武帝太昌元年重歸北魏朝廷，旋即被殺。

在元悅的仕宦進程中尤須注意的是他在正光四年“入居門下”、參決尚書奏事的經(jīng)歷。北魏以親王共決庶政的機制一直就存在，這應(yīng)是胡族政治傳統(tǒng)的遺志。北魏前期之八大人制以及諸輔之制莫不如是③馮君實:《試析北魏官制中的八座》，《史學集刊》1982年第4期。。孝明帝年幼即位，難以董理政事，朝中大臣遂建議由宗室輔政?！段簳肪?1《于栗磾傳附于忠傳》:“及世宗崩，(于忠)夜中與侍中崔光遣右衛(wèi)將軍侯剛，迎肅宗于東宮而即位。忠與門下議:以肅宗幼年，未親機政;太尉、高陽王雍屬尊望重，宜入居西柏堂，省決庶政;任城王澄明德茂親，可為尚書令，總攝百揆?！?/p>

在于忠等重臣的公推之下，元雍、元澄分掌門下省和尚書省兩個重要的權(quán)力機構(gòu)，代皇帝署理政務(wù)，組成了一個臨時性的宗室輔政體制。元雍所居之西柏堂更為重要。西柏堂為北魏洛陽太極殿之西堂，太極殿系皇帝朝見、饗宴群臣之地。西柏堂是北魏后期門下省的機構(gòu)所在，元雍居此不僅更為接近皇帝，同時也意味著他象征著國家的最高權(quán)力①?？偙?《兩漢魏晉南北朝宰相制度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年，第258－261頁。。孝明帝即位之時成立的輔政體制雖然具有臨時性，而且其實際權(quán)力有時還會受到權(quán)臣和外戚等的干擾甚至壓制，權(quán)力行使還會面對不同的政治狀況，但綜孝明帝一朝，這一宗室共決庶政的體制卻經(jīng)常存在，成了維護皇權(quán)的重要機制?！段簳肪?3下《外戚下·胡國珍傳》:“靈太后臨朝，……尚書令、任城王澄奏，安定公屬尊望重，親賢群矚，宜出入禁中，參諮大務(wù)。詔可?！瓏渑c太師、高陽王雍，太傅、清河王懌，太保、廣平王懷，入居門下，同厘庶政?！?/p>

靈太后掌權(quán)時期，這種宗室共決庶政的體制仍舊得以運行，盡管胡國珍的加入是朝臣討好靈太后的舉動。宗室共決庶政的方式基本上體現(xiàn)為諸入選宗室成員在門下省處理尚書奏事，代皇帝或按照皇帝旨意發(fā)布詔令。這也是宗室輔政的一種表現(xiàn)，事實上，這一體制對于北魏后期的權(quán)臣執(zhí)政產(chǎn)生了有效的掣肘作用②漥添慶文:《北魏后期的政爭與決策》，《東南文化》1998年增刊。。

元叉于正光四年與元雍共同居門下省參決尚書奏事，這一安排所具有的意義正應(yīng)在上述北魏宗室諸王參政、輔政的制度背景下加以考察。正光四年之時，元叉之權(quán)勢正如日中天。即便如此，元叉仍不能破壞宗室大臣輔政共決的政治傳統(tǒng)，但又必須確保自身對核心權(quán)力的有效控制?；诖?，有的學者論斷，上述元雍、元悅共決尚書奏事正是出于元叉的安排，這也是他拉攏朝臣、維護個人權(quán)勢的措置③張 金龍先生指出，元叉在發(fā)動宮廷政變之后，為建立個人權(quán)威，在權(quán)力決策上積極經(jīng)營，培植親信，元悅、元雍等宗室就是他極力拉攏的對象。參看張金龍:《北魏政治史研究》第9卷，蘭州:甘肅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172—189頁。。正因為此，元悅也達到了個人權(quán)力的頂峰。此后，河陰之變發(fā)生，元悅南投蕭梁，使得元悅在北魏的仕途戛然而止。雖然元悅在孝武帝時被授予大司馬等職，但為時頗短，對其仕途之發(fā)展未能產(chǎn)生應(yīng)有之影響。

