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波
所謂“情報”其實就是information,并不僅限于敵對雙方互相需要刺探的機密情報。異國情報是國家處理對外事務(wù)的知識基礎(chǔ),也是構(gòu)成不同國家國民之間相互認知及彼此影響的情感的因素。在傳統(tǒng)的東亞諸國之間,每逢國際格局急劇變動的特殊時期,就會上演縱橫捭闔的情報戰(zhàn),其激烈程度絲毫不亞于當下的世界。本文擬綜合中國、朝鮮以及日本史料,分析在清朝入關(guān)前后這個東亞地緣政治格局急劇變化的特殊時期,頗有瑜亮情結(jié)的中日兩國,相互搜集情報的大致情況。
天聰元年(仁祖五年、寬永四年、1627)正月皇太極率后金軍隊進入朝鮮,即朝鮮所謂“丁卯虜亂”發(fā)生,后金迫使朝鮮同其“約為兄弟之國”①,打破了東亞的地緣政治平衡。與之相應,諸國之間的情報搜集漸趨活躍。清初朝鮮君臣雖然表面上歲歲遣使前往北京,但很大程度上是以外交使節(jié)的合法身份作掩護,收集清朝的政治、軍事等方面的情報,以應對可能發(fā)生的華夷秩序調(diào)整之變局②;而日本當局則通過詢問來長崎貿(mào)易的華人商船船員,來獲取中國的政治軍事情報,以“風說書”的形式呈報江戶③。截至目前,較之日本和朝鮮的對華情報搜集,學界對于清朝入關(guān)前后的對外情報搜集情況,或由于文獻相對缺乏,較少涉及④。茲以朝鮮史料為主,分析清朝入關(guān)之前通過朝鮮的對日情報搜集,以及朝鮮之因應。
朝鮮雖于仁祖五年(1627)被迫與清締交,但是并未立即與明朝斷交。恰恰相反,仁祖八年(1630),朝鮮派鄭斗源任陳慰使經(jīng)海路出使明朝,無疑有向日薄西山的明朝輸誠之意,并解釋與清締交之緣由經(jīng)緯。而后金于崇禎九年(1636)四月,變更國號為清,改元崇德,同年十一月乙丑(二十五日)冬至決定進軍朝鮮,不久兵臨漢城。朝鮮君臣雖曾試圖負固于南漢山城,然不久即勢屈力窮,被迫于次年正月在漢江東岸三田渡與清締結(jié)城下之盟,從此正式與明斷絕關(guān)系,而與清建立宗藩關(guān)系。同時清朝允許朝鮮,“日本貿(mào)易,聽爾如舊”⑤,默許朝日兩國之間保持睦鄰外交。
另一方面,自豐臣秀吉入侵朝鮮以來,朝日關(guān)系曾一度瀕于斷絕。江戶幕府建立之后,日本主動尋求恢復兩國邦交,在對馬島主宗義智的斡旋下,經(jīng)歷數(shù)度交涉,于萬歷三十七年(光海君元年、慶長十九年、1609),達成所謂“萬歷已酉約條”,日朝兩國重新締交⑥。根據(jù)約條,朝鮮對于日本使節(jié)設(shè)置了極其苛刻的條件,規(guī)定無論是日本所遣國王使,還是對馬島所遣特使抑或受職人(差倭),抵達朝鮮后只能入住釜山“倭館”,就地展開對朝交涉,而對馬島則憑借該約條取得了日本對朝交涉事務(wù)方面的獨占地位。然而好景不長,寬永十年(崇禎六年、天聰七年、仁祖十一年、1633),對馬島主宗義成與其家老柳川調(diào)興發(fā)生矛盾,后者遂向幕府老中告發(fā)對馬改竄國書之事。此事雖于寬永十二年(1635)得到解決,但迫使宗義成向幕府主動請求輪番派遣五山僧人至對馬以酊庵,監(jiān)管與朝鮮文書往來之事⑦。宣告五山僧人與對馬藩儒共掌對朝交涉的時代揭開序幕。
