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現(xiàn)代評論派對五四啟蒙傳統(tǒng)的繼承*

劉希云

(德州學院 中文系，山東 德州，253023)

“五四”啟蒙運動是中國現(xiàn)代文化史上一次最為激烈、系統(tǒng)的思想革命。近代中國一系列的社會變革，愈來愈強烈地呼喚啟蒙思想的出現(xiàn)，于是改變保守、愚昧、麻木、迷信的國民性，喚起“人”的覺醒，成了刻不容緩的歷史要求。但隨著20世紀20年代中后期社會革命思潮的興起，中國的啟蒙運動遭遇危機。然而，啟蒙傳統(tǒng)并未中斷，以胡適為首的自由主義文化派別——現(xiàn)代評論派繼承了五四啟蒙傳統(tǒng)。

一、國民革命高潮對五四新文化的沖擊和瓦解

1923年底，共產(chǎn)國際派鮑羅廷到廣州做孫中山的顧問，以蘇共為模式，重組國民黨。1924年2月，孫中山在中國國民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上宣布實行聯(lián)俄容共政策，并發(fā)表《中國國民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宣言》。在蘇聯(lián)援助下，孫中山于3月組建黃埔軍校，并以蔣中正為校長。其中，共產(chǎn)主義思想對重新組建的國民黨具有很深的影響，在這些影響中，又以蘇俄共產(chǎn)主義的影響最廣。重組的國民黨將孫中山的三民主義思想和蘇俄共產(chǎn)主義的觀念體制很好地融合在一起，而這些新的思想和體制的融合對五四新文化運動中所形成的思想和文化產(chǎn)生了威脅，甚至有對這些思想的瓦解之勢。

在國民革命的高潮中，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文化走向開始發(fā)生逆轉(zhuǎn)。五四新文化運動是向歐美學習，而國民黨是向蘇俄學習。民族情緒是國民黨在這次與新文化的較量中最好的武器，它極大地鼓舞了民眾的熱情，使更多的人投入到革命事業(yè)當中。民眾的民族主義情緒，是國民黨宣傳和引導的結果。蘇俄作為一個新生的社會主義政權，它要向中國輸出它的革命，以解決自己在國際上的孤立地位。國民黨在接受蘇俄援助的同時，也接受了其反對帝國主義的任務。而近代以來歐美諸國對中國的侵略，使得一般民眾很容易接受國民黨這樣的宣傳。“從1925年開始，被調(diào)動起來的民族主義情緒發(fā)展為文化上的行為。這些情緒在文化領域以游行、傳單發(fā)放、演講等形式展開，特別是在革命的發(fā)源地，各種形式的反西方運動開展起來，甚至在有些地方軍隊也參與到文化的傳播活動中。一些國民黨的領導人甚至認為西方文化與現(xiàn)在我們所開展的革命是相互對立的，是帝國主義的代表，要進行革命就要徹底的反對帝國主義的一切，包括被認為是其中一部分的西方文化。”①李新宇:《國民革命與新文學環(huán)境的惡化——20世紀中國文學的知識分子話語》，《文藝爭鳴》2003年第1期。

工農(nóng)民眾是革命的潛在力量。國民黨為了將更多的民眾拉入到革命的隊伍中，他們高度贊揚工農(nóng)民眾，強調(diào)勞動人民的神圣。這些舉措都極大地鼓舞了工農(nóng)民眾，對廣大群眾起到了很好的革命動員作用。并且這些調(diào)動群眾積極性的舉措到北伐時期還在持續(xù)。國民黨還以蘇俄的模式為典范，在中央成立了分別負責工人、青年、農(nóng)民、婦女的幾個部門，并且根據(jù)中國的國情，有意識地發(fā)動農(nóng)民的力量，不僅開設了農(nóng)民協(xié)會組織農(nóng)民活動，還成立了農(nóng)民運動講習所，對農(nóng)民進行革命教育。而革命在農(nóng)民階層的宣傳也拉近了知識分子和農(nóng)民之間的距離，更多的知識分子開始將眼光放到農(nóng)民運動中。在當時具有代表性的知識分子如郭沫若就加入了國民革命軍，這些知識分子的加入對革命的宣傳起了很好的作用。他們呼吁青年知識分子加入到革命中，與時俱進，與民眾一起，摒棄原有的個人自由的觀念，鼓勵新青年到民間去、到工廠中去，到革命需要的地方去。這些新的觀念和思想的傳播使得人們的價值觀念開始發(fā)生改變，原有的建立在新文化運動基礎上的價值系統(tǒng)開始受到人們的質(zhì)疑。隨著工農(nóng)大眾在革命中地位的提升，知識分子在新文化運動中的主導作用已經(jīng)逐漸消失，并慢慢弱化。

但是，革命思想主導地位確立的同時，也為文化專制主義的產(chǎn)生做好了鋪墊。在國民革命宣傳中要求思想的統(tǒng)一性，這就使得人們的言論自由受到了限制，再加上革命所具有的暴力和權力至上的本質(zhì)，使得文化的開放性發(fā)展受到阻礙，由此文化專制主義產(chǎn)生并在這一階段快速發(fā)展起來。在開展革命的時代，革命總是以一個至上的“奇理斯瑪”領袖人物的思想指導普通民眾的思想，民眾在對領袖人物的崇拜中放棄了自己進行獨立思考的權利。這樣，革命的意識形態(tài)就取代了人們的自由思想，一顆碩大的頭顱代替了所有人的思考，而民眾大多以為這顆頭顱所指引的方向代表著自由。孫中山領導的國民黨成了一個不受限制的組織，他們掌握了最高權力自然也就代表了國家的意志，這就使得國民黨開始忽視廣大民眾的權利甚至侵占或者剝奪民眾原有的權利，并且開始對社會各個領域做出干預，社會結構開始發(fā)生變化。國家、黨派和政府關系的維護是一個國家可以正常運行的基礎，但是孫中山領導的國民黨卻一直沒有協(xié)調(diào)好這三者之間的關系，而總以黨的意志代替國家的意志。在這種思想的指導下，國民黨努力實現(xiàn)各個領域的“黨化”，這是在五四新文化基礎上的大步后退。國民黨統(tǒng)治之后，推行“黨化教育”，取消了民國初期剛剛建立的司法獨立。

二、新文化陣營的分化

“如果說洋務運動是經(jīng)濟和技術層面上的世界化運動，百日維新和辛亥革命是政治層面上的世界化運動，五四新文化運動則是一場思想文化上的世界化運動?！雹诶钚掠?《國民革命與新文學環(huán)境的惡化——20世紀中國文學的知識分子話語》，《文藝爭鳴》2003年第1期。后人可以設想，如果政治家能夠在政治上堅持辛亥革命建立的民主體制，在經(jīng)濟上鞏固洋務運動的成果，在思想文化上使新文化運動能夠在中國充分地進行，那么中國的問題似乎就已經(jīng)解決了。但是，歷史的發(fā)展常常不能盡如人意，新文化運動剛剛進行了幾年，這個運動就夭折了，那個熱熱鬧鬧的新文化陣營也開始分化了。中國的啟蒙運動面臨危機。

在那個激進、紛亂的時代，或許新文化運動領袖人物的個性和接受知識渠道的不同，為他們以后的分裂埋下了伏筆。1919年6月，思想界的明星陳獨秀因散發(fā)傳單《北京市民宣言》被捕。7月30日，胡適對當時的社會形勢做出了評論，其中有一篇《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就是當時極具代表性的文章。胡適當時發(fā)表這篇文章，如果放在那個歷史大背景里看，很有針對性:當時的社會大背景處于馬克思主義、共產(chǎn)主義在中國的傳播時期，胡適是想讓人們不要聽從和宣傳馬克思主義，多解決一些社會問題。在文章中，胡適認為要以解決問題為出發(fā)點，多從方法上進行研究，而不只是在理論上喊喊口號，進行不切實際的研究。他指出，理論或者“主義”研究多了容易使人產(chǎn)生虛幻的滿足感，并且會錯誤地認為理論中可以實現(xiàn)的在現(xiàn)實中就一定可以達到，問題也自然會得到解決，在遇到問題時找找理論就可以解決，而不用去想具體的解決方法了。他還極其生動地諷刺說:“只是在理論上談談主義是極其容易的，隨便什么人都可以把主義拿來說說，甚至留聲機或者鸚鵡都能復制主義的思想?！雹俸m:《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每周評論》1919年第31期。在胡適的文章發(fā)表之后，李大釗的文章《再論問題與主義》發(fā)表在《每周評論》35號上，對胡適的觀點提出了異議。李大釗認為對主義的研究是必要的，他本人也是熱愛研究主義的，特別是布爾扎維主義。他認為任何一種主義的興起、傳播、發(fā)展到流行都是世界文化史上的一個大事件。應該對主義進行詳盡的研究，并對正確的符合時代發(fā)展的主義進行推廣介紹，主義的發(fā)展推動了人類社會的進步。并且，李大釗認為對理論上的主義的宣傳和實際問題的解決應該是同步進行的，兩者是相互促進的。社會的進步既要靠理論主義上的進步，也要靠實際問題的解決，但是解決問題特別是社會問題需要大多數(shù)人的行動，而主義就是統(tǒng)領或者引導大多數(shù)人去行動的，引導人們?yōu)榱斯餐哪繕硕龀鱿鄳男袆樱鉀Q相應的問題。如果沒有主義，人們的目標就不會統(tǒng)一，社會問題就永遠得不到解決。李大釗對研究主義的肯定觀點表達之后，胡適又發(fā)表了《三論問題與主義》一文，并且也是發(fā)表在《每周評論》上。之后，胡適又想對問題與主義做出爭論，但是在37號上北洋政府查封了這場爭論的主戰(zhàn)場——《每周評論》，這一爭論也就告一段落。