北魏政權(quán)中任職之宗室除了轉(zhuǎn)任諸中央官職之外，一般也會數(shù)次出任地方州郡之刺史或郡守等職。在這一方面，元悅也不例外。但由于文獻記載的闕略，我們僅能憑現(xiàn)有資料推測其出任地方長官的情況。首先，元悅在正光四年遷為太保之后曾出任徐州刺史。在正光四年至孝昌二年之間出任徐州刺史者有元顥、元法僧二人，元顥于正光四年十一月受御史彈劾而被削奪官爵，元法僧于孝昌元年舉徐州而反④吳廷燮:《元魏方鎮(zhèn)年表》，二十五史刊行委員會編:《二十五史補編》，上海:開明書店，1936年，第4540頁。。因此，元顥、元法僧可能是相繼為徐州刺史，元悅出任徐州應(yīng)該是在孝昌元年元法僧反叛之后。此外，元悅還擔任過司州牧?！段簳肪?9《酷吏·酈道元傳》:“未幾，(道元)除安南將軍、御史中尉。道元素有嚴猛之稱。司州牧、汝南王悅嬖近左右丘念，常與臥起。及選州官，多由于念。念匿于悅第，時還其家，道元收念付獄。悅啟靈太后請全之，敕赦之?！?/p>

這是酈道元為御史中尉時，在履行職權(quán)時與元悅在行政上產(chǎn)生的沖突。根據(jù)《北史》中相對較為詳細的記載，酈道元是在孝昌元年征討元法僧叛亂之后就任御史中尉一職的⑤《北史》卷27《酈范傳附酈道元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995頁。。因此，元悅為司州牧大致也在此時⑥吳廷燮:《元魏方鎮(zhèn)年表》，第4535頁。。當然，元悅擔任司州牧和徐州刺史的先后順序卻難以確知。值得注意的是，建義元年河陰之變發(fā)生之時，元悅得以逃奔蕭梁，若不是身在洛陽之外，元悅恐難逃河陰被屠之命運。以此推之，元悅可能先為司州牧，后任徐州刺史。

總的說來，元悅的仕宦主要集中在孝明帝一朝。元悅歷職中書監(jiān)、太尉、侍中、太保等職，并獲授儀同三司、特進以及驃騎大將軍等榮銜，一直居位崇重，并一度獲得最高權(quán)勢。元悅所任之徐州刺史、司州牧等地方職官也是元魏宗室常居之職。雖然元悅并未像其他元魏宗室一樣在北魏政治上發(fā)揮重要作用，對北魏國家的政治進程產(chǎn)生至關(guān)重要的影響，但元悅在孝明帝一朝的仕宦經(jīng)歷也符合元魏宗室一般的任職規(guī)律。在一定程度上，元悅的仕途也可視作元魏宗室仕宦的縮影。

