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論語》關(guān)鍵字“仁”的法譯分析

薛巧鈺

(桂林理工大學(xué)外語系，廣西桂林541004)

《論語》是中國經(jīng)典著作之一，其翻譯在中西文化的交流中起著極其重要的作用?！墩撜Z》中有大量負載著中華文化的關(guān)鍵字，“仁”就是其中最關(guān)鍵的一個，然而由于文化和語言的差異，在法語中很難找到一個恰當?shù)脑~與之對應(yīng)。一些表面上看上去對等的翻譯，其實在翻譯過程中已經(jīng)失去了源語言的很多特點。

一、“仁”的文化內(nèi)涵

“仁”是孔子思想的核心，也是其理想的人格境界。由于其內(nèi)涵豐富，指向廣泛，如何準確譯出這個核心概念豐富的語詞，一直是擺在譯者面前的翻譯難題。

林語堂先生在《孔子的智慧》的導(dǎo)言提及:“關(guān)于仁，孔子有極精高的含義，除去他的兩個弟子以及三個歷史人物之外，他是絕不肯以仁這個字輕予許可的。有人問他某人可否算得上‘仁’，十之八九他不肯以此字稱呼當世的人?！保?］學(xué)者李澤厚在《論語今讀》中也提到:“孔子在《論語》中的‘仁’是從不同的角度表述的。通過他對弟子的回答中我們可以總結(jié)，‘仁者愛人’是儒家思想最根本的內(nèi)涵;或者‘克己復(fù)禮為仁’，要求人們‘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力求達到仁的境界?！保?］這些都是后來學(xué)者從孔子語錄中解讀出來的仁，屬于仁學(xué)思想的主要內(nèi)容。

孔子賦予“仁”這個字如此豐富的內(nèi)涵，因此“仁”的法語翻譯顯得尤為困難，不同的譯者根據(jù)不同的語境對“仁”有不同的翻譯——Humanité、bien、bonté、bienveillance、vertu、homme bon、homme vertueux、homme pleinement、vraiment homme 等就是常見的譯法。但直到目前為止，在法語中仍然沒有找到與孔子的“仁”嚴格對等的詞語，因此仍未發(fā)現(xiàn)最佳的翻譯方案。

二、幾種法語譯法分析

(一)譯作 vertu d’humanité

拓寬眼界來看，“仁”首先是一種道德體系，因此經(jīng)常被譯為 vertu d’humanité。

“仁”在孔子的倫理道德思想中占有重要的地位，是孔子思想的根基。“仁”字在《論語》中出現(xiàn)了109次，究竟哪個才是它的真義呢?孔子并沒有明確告訴我們，只是通過和學(xué)生的對話來闡述這一核心概念的豐富內(nèi)涵。例如《論語·顏淵》:“樊遲問仁。子曰:愛人。”對于這同一簡單的句子，Pierre Ryckmans和 Séraphin Couvreur卻有不同的翻譯:

Fan Chi demanda en quoi consiste la vertu d’humanité，le Ma^ltre dit:aimer les autres(traduit par Pierre Ryckmans);

Fan Tch’eu demanda en quoi consiste la vertu d’humanité.Elle consiste à aimer les hommes，répondit le Ma^ltre.(traduit par Séraphin Couvreur)

通過對比翻譯的這兩個句子，我們可以看到兩位譯者對于“愛人”這一詞語有不同的理解。autre在法語中做名詞使用的時候是“別人、其他的人、其他的事物”的意思，homme是“人類、男人、大丈夫”等意思。中國學(xué)者周谷城認為:“‘仁’的最初含義是‘人應(yīng)為人’。即是把人當成人，對自己講，要正確做人;對別人講，要把人當人?！保?］在孔子生活的奴隸時代，能把別人當成人，而且是平等的人，而且是需要愛護的人，這的確反映出孔子思想的先進性。從這個意義來講，Séraphin Couvreur把“愛人”翻譯為 aimer les hommes(愛人類)也是有一定的道理的。只是homme強調(diào)的是“人、人類”，而且還可以指基督教中的人神一體，具有濃郁的西方宗教色彩，與孔子所表達的“愛人”還是有一定的差距。