“問題與主義”之爭在當時的政治舞臺上引起了巨大的反響。雖然這場爭論發(fā)生在文化領域，是以一種學術辯論的形式展開和進行的，但是在辯論過程中辯論者身上又帶有極其明顯的政治立場。這場辯論是從尋找解決當前中國的政治問題和社會問題開始的，因此，這場爭辯不僅是一場學術界的辯論，更多的是一次政治團隊的爭論。它不僅僅是自由主義知識分子與馬克思主義知識分子之間的一次對于中國未來之路的碰撞式的爭論，而且也一直影響到了并將繼續(xù)影響著中國的歷史脈絡。時至今日，“問題與主義”依然是需要國人深深思考的難題。

新文化陣營的幾個領袖人物中，陳獨秀、李大釗信奉了共產(chǎn)主義，建黨組黨，思想日益激進，而胡適還是堅守著他的自由主義思想。這時作為新文化運動主將的魯迅有一首詩:“寂寞新文苑，平安舊戰(zhàn)場。兩間余一卒，荷戟獨彷徨。”這首詩就寫于新文化陣營的分化期。原來參加過新文化運動的人，“有的高升，有的隱退，有的前進”，而魯迅感覺自己像布不成陣的散兵游勇一樣，孤獨而彷徨。沈衛(wèi)威在《自由守望》中說:“《新青年》中所展現(xiàn)的文化思想是對傳統(tǒng)文化的挑戰(zhàn)，代表了文化的進步，《新青年》中所展現(xiàn)的新的思想加快了封建思想的滅亡，使得封建思想統(tǒng)治的文化體系徹底的瓦解，它的產(chǎn)生造成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現(xiàn)代主義文化之間的隔閡，也正因為此才使得社會主義能夠快速的在中國大地上傳播并發(fā)展起來。自1921年之后三民主義、自由主義和社會主義就成為文化思想界三個最為主要的思想學派?！雹谏蛐l(wèi)威:《自由守望:胡適派文人引論》，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03頁。

20世紀30年代研究新文化運動的學者就注意到，回應西潮沖擊達于巔峰的新文化運動，因尊西的新派分裂為實驗主義與馬克思主義兩派，中國思想文化界就失去了重心。這樣，從外部社會環(huán)境和新文化陣營的內(nèi)部，都使啟蒙之路面臨危機。但是，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選擇也是堅定的，胡適堅持思想文化的建設之路——辦刊物，認為作為文人不應該過多地參與政治。他甚至對政治有些排斥，認為對民眾的宣傳和教育不應該通過政治的手段，利用政治的強制性來速成，而應該讓更多的文人加入到教育的行列，為教育打下堅實的基礎。那個時候，胡適相信唯有通過教育使民眾逐步覺悟而后實行緩慢的改革，才是治本的不二法門。到了20世紀20年代末期，知識分子的擔當意識，使他的思想開始發(fā)生變化。他沒有躲進小樓，安于學問，相反他覺得政治太重要了，以致于不能圖謀尋求任何捷徑來解決。因此，與其卷入軍閥政客的蠅營狗茍，倒不如在思想文化方面深下功夫，澄清政治的迷霧。就像他在《我的歧路》中所提到的，胡適1917年從國外回來時，當船還沒開到中國，便知道了張勛復辟的消息，當時覺得吃驚，但是后來回到祖國，看到文藝界、教育界的落寞，便理解了在中國的土地上能夠出現(xiàn)張勛復辟這樣的丑劇也不足為奇。正是因為此，他對政治仕途表示淡漠，不想涉身政治來實現(xiàn)中國的政治改革，而想通過文化的宣傳和教育為中國政治的發(fā)展做一個良好的鋪墊。

1922年，胡適在丁文江的鼓動下，曾創(chuàng)辦《努力周報》，在這里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實現(xiàn)了初步的聚集。但到了1923年10月，《努力》就停刊了。因緣際會，1924年，在王世杰的領銜下，《現(xiàn)代評論》創(chuàng)刊。我們考察《努力周報》和《現(xiàn)代評論》的骨干成員，可以發(fā)現(xiàn)有很多重合，比如高一涵、陳西瀅、陶孟和、任鴻雋、徐新六、徐志摩、張慰慈、王星拱等。因此我們可以這樣理解，《現(xiàn)代評論》是胡適派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在1924年的重新聚集。

三、《現(xiàn)代評論》的文化思考

1922年創(chuàng)辦《努力周報》時，胡適寫了《對于本報的批評》一文，并在文中闡明了自己對政治的觀點:

我們這個報并不是“?！闭務蔚?。政治不過是我們努力的一個方向。我們的希望是:討論活的問題，提高活的思想，介紹活的文學?！覀儜撝?，政治不單是官吏和法制，也不單是裁兵與理財。我們這幾年所以不談政治，和許多不談政治的人略有不同:我們當日不談政治，正是要想從思想文藝方面替中國政治建筑一個非政治的基礎?，F(xiàn)在我們雖然因時勢的需要，不能不談政治問題，但我們本來的主張是仍舊不當拋棄的。我們?nèi)耘f要兼顧到思想與文藝方面的。

我們至今還認定思想文藝的重要?，F(xiàn)在中國最大的病根并不是軍閥與惡官僚，乃是懶惰的心理，淺薄的思想，靠天吃飯的迷信，隔岸觀火的態(tài)度。這些東西是我們的真仇敵。他們是政治的祖宗父母。我們現(xiàn)在因為他們的小孫子——惡政治——太壞了，忍不住先打擊他。但我們決不可忘記這二千年來思想文藝的惡果。打倒今日之惡政治，固然要大家努力，然而打倒惡政治的祖宗父母——二千年思想文藝的群鬼，更要大家努力。①胡適:《對于本報的批評》，《努力周報》1922年第4期。

總結胡適的這些言論，我們可以看出他將中國落后的現(xiàn)狀歸因于四點:一是政治界懶惰的心態(tài);二是國民的思想淺薄;三是中國原有的迷信觀念;四是國民對世事的淡漠。從他的言論中我們可以看到當時民眾的愚昧無知以及麻木懶惰，他將中國社會發(fā)展最大的阻力歸結到這些國民思想中的劣根性上，認為中國要想改變現(xiàn)狀單單反對軍閥和惡官僚勢力是不夠的，還要加強對國民的思想文化教育，改革現(xiàn)有的教育體制。胡適依然對馬克思主義所提到的政治主張做出了反對，仍然堅持在中國開展啟蒙教育以改變現(xiàn)狀。雖然他不參與政治，但是他言論的落腳點仍然在政治上。他堅持通過改良現(xiàn)有的社會體制來實現(xiàn)政治的先進性。他始終認為要改變中國的落后就要從解決問題入手，空談主義是沒有用的。翻閱《現(xiàn)代評論》，其對五四傳統(tǒng)的繼承表現(xiàn)在以下方面:

(一)關于教育問題的思考

傳統(tǒng)之所以成為巨大的精神力量，就在于傳統(tǒng)知識分子不斷地接受傳統(tǒng)教條，恪守并貫徹宣揚傳統(tǒng)倫理和價值觀念，形成了一整套“天經(jīng)地義”的傳統(tǒng)思維習慣和生活方式。要改變傳統(tǒng)，也只有靠理性的教育方式，通過啟蒙，把人們從舊傳統(tǒng)中解放出來。五四新文化運動給人們的啟示是:現(xiàn)代化不僅是物質(zhì)技術的現(xiàn)代化和經(jīng)濟的現(xiàn)代化，還包括人的價值觀念、心理意識、文化態(tài)度和生活方式的現(xiàn)代化。所以，人們必須徹底地改變自身的心理結構和觀念形態(tài)，容納新的文化因素，只有這樣，才能獲得個人和民族的現(xiàn)代化。歐美派自由主義知識分子深信:只有通過理性教育和啟蒙，才能改造國民性，給民族文化注入新鮮的生命活力。因此，教育成了他們選擇這條啟蒙之路的一大得力工具。

