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 暢
(南京大學 哲學系,江蘇 南京 210023)
牟宗三作為現代新儒家中“最富原創(chuàng)性與影響力的哲學家”,對道家哲學的詮釋也具有獨特的風格。他視道家哲學為“境界形態(tài)形上學”,以與儒家的“道德形上學”區(qū)別開來。牟宗三習慣用逆向反觀的方法對儒釋道三家進行梳理與詮釋。對儒家,他從宋明理學對先秦儒家的詮釋來反觀孔孟的精神;對佛教,他從中國佛教各宗的義理來反觀印度原始佛教的智慧。同樣如此,對于道家,他從魏晉玄學對老莊的詮釋來反觀老莊的玄妙。這種方法是依循前人的解釋,順藤摸瓜,找到源頭,看他們的詮釋是否與老莊本有的精神相符合。
老莊道家的哲學體系中存在著許多重要的概念,如道、自然、有無、生等,這些概念是構成道家哲學的基本框架。魏晉玄學家對其作了詳盡的詮釋,主要代表成果是王弼的《老子注》和向秀、郭象的《莊子注》。牟宗三則從王弼注老與向、郭注莊分析道家主要概念。
“道”是道家哲學中最為核心的概念,它是“不可名”、“不可道”的“恒道”。它是創(chuàng)生宇宙天地萬物之源,是形成天地萬物的本根。牟宗三認為,《老子》的“道”不是一個實體,不是存有形態(tài)上的一個概念。他在解釋“道法自然”時說:“‘道法自然’,以自然為性,然道并不是一實有其物之獨立概念,即并不是一‘存有形態(tài)’之實物而以自然為其屬性。道是一沖虛之玄德,一虛無明通之妙用。吾人須通過沖虛妙用之觀念了解之,不可以存有形態(tài)之‘實物’觀念了解之。此吾人所首先應注意之大界限。其次,若移向客觀方面而說道為萬物之宗主,萬物由之以生以成,其為宗主,其為由之以生以成之本,亦須通過沖虛之心境而觀照其為如此者。以沖虛之止起觀,‘不塞其源,不禁其性’,而暢通萬物自生、自長、自相治理之源,此即其為主為本之意?!保?]136“道”不是一個實體性的存在,不是生化萬物的邏輯上的第一原理。它也不是西方的上帝,不是實體性地創(chuàng)造萬物,而是讓萬物自生、自長、自治、自化。從客觀方面看,“道”正如王弼說的“欲言存邪,則不見其形;欲言亡邪,萬物以之生”[2]17。它是一個超越經驗的存在,人們無法通過經驗常識、邏輯推理等方法來認識。但“道”通過生、長、養(yǎng)、育、亭、毒萬物的作用來顯現其存在,以用顯體。也就是說,“道”并非不存在,而是它的存在方式與日常經驗大相徑庭,是無法通過主客對立的理性思維方式來把握的,以致顯現出不存在的樣子。這是“道”的客觀性,是從生化萬物的角度來說的。但同時,它又是一個主觀境界,通過主體對“道”的直覺體證,與“道”融為一體,相互共屬,超越主客對立而達到“玄”的境界。
牟宗三認為,老子的“道”存在著客觀性、實體性、實現性三種性質?!暗馈钡目陀^性與實體性表現在“道”之生成宇宙萬物的過程之中,即表現在其實現性之中。但這種宇宙發(fā)生論并非只是對事實的一種客觀描述,而是通過主體境界觀照到的。他將道家的宇宙論稱為“觀照之宇宙論”,承認物“無客觀的存有形態(tài)之體,而卻有主觀的境界形態(tài)之體。沖虛玄德即體也”[1]143。這是說通過直覺思維體證把握到的境界,就是宇宙之本體。這完全是從主觀境界上進入形上學的。然而他同時又說:“‘無’是客觀之實體,而不只是生活修養(yǎng)上之境界。依此,‘無’有客觀性與實體性。”他認為,老子的形上系統(tǒng)包含的客觀性、實體性、實現性三種性質,“似可為一積極而建構之形上學,即經由分解而成之積極而建構之形上學。但此積極形上學似乎并保不住,似乎只是一姿態(tài)??陀^性、實體性、實現性亦只是一姿態(tài)。似乎皆可化掉者。而《莊子》正是向化掉此姿態(tài)而前進,將‘實有形態(tài)’之形上學轉化為‘境界形態(tài)’之形上學”[1]157。他認為,莊子是將老子之道的客觀實存性完全轉化為主觀境界的存在,“《老子》之道為‘實有形態(tài)’,或至少具備‘實有形態(tài)’之姿態(tài),而《莊子》則純?yōu)椤辰缧螒B(tài)’”[1]156。老子哲學是主觀境界與客觀形態(tài)并存的,而莊子哲學是純粹的主觀境界。
客觀形態(tài)要通過“德”轉化為主觀境界?!暗朗峭庋拥闹v、形式的講、客觀的講,德是內容的講、實質的講、主觀的講。得之于自己的生命就是內容的講、主觀的講。所以《道德經》說:‘孔德之容,惟道是從?!?第21 章)孔德就是大德,大德以道為標準。以道為標準,得之于自己就成其為德,這就是主觀的講,內容的講?!保?]86“德”是主體通過“致虛極,守靜篤”的修養(yǎng)工夫,達到對客觀的“道”的認識:“萬物并作,吾以觀復。”
“道”的兩個表現方式是有與無?!独献印返?章:“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北菊職v來存在著斷句問題,王弼斷句為:“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焙笕硕嘁缽耐醣荆且灿胁簧俜磳φ?。如王樵《老子解》說:“舊注‘有名’、‘無名’,猶無關文義;‘無欲’、‘有欲’恐有礙宗旨。老子言‘無欲’,‘有欲’則所未聞?!庇衢小吨T子平議》也說:“下云:‘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小小疅o’二義而言,若以‘無欲’‘有欲’連讀,既‘有欲’矣,豈得謂之‘玄’?”[4]143斷在“無欲”后面尚可,在“有欲”后面則成“有欲,以觀其徼”,而老子是主張“無欲”的,“有欲”狀態(tài)怎么能稱為玄妙呢?