此種對外關(guān)系格局,使得朝鮮在清朝、日本對外情報搜集中處于特殊地位。日本需要通過設(shè)置于朝鮮釜山的倭館來打探清朝的情況,而通過倭館向清朝通報所謂“倭情”,也是朝鮮作為清朝朝貢國的義務(wù)之一。日本自17世紀30年代以后確立了所謂“鎖國”體制,禁止普通國民私人海外航渡,因此釜山倭館的對華情報搜集職能更為凸顯。凡清朝與朝鮮之間發(fā)生的重大事件,日本莫不高度關(guān)切,例如丁卯虜亂發(fā)生后的崇禎二年(1629),對馬使節(jié)“正官玄方、副官平智廣等,持書契出來,決欲上京親達所事”,理由是“關(guān)白視貴國如兄弟,聞貴國被衂于山戎,欲發(fā)兵相援”⑧。又如朝鮮與清朝在三田渡訂立城下之盟的同年五月,“差倭藤智繩,伴從三人,以酋賊討平致賀事,持書契出來,以鄉(xiāng)官接待”⑨。另一方面,朝鮮憑借與日本之間的交鄰關(guān)系,往往將日本發(fā)生的重大事件,轉(zhuǎn)咨清朝。其中尤為典型者,是朝鮮將日本發(fā)生的“島原之亂”,事無巨細地報告給了清朝⑩。其中一則關(guān)鍵的咨文,不僅見存于朝鮮史籍《同文匯考》之中,其原件至今仍保存在中國國家博物館。關(guān)于島原之亂的咨報過程,松浦章先生已經(jīng)有詳盡研究,無煩贅述??梢娗宄缭谌腙P(guān)之前,對于僻處海東的日本之動向,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高度關(guān)切。
據(jù)松浦章先生所提供的線索,筆者仔細搜檢《清實錄》,發(fā)現(xiàn)島原之亂被鎮(zhèn)壓后不久,朝鮮所遣使臣即將當時日本的情形以咨文形式呈兵部。其中對于對馬島外交執(zhí)掌及其與朝鮮的關(guān)系交代得十分清楚,與對馬島主宗義成發(fā)生矛盾的柳川調(diào)興,以及幕府派往對馬島以酊庵監(jiān)管外交文翰的五山僧人麟書堂(日本史籍多作璘西堂)都粉墨登場。并且咨文交代了當年(1639)對馬使節(jié)平智連、藤智繩遣使至朝鮮的目的,是要與朝鮮重建對馬島外交人事格局變動(即指五山僧璘西堂進駐對馬,而對馬舊臣柳川調(diào)興等二人被流放)以后一度斷絕的貿(mào)易關(guān)系,朝鮮君臣則以柳川調(diào)興遭貶謫為由,而擬不允對馬使臣之請。這些內(nèi)容實際上均涉及江戶時代初期日本幕藩體制建立過程中的大事,即所謂“柳川一件”,以此為契機幕府加強了對對馬藩的監(jiān)管,完善了對朝外交體制。只是咨文在表述上較委婉,如稱“(大君)今春始瘳,山獵船游,與前無異。島主輒得陪侍,連被恩賞”。對于宗義成當時被家臣所告發(fā)的尷尬處境輕描淡寫,而興詞告主的柳州調(diào)興最終被“流配遠方”。對于此事,皇太極似較為重視,并告誡朝鮮國王曰:“詳閱日本情形,語言雖無大戾,似亦有要挾之意。然朝鮮與日本誼屬鄰邦,著國王可斟酌行之,勿聽群小之言。”從此事可見清朝在入關(guān)之前,對于日本染指朝鮮半島之野心,保持一定程度的警惕。
除此之外,《清實錄》中還保留有朝鮮使臣向清朝通報通信使派遣情況的記載,以《清太宗文皇帝實錄》卷五十九崇德七年(1642)三月戊戌(29日)所記較詳。此次朝鮮呈送清朝兵部的咨文,是關(guān)于寬永十九年(1642)日本幕府將軍德川家光因中年得子(即德川家綱)而要求朝鮮派遣使臣的始末。咨文中提及德川幕府態(tài)度傲慢,公然要求朝鮮當局提供“國王殿下親筆一紙,及諸臣贊誦詩篇,以為萬世流傳之寶”,并且需索“大藏佛經(jīng)”以及“大鐘、香爐、燭臺、花瓶等器”,以裝點日光山新建而成的德川家康“社堂”。朝鮮當局稍示為難,日本“倭差”就“多張恐嚇之語”。對于此事,皇太極不久就給予答復:“詳倭國之言,雖無大惡,實有欺壓朝鮮之意,既修鄰好,王當量其可否而行,勿為眾撓。”而據(jù)《同文匯考》所記,朝鮮使臣于次年(1643)派出通信使團前的三月初一,再次咨呈清朝兵部,要求轉(zhuǎn)奏皇帝,而皇太極于次日(3月2日)即給予批復曰:“遣使致賀,固交鄰之道,然詳察情形,尤為緊要?!背r在通信使正使尹順之于當年(1643)十月二十九日到泊釜山后,即向清朝咨報使團一行所見日本情形,十二月二十二日即達清朝兵部,咨文中稱日本凡干應待之理,島主“語言矜肆,氣色張大”,言日本“民物殷盛,加于前所聞,大板、江戶等地,城池壯固,閭閻櫛比,室屋華麗,寺觀相望,金碧照耀”,內(nèi)容十分詳細。