三、元悅之僚佐

北魏之諸公、諸王以及獲授從三品以上將軍號者，均可按相應(yīng)的規(guī)定開府置佐。雖然府主在其僚佐的選用上具有較大權(quán)力，但以上諸類官府之僚佐都需經(jīng)過中央的認命。諸府僚佐之官品隨府主官品升降，其具體職掌也隨各府的具體職能而定①嚴 耕望先生對北朝之軍府僚佐的設(shè)置及其職權(quán)有頗為詳細的考證，可備參考。參看嚴耕望:《中國地方行政制度史·魏晉南北朝地方行政制度》，北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557－574頁。。北魏國家對于宗室本身之任職頗為優(yōu)待，對于他們以本職開府所置之僚佐也有精心的安排?！段簳肪戆宋濉段脑贰づ岵瘋鳌?“永熙中，出帝兄子廣平王贊盛選賓僚，以伯茂為文學?！迸岵晕牟砒Q世，所以能符合元贊之“盛選”。搜檢北朝之正史及墓志，我們也不難發(fā)現(xiàn)，北魏后期諸公府、軍府開府置佐之時，選擇僚佐的場景往往被描述成莊重而又榮耀之事，廣平王元贊盛選賓僚絕非偶見。公府、軍府僚佐也并不僅僅是清顯之職?！段簳肪?2《陽尼傳附陽固傳》:“太傅、清河王懌舉固，除步兵校尉，領(lǐng)汝南王悅郎中令。尋加寧遠將軍。時悅年少，行多不法，屑近小人。固上疏切諫，并面陳往代諸王賢愚之分，以感動悅，悅甚敬憚之。懌大悅，以為舉得其人?！?/p>

陽固為元悅之王府僚佐，對于元悅的不法之行盡行勸諫，這一行為即贏得了舉薦者元懌的贊許?？梢姡谕趿抛舸_實負有監(jiān)督、引導以及輔助等多項實際職責，絕非僅僅為了榮耀其身而已。

如前所述，元悅的仕宦經(jīng)歷我們已經(jīng)有了較為詳細的認識。事實上，元悅仕宦之時所任用的諸類僚佐也成為元悅政治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元悅與其僚佐之間的互動也讓我們從一個側(cè)面更好地認識元悅的政治生涯。元悅擔任過太尉、大司馬等職，又有汝南王之封爵，他所任諸職大多可依制開府置佐，我們可將文獻當中的相關(guān)記載匯為一表(見下頁附表)。根據(jù)下表所示，元悅依制所開官府包括在孝文帝時期的皇子府、宣武帝以來的汝南王國府和太尉府，至于表中封隆之等所任之開府中兵參軍之類，當是元悅在孝武帝時所擔任之大司馬府的僚佐。文獻中所見元悅之僚佐大體上屬于這3個官府。至于元悅是否還開設(shè)過其他官府，史闕其文，我們不得而知。

表中所見元悅諸府僚佐的品級大體上分布在五品至八品之間，屬于諸府之中層僚佐。就諸府僚佐的任職情況來看，亦可分為三類情形。第一類是以其僚佐為起家官。如李裔以汝南王國常侍為初除之官，楊侃以元悅太尉騎兵參軍為釋褐之官。第二類是以其僚佐為遷轉(zhuǎn)之官。如杜祖悅以天水、仇池二郡太守遷元悅太尉諮議參軍。第三類則是以他職領(lǐng)其僚佐職官。如陽固以步兵校尉領(lǐng)元悅?cè)昴贤鯂芍辛?。此外，元悅為太尉，其汝南王國官也有一些隨其轉(zhuǎn)任太尉府僚屬。如裴瑗和陽固先為汝南王國官，后均轉(zhuǎn)任太尉從事中郎②元悅諸府僚佐的任職情況與北魏軍府僚佐的任職情形多有相似之處。參看楊龍:《文化融合與政治升進:北魏政權(quán)中的漢族士人研究》，臺北:花木蘭文化出版社，2012年，第247－253頁。。就已知的元悅諸府僚佐的出身情況來看，元悅之王府、公府僚佐均系北魏時期的高門名族，不僅出身優(yōu)良，而且也具有良好的文學素養(yǎng)和政治才干。這些情況一方面可以說明元悅本人也非常重視其僚佐的選用，這不僅可以為其行政提供良好的襄助，同時也有利于提升元悅本人在士族階層中的社會聲望;另一方面，說明公府、軍府僚佐也是北魏后期士人樂于擔任之清貴職務(wù)。大批高門士族人士入居元悅諸府僚佐，這也十分具體地體現(xiàn)了北魏士族政治的深入發(fā)展。