與法語不同，漢語是象形文字。從字形結(jié)構(gòu)上來講，漢字“仁”的左邊是“人”字，右邊是“二”字，也就是至少兩個人作為人類種族中的成員相互聯(lián)系和依賴的關(guān)系?！叭省弊值淖中伪砻髁艘獡碛小叭省保辽倬邆鋬蓚€人的存在，沒有人能夠脫離他人、不與他人聯(lián)系而獨立生存于世，這里強調(diào)的是人與人之間相互關(guān)愛的意思。黃懷信認為:“《論語》的仁可以分為四類。第一類指‘仁德，代表一種品行，一種思想’。那么作為一種品行，‘仁’就是一種關(guān)愛他人的品行，作為一種思想，‘仁’就是關(guān)愛他人的思想。第二類是指‘仁者、仁人’，是具有關(guān)愛他人的品行或思想的人，或者能夠關(guān)愛他人，做過關(guān)愛他人之事的人。第三類是指‘行仁，做仁事’，就是獻愛心，做關(guān)愛他人之事。第四類是指‘仁’的名聲，就是因為純粹地關(guān)愛他人而甘愿犧牲，自然就會有‘仁’名。”［4］在他看來，“仁”的實質(zhì)就是關(guān)愛他人。而“仁”作為孔子核心思想的基本原則，就是鼓勵人們?nèi)圩o他人。autre在法語中做名詞使用的時候是“別人、其他的人、其他的事物”的意思，對比“仁”出現(xiàn)在《論語》中的其他語段，不難看出 Pierre Ryckmans翻譯的aimer les autres(愛他人)顯得更能體現(xiàn)孔子對于“愛人”這一概念的理解;而aimer les autres(愛他人)概括了“仁”的思想本質(zhì)，指的是對他人的愛，它包含了“愛所有人”的這一更廣泛的內(nèi)涵在里面。

“愛人”是對“仁”的解釋;而如果要實現(xiàn)“仁”，就必須做到忠恕?？鬃拥闹宜≈朗且环N推己及人的愛人精神?？鬃佑谩叭省眮砀嬖V我們應(yīng)該如何對待他人，在第五章中他講到“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這就是實行“仁”的基本原則。要做到“仁”，就要“推己及人”。所謂“忠”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而“恕”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忠恕要求根據(jù)自己內(nèi)心的體驗來推測別人的思想感受，達到推己及人的目的。在孔子的思想中，“仁”和“禮”是密切關(guān)聯(lián)、不可分割的。顏淵問仁。子曰:“克己復(fù)禮為仁?！?/p>

Yan Hui interrogea Confucius sur la vertu suprême.“Le Ma^ltre dit:Pour pratiquer la vertu suprême，il faut se dominer et rétablir les rites.Qui pourrait un jour se dominer et rétablir les rites verrait le monde entier s＇incliner devant sa vertu suprême.”(traduction de Pierre Ryckmans).

子張問仁于孔子。孔子曰:“能行五者于天下為仁矣?！薄罢垎栔！痹?“恭，寬，信，敏，惠。恭則不侮，寬則得眾，信則人任焉，敏則有功，惠則足以使人?！?/p>

Tzeu tchang demandaàConfucius en quoi consiste la vertu parfaite.Confucius répondit:《Celui-làest parfait qui est capable de pratiquer cinq choses partout et toujours.》Tzeu tchang dit:《Permettez-moi de vous demander quelles sont ces cinq choses?– Ce sont，répondit Confucius，la déférence，la grandeur d＇^ame，la sincérité，la diligence et la générosité.La déférence inspire le respect;la grandeur d＇^ame gagne les coeurs;la sincéritéobtient la confiance;la diligence exécute desoeuvres utiles;la générosité rend facile la direction des hommes. 》(traduit par Séraphin Couvreur)