目前在中國一側(cè)的史料中,很少看到清朝關(guān)注日本的有關(guān)記載,更何況此時清朝還并未定鼎中原。清朝入關(guān)之前頗為關(guān)注朝鮮與日本的交往,或已有重新構(gòu)筑東亞秩序的意圖。早在崇德二年(1637)九月六日,清朝固山額真英俄爾岱及戶部參政馬福塔二人就曾向羈質(zhì)沈陽的朝鮮世子陪臣表達過通好日本的愿望,理由是“通信之意,曾于約條言之矣”,而朝鮮以“日本海路甚遠,我國使臣十年一番往來”為由拒絕。但是清軍入關(guān)的當年,清廷又無意中獲得一個直接通問日本的機會。當年四月一日,日本商人竹內(nèi)藤右衛(wèi)門等58人,自越前藩三國浦新保村乘船出海,途中遇風,于六月初的某一天漂流至今俄羅斯境內(nèi)的圖們江口以北海濱,為當時清朝治下的瓦爾喀人追殺,43人遇害,幸存的15人被解送至清故都沈陽,輾轉(zhuǎn)至北京,次年十二月被清朝解送至朝鮮,順治三年(1646)三月十七日被朝鮮送至對馬,六月至大阪,八月這批漂流人中的國田兵右衛(wèi)門、宇野與三郎被召至江戶,由幕府老中親自詢問其漂流始末。朝鮮君臣認為,清朝之所以送還日本漂人,“非等閑之事,欲鋪張夸大,以觀日本之所答如何”。清朝甚至專為此事派敕使至朝鮮,欲面見“倭人護去之官”,“使之聽其所言而去”,直接與日本建立關(guān)系的意圖十分明顯,終為朝鮮官員以“本無前例”所阻。而后日本所遣使節(jié)于順治三年十一月至朝鮮,所遞致謝書契中,“全沒歸美清國之語,而至以韃靼國為言,顯有輕視之狀”。朝鮮與之交涉無果,遂將此事轉(zhuǎn)咨清朝。出乎意料的是,次年前來朝鮮的清使竟認為“彼雖辱語清國,不以為關(guān),況中原之人,曾稱韃子,倭國所云,必出于此,何足怪哉?”絲毫不以為意,但同時反復叮囑朝鮮館伴大臣,“俺等未發(fā)行前,如有東萊可聞之端,即為來告宜當”,告之以“今后日本事情報知一事,專責于兵判”,“倭情好不好消息,令兵曹判書專管,隨事報知”,朝鮮館伴對以“日本書契酬酢,禮曹主之,衙門移咨,備局(指備邊司)為之,兵曹所管,只是軍務(wù)而已,以此等說,反復論辯”,但清使堅持“有所聞見輒即馳報者,兵部之責也,俺之此言,非出己意,上副使如是講定,將歸報攝政王,俺則既已面言于戶判館伴,他日有事,勿謂俺不言也”。清使此言,仍然顯示出對日本相當?shù)年P(guān)注,并且試圖規(guī)范朝鮮咨報“倭情”的程序,要求朝鮮方面由兵曹判書專門負責此事,有事則馳報清朝兵部。
雖然面臨清朝的高壓,但朝鮮轉(zhuǎn)咨“倭情”決非無所保留,而是有所選擇。實際上自“丙子胡亂”之后,朝鮮向清朝咨報日本情形,就有利用日本牽制清朝的政治考量,于仁祖二十一年(1643)擔任通信使團副使出使日本的司諫趙絅,就曾上書仁祖力陳這一外交戰(zhàn)略:
誠信交鄰,以壯國勢。日本與我既已通好,非始謀結(jié)援也,唯不誠信耳。若遣一介之使,明陳我困于虜之狀,則彼之然諾為我國,必不待辭之畢也。議者曰:“日本非親信之國?!贝颂敧毧捎H信乎?事之交之,俱出于不得已也。與其均出于不得已,無寧藉既和之勢,以報敵怨之虜乎?況臣之計,唯欲助聲勢而已,非即曰請倭兵,同我前驅(qū)也。彼虜亦常問倭來否,且曰吾亦欲送使至彼,蓋憚彼也。誠將如此情實,密諭日本,使之飛一書于虜中,以責侵我鄰好,則彼雖始怒我使之,而知我與倭深結(jié),終不能輕易加兵于我矣。此真所謂落其機牙者也。
趙絅所舉張的“誠信交鄰、以壯國勢”之外交策略,大部分情況下清朝似乎不以為意,而一旦朝鮮稍有逾矩,清廷也十分敏感,例如順治七年(1650),順治帝就識破朝鮮要求筑城備倭的背后意圖,于敕諭中切責當時有“北伐”之意的朝鮮孝宗:
皇帝敕諭朝鮮國王某,據(jù)奏倭國相惡,欲修城集兵、整頓器械,此語不止一二次。自爾先王以至今日,亦不知凡幾。緣此,所以遣巴哈納祁充格等賚敕,往問真?zhèn)?。巴哈納祁充格等回奏云:臣等提取慶尚道觀察使李倧、東萊府使盧協(xié)等仔細訊問,答云:“倭國、朝鮮素向和好,并無怨亂兵戈之事,前奏系欺罔巧詐”等語。由此觀之,其修城集兵、整頓器械之事,原與倭國無涉,專欲與朕為難也。意圖進修城池,招集兵馬,整頓器械,所以期罔巧詐,禮節(jié)有違,朕惟備之而已,夫復何言。順治七年七月二十日。
孝宗以日本舉動異常為由,向清朝陳奏要求“修城集兵、整頓器械”,而終未獲清廷許可,且釀成重大的外交風波。此后朝鮮一再因此事上表清朝,給予解釋,且孝宗要求嚴厲處置向清廷走漏消息的慶尚道觀察使李倧、東萊府使盧協(xié)等二人,亦未被順治帝所許可,此事到順治八年才最終告一段落。
綜上所述,自清朝迫使朝鮮于崇德二年(1637)與之締結(jié)宗藩關(guān)系之后,朝鮮按照事大外交的原則向清朝不定期地咨報日本情形。盡管朝鮮并非機械地將日本情形轉(zhuǎn)咨清朝,而是出于一種以倭制虜?shù)臓恐撇呗浴6宄谖磸氐讚魯∧厦髦?,兼之臺灣鄭氏縱橫東南沿海,亦無通過海路獲知日本情況的可能,除要求朝鮮主動咨報倭情之外,實無其他可靠途徑。清朝對于朝鮮的倭情咨文亦有不滿之處,例如順治六年至八年圍繞倭情咨文,清朝與朝鮮產(chǎn)生外交紛爭,即是其中比較顯著的一例。清朝統(tǒng)一中國全境之后,對于日本日漸關(guān)切,例如康熙十五年,就針對朝鮮所呈對馬島關(guān)于吳三桂舉兵的咨文,特別曉諭朝鮮勿為日本所“煽惑”??滴跛氖?1701)六月,杭州織造烏林達莫爾森受康熙帝派遣,親往日本刺探情報,這無疑突破了依賴倭情咨文的單一情報搜集方式??梢钥闯?,雖然相對于日本對清朝的關(guān)注程度而言,清朝對日本的關(guān)注度或許并不高,但清朝早在入關(guān)之前通過朝鮮洞悉“倭情”這一點,或許對于突破清朝對日本漠不關(guān)心的固有認識,也不無啟發(fā)之處。
與朝鮮不同,江戶時代的日本與清朝之間并沒有建立外交關(guān)系。清朝入關(guān)時,德川幕府已經(jīng)確立了朱子學的官學地位,兼之明亡之后大量明朝遺民東渡日本,極力渲染清政權(quán)的野蠻殘暴,很大程度上激活了日本朝野對于元寇襲來的歷史記憶,使得德川幕府的反應非常激烈。而作為幕府御用朱子學者的林羅山(1583-1657),在其中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林羅山之子林鵝峰(春勝)及其孫林鳳岡(信篤)搜集、編撰而成的海外情報集——《華夷變態(tài)》,已表現(xiàn)出編撰者或者說是幕府的價值取向,即“明清鼎革”,已使以中國為中心的華夷秩序不復存在。日本以往閃爍其詞的道統(tǒng)自立情節(jié),自此化為以建立日式“華夷秩序”為目標的現(xiàn)實沖動。