然而,王弼之所以如此斷句是有他的道理的,王弼注云:“徼,歸終也。凡有之為利,必以無為用;欲之所本,適道而后濟。故常有欲,可以觀其終物之徼也?!保?]1“徼”,是徼向性,牟宗三稱之為“向性”。從“無”的無規(guī)定性、無分性、無限性開顯出一定的指向性,并沿著這個方向最終落成為現實性。牟宗三認為,“欲,即欲向,非必劣義”[1]120?!坝?,不只是在倫理上講的欲望,而是指主體所具有的一定的意向性,萬物有這個指向性才能成其為自身。這里的“欲”是“本于道”的,是道的作用與表現方式?!斑m道而后濟”,“欲”只有合于“道”才能夠成功。牟宗三進一步分析道:“若吾人不能常處于‘有向’之心境中,亦不能見道之終物之徼。若只是常無欲,則道之為無,即為抽象之無。抽象之無,則無掛空而不具體?!保?]120“道”如果完全是無規(guī)定性的無限,不通過有限的存在來表現自己的作用,那么就會淪為體用二分的空寂狀態(tài)。
其實不管哪種斷法,都寓含著一個前提:“無”與“有”、“無欲”與“有欲”都是作為動詞使用的,它們是主觀境界的一種態(tài)度?!盁o”與“有”不僅僅是對道的屬性與特征的一種描述,很大程度上更是一種思維方式,是一種“觀”。當以虛空之“無”觀時,體察到的是萬物無滯塞之微妙;當以向性之“有”觀時,體察到的是萬物之將落為現實性。這種“無”不是沒有掛搭的存在,“有”也不是完全淪為現成之物的狀態(tài)?!暗乐蛐灾兄伙@道之妙用也。道之‘無’性之妙即在成向性之有,而亦即由此向性之有以反顯其妙用也。”[1]122“無”的微妙在于成就現實性,“有”雖有成為現實性的趨勢而不固化。牟宗三形容道:“有而不有,則不滯于有,故不失其渾圓之妙。無而不無,則不淪于無,故不失其終物之徼。”[1]121“有”與“無”并沒有固定化為一個有規(guī)定性的存在者,它們之間是模糊、渾然、“玄”的狀態(tài),超越于被有限性宰割之上。
牟宗三認為,“‘無’是‘動力因’,使一切東西有存在,使一切東西完成其為自己,完成其為自己就是它的目的?!疅o’是使它存在,以什么存在的樣相表現出來呢?光是‘無’不夠,要通過‘有’這個觀念。所以《道德經》說:‘有名萬物之母?!?第1 章)又說:‘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勢成之?!?第51 章)通過物之形,勢之成,它的‘目的因’就完成了,萬物都出現了,那個目的就達到了?!保?]78通過“不生之生”的動力因,讓開場域,讓萬物自生,這就是“道”之生。“道”的無目的之“目的”就是使萬物成為其自身。這種生不是存有形態(tài)積極的“生”,而是一種負面的消極的“生”。
這個“無”要借助于“有”才能發(fā)揮其作用,不僅是萬物之“有”,而且是道之“有性”。如果說“有”是一種存在者,道之“有性”則是存在者產生的根源,是種種現實性尚未顯發(fā)出來的徼向性。這個“向性”在時間中必然產生“形勢”,只有通過“形勢”,才能將“無”的作用顯現出來?!独献印返?1 章言:“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薄独献印返?1 章言:“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勢成之?!崩献拥摹暗馈钡淖饔檬且皠荨眮肀WC的,只有與“道”相匹配的能夠掌控客觀世界的“勢”才能將“道”的作用表現出來。
在人生哲學與治國謀略方面,老子是針對統(tǒng)治者、在上者、有權勢者而言的,他將“王”、“道”、“天”、“地”并列為“四大”。這里的“王”,有的版本作“人”,這個“人”并非一般的人,而是具有勢位之人。這種客觀勢位,在老子那里似乎只有“圣人”才能具備,“圣人”不僅是得道者