從孔子的回答中，我們可以看到，“仁”包括兩方面:“克己”和“復(fù)禮”。在孔子看來，“仁”是一種道德體系。要克制自己的行為，克服個人私欲，使之符合社會價值和道德倫理的規(guī)范和要求?！肮?、寬、信、敏、惠”都是指具體的道德行為:“恭”是指恭敬、莊重、嚴肅、有禮，“寬”是指待人寬容寬厚，“信”指與人相處應(yīng)該誠實以待，“敏”是機敏、勤快，而“惠”則是慈善恩惠。這些都是很好的道德品質(zhì)。因此，在第一句中，Pierre Ryckmans把“仁”翻譯為 vertu suprême。(高尚的品德，至高的品德)。第二句中，Séraphin Couvreur把“仁”翻譯為vertu parfaite(完美、理想的品德)。盡管所使用的詞匯不完全一樣，但是這兩位翻譯家并沒有使用“仁”字常見的翻譯詞語humanité，而不約而同地將“仁”翻譯為“美好的道德品質(zhì)”。然而，在《論語》中也有“德”這個關(guān)鍵詞，“仁”和“德”是不相同的。在《論語》中“仁”比“德”包含了更為豐富的內(nèi)涵。兩位譯者把“仁”翻譯為“美好的道德品質(zhì)”，只是凸顯了“仁”的內(nèi)涵之某一方面的體現(xiàn)。

(二)譯作 humanité

根據(jù)新法漢詞典，humanité有以下的意義:1.人性;2.仁慈，人道，人道主義;3.人類;4.人情。從這些解釋，我們可以看到“humanité”不僅僅指人類，而且還包含了人類所應(yīng)具有的仁慈、善良等美德。

這些美德和“仁”所要求的品德相符，兩個詞都體現(xiàn)了對人類的價值和人性的重視，關(guān)注人的幸福，強調(diào)人類之間的互助、關(guān)愛。只是humanité帶有強烈的西方社會推崇的的人道主義的色彩?！叭省焙蚳umanisme(人道主義)都承認人類的重要性以及人類的價值，但是其所處的歷史環(huán)境還是不一樣的。人道主義尤其重視對人類價值的思考，這種思想體系與基督教是密不可分的。根據(jù)百度百科:“人道主義，源于歐洲文藝復(fù)興時期的一種思想。提倡關(guān)懷人，尊重人，以人為中心的世界觀，主張人格平等，互相尊重。法國資產(chǎn)階級革命時期，把它具體化為‘自由’‘平等’’‘博愛’?！保?］在此，人道主義是建立在基督教和文藝復(fù)興的基礎(chǔ)上提倡的自由、民主、平等和博愛的精神;而“仁”強調(diào)的則是人的道德體系，尊嚴、智慧和高尚的品德，這與西方社會的人道主義精神是不同的。

孔子的“仁”主要是建立在周禮基礎(chǔ)上的理想人格和向善的品德，包含了“愛人、忠恕”等人性的美好品德，是從等級社會為根本向外延伸的愛，其目的是為了培養(yǎng)出品德高尚，積極向善的仁人志士，從而規(guī)范人們的行為，修復(fù)禮崩樂壞的社會體系，維系秩序良好的社會。所以“仁”包含的內(nèi)容比西方的人道主義更為豐富。

(三)譯作bienveillance

bienveillance也是“仁”另一種常見譯法，意思為“善心、仁慈、慈善”等，來源于拉丁文bene(善、好)和volere(意愿、愿)，是指美好的、善良的心愿和意愿，樂善好施。這與孔子“仁”思想中的“忠恕”之道相符合，都是表達一種與人相處要為善的原則。

但是，bienveillance是天主教中肯定上帝的重要啟示之一，闡述的是西方宗教思想的“仁慈、仁愛”。換言之，bienveillance指的是對他人的善良仁慈的行為，是一種利他主義的表現(xiàn)。顯而易見，這個詞僅僅簡單地體現(xiàn)了人類交往之間的情感，具有基督教色彩，僅僅是“仁”的部分內(nèi)涵的體現(xiàn)。但是孔子的“仁”不僅僅是強調(diào)人的善心、仁慈等，也是一種道德體系，還強調(diào)守禮，涉及到了倫理學(xué)、社會學(xué)和哲學(xué)等，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價值觀念的精華。“仁”是一種社會概念，是與“人”密切關(guān)聯(lián)的。在孔子所處的時代，周朝貴族常用“人”把自己與其他的社會平民區(qū)分開來。而孔子所強調(diào)的“仁”則擴展到了全體的人類社會，因此是一種社會概念。的確，這兩個詞都有“愛護他人”的善心，但是在孔子的“仁”更應(yīng)該是人類的基本的品質(zhì)，是人之所以為人的基本特征?！叭省辈粏伟藧廴说拿篮闷返拢€培養(yǎng)了一些人類的美好德行，比如睿智、勇敢、堅強等。學(xué)者葛瑞漢認為，“把“仁”翻譯成bienveillance是不符合《論語》的本義的”［6］。Bienveillance(仁慈、善心)只是“仁”的一個方面而已，“仁”還應(yīng)該包含更多的內(nèi)涵，比如忠、恕、信、恭、誠、敬等。