日本對于明清易代的相關(guān)情報最初得自兩個渠道,其一是來自赴日商船船員的口述,即所謂“唐船風說書”?!度A夷變態(tài)》卷一收有題為“大明兵亂傳聞”的風說書二則,一則署期為“申八月四日正保元年(1644)”,另一則署期為“酉六月三日”,內(nèi)容是唐通事詢問當時明朝滅亡及清軍入關(guān)等一系列大事的基本情形??梢娗遘娙腙P(guān)僅僅數(shù)月,消息即傳至日本。而日本證實這一消息,則是由于上文所述日商竹內(nèi)藤右衛(wèi)門等人漂抵清朝境內(nèi)的偶然事件。日本為答謝朝鮮送還漂流人一事,派遣橘成稅、藤智繩等二人到達朝鮮東萊府。二人向朝鮮官員透露,德川幕府當局認為清朝送還漂流人是向日本夸耀武力,而關(guān)白叔父甚至“欲赴援南京”,對馬島宗氏則居中彌縫周旋。其實日使系由對馬派出,不免有虛張聲勢、市恩朝鮮之嫌,但德川幕府高層中有相當一部分人對于清朝攻占北京反應激烈,當是事實。而二使所遞書契則甚為傲慢,“全無歸美清國之語,而至以韃靼國為言”,使得朝鮮當局十分為難,認為事涉不敬,難以原樣“報知北京”。但橘成稅、藤智繩二人態(tài)度強硬,以書契系“皆出于道春之手,島主亦不得改一字”(道春即林羅山)為由堅拒修改,反而借機向朝鮮東萊府使閔應協(xié)探問朝鮮與清朝的關(guān)系。當?shù)弥r臣服清朝之事實后,即出言威脅,“關(guān)白、執(zhí)政輩以朝鮮與韃靼合,莫不駭憤,將欲興師而來”。實際日使不過虛張聲勢,回到對馬之后,似乎并沒有向德川幕府當局報告朝鮮臣服清朝的事實。不久幕府將軍德川家光專門為清朝與朝鮮締交之事詰問對馬島主,“此處則南、北京消息連續(xù)相聞,而島主素與朝鮮相厚,一不通報,是何故耶……以漂民之事言之,則淸國送于朝鮮,朝鮮轉(zhuǎn)送于我國,朝鮮與淸國,果非相好而然耶?大明時朝鮮為藩邦。即今貴國之于淸國,亦如是耶?”此事可見日本對于明清易代之情報,已開始經(jīng)由多個渠道極力搜集,而不僅僅是藉由對馬倭使至釜山打探。
《華夷變態(tài)》卷一收有題為“大明兵亂傳聞”的風說書二則,其中一則對于李自成事跡的記載頗異于中國史籍,茲引其局部并試譯如下:
起義大將名為李自成者,乃陜西下轄延安府人氏,祖父官至兵部尚書,父親在其幼年時期亡故。李自成二十八歲之時,正值崇禎七年,當年饑荒,大量百姓未能上繳賦稅,因此延安府米脂縣官衙逮捕百姓,加以為難。李自成見憐,代為繳納逋賦,百姓悉免于罪。但崇禎八年又饑荒大作,米脂縣衙因上年李自成代為繳納逋賦,此次又勒令其繳納。李自成回復:上年鄙人顧慮百姓不便,因而出銀繳納,此次鄙人家計艱難,難以代為繳納賦稅。職此之故,縣衙將李自成逮捕入獄,朝夕摧殘。當時受恩之百姓商議,李自成身陷囹圄,莫保朝夕,皆因憐憫我等出銀納稅之故,于是皆疾視縣衙,一致欲救李自成出獄,以報前恩。乃集合百姓約四五百人攻取縣衙,決然救出李自成。并因此人數(shù)漸增,遂成大勢。
李自成《明史》有傳,其他中國傳世史籍亦不乏記載。綜合各種記載可知,李自成出身貧苦,父祖亦未嘗為官紳。李自成少年時期喜好槍馬棍棒,父親死后充當驛卒為生。崇禎元年(1628)很多驛站被裁撤,他因丟失公文,失業(yè)回家。同年冬季因不能償舉人艾詔之欠債,被后者告至米脂縣衙??h令晏子賓將治其死罪,后由親友救出。年底李自成殺死債主艾詔,并同侄兒李過于崇禎二年(1629年)二月至甘州(今張掖市甘州區(qū))投軍,不久便被參將王國提升為軍中把總。同年在榆中(今甘肅蘭州榆中縣)因欠餉問題殺死王國和當?shù)乜h令,發(fā)動兵變。總之上引風說書所述與中國史籍記載出入很大。