“現(xiàn)代評論派”對于教育問題的思考是多方面的。

1.通過教育改變愚昧、麻木、落后的國民性。他們宣揚教育體制的改革，反對傳統(tǒng)的教育方式，主張應該在教育中增加新的有活力的東西來激勵教育的發(fā)展，從而改變?nèi)藗兊膫€性特征。楊振聲認為，教育中的禮教是那些自稱為先知的圣人們?yōu)榱思s束人們的自由而定下的各式各樣的對生活方式的規(guī)定。因為有了這種規(guī)范，人如傀儡般受控制，就失去了自己的思想能力，失去了個性，留下的只是對權威的迷信和服從。麻木、愚昧和迷信就是在這種強制性的規(guī)范中形成的。楊幼炯更進一步地提出，科學是改變現(xiàn)有的在民眾中根深蒂固的宗法思想的唯一的法寶。而要改變普通民眾愚昧、麻木、迷信的狀態(tài)，必須打破舊的教育制度，引進新的教育方法，以民主、科學精神為準繩，培養(yǎng)健全的人格。事實上，“現(xiàn)代評論派”對于教育問題的這種思考，在魯迅的小說《孔乙己》中已經(jīng)有所呈現(xiàn)?？滓壹旱娜松瘎?，“正是植根于體現(xiàn)國家意志的‘科舉制度’”①李宗剛:《孔乙己:在文學史書寫中的變遷》，《東岳論叢》2012年第4期。。對此，林語堂有著這樣深刻的剖析:“教育的形式只是教授書本知識而不是高談如何去做人，知識分子只是教授人們?nèi)绾稳プx書就夠了，而不是跳過讀書去教別人怎么去做人，學生在讀書之余能夠領悟到書中的真諦的話，那么他們能夠知道怎么去做人，而不是通過老師直接地告訴他們。……所以當一名青年想去大學接受教育時，郁達夫先生就對其進行了勸阻，認為選擇上大學首先要明白上大學是為了什么，不能幾年下來花費一二千塊錢反而變成一個當兵沒有勇氣，做事沒有膽量，只會看書的窮酸秀才。如果是出于對當今青年的愛護之心，那么與他進行很好的討論，因為當下的大學教育只是以教授書本為根本，而不是以教書育人為根本，對這樣大學教育的譴責，責怨大學不能教出社會上需要的人才，無異于向和尚借梳子，向尼姑借篦子一樣無理?！雹诹终Z堂:《談理想教育》，《現(xiàn)代評論》1924年第1卷第5期。這里林語堂用戲謔的筆調(diào)，調(diào)侃了大學教育的只教死書，不教做人，大學成了養(yǎng)成廢物的地方。這話雖有些偏激，但是對大學教育弊端的指陳卻很犀利。他們希望“大學是列寧、威爾遜和孫文的幼稚院。Men of action and men of thought都從這里面產(chǎn)生出來”③胡寄南:《談談理想教育》，《現(xiàn)代評論》1924年第1卷第13期。。他們強調(diào)人的獨立思考和獨立行動能力，只有敢想敢做，才能突破權威，沖破迷信，樹立正確的理想的人生態(tài)度。

“現(xiàn)代評論派”的教育觀點具有先進性。他們在教育中更加注重對人格和人性的培養(yǎng)，更加注重教育在社會進步中的作用和對社會的貢獻，強調(diào)社會對人的教育?！艾F(xiàn)代評論派”呼吁開展社會教育，他們提出教育者的言論和主張是社會教育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教育者要時刻謹記對人們的社會教育的責任，時刻保持著社會教育的態(tài)度。他們寄希望于社會批評和文明批評，以提高人民的覺悟和道德素質(zhì)，反對軍閥干政，主張以道德啟發(fā)民智，期望通過“長期的教育以后，將來或者有成熟的政治社會運動可言”。

國民教育是他們啟蒙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因為他們清楚這是中華民國建設現(xiàn)代文化的基礎。然而，現(xiàn)實的教育問題卻很嚴重。宇文曾對這一時期教育界出現(xiàn)的怪現(xiàn)象加以披露，如他曾經(jīng)撰寫《高等教育談》系列文章，指出:“中國在‘教育學’上也和在其他的各種學問上一樣，對于世界不曾有絲毫的貢獻。沒有貢獻的原因，我想很簡單。學問來自讀書人，要想使社會出現(xiàn)新的學問，那么首先讀書人要具有讀書的習慣，這樣才能保持思考。而從中國現(xiàn)在發(fā)展來看，一般的知識分子的讀書習慣早已經(jīng)沒有了，并且在教育界或者社會中聲望越大的知識分子其離書本反而是越遠的。中國教育界的現(xiàn)狀是:處于底層的教育者雖然不能夠讀書，但是尚且能夠教書，再高一級的教育家既不能教書也不能讀書，但是他們還能寫寫文章;而再高一級的，他們連文章都不愿意寫，只是不停的演講;而那些看似處在社會教育界最高層的人，他們讀書、教書、寫文章、演講這些都懶得去做，他們就只能成為教育界的董事。”①宇文:《高等教育談》(一)，《現(xiàn)代評論》1924年第2卷第38期。這不僅僅批評教育界的人對教育不負責任的態(tài)度，而且批評了使教育不景氣的社會體制，表達了對于國民素質(zhì)能否提高的憂慮。

2.力倡公民教育。許仕廉說:“平民公民教育的第一個大問題，便是在教材上立一個最低限度。這個限度，可分作三方面看法:第一是時間的限度。平民是一個很忙的人，——所以辦平民公民教育，應當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將全副公民常識灌輸?shù)狡矫衲X子里?！诙矫媸遣牧仙顪\的限度:平民中識字的很少，他智識低微?！云矫窆窠逃牟牧希话俣值臏\顯。個個題目是直的平的，沒有誤解的可能。第三方面是實用性質(zhì)的限度——平民是實行家，他凡學一樣東西，必是與他切實有用的?！谄矫窆窠逃?，理論上以愈少愈好。一切材料，一定要和他親身有直接關系的，有實用的;否則學習的人，不獨荒廢時間，而且沒有興趣。第二個大問題，就是施行平民公民教育的步驟，施行最低的限度。所謂‘最低限度’，就是在短時間內(nèi)，用最簡單的工具，使平民學幾樣最緊要的公民常識。平民公民教育，原是平民教育一部分。現(xiàn)在平民教育的主要工作是四本千字課。這千字課又有兩種輔助工具，一是幻燈影片，二是掛圖。平民公民教育的第一步，是在這千字課里占一小部分材料，所以平民教育學生讀千字課時便得了最淺顯而最重要的公民常識。”②許仕廉:《平民公民教育最低限度》，《現(xiàn)代評論》1926年第4卷第83期。在這里，許仕廉提出了對平民進行公民教育的具體建議。應該說，對平民進行公民教育是當時社會上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也是提高國民素質(zhì)的一個切實手段。只有廣大的平民階層懂得了國家、憲法、法律、選舉、政黨、民治、自由、平等等的具體含義，以及個人與國家、政府與個人、政黨與國家之間的關系等問題，一個國家公民的素質(zhì)才能得到切實的提高，才能符合一個現(xiàn)代化的國家對民眾素質(zhì)的要求。

《現(xiàn)代評論》對教育問題的討論，著重點在于對人們思想的啟蒙。他們對知識分子的重視不同于科舉制時代對讀書人的態(tài)度。陳東原的《教育失敗的根本原因》總結教育之所以失敗有兩個最大的原因:

第一是模仿的流弊。一件新業(yè)的起始，固然不能不模仿，但是模仿終不能使其完成。中國初辦教育的時候，事事模仿外洋。模仿人家的教科書，抄襲人家的制度，只要是洋品，都是好的。這也是維新時期不得已的現(xiàn)象。可是二十幾年來，并沒有什么創(chuàng)革。所輸入的，所介紹的，依然都還是零碎的，不化的。自己沒有創(chuàng)造，自己便沒有主腦，以致思想行為，都現(xiàn)混亂沖突的狀態(tài)。……第二是因襲觀念的作祟。俗話說得好，“三代不讀書，不如一窩豬”，這表示平民羨望讀書的心情是如何的深切。但它的背后是什么?不過以為讀書可以做官發(fā)財，就可以不為別人所奴役罷了?！蠖鄶?shù)父兄給子弟讀書的心理，無非還是“榮宗耀祖振起門庭”的老觀念，甚至于只希望其“撐持門庭”哩。青年讀書的心理，也只是想做“人上人”;誰還只想做一個“人”?因為想做人上人，一出學堂，只希望做官謀差事。官做不著，就去教書。教書雖然是寒傖的事，但終不失其“士子”的身份。原也奇怪:實業(yè)途徑是那樣的窄;社會對于勞工又那樣的賤視;這生生逼得讀書人保存一個打不破的“惟士為高”的舊觀念了。①陳東原:《教育失敗的根本原因》《現(xiàn)代評論》1926年第4卷第90期。

這里，作者指出我們的現(xiàn)代教育當然是模仿西洋來的，但是模仿了幾十年還沒有自己的創(chuàng)造，是很可悲的。再者，雖然教育是西式的了，但傳統(tǒng)的升官發(fā)財?shù)囊蛞u觀念不打破，中國的現(xiàn)代教育也難有大的發(fā)展。文章最后，作者說:“很多人都認為中國教育辦不好是歷史環(huán)境的問題，帝國主義仍在中國橫行，政治不能夠發(fā)展，社會結構不能夠變革，這些都是中國教育落后的原因。我偏以為，學術思想不成系統(tǒng)，因襲觀念不打破，一切社會問題政治問題便沒有解決的日子?！雹陉悥|原:《教育失敗的根本原因》《現(xiàn)代評論》1926年第4卷第90期。陳東原把改造學術思想和因襲觀念看作解決一切社會問題政治問題的基礎，這是非常典型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心態(tài)。從這種觀點可以發(fā)現(xiàn)他們的啟蒙動機——通過人的觀念的改變進而達到社會政治結構的改變，這是自由主義者視知識精英為救亡圖存和尋求富強的歷史支柱的具體體現(xiàn)。