(四)譯作 véritable humanité

除此之外，林語堂先生還把“仁”翻譯成了véritable humanité(真人)。他在《孔子的智慧》一書的導(dǎo)言中講到:“中文的‘仁’分開為二人，即表示其意義為人際關(guān)系。孔子不肯把仁字用來具體指某人真人，同時，他也未曾拒絕舉個‘仁人’的實例。他常把‘仁’字描寫為一種心境。描寫為人所‘追尋’、所‘獲得’的狀態(tài)，心情寧靜時的感受，心中失去‘仁’以后的情形，心中依于‘仁’的感受。所以仁的本義應(yīng)當是他純乎本然的狀態(tài)?！保?］

林語堂先生對孔子這種“仁”之所以為人的標準的道理，使得人發(fā)現(xiàn)了真正的自己，使人能夠自知，從而推斷出“已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忠恕之道。他認為“仁”的本義就是“真人”，就是做人的標準，就是推己及人。

朱熹也對“仁”做過解釋:“仁者，人之所以為人之理也。”這兩位學(xué)者對“仁”的理解都是從人性的角度出發(fā)的，認為“仁”和人的最真的本性密切相關(guān)，因此林語堂先生他把“仁”翻譯為véritable humanité(真人)。

(五)音譯作ren

楊平先生則認為:“‘仁’最好還是自始至終使用音譯ren以保留其精神實質(zhì)，同時還可以保持這個核心概念在《論語》中的貫穿和統(tǒng)一?！保?］

綜上所述，不管是把“仁”譯為 vertu、humanité，還是譯作 bienveillance，都顯得片面，而且容易引起誤解，讓人想到西方社會的文化思想，如基督教或者人道主義的某些精神等。

三、結(jié)語

“仁”作為孔子思想的核心概念，具有豐富的內(nèi)涵，其翻譯值得仔細研究。近年來，不少學(xué)者對《論語》以及其關(guān)鍵字“仁”等的英譯進行研究，但是對《論語》關(guān)鍵字的法譯問題的研究卻少之又少。況且，在《論語》法譯的過程中，大多是法語譯者，他們由于文化背景、價值觀念的不同，在翻譯過程中都有意無意地用西方宗教文化來闡述中國的哲學(xué)概念，使得中國文化在與西方文化的對話中處于弱勢的地位，一定程度上阻礙了法語讀者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魅力和價值的挖掘和了解。

筆者認為，在《論語》法譯的過程中，應(yīng)當最大限度地尊重中華文化的本義;對于其缺失部分，譯者則應(yīng)有創(chuàng)造性地翻譯。這樣，一方面可以幫助法語讀者更好地理解原文意義，另一方面，可有助于中法文化間的交流和互補。就像學(xué)者楊平說的，“仁”最好還是自始至終使用音譯ren，以保持這個核心概念在《論語》中的貫穿和統(tǒng)一。但對于文化缺失部分，筆者認為可以通過加注使得法語讀對“仁“在不同語境有不同的理解。

通過對于關(guān)鍵字“仁”的法譯情況進行分析總結(jié)，我們有理由期待更多學(xué)者對《論語》包括中國典籍的法譯情況的重視和參與，使中華文化得到更為充分的傳播。

［1］林語堂.孔子的智慧［M］.西安:陜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4.

［2］李澤厚.論語今讀［M］.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8.

［3］周谷城.儒學(xué)別解［J］.復(fù)旦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1989，(4).

［4］黃懷信.《論語》中的“仁”與孔子仁學(xué)的內(nèi)涵［J］.齊魯學(xué)刊，2007，(1).

［5］百度百科.人道主義［EB/OL］.(2013-12-21)［2014-02-12］http://baike.baidu.com/link?url=DknvlIqP1W lCj8lPsBvpPVZN4LFHp0jyExcuZBex4pn5s X7GpNSgZQQE-aEvDFFa

［6］［英］葛瑞漢，張海宴譯.論道者:中國古代哲學(xué)論辯［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3.

［7］楊平.《論語》核心概念“仁“的英譯分析［J］.外語與外語教學(xué)，200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