史籍所見元悅之僚佐

元悅與其僚佐之間的關(guān)系也需要我們注意。從表面上觀察，元悅與其僚佐之間首先具有一種制度性的結(jié)合。這就意味著，作為府主的元悅與其僚佐均應(yīng)被視作國家官員。然而，從實際情況上來看，元悅與其僚佐之間的個人關(guān)系還有更為復雜的一面，而這也與中古社會政治的時代背景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由于士族政治等因素的影響，中古時期存在著某種所謂的“二重君臣關(guān)系”的政治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也即除了皇帝與臣僚之間的主從關(guān)系之外，在各級官府當中的長官與僚佐之間也存在著一種君臣般的結(jié)合關(guān)系。諸多研究者也充分考察了東漢到南北朝時期存在的門生、故吏與舉主、府主之間的人身結(jié)合關(guān)系，以證實“二重君臣關(guān)系”的普遍存在及其對社會政治的深刻影響。①如川勝義雄先生對漢魏南朝的門生故吏關(guān)系的討論。參看川勝義雄著，徐谷芃、李濟滄譯:《六朝貴族制社會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187—220頁。那么，元悅與其僚佐間的關(guān)系是否能如此定位?可以先看一則材料?！段簳肪?2《陽尼傳附陽固傳》:“神龜末，清河王懌領(lǐng)太尉，辟固從事中郎。屬懌被害，元叉秉政，朝野震悚。懌諸子及門生吏僚莫不慮禍，隱避不出，素為懌所厚者彌不自安。固以嘗被辟命，遂獨詣喪所，盡哀慟哭，良久乃還?！?/p>

元懌為元叉所害，隨即導致其親屬及門生故吏的恐怕受到牽連的擔心。然而，這種擔心似乎并沒有得到事實的印證，而陽固“獨詣喪所”也說明府主與府僚之間的關(guān)系應(yīng)該并不穩(wěn)固。這種狀況還可找到其他例證?！侗饼R書》卷31《王昕傳》:

昕少篤學讀書，太尉汝南王悅辟騎兵參軍。舊事，王出射，武服持刀陪從，昕未嘗依行列。悅好逸游，或騁騎信宿，昕輒棄還。悅乃令騎馬在前，手為驅(qū)策。昕舍轡高拱，任馬所之。左右言其誕慢。悅曰:“府望惟在此賢，不可責也。”悅散數(shù)錢于地，令諸佐爭拾之，昕獨不拾。悅又散銀錢以目昕，昕乃取其一。悅與府僚飲酒，起自移床，人爭進手，昕獨執(zhí)版卻立。悅于是作色曰:“我帝孫帝子帝弟帝叔，今為宴適，親起輿床。卿是何，獨為偃蹇!”對曰:“元景位望微劣，不足使殿下式瞻儀形，安敢以親王僚宷，從廝養(yǎng)之役?！睈傊x焉。坐上皆引滿酣暢，昕先起，臥閑室，頻召不至。悅乃自詣呼之曰:“懷其才而忽府主，可謂仁乎?”昕曰:“商辛沉湎，其亡也忽諸，府主自忽，微僚敢任其咎?！睈偞笮Χ?。

這段材料可以證明元悅之太尉府僚佐不僅是具名而已，在府主出行之時，僚佐有侍從之責。不僅如此，府主出行、游宴，府僚亦得躬自在列。此且不論。王昕對于府主元悅之行徑多加抗疏，元悅也需要王昕維持“府望”，盡管王昕有名士氣節(jié)，但這些事實也足以說明府僚與府主之間在某種程度上具有相互獨立的地位，類似東漢時期那種舉主與故吏之間的君臣關(guān)系在此表現(xiàn)得并不明顯?！段簳肪?2《陽尼傳附陽固傳》:“及汝南王悅為太尉，選舉多非其人，又輕肆檛撻，固以前為元卿，雖離國，猶上疏切諫?！比缜八觯柟淘I(lǐng)任過元悅之王國郎中令，所謂“前為元卿”即指此而言。陽固勸諫元悅之非行，確實是本著故吏與府主之間的關(guān)系，但觀其行為，其中更多的是某種在政治權(quán)力之下的私人情誼。我們也不能從這些事例當中得出東漢之“二重君臣關(guān)系”結(jié)構(gòu)繼續(xù)發(fā)展的結(jié)論①參 看徐沖:《漢唐間的君臣關(guān)系與“臣某”形式》，收入氏著《中古時代的歷史書寫與皇帝權(quán)力起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270－294頁。。