這份風說書末尾所署日期是“申八月四日正寶元年”,即公歷1644年,這一年無疑是中國歷史上的一個大關(guān)節(jié),李自成入京、崇禎自縊、山海關(guān)大戰(zhàn)、吳三桂降清、滿清入關(guān)、南明建立等大事件接踵而至??梢韵胍?,即便是當時的人們,在局勢一片混亂的情況下,也惶然不知所措,難以知曉諸多大事發(fā)生的前后始末。如在“大明兵亂傳聞”這則風說書后,有按語曰:“雖一直向唐人各各相詢,然因他們是遠離北京之人,十人便有十種說法,全無一致口徑。”并且,在這則風說書后,又有一則署期作“酉六月三日”(1645年6月26日),亦題為“大明兵亂傳聞”。其中提到,“日本寬永二十一年三月十九日,義軍大將名為李公子者攻陷北京,崇禎自殺”。結(jié)合上文,可知明末民間曾廣泛流傳李自成不僅出身貴胄,而且仗義疏財,迫于官府淫威才被逼上梁山。
姑不論上述傳聞?wù)鎸嵢绶瘢鸫a反映了李自成在明清鼎革之際,一時曾深孚民望?!度A夷變態(tài)》所記的李自成,與后來《明史》形塑的“流賊”,形象上判然有霄壤之別。當然,這并不是說李自成真就是所謂“李公子”,的確是堂堂大明兵部尚書之后。不妨先看看清初官修正史《明史》卷三○九《流賊·李自成》的一段記載:
杞縣舉人李信者,逆案中尚書李精白子也,嘗出粟振饑民,民德之曰:“李公子活我?!睍K妓紅娘子反擄信,強委身焉。信逃歸,官以為賊,囚獄中。紅娘子來救,饑民應之,共出信。
這段史料實際說的是李自成部將李信加入李自成義軍的經(jīng)過,而清初以布衣加入明史纂修行列的著名史家萬斯同,在其私撰《明史》卷四○八《盜賊傳·李自成》中對于李信事跡所記較詳:
河南舉人李巖者,大司馬李精白子也。原名信,信以父閹黨,思湔其丑,嘗出粟千石活饑民,饑民德之,稱李公子。會紅娘子蹋繩妓也,重信,擄信去,強委身事信。信乘間歸囚于官。紅娘子來救,破囚,饑民之德之者,同時起曰:“李公子活我,今有急?!蹦藲⒘罘?,而信投自成,改名巖。
李信就是廣泛見諸明清史籍記載的傳奇式人物——李自成部將制將軍李巖。綜合史籍記載,若論才識將略,李巖在李自成麾下一群赳赳武夫之中,無疑顯得鶴立雞群。崇禎十三年(1640)李自成本來已被督師楊嗣昌“四正六隅,十面張網(wǎng)”的圍剿逼得走投五路,僅帶少數(shù)部眾自商洛山(在陜西東南)潰圍輕騎間道奔河南。危急關(guān)頭正是李巖力勸李自成“尊賢禮士,除暴恤民”,行均田免賦,編童謠處傳唱:“吃他娘,穿他娘,開了大門迎闖王,闖王來時不納糧。”此種宣傳在很短時間內(nèi)就深孚民望,嗷嗷待哺的河南百姓紛紛投入李自成麾下。李自成軍也從此一改流寇殺掠之作風,而決意問鼎中原。但李巖似乎是個悲劇性的人物,李自成進京之后,對他日益冷淡,山海關(guān)之戰(zhàn)大敗后農(nóng)民軍自北京倉皇撤退途中,大順丞相牛金星向李自成進讒言,言李巖有異圖,李自成乃“令金星與巖飲,殺之”。李信的人生經(jīng)歷,是正統(tǒng)史書講述功臣宿將鳥盡弓藏兔死狗烹一類故事的極好注腳。李巖以貴胄之裔而見疑于官府,不得已投身事“賊”,胸懷遠略卻不遇明主,終于在小人攻訐之下含冤而死,所幸他有一位紅顏知己紅娘子,從而給他悲苦的人生增添了一抹暖色。如果把他的故事與上引風說書進行比較,不難發(fā)現(xiàn)風說書所述,其實不過是將關(guān)于李巖事跡改頭換面,唯獨不見紅娘子的事跡,并且年代稍有提前。實際上,根據(jù)中國史料記載,明末的江南地區(qū)曾長期將李自成與李巖誤作一人,對此,出身明末南直隸無錫的計六奇這樣提到:
予幼時聞賊信急,咸云李公子亂,而不知有李自成。及自成入京,世間猶疑即李公子,而不知李公子乃李巖也,故詳志之。