在這批歐美派知識分子看來，教育不僅具有重大的社會意義，更具有深遠的文化意義。因為通過教育可以調(diào)整文化的價值體系，進而超越傳統(tǒng)。他們提倡公民教育，借鑒英美等國的教育傳統(tǒng)，主張從精神、道德兩方面入手，提出值得注意的兩個教育觀念:“一是自由思想，二是國際同情心，兩者都應該充分發(fā)展，缺一就不配為現(xiàn)代德謨克拉西國家的公民。”③陳寶鍔:《公民教育運動》，《現(xiàn)代評論》1925年第3卷第73期。只有自由思想才能從傳統(tǒng)禮教中解放人的個性，“個人可以自由思想，從思想所得的結論，可以自由發(fā)表而無顧忌。可是由今觀之，由自由變?yōu)椴蛔杂傻膬A向，急轉(zhuǎn)直下，每況愈下，那種紛亂無政府的事實，徒予強者以自由;平民的自由不僅是剝奪了，而且沒有爭回自由的能力。故此我們不能不于公民教育中播自由種子”④陳寶鍔:《公民教育運動》，《現(xiàn)代評論》1925年第3卷第73期。;培植國際同情心，更為重要。因為只有充滿國際同情心，才能從狹隘的民族意識中走出來，建立宏大的文化意識。

“現(xiàn)代評論派”對教育的重視基于思想啟蒙的意義，既有對國民性的反省，也有對民族文化心理的思考，目的是改變現(xiàn)實社會的人文環(huán)境。

自由主義者之所以如此重視教育，是因為他們確認只有通過由教育導致的社會文化變革才能實現(xiàn)社會的真正變革。曾對中國自由主義者產(chǎn)生很大影響的美國實用主義哲學家杜威曾經(jīng)說過:“民主是一些信仰，本是對生活的一些看法，本是一些思想的習慣，民主并不只是政府的形式，所以實行民主需要有‘普遍的教育’。”⑤胡適:《我們的政治主張》，《努力周報》1924年第2期。尤其是對于一個向來缺乏民主傳統(tǒng)的民族來說，通過教育來實行民主更為重要。

在缺乏獨立人格、缺乏反抗意識的傳統(tǒng)知識分子那里，“順從”是他們的人生哲學，圣人教義是他們的經(jīng)典。五千年來的愚民的專制政策，一直都擺脫不掉“好民不聞政事”的傳統(tǒng)思想，以致弄得政客們昏天黑地地搗鬼，軍閥們肆無忌憚地橫行，國將不國。胡適曾在提倡“好人政府”時說:“中國的落后是各方面綜合因素相互作用的結果，但是好人的不作為是一個重要的原因。好人不作為壞人就會橫行。因此，要改變中國現(xiàn)有的狀態(tài)，首先就是要激發(fā)好人的斗志。開展政治體制改革，采取措施使社會上的優(yōu)秀人才都能夠從自身的長遠發(fā)展和國家社會的進步考慮，站出來與社會上的惡勢力做斗爭。民國初年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這樣積極的局面，那時社會的新氣象就是因為優(yōu)秀的社會人才能夠站出來加入到政治運動中?！雹俸m:《我們的政治主張》，《努力周報》1925年第2期。這種傳統(tǒng)的知識分子“獨善其身”、自命清高的心理和行為，使得中國的政治和文化少有知識精英的參與，因此也缺乏民主、科學等先進意識。所以，啟蒙思想家們企圖通過教育來改變中國人的文化心理結構。他們呼吁培養(yǎng)“新式的政治改革家”:一是摒棄以前當官就是為了發(fā)財?shù)乃枷?，參加政治運動是為了救國救民;二是應該通過對民眾的宣傳教育激發(fā)民眾的國民意識，而不是麻木地不作為，甘心被軍閥政客所奴役;三是反對社會上各種類別的小幫派，建立全國范圍的有組織有領導思想的政黨;四是開誠布公，積極地鼓勵社會輿論參與到社會政治生活中，打破原來的官僚主義。

開發(fā)國民的智識、建立優(yōu)美的輿論政治，都是啟蒙者必須做的工作。喚起民眾的覺悟，使他們具有獨立的自由的意識，政治才會清明，國家才有希望。

秦鑒以犀利的筆鋒對中國的教育做出了批判，其中有一篇叫《狗化的教育》的文章就毫無避諱地指出:“中國的教育沒有教育應該有的神圣地位、是沒有尊嚴的教育、沒有教育的高尚品性;中國的教育就是狗化的教育?！雹谇罔b:《狗化的教育》，《現(xiàn)代評論》1924年第1卷第9期。因為中國的教育不是為了教育民眾而去開辦的，不是中國人處于國家人才發(fā)展的角度去辦的教育，而是外國人為了實現(xiàn)對中國的侵略而辦的，或者是外國人出錢雇傭中國人開辦的。教會學校，是外國基督徒可憐中國人而設的。主持這些教育機關的教士到他們本國人跟前，放開喉嚨說中國人怎么樣不堪，怎么樣沒有開化，怎么樣像豬狗一般。教育完全與其本質(zhì)相背離，中國人被外國人無情地糟蹋。“中國教育的錢是從外國人那里乞求來的，中國教育者就像狗一樣在外國人面前搖尾乞求，討外國人歡心，尾巴搖的越好看，得到的錢就越多?！雹矍罔b:《狗化的教育》，《現(xiàn)代評論》1924年第1卷第9期。作者認為這種狗化的教育，是有損于中國的，最根本的就是這種乞討式的教育使中國的教育喪失了尊嚴。他希望中國能夠有人站出來，真正地去反對這種狗化的教育，真正地站在中國人的立場上，以中國社會的發(fā)展進步為契機去開辦教育，找回教育應該有的神圣感，找回中國教育的尊嚴，并且真正實現(xiàn)中國教育的神圣、尊嚴、純潔、高尚。在那戰(zhàn)亂而貧困的中國，外國人對中國教育的捐助，帶來的副作用使教育沒有了尊嚴。

蔭松說:“現(xiàn)在一部分知識分子反對外國的教會教育，是因為外國人在中國辦教育不是為了真正的去教育中國人，與教育的初衷相背離，他們把教育當做一種慈善，這種教育絲毫沒有教育的意義可言。在他們的眼中，學校和醫(yī)院或施粥廠總是同樣作用的一回事。我們要知道近年來國內(nèi)教會學校所以發(fā)達這樣快的原因，并不是中國人崇拜外國的教會，也不是因為外國人辦的教會學校內(nèi)容實質(zhì)比中國自己的學校特別的好。大部分是因為現(xiàn)在中國的社會動蕩不安，出現(xiàn)鬧學潮這樣的事件學校就要停課，再加上本來中國的教育經(jīng)費就不足，使得中國自己的學校教育極為不穩(wěn)定，相比較而言，外國的教會雖然只是慈善事業(yè)，但是卻沒有中國學校的這些動蕩。”④蔭松:《教會學校的教育》，《現(xiàn)代評論》1924年第1卷第10期。作者還指出，雖然知識階級反對外國教會的人那種辦教育的精神，把教育當慈善做，但是教會學校還是在中國很發(fā)達，原因是中國的戰(zhàn)亂、貧困和學潮，使得在中國學校里的學生常有失學之虞。在實用主義有著濃厚土壤的中國，大部分人還不會顧及到更深層次的問題，如教育的尊嚴。但是，一種沒有尊嚴的教育，肯定不是好的教育。

3.反對黨化教育，主張教授治校。有關主張教授治校方面，王世杰曾發(fā)表文章《東大學潮與教育獨立》進行了有針對性的說明。他認為當前中國的政治環(huán)境不適合采取校長治校的方式，這樣會對大學的發(fā)展產(chǎn)生不利的影響。不管是校長治校還是校董治校，都是對大學獨立性的破壞。因為這些人都或多或少地帶有政治色彩，不能夠真心實意地為國家教育事業(yè)的發(fā)展考慮。所以在文章中，他提倡東南大學的教職人員，要為了維護教育的獨立性，而起來反抗，拒絕任何帶有政治色彩的官員在東大接任校務。另一方面，既然校長治校的原則不能改變，那么教員應該接納這一原則并幫助校長治校。

王世杰從東大學潮中，看到了政府對教育的鉗制。而自民國以來仿照西方創(chuàng)立的現(xiàn)代高等教育，已初具教育獨立的樣態(tài)。王世杰希望高等教育要擺脫黨派政治的控制，還原西方的模式:教育獨立。而當時的中國高等教育卻難以獨立，因為校董往往就是官僚。