元悅與其僚佐之間的這種個人關(guān)系特點的形成自有其因。其一，如前所述，元悅之諸府僚佐均需得到國家的正式任命，他們實質(zhì)上屬于國家官員。這些僚佐政治權(quán)益的維系顯然需要得到國家權(quán)力的認可，因而，他們的政治行為更需要對國家而不是元悅個人負責。其二，則是士族群體自立意識的增強②一 些學者即指出，中古時代士大夫群體認同的形成，也逐漸改變了這一時期門生故吏關(guān)系的生成方式及其內(nèi)涵。參看甘懷真:《中國中古時期的君臣關(guān)系》，收入氏著《皇權(quán)、禮儀與經(jīng)典詮釋:中國古代政治史研究》，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188－224頁。。如上述元悅與王昕之間的關(guān)系即可視為明證。元悅視王昕為維系“府望”之基礎(chǔ)與王昕本人不愿“從廝養(yǎng)之役”，均可說明士族群體自立性意識的強烈，而這種意識也成為社會上共同認可之觀念。

當然，元悅與其僚佐之間的互動雖然不能以君臣之義加以定性，但一些事例亦可表明，元悅與其僚佐之間還是建立了較為密切的關(guān)系。前引《北齊書·王昕傳》中所述元悅與其太尉府僚佐多次行游、宴飲的情形，即可印證元悅與其僚佐之間的私人情誼。

在元悅的仕宦經(jīng)歷當中，與其諸府僚佐的互動成為他建構(gòu)政治聲望的重要途徑。與此同時，北魏之諸府僚佐在國家的政治斗爭以及日常行政運作當中占有頗為重要的一環(huán)，所以開府置佐之府主也極為重視其僚佐的選用。因此，元悅與其僚佐之間的密切關(guān)系的建立，自然是這一普遍的政治現(xiàn)象的具體表現(xiàn)，同時也構(gòu)成元悅政治生涯中的重要組成部分。

四、元悅之死

建義元年四月，爾朱榮率軍入洛陽，又發(fā)動河陰之變，屠殺洛陽官員。這次事件不僅使得洛陽元魏宗室及朝中百官殺戮殆盡，也危及身在洛陽之外的其他官員和元魏宗室③陳爽:《河陰之變考論》，《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學刊》第4集，2007年，第309－344頁。。當然，也有一批元魏宗室得以逃脫。比如元悅、元彧和元顥。元悅等3人之所以能夠逃脫，則源于他們此時身在外州。元悅此時為徐州刺史，元顥身在汲郡，而元彧正擔任東道行臺，防御蕭梁入侵④《 北史》卷19《孝文六王·汝南王悅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719頁;《魏書》卷18《太武五王·臨淮王譚傳附元彧傳》、卷21上《獻文六王·北海王詳傳附元顥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420、564頁。。3人都南逃蕭梁以求庇護。從建義元年南逃到太昌元年北歸，元悅在蕭梁停留的時間共約四年多。元悅后來被殺，《北史》明言是為孝武帝所殺，這其中的某些隱情卻值得關(guān)注。