可見自李自成起兵開始,當時江南地區(qū)的傳言就已經(jīng)將李自成誤作貴胄公子,而非草莽匹夫出身,并且在李自成入京之后,此種傳聞仍然廣泛流傳民間。而赴日商船多由江南濱海地區(qū)起航,將此傳聞帶到日本是毫不奇怪的。
但是如果繼續(xù)追詢下去,會發(fā)現(xiàn)歷史的實相更加渺遠難求。上引史料中屢屢提及李巖原名李信,乃明朝兵部尚書李精白之子,對此,清代學者俞樾一再力辟其非,指出李精白出身于“河南潁州衛(wèi)軍籍”,且為“萬歷癸丑科三甲九十五名進士”,其子“李栩以貴游子弟,毀家抒難,為國捐軀……毅魄英魂,至今未泯”,與其父為人行止大相徑庭,無疑是值得褒揚的忠臣義士,至于叛賊李巖則另有其人。
而明末曾親身參加大順軍的河南人鄭廉在《豫變紀略》中則否認杞縣有李巖其人,康熙《杞縣志》中附有一篇《李公子辨》,也決然否認李巖是李精白之子,更斷言杞縣舉人李巖實為烏有。已故南明史大家顧誠曾依據(jù)上述史料,撰文舉張李巖是封建史家出于丑化李自成的需要而捏造的人物,其說一度產(chǎn)生廣泛影響??墒?002年河南博愛縣唐村撰成于康熙五十五年的“李氏家譜”被發(fā)現(xiàn),其中明確記載了李巖事跡,無疑又在學界掀起軒然大波。目前看來,李巖實有其人當無疑義。
與李巖相比,李自成的事跡則爭議較少??墒恰度A夷變態(tài)》卷一收有《抄錄李賊覆史軍門書》,其中亦有費解之處。根據(jù)該書末尾按語,可知它是李自成寫給史可法的書信。此書是由到長崎貿(mào)易的中國商人持至日本,來歷不明。謝國楨曾提:“李自成覆史軍門書、吳三桂檄文、朱成功獻日本書、鄭錦舍檄文……等數(shù)篇,皆為中土所佚。但有人疑李自成覆史閣部書為偽者?!奔氶喆藭?,確實有與多數(shù)史籍捍格難通之處。如其中李自成自述身世云,“孤本山東人,父業(yè)履,母織衽。二弟乘駿、乘虎皆讀書,獨孤屢試不遇”,不見于中國任何傳世史籍記載。并且按語中有南明建立后“隨即檄召三邊??傊茀侨饸灲盗骺埽茉掷铌J,當即割肝祭廟,大快敷天”等語,無疑與書信內(nèi)容自相矛盾。根據(jù)信中“能割荊襄一帶以屬孤,自此以往,奉昭代律令,萬明朝(朝)歷朔,有逆事即為外援,無事即為內(nèi)鎮(zhèn),至便也”等語來看,則應是李自成為清軍所迫放棄大順舊都西安,南下襄陽、鄧州之后,其時約在順治二年(弘光元年,1645)二三月間,當時李自成迫于清軍壓力,確實有通過南明軍閥左良玉(時駐軍武昌)與史可法通書謀求聯(lián)合抗清之可能。可是李自成若在北京為吳三桂所擒,被“割肝祭廟”,自不可能復書史可法。但該信確與李自成南下襄鄧后的歷史情境若合符節(jié)。至于李自成自述“孤本山東人……二弟乘駿、乘虎皆讀書,獨孤屢試不遇”,或出于一種自我標榜和謀求和解之策略亦未可知。信中李自成自述“然初無圖大之志,與天子抗禮。乃眾公不亮,數(shù)上征伐之議,驅(qū)策百萬之師,倉忙之際,無以逃命,始安志觸天子之怒,勤明公之力,耗有限之帑金,殺無辜之赤子”,這是說崇禎十三年自商洛山(在陜西東南)潰圍輕騎間道奔河南之后他才開始真正有問鼎之心,亦甚合情理。信末按語提到吳三桂擒獲李自成之事,在南明境內(nèi)確曾廣為流傳,以至于史可法不得不上書弘光帝請頒詔以穩(wěn)定人心,其無非反映了南明建立之初朝野急于復君父之仇的普遍心態(tài),為此甚至不惜以“聯(lián)虜平寇”為基本國策。在筆者看來,該書即為時人偽作,其史料價值亦不容等閑視之,至少其中有相當多的公道話,反映了當時的輿論對李自成有同情之處,也為我們今天認識李自成這樣一個亂世梟雄提供了不同于官修正史立場的新視角。