陶孟和說:“在一個最高的教育機關里，理性完全為沖動所障蔽，道德意識完全為暴徒心理所懾伏。我們常人的見識不敢相信。知識階級的領袖，以往的及未來的無數(shù)青年——無數(shù)的教育家，科學家，農(nóng)學家等等的師傅，競拋棄了向來所賴以為生命的學問、思想、人格，一切高尚的價值，而露出赤裸裸的自然的人性。我們常人的見識不敢相信?！獤|大暴動實在是教育史上一個大污點?！姸嗟某饠?、政客、官僚對各大教育機構虎視眈眈，有多少虛名的學者、冒充的教育家已經(jīng)任職于教育機構。中國的各大教育機構現(xiàn)在面臨這種四面危機的處境，要想專心的發(fā)展我國的教育事業(yè)，已經(jīng)覺得力不暇給，豈可以再去戕賊自己的事業(yè)呢?”①陶孟和:《東大暴動》，《現(xiàn)代評論》1924年第1卷第16期。

一個現(xiàn)代國家，高等教育是應該獨立的。因為它培養(yǎng)的是國家的高端人才，追求的是科學、真理，這些具有普世價值的東西，不應受到政治理念的干涉。張奚若說:“自從東南大學校長郭秉文被罷免之后，很多學者提出不應該由政黨來支配教育事業(yè)的發(fā)展，教育事業(yè)應該獨立于政黨，也因此有人提出了現(xiàn)在的教育是‘黨化教育’?！雹趶堔扇?《黨化教育與東南大學》，《現(xiàn)代評論》1924年第1卷第17期。尤其在政治局勢不穩(wěn)定的時代。

但是，我們知道，教育事業(yè)實際上不可能脫離政治完全獨立。王世杰說:“既然教育不能完全的脫離政治，那么就讓教育成為一種政治勢力。而要使教育發(fā)展成為一種政治勢力，首先要做的就是教育的獨立。而要實現(xiàn)教育的獨立，從事教育事業(yè)的人要達到幾個條件，一個是教育者要保持一定的權威，根據(jù)社會條件，可以借用軍閥的勢力來實現(xiàn)教育者的政治目的;并且可以借用軍閥的威力來整頓不好的學風。教育界只要能如此自重，一定可以恢復社會上素來對于教育界的同情心與信仰心，有了社會的同情和信仰，教育界的動作云謂，對于政治上的惡勢力，乃能成為一種制裁力。當然教育事業(yè)要運用政治的勢力但是又不能被其所害，這就要求學校要與政治劃清關系。要劃清學校和政治的關系，一個是學校的人員不得從事一切政治活動，而是以學校為主。并且學校不能將設立的法定機關作為學校從事政治工作的武器。所有學校的人員要對當前的政治問題表態(tài)或者有所行動，那應該以自己的名義，或者以完全獨立于學校的團體的名義做出表示，不能與學校機構有任何牽連。還有一個條件就是教師不能利用職務之便對學生進行黨性教育，對政黨進行宣傳，鼓勵學生入黨。最后一個條件是:教員的進退，不以黨派關系為標準。倘不如斯做法，學校決不能有助于學術，學校亦決不能有助于政治。急功近利的人總想別尋捷徑:在我們看來，殊無捷徑可尋。而且不一定要別尋捷徑:如果大家都循著這樣的步伐，守著這樣的范圍，向前做去，各處學校一定都像一些學校;各處教員一定都像一個教員。目前的政象固然黑暗，可是全國專門學校與大學，也有了一百三十所;每年所制造出的青年，據(jù)說也有三萬至四萬人。五十年之后，安見不能給我們一些光明?”①王世杰:《學校與政治》，《現(xiàn)代評論》1926年第4卷第81期。

五四新文化運動成功地摧毀了傳統(tǒng)的文化秩序，而要建立一種新秩序就需要進行啟蒙教育。中國可以通過教育的普及進而達到思想革命，教育將是實現(xiàn)民主政治的重要基礎?！艾F(xiàn)代評論派”就在這個意義上，賦予教育以特別重要的地位和作用。這種“教育獨立思潮”在民國時期開始形成，這種思潮的出現(xiàn)可以說是知識分子自我覺悟的蘇醒。他們開始意識到自己所處的階層的價值和對社會的使命感，并且開始主動地去承擔社會賦予的責任。

(二)對于法治的呼喚

現(xiàn)代社會是法治的社會。法治是民主政治體制中必不可少的一個環(huán)節(jié)。任何社會的存在，都需要規(guī)范來維持。這個規(guī)范是維系人際關系正常發(fā)展和社會機制正常運轉(zhuǎn)的紐帶。專制社會依仗的是禮教和普遍王權，民主社會依靠的是法律。

法的合法性在于它同終極價值的關聯(lián)，在于人對終極價值的普遍認同。人是生而平等的，因此，人人都平等地享有法律所允許所保障的權利。從戊戌維新派開始，中國先進的知識分子就已有了民主、自由、法治等西方文化的觀念。近代中國首任駐英大使郭嵩燾在對中西文化及政治體制的冷靜分析和比較中，得出一個結論:中西文化的根本差異是人治與法治之別?！笆ト酥蚊褚缘?，德有盛衰，天下隨之以治亂——西洋治民以法。法者，人己兼治者也。故推其法以繩之諸國，其責望常迫。其法日修，即中國之受患亦日棘，殆將有窮于自立之勢矣?！雹诠誀c:《郭嵩燾日記》第3卷，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548頁。西方的法治思想，對于求新思變的知識分子來說，無疑是開了一扇窗口，透進了一股新鮮空氣。然而，真正大規(guī)模地介紹西方法律著作，并把法的精神貫注于整個社會思想的，則始于“現(xiàn)代評論派”。

1912年頒布的《臨時約法》，是中華民國立國的根本大法，即所謂“法統(tǒng)”。但是，這個法統(tǒng)在民國成立后，屢遭破壞，讓人惋惜不已。燕樹棠對法統(tǒng)被破壞的過程進行了回顧。

至民國三年袁世凱蓄意叛逆，驅(qū)逐民黨議員，正式下令解散國會，此為民國根本大法破壞之始，而國家從此多事矣。二年之間，帝制實現(xiàn)。民國五年蔡鍔起兵云南，反對帝制，擁護共和。數(shù)月之內(nèi)，帝制取消，國會復活。此為民國第一次恢復法統(tǒng)。旗幟鮮明，人心所歸，精神形式，俱稱圓滿。旋因發(fā)生對德宣戰(zhàn)問題，國會不信任內(nèi)閣總理段祺瑞，不肯通過宣戰(zhàn)案。大總統(tǒng)黎元洪下令免段氏總理之職，而擁護總理之督軍團宣告獨立，要求解散國會。不久又發(fā)生張勛復辟之亂，于是民國法統(tǒng)第二次陷于破壞之危境。西南各省群起而為護法運動，一部分國會議員根據(jù)約法，于民國六年在廣州開非常國會，組織軍政府，選舉護法大元帥，民國七年宣告繼續(xù)第二屆會期開正式國會于廣州，固民國之正統(tǒng)也。然護法政府內(nèi)訌紛起，卒至破裂。護法因自亂而失敗，法統(tǒng)之精神遂消滅于無形矣。③燕樹棠:《法統(tǒng)與革命》，《現(xiàn)代評論》1924年第1卷第1期。

就因為這三次法統(tǒng)的被破壞，導致了以后的紛亂迭起，人們放棄了用法律解決國事的途徑，而訴諸武力。這不能不說是個大的倒退。

1924年北京政變，段祺瑞臨時政府成立后，關于約法是不是應當繼續(xù)存在，知識界產(chǎn)生了爭論。周鯁生闡述了這樣的觀點:

這次國內(nèi)大政變，大家認為是革命的性質(zhì)?，F(xiàn)今臨時政府就是從革命產(chǎn)生出來的。既然是革命，就可以廢除約法。但是約法雖然廢了，民國立國的幾個根本原則并不能因之打消。比如共和國體的問題，還有國民主權，民國疆域及人民權利自由。并要求臨時執(zhí)政府對于國民宣布一種保障規(guī)約:一，臨時政府誠實的遵守民國立國大原則，凡約法上第一章第二章所列的關于國民主權，民國疆域，人民權利自由之諸原則，仍當尊重并保障之。二，臨時執(zhí)政府之期內(nèi)不為對外締約借款之事。三，臨時執(zhí)政府之任期，以國民會議成立，議定組織正式政府之時為止，但除非經(jīng)國民會議之特別議定，至久不得超過六個月。關于臨時政府任期之限制，有兩個理由。第一，中華民國的國民有權利要求這個臨時性質(zhì)的執(zhí)政府務必在極短時期內(nèi)結束;國民不能任這種獨裁政治的局面無限期的繼續(xù)下去。第二，現(xiàn)今的臨時政府大會是一個“事實的政府”，他的存在的理由，全在他負著解決時局的責任。如果這個臨時政府不能在預定的時期內(nèi)履行他的責任，解決時局，促成合法的政府，那就表明他自己的政策失敗，他的能力破產(chǎn)，因而就失掉了他存在的根據(jù);不能再繼續(xù)要求國民的信托或容忍了。①周鯁生:《約法問題的解決》，《現(xiàn)代評論》1924年第1卷第3期。