3位投靠蕭梁的元魏宗室都在其后不久要求北返，而元顥和元悅更要求北伐，并希望蕭梁提供軍事援助以成其事。蕭梁先遣元顥率軍北伐，為孝莊帝所?、荨段簳肪?1上《獻文六王·北海王詳傳附元顥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565頁。。不久，元悅也請求率兵北伐?！读簳肪?《武帝紀下》:“(中大通元年正月)，甲子，魏汝南王元悅求還本國，許之?！贝思丛獝偰贤洞文曛拢坪躅I(lǐng)兵北征是元悅之本意，蕭梁政府也作出了較為積極的回應(yīng)?！读簳肪?《武帝紀下》:“(中大通二年)六月丁巳，遣魏太保汝南王元悅還北為魏主。庚申，以魏尚書左仆射范遵為安北將軍、司州牧，隨元悅北討?！狈蹲駷樵椫?，大抵是隨同元顥等一道南逃者。蕭梁安排的北討軍事將領(lǐng)的人選也顯示了某種意圖。同年8月，梁武帝“輿駕幸德陽堂，設(shè)絲竹會，祖送魏主元悅”①姚思廉:《梁書》卷3《武帝紀下》，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74頁。，也說明對于這次征討，梁武帝還是比較重視的。元悅的北伐行動也得到了來自北魏境內(nèi)的支持?！段簳肪?0《斛斯椿傳》:“(斛斯椿)又轉(zhuǎn)征東將軍、東徐州刺史。及爾朱榮死，椿甚憂懼。時蕭衍以汝南王悅為魏主，資其士馬，次于境上。椿聞大喜，遂率所部棄州歸悅?！?/p>

斛斯椿為爾朱榮之黨羽，他投奔元悅的原因在于懼怕爾朱榮被誅后，自己會被作為爾朱氏之親黨而受到牽連打壓。斛斯椿能夠歸附元悅的另一原因，則顯然是元悅的北伐是有著明顯的政治意圖的。元顥和元悅北伐之際，洛陽政權(quán)在爾朱氏的掌控之中，元悅等北伐的目的則是要推翻爾朱氏的權(quán)勢，使北魏政權(quán)重回元氏手中。在爾朱氏掌權(quán)之際，北魏國家當中仍不乏反對者，因此，元悅等以元魏宗室身份展開的北伐行動能夠贏得朝野人士的認可。

然而，元悅的軍事行動似乎并未有效進行，這是因為高歡對元悅的有意拉攏?！段簳肪?2《孝文五王·汝南王悅傳》:“及齊獻武王既誅榮，以悅高祖子，宜承大業(yè)，乃令人示意。悅既至，清狂如故，動為罪失，不可扶持，乃止。出帝初，除大司馬?！?/p>

高歡擊敗爾朱氏之后，實際上完全掌控了洛陽政權(quán)。然而，高歡也意識到他在信都扶立的安定王元朗屬于元魏宗室疏族，不利于他進一步鞏固其權(quán)勢。北魏孝文帝改革所推行的政策措施及其積極影響已經(jīng)成為士庶共同認可之事，因而在政治上孝文帝作為北魏權(quán)威的象征，確立孝文帝的法統(tǒng)并保證其延續(xù)也就成了朝野共識②何德章:《北魏末帝位異動與東西魏的政治走向》，《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第18輯，2001年。。因此，高歡便需要重新扶立一位與孝文帝血緣趨近的元魏宗室為主。與此同時，元悅正率領(lǐng)梁朝軍隊北伐。高歡積極拉攏元悅，一則是元悅為孝文帝之子，頗為符合其選擇要求;一則也可借此化解元悅北伐軍帶來的軍事壓力。顯然，元悅也積極迎合了高歡的意圖。