從更長的時段(整個明清兩代)來看,日本對于中國大陸的關(guān)注,遠遠高于“自居天朝”的明清對于“撮爾蠻夷”日本的關(guān)注?!度A夷變態(tài)》等日本官方外交文獻幾乎細大不捐地記錄著中國的種種消息(情報),相形之下,中國對于日本似乎漫不經(jīng)意。盡管明代也曾迫于嚴重的倭患,有過短暫關(guān)注日本的時期。但大體說來,明清兩代中國的異域記述,常常依賴于各種傳世史書中諸如《東夷傳》、《倭國傳》、《日本傳》等文獻。這些主要來自傳世文獻的知識陳陳相因,輾轉(zhuǎn)沿襲,甚至還會摻進宛如《山海經(jīng)》式的傲慢和想象。這種情況一直要到清代后期特別是甲午中日戰(zhàn)爭后才有所改變。這一相互認識的不對稱狀況,如何給后來日本和中國的世界認識,乃至面臨西方勢力的沖擊所作出不同反應,還需深入思考。
基于“情報”的歷史分析,自上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就在日本初成氣候,之所以如此,或許正如日本學者所言,“可以視為由于面臨80年代到90年代初蘇聯(lián)、東歐共產(chǎn)圈的歷史性變動與變革,‘情報’所起作用之重大,為歷史學所認識的結(jié)果”。而制度化的風說書采錄,是“鎖國體制”之下日本海外情報的重要來源,通過對風說書的解析,與清朝和朝鮮對于外部世界的無知顢頇形成比照,無疑有將對于鎖國體制的固有認識相對化的重要意義。因此,自上世紀90年代以來,“風說書的研究,作為‘海外情報’研究,擔當起90年代以來情報史研究的一翼”,直至近年仍然呈現(xiàn)方興未艾的迅猛勢頭。荷蘭風說書的研究,有松方冬子的專著問世,而唐船風說書的研究方面,松浦章迭有新著刊行。日本這種對于情報史的熱衷及其背后的學術(shù)旨趣,中國學者或不應忽視,且須思考相異立場的學術(shù)因應。[本文受到南京大學人文基金配套資助,并得到中國南海研究協(xié)同創(chuàng)新中心的支持]
①⑤《清史稿》卷五二六《屬國一·朝鮮》,中華書局1976~1977年版,第14577、14578頁。
②參見伍躍《朝貢関係と情報収集——朝鮮王朝対中國外交を考えるに際して》,收入夫馬進編《中國東アジア外交交流史の研究》,(日本)京都大學學術(shù)出版社2007年版。
③代表性的研究有松浦章《海外情報からみる東アジア:唐船風説書の世界》((日本)大阪清文堂2009年出版)、孫文《唐船風說:文獻與歷史——〈華夷變態(tài)〉初探》(商務(wù)印書館2011年版)。
④⑩參見松浦章《清に通報された「島原の亂」の動靜》,《関西大學東西學術(shù)研究所紀要》第19輯,1986年。
⑥《通文館志》卷五《約條》,首爾大學奎章閣韓國學研究院2006年影印本,第326頁。
⑦松浦霞沼:《朝鮮通交大紀》卷七:“此時(寬永十二年)公有以五山碩學監(jiān)修兩國書契之請,此年十一月,東福寺璘西堂(玉峰光璘)奉鈞命,始來我州?!痹绲咎锎髮W藏亨保十年(1725)序?qū)懕荆?6頁。
⑧《邊例集要》卷一《別差倭》己巳(1629)四月,(首爾)韓國國史編纂委員會標點本1971年版,第2~3頁。
⑨《邊例集要》卷一《別差倭》丁丑(1637)五月,(首爾)韓國國史編纂委員會標點本1971年版,第12頁。
作者簡介:陳波,1981年生,歷史學博士,中國南海研究協(xié)同創(chuàng)新中心專職研究人員,南京大學歷史學系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