作者在這里強調(diào)的是法律對政府的約束，以及這個臨時執(zhí)政府的職責，是讓政治重回正常的民國民主政治。“現(xiàn)代評論派”從維護民主、自由的立場出發(fā)，揭露軍閥政府以人治代替法治的獨裁行徑。作為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現(xiàn)代評論派”常以獨立的思想抨擊時弊、批評當權者，大大地激怒了北洋政府，于是北洋政府多次派警察沒收或查封其刊物。對此，王世杰發(fā)表了《警治與法治》一文，批評警察對于文書報紙出版、集會、結社等自由的干涉。他指出:“言論、集會、結社，這三種自由，人人都承認是民治主義的條件?！雹谕跏澜?《警治與法治》，《現(xiàn)代評論》1924年第1卷第21期。而在中國這個專制的國家里，對這三者的管制竟然全由警察操縱。警察既是法律的執(zhí)行者，又是法律的解釋者;警察不只是行政官，同時還像個司法官。這樣，即使法律給予人民多少自由，人民又怎能安全地享用?法國啟蒙思想家孟德斯鳩認為，自由首先是用來指法律保護下的每個人的安全。享有自由，就是不受權勢者或權威的專橫行為的侵犯，自由是每個人應有的權利。

言論自由是現(xiàn)代民主觀念的一大重要因素。自由者往往以獨立的人格發(fā)表獨立的意見，堅持正義的立場，懷抱社會的良心，承擔著對社會政治批評、參與的責任。但是，這種獨立思想的價值在專制社會往往被歪曲被毀滅。因此，維護言論自由是正直的知識分子應盡的責任。高一涵在《革命軍與言論自由》中批評了軍閥政府查封《大同晚報》和《北京晚報》的行徑，一針見血地指出這是“承繼那自袁世凱以來的傳統(tǒng)的政策”③高一涵:《革命軍與言論自由》，《現(xiàn)代評論》1926年第3卷第64期。。中國歷來統(tǒng)治者從來不允許百姓有自由的思想，他們千方百計地扼殺多元化的思想局面，因為只有維護意識形態(tài)的一統(tǒng)化，才能維持專制統(tǒng)治，這是同民主思想格格不入的。所以，知識分子一旦要喚起人的尊嚴、自主和自由，就必須依靠法律的手段，反抗高壓勢力，以法行事，實現(xiàn)真正的自由。

有關社會言論自由，王世杰曾專門寫了《北京的言論自由》做出論述。他指出:現(xiàn)在北京缺乏言論的自由，主要歸因于出版法中對言論的苛刻的規(guī)定。而警察就是利用這種不合理的法律條文變本加厲地對人們的言論權利加以限制。出版法已經(jīng)是一種苛刻的法律。倘這種法律所給予人民的一點自由，實際上也被警廳剝奪，北京的報紙業(yè)怎能發(fā)展?北京這個都會，除了受西洋人或日本人庇護的一二種報紙尚能勉強存立外，其他的報紙，簡直可以說是全不存在。這真是北京的恥辱。如果要減少這種恥辱，可以從兩方面開展起來，一是修改現(xiàn)有的出版法中對言論的規(guī)定;二是對于警察的監(jiān)督資格進行重新的設定。負責言論監(jiān)督的警察不應該是由毫不懂言論自由重要性的軍人來充當，而是要找一個具有法律背景的非軍人來擔當。陶孟在《言論自由》中也提出:“言論自由是每個公民的權利，政府不能剝奪人們的言論自由，正是有了人們的言論才能夠?qū)φ腻e誤行為做出指正。自人民批評政府以至人民發(fā)表擾亂治安推翻政府的言論，其間實有極大的范圍，盡可以容許人民有言論的自由。假使政府不容許這個自由，我們只可推測有兩個理由:不是政府自認為全能全知，便是政府所謀的不是人民的利益?！雹偬彰虾?《言論自由》，《現(xiàn)代評論》1924年第1卷第19期。政府是為人民利益而設立的，它并不是全知全能的，應該容許人民有批評建議的權利，這樣政府的工作才能做得更好。這是極為現(xiàn)代的思想，在20世紀20年代的中國普通民眾心目中，政府是管理他們的，政府中的人是老爺，見了他們應該叩頭，一般老百姓怎么敢批評政府。陶孟和的這些言論，在當時便具有啟蒙的意義。林毓生曾說:“自由、民主與法治作為口號來講，在中國已有近百年的歷史。然而，由于我們過去的歷史、文化的發(fā)展軌道和方向與西方的歷史、文化的發(fā)展軌道和方向甚為不同，所以，與西方歷史、文化背景關連深切的自由、民主與法治的觀念，對中文世界里的許多人而言，到今天仍是相當生疏的?！雹诹重股?《中國傳統(tǒng)的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化》，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1年，第98頁。受儒家思想影響的中國人一向認為道德與思想是政治秩序的基礎，這種看法同西方民主國家以法治為政治秩序的基礎的看法是根本不同的。法治思想對于促進理性、自由、民主在中國的生長和發(fā)展，具有重要意義。

現(xiàn)代評論派知識分子仍舊孜孜不倦地呼喚法律意志。他們的政治理想是建立民主社會，這個社會的本質(zhì)在他們看來就是民主和自由。民主即“主權在民”的觀念，大家按契約來組織政府，選舉政治領袖，制定法律。這樣，這種契約就成了保障人人平等、自由的屏障?！艾F(xiàn)代評論派”非常注重社會組織的法律建設。早在段祺瑞執(zhí)政時期，圍繞著善后會議和國民會議的爭端，《現(xiàn)代評論》發(fā)表了一系列文章，陳述對于議會問題的主張。王世杰宣稱:“應該組建一個由全民代表組成的國民會議，并且由國民會議來決定國家的組織形式，這是我們自始公認的一種主張。這并不純是一種道義的或感情的主張。我們承認這個主張，不僅因為國民是立于主權地位的人，對于國家根本組織的事體，當然享有決定的權利?！雹弁跏澜?《國民會議的基本地盤》，《現(xiàn)代評論》1924年第1卷第4期。凡是解決國家根本組織的方案，無論本身的價值如何，其權威和壽命應受另一種勢力支配，這便是民眾的信仰或不信仰。這是一種監(jiān)督的勢力。人民究竟如何實行監(jiān)督權呢?他們贊成國民會議，而反對善后會議?！叭辉诂F(xiàn)今局勢之下，國民會議這個主張，卻沒有現(xiàn)成的地盤助他實現(xiàn)。所以主張國民會議的人，得努力造成國民會議的基本地盤。國民會議所需要的基本地盤，可說是有兩個，第一便是賦有政治自由的省會;第二便是賦有代表資格的法團。欲令各省省會恢復其政治自由，我們認為至少應貫徹這五個條件:一，絕對不許軍人兼任民政，二，絕對不許以新近辭職的軍人充任省長，三，省會及其鄰近不得留駐軍隊，四，廢止或修改關于人民集會結社出版諸自由之幾種現(xiàn)行法令;五，嚴格的扶植省法庭之獨立。關于法團，第一便是要成立諸種法團組織法。這種法律，對于法團的標準，務采取最嚴厲的態(tài)度，第二還要于一定時期以內(nèi)，一面責成既存法團依新法而勵行其應改造之事，一面監(jiān)督新法團之依新法而產(chǎn)生。”④王世杰:《國民會議的基本地盤》，《現(xiàn)代評論》1924年第1卷第4期。這里可以看到作者對組織國民會議的建議，他希望能選出真正代表民意的代表，以履行好國民會議的職責。

善后會議的本質(zhì)是軍閥政客們的分贓，國民會議則是以民眾的意志來監(jiān)督政治，所以善后會議是臨時的，而國民會議是長久的，體現(xiàn)民意的。高一涵宣稱“我們并不是信任這個善后會議，我們只是在原則上相信用會議的方法來解決國事，至少總比戰(zhàn)爭的方法來解決國事妥當些，這就是我們所以不肯輕視善后會議的用意”?！拔覀冋J定國民會議與臨時政府及善后會議有著本質(zhì)上的不同，國民會議是通過對國民意見的征集，來組織制定一國的根本法律和一個國家的發(fā)展戰(zhàn)略，是至高的會議;但是臨時政府及善后會議卻只是一個國家為了應對某一時期的特別事件而開展的，不能決定國家的根本，只是一時的會議。故臨時政府盡可由實力派擁戴，善后會議的會員也盡可代表實力，而國民會議的議員卻要由人民自動的選舉。我們對于臨時政府和善后會議所以看得不大重要，就因為我們意中有一個神圣的或完善的國民會議，可以判斷他們的死活。我們意中的國民會議，若借用盧梭的話說出來，就是:當人民以主權者資格合法集會的時候，政府的一切職權立刻停止，執(zhí)行的權力即時中斷，最下等的公民馬上變成第一等的官吏，神圣不可侵犯?！雹俑咭缓?《善后會議議員的出席問題》，《現(xiàn)代評論》1924年第1卷第5期。作者把由人民自動選舉的國民會議看得很神圣，這是對“主權在民”的尊重，和對按照法律行使國家權力的強調(diào)。在這里，他們明顯地表現(xiàn)出了自由主義的溫和色彩。