從以上元悅在爾朱榮入洛之后的活動中，我們可以看到，元悅積極策劃征討爾朱氏，這其中顯示出了元悅的政治意圖。不僅如此，種種跡象也表明，元悅也有意利用其作為孝文帝之子的政治身份優(yōu)勢。如前舉《北齊書·王昕傳》中，元悅以“帝孫帝子帝弟帝叔”自居。高歡在尋求身份合適的皇位繼承人之時，元悅也積極迎合。高歡最終因元悅“清狂如故”而放棄之，轉(zhuǎn)而扶立孝武帝元修。史籍所謂元朗以身分疏遠而請遜位，高歡等遂議立孝武帝③《魏書》卷11《出帝紀》，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79頁。，此事之經(jīng)歷并非如此簡單，其中至少還有多方選擇合適人選的過程。

根據(jù)史籍所載，元悅于孝武帝太昌元年十一月被授予侍中、大司馬、開府諸職，僅一月有余，元悅即被殺害④《魏書》卷11《出帝紀》，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86頁。。正史于元魏宗室諸王書“殺”者并不多見，元悅即為一例。元悅之被殺也并非因犯有罪過?！侗笔贰肪?9《孝文六王·汝南王悅傳》:“孝武以廣陵頗有德望，以悅屬尊地近，內(nèi)懷畏忌，故前后害之?！憋@然，孝武帝對元悅等人的疑忌則是元悅被殺的直接原因。孝武帝為孝文之孫，而廣陵王元恭為孝文之從孫、元悅為孝文之子?！侗笔贰芬浴皩僮鸬亟弊鳛樾⑽涞壅D殺二王的理由，大體上符合事實。一方面，元悅等人的身份和地位較孝武帝而言，確實具有優(yōu)勢，而元悅更有實際的政治動作，這對孝武帝來說無疑是不可不防的潛在威脅。另一方面，孝武帝本人雖然是為高歡扶立的近乎傀儡的皇帝，但他自身卻一直試圖改變政治權(quán)力上的這種劣勢，力爭有所作為。因此，及時清除元悅等宗室成員的威脅，鞏固其政治身份的合法性優(yōu)勢，就是孝武帝必須實施的政治舉措。

由此看來，元悅被孝武帝所殺，他自身在政治上的積極經(jīng)營無疑是誘因之一。與此同時，孝武帝的政治營求以及北魏末年社會政治觀念的相互激蕩，也為元悅之死埋下了伏筆。元悅可謂北魏末年政治斗爭的犧牲品。

五、結(jié)語

北魏王朝是由拓跋鮮卑建立起來的政權(quán)。雖然北魏王朝維持時間只有150年左右，但在中國歷史發(fā)展進程當中起到了至為關(guān)鍵的作用。拓跋鮮卑不僅統(tǒng)一了北方中國，結(jié)束十六國時期的割據(jù)局面，而且還較為迅速地完成了政治文化由胡族傳統(tǒng)向漢族傳統(tǒng)的轉(zhuǎn)化。在孝文帝改革之后，北魏國家形成了一套頗為完整的政治制度和有效的政治體系，以元魏宗室為主的各個政治群體也積極參與了北魏國家的政治運作。同時，元魏宗室等也在迅速地完成其文化身份的轉(zhuǎn)化。

汝南王元悅的個人經(jīng)歷應(yīng)該放在這一社會政治的大背景下予以考察。元悅雖然性致狂逸，生活多有違反禮儀規(guī)范之處，但他畢竟對儒家經(jīng)典有所了解，他的宗教信仰等方面也與一般元魏宗室及社會上層具有共同之處。身為宗室近屬，元悅在仕宦上享有難與匹敵的優(yōu)勢，他也一度掌握了國家核心權(quán)力。元悅與其所開諸官府中的僚佐之間也建立了良好的關(guān)系，這種私人關(guān)系雖然會受到政治制度的制約，但元悅對其僚佐的尊重也使得他在一定程度上贏得了士人群體的認可。當然，元悅在政治上也有著積極營求的一面，雖然其結(jié)果最終失敗?？疾煸獝傊浇?jīng)歷，我們不僅可以對北魏宗室階層的群像有了更為具體的了解，也可以藉由這一具體的個案對北魏社會政治的某些側(cè)面形成更為深刻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