周鯁生在《從善后會議到國民代表大會》中譴責了善后會議制定的國民代表會議條例:“段政府所要召集的國民代表會議不是國人心目中所想望的國民會議，原來法制院提出的國民代表會議條例草案已經(jīng)去我們的理想甚遠，已經(jīng)有許多缺點。然而這次經(jīng)善后會議修正通過的條例，更是變本加厲了。原案尚容納點職業(yè)代表的精神，而條例上竟完全把他除掉。原案尚未以明文奪去國民代表會議的憲法起草權，而條例上則居然規(guī)定有特設的憲法起草委員會。如是則國民代表會議之組織全依據(jù)舊式的地域代表制度;而其職權限于制定憲法及其施行附則。并且即對于制定憲法及其施行附則，該會議亦只有議決之權，至于起草之權則委諸由各省軍民長官及執(zhí)政派人組成的憲法起草委員會。段政府若是真有意依據(jù)國民代表以決定民國根本建設大計，決不會令善后會議造出這樣一個條例出來。”②周鯁生:《從善后會議到國民代表大會》，《現(xiàn)代評論》1924年第1卷20期。要解決紛亂的時局，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對國民會議寄予厚望。但是，善后會議的唯一成果國民代表會議條例淪落成了這個樣子，根本失去了其依據(jù)法律、充分民主的精神，這不能不讓關心時局、希望國家政治生活能重回正常的知識者們大為失望。

“現(xiàn)代評論派”知識分子對于法律精神的維護，是以堅持法律的正義為原則的。王世杰發(fā)表的《這幾種法令還不廢止嗎?》，要求廢止《懲治盜匪法》、《治安警察法》、《管理新聞營業(yè)規(guī)則》這幾個法令。作為法學家，理應大力呼吁立法，可是王世杰為什么要求廢止這些法令呢?他認為，軍閥官僚的作惡，大體上不是因為中國現(xiàn)行法規(guī)多了某種法律或少了某種法律。即使政府把一切現(xiàn)行惡法都廢止了，暴力也不會跟著消滅;即使它能頒布一些好法律，小百姓的生命、財產(chǎn)與自由也不會跟著安全、鞏固。他分析了這幾個法令的實質(zhì)，指出:“強有力的軍閥，雖不必憑借什么法律，才能蹂躪小百姓的生命、財產(chǎn)與自由，而惡法律的存在，對于他們畢竟也是為虎添翼，授盜以刀，畢竟也可以增加小百姓的厄運?！雹弁跏澜?《這幾種法令還不廢止嗎?》，《現(xiàn)代評論》1925年第3卷61期。他以律師施洋、革命黨人蕭英、工人罷工領袖劉華的慘死為例，指出如果《懲治盜匪法》早已不存在，這幾個人也許不至于成為“盜匪”而為蕭耀南或?qū)O傳芳的軍法機關所殺。作者認識到與其讓惡法律成為軍閥和租界當局蹂躪百姓的工具，還不如廢止它們，使他們失去作惡的借口和依據(jù)。

借用西方的法治精神來實行中國的民主，是“現(xiàn)代評論派”努力的一個目標?！拔逅摹币詠淼膯⒚烧?，都在反傳統(tǒng)中希望建立自己的新文化體系，而這種新文明的模型實際上是西方的民主。他們崇尚以個人為本位，認為“個人之自由權利，載諸憲章，國法不得而剝奪之，所謂人權也”，因此堅信法治是人權的保障。西方文明是一種契約式的文明，它強調(diào)的是人與人之間的平等，人的行動和言論的自由也依靠契約即法律來固定和保證。從古希臘、羅馬到孟德斯鳩、盧梭直至現(xiàn)代，法的精神始終同民主、平等和自由意識相伴隨。而東方專制主義憑借的是禮教、道德，缺乏有效的契約機制，從孔子的儒教倫理，到董仲舒的“獨尊儒術”，再到程朱理學的“三綱五?！?，行使的都是缺乏平等的人倫意志和扼殺個性的專制統(tǒng)治。這種文明傳統(tǒng)，使得社會發(fā)展舉步維艱，瀕于停滯。在西方的契約中體現(xiàn)人的平等和自由，是歷史和文化發(fā)展的必然。

(三)提倡理性的革命和愛國運動

歐美派知識分子懷抱的是自由主義者的啟蒙思想。啟蒙，強調(diào)的是思想和文化的改革，即他們關注的是意識形態(tài)和學理對于社會變革的意義。這就注定了他們以理性作為改變社會的手段。在啟蒙者看來，現(xiàn)代社會是理性的時代。在西方國家，自文藝復興到啟蒙運動，人的理性一直被認為是無所不能、主宰一切的，理性批判的利劍指向一切神圣的領域。在現(xiàn)實同歷史的連接線上，在中國文化同西方文化的交合點上，“現(xiàn)代評論派”繼承“五四”的啟蒙精神，借鑒西方的理性武器，執(zhí)著于思想革命，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中國知識分子價值觀念大轉(zhuǎn)變的潮流中，他們依然迎風而立，跋涉于艱難的啟蒙之路。

胡適作為自由主義者的精神領袖，牢牢地把握思想學理這一總綱，企圖從思想方面“替中國政治建筑一個非政治的基礎”。作為來自貧窮落后國度的留美學子，他深深地為美國的“物質(zhì)文明”而驚嘆，但更多地注意尋求“物質(zhì)文明”背后的精神文明，即同美國物質(zhì)文化相適應的精神文化，這便是自由、平等、民主的理性精神。在“五卅”運動中，他看到了帝國主義侵略中國的實質(zhì)，認為“此次上海慘死事件，雖起于上海一隅，而其遠因?qū)嵲谟诎耸嗄陙硗馊嗽谥袊厥獾匚凰斐芍箲崱?，然而他又不贊成中國共產(chǎn)黨借此發(fā)起的全國性的反帝愛國運動，尤其不主張學生參加反帝愛國運動。他在《愛國運動與求學》中主張學生應讀好書，培養(yǎng)自己，反對“五分鐘的熱度”的愛國運動。他說:“如果僅僅只是吶喊那是救不了國家了，只有當國家的艱難、外界的紛爭激發(fā)起你的救國熱情，并且將這種熱情轉(zhuǎn)化為求學的積極性時，你的吶喊才有力度，你的救國之心才能真正的體現(xiàn)出來。吶喊僅僅是救國運動中的一種存在方式，而你為救國所從事的職業(yè)或開展的事業(yè)才是救國真正需要的。要在參與救國事業(yè)中讓自己成為一個目光高遠的人?！雹俸m:《愛國運動與求學》，《現(xiàn)代評論》1924年第2卷第39期。

在民族矛盾緊張之際，胡適的“閉門讀書論”顯然有些悖時，但從他的目標來說，仍不乏啟蒙色彩:先讀好書，武裝好自己，“救出自己”，然后才能救國。這里涉及了一對矛盾，究竟是先有國后有己，還是先有己后有國?這實際上是民族危機與啟蒙教育的矛盾:孰先孰后?從價值理性來看，啟蒙顯然是重要的，然而從社會邏輯來看，挽救民族危機則又是必須的。即使在民族矛盾緊張的關頭，胡適仍堅持啟蒙為先，這表明了他執(zhí)著于思想啟蒙的一貫性。不獨胡適如此，陶孟和也發(fā)出了與胡適同樣的呼喊:救國須先求學。陶孟和認為，學生光有愛國心不行，還須有知識。救國運動不是任何時候都有效的，也需要一定的特殊條件，只有當一個國家擁有清明的政治環(huán)境、發(fā)達的實體經(jīng)濟、軍隊力量充足、教育事業(yè)有序發(fā)展，國民具有一定的知識素養(yǎng)，生活達到一定的水平，國家才能維持自身的獨立。只有通過求學，國人才能具備學識;只有具備學識，教育才能進步，實業(yè)才能發(fā)達，國家才能強大。他指出:

我們希望每個學生都是救國者，但是我們欽佩救國的科學家，救國的文學家，救國的教育家。我們希望每個學生都能從事救國運動，演說，宣傳，但是我們欽佩那些做具體的救國事業(yè)的人，組織好政府以抵抗侵略，興辦大工業(yè)以抵抗外貨。我們欽佩愛國的學生運動，但是我們更欽佩那些用識見，能力，知識以救國的學生。若說求學便是救國或者過于浮泛，但是我敢說在二十世紀的國際競爭中，救中國的必需求學。我們希望在最近的將來，于救國運動中，更發(fā)起基礎的救國運動——求學。①陶孟和:《救國與求學》，《現(xiàn)代評論》1924年第2卷第37期。

陶孟和是從教育落后國家就挨打的角度來論述求學的重要性的，他正是抱著極大的愛國熱忱來呼吁教育救國的。但是，他與胡適一樣，都抱著學理不放，希望通過純粹的知識來救國，這頗帶英國貴族知識分子那種崇尚文化和知識精英的自由主義思想色彩了。這種理想盡管在邏輯上可以成立，但在當時的現(xiàn)實中卻很難實現(xiàn)。

眾多的知識分子呼吁青年學生參加政治運動。從歷史發(fā)展的角度看，青年學生參加政治運動并不是一件好事，甚至有些變態(tài)，且不論封建落后的國家，就算是在比較民主先進的國家，青年學生參加政治運動也是極為少有的。但是在政治不發(fā)達的國家，有志學生就會行動起來，參與到政治運動中，有的甚至成為政治運動的領導者。在這些國家里，學生相比民眾來說更容易形成有組織的團體。但是在學生運動中，學生首先應該認清楚自己的地位，并且在運動中能夠遵循一定的規(guī)則，而不是毫無章法地開展運動。在學生參與的政治運動中有兩點應該注意:“一是，雖然是學生組織的運動，但是運動的性質(zhì)不能變，必須是政治運動，帶有政治目的，而且必須具有統(tǒng)一的指導思想。二是，這些運動雖然是由學生開啟的，但是在運動過程中必須要與民眾相結合，將民眾的力量運用到組織運動中。因為民眾總歸是國家權力建立的基礎。從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青年學生參與政治運動自有他的遠大的前程，可以因勢利導，而不容一概蔑視，并且終究誰也不能禁阻的。同時就青年學生方面說，也要知道這種運動究竟也是不可以濫用的。因為青年學生還是要以求學為根本，參加政治活動只是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所迫，是特殊的歷史條件下不得已的選擇?！逅摹\動之可貴，在其激發(fā)最關系國家主權名譽之大事，全然出自青年學生自動的行為代表一種純潔的為國家奮斗的精神。青年學生們!大家不要失掉了這種精神罷?！雹谔彰虾?《救國與求學》，《現(xiàn)代評論》1924年第2卷第37期。

陶孟和認為在當前的國際形勢下，別的國家利用他們先進的科學技術和武器來侵略我們之時，如果我們的民眾僅僅是空有一腔愛國熱情卻沒有實際的行動是救不了國的，只有同樣地依靠先進的科技和武器裝備起來抗戰(zhàn)才能在這場競爭中取得真正的勝利。外國的侵略是殘酷的，情感、理想在這場戰(zhàn)爭中沒有絲毫的價值。我們只有能夠找到指導我們起來反抗并引領勝利的思想和主義，由愛國主義激發(fā)出人們有組織的行動，在這場戰(zhàn)爭中才是最有利的?！巴鈬瞬慌履愕摹虻沟蹏髁x’，他怕你的強有力的政府與軍隊。外國人不怕你的‘愛國心’，他怕你不購買他的貨物，他怕你自己供給自己的需要?！覀兿Ｍ總€學生都能夠愛國的熱情，都懷有救國的理想，但是救國需要的是科技，是主義，并不僅僅是熱情，因此，學生應該先求學有了足夠的能力之后再來挽救國家?！雹壑荃喩?《民眾勢力的組織》，《現(xiàn)代評論》1924年第1卷第21期。

《現(xiàn)代評論》雜志作為自由主義者的發(fā)言陣地，充分地表現(xiàn)了這種保守性。陶孟和還專門冷靜地分析了愛國運動的方法和目的，主張以發(fā)揚理智和知識取勝;周鯁生也堅決肯定青年學生的愛國熱情，但又告誡學生們不宜過度，“應當務令愛國運動不妨害求學之目的”;燕樹棠則主張采取以“有組織的‘不合作’為反對的手段”的愛國運動。這些有理性的革命和愛國運動的主張，都表明了帶有理性和保守色彩的自由主義的政治理念和思想態(tài)度。

“現(xiàn)代評論派”在反帝愛國運動中，始終是理智的。他們向西方尋求自主的、理性批判的典范，小心翼翼地把它貫注于愛國運動中。陳西瀅說:“受西方觀念的影響，我總認為要建立徹底的信仰必須要以理智作為前提，如果沒有理智的去信仰某種理念，那這種信仰只能算是一種迷信，而失去了信仰的本質(zhì)?！雹訇愇鳛]:《智識階級》，《西瀅閑話》，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10年，第63頁。他所說的“理智”，是指真正經(jīng)過深思熟慮、滲入自己骨髓的理念。他主張用引導式的教育來樹立某種信仰，這樣的行動就可以避免盲目從眾或游戲性。裴復恒在《滬案雜談》中比較冷靜地考慮了反帝的問題，指出光喊“打倒帝國主義”的口號不免變成了一種口頭禪，不足以解決實質(zhì)問題，而應該考慮如何“修訂條約，收回海關，租界，領事裁判權”等。這種思想，給自由主義者的反帝愛國運動更蒙上了一層理性色彩。

五卅運動爆發(fā)后，在一片反抗暴力聲中，“現(xiàn)代評論派”中的一些人理智地警告萬勿過分沉醉于暴力和流血。陶孟和說:“我們應該從上海的慘案中總結教訓，杜絕這類事情的再次發(fā)生。通過情感刺激民眾的愛國感情當然是重要的，但是要將目的和手段結合起來，在目的和手段之間還要保持理智，不能讓情感沖昏了頭腦。我們反抗侵略的熱情要隨著帝國主義壓迫的增加而持續(xù)的增強，但是我們的反抗不是僅靠一時的沖動，而是具有理智的反抗，不是盲目的?！雹谔彰虾?《救國與求學》，《現(xiàn)代評論》1924年第2卷第37期。他總括地指出，指導并且進行這個運動的必須是高遠的眼光，廣博的知識，與群眾聯(lián)合的努力。顯然，他是主張啟蒙同反帝愛國結合的，但是他這謹慎的話語卻被當時一陣陣更年輕、更喧鬧的聲音淹沒了。

“現(xiàn)代評論派”一再呼吁“理性”主宰一切。張奚若說:“增長社會的知識水平是知識階級要做的，知識階級要通過理性的教育手段，提高全民的思想水平。并且通過文化的傳播實現(xiàn)社會的進步。在知識的發(fā)展過程中，保持理性是尤為重要的。”③張奚若:《中國今日之所謂智識階級》，《現(xiàn)代評論》1926年二周年增刊。之后，陳西瀅也指出，革命并非一兩個人的責任，“知識階級缺少的不是愛國的熱心，而是愛國的能力，如果空有愛國的熱心，而不能引導民眾的愛國，不能為國效力，那么還是無濟于事，面對外國的侵略還是顯得無力。”④陳西瀅:《閑話》，《現(xiàn)代評論》1924年第2卷第30期。這里，他們把啟蒙和理性精神放到了極為重要的地位。這“理性”指的是反對愚昧和迷信的科學態(tài)度，是一種獨立思索的精神;而啟蒙精神，說到底是科學和民主。他們認為，只有通過啟蒙，喚醒國人的靈魂，提高國人的思想，改變他們的精神狀態(tài)，才能使民族具有生機和活力，才能免受外敵的侵略、蹂躪。

“現(xiàn)代評論派”一直崇尚英國式的自由主義，崇尚知識分子作為社會精英在建設社會文化中的啟蒙作用。他們認為，只要社會上有一批忠實于信奉的真理而決不屈從于掌權者的社會精英，以這批精英為核心形成一股強大正直的政治力量，就可以對抗不完備的官僚政治體制，進而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在他們身上，既可以找到英國費邊社知識分子的思想蹤跡，也可探觸梁啟超的“政治對抗力”的精神脈絡。(梁啟超向往西方式的民主——多黨制，主張建立一種“政治對抗力”，認為這是近代政黨制度的基礎和立憲政治優(yōu)越的根本價值。他主張社會精英以忠實于自身理想的原則，聚集擁護者以反對違背信念的任何東西，這股力量就可造成有力的政黨。)總之，他們對知識分子作用的強調(diào)，對文化啟蒙之路的選擇，比任何時期都執(zhí)著。

隨著《新青年》團體的分化，五四新文化運動進入了低潮。大革命又使中國知識分子陣營發(fā)生了大分化:有的主張繼續(xù)深入民族文化內(nèi)部加以批判和反思，而更多的知識分子則主張通過外部的血腥斗爭以拯救民族危機。知識分子的熱點由思想革命階段進入社會革命階段。魯迅也從原來純理性的思想啟蒙中走出來，他意識到通過“火與劍”來改造社會更直接更有效。只有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現(xiàn)代評論派”仍堅持理性批判精神，主張有節(jié)制的革命，更注重學理啟蒙，希望通過思想文化的改造，以求民族的新生。這種溫和的、富有建設性的行為成了一種凝固的尷尬，似乎失去了與現(xiàn)實社會結合的可能，只是一種書齋中的學理。這是當時現(xiàn)實的無奈，更是中國的悲劇。但是，不管怎樣，這種頑強的啟蒙主義思想在中國現(xiàn)代思想史上寫下了獨特的一頁。

《現(xiàn)代評論》從對教育的重視、對法治的呼吁和主張有節(jié)制的愛國運動這幾個方面，對五四的啟蒙主義傳統(tǒng)進行了繼承。這種繼承隨著時代風潮的變化也有發(fā)展，比如蛻去了五四的浪漫激情，更多了理性深沉;蛻去了五四的狂飆突進，更多了反思的凝重;蛻去了只管拿來的急切，更多了如何與現(xiàn)實結合的冷靜。五四啟蒙主義運動就如一場干旱大地上降下的豪雨，五四時期人們興奮的是這場甘霖帶來的清新和滋潤，而20年代中期之后，“現(xiàn)代評論派”關注的是這啟蒙之水如何浸潤干涸的地面，并且試著在大地上插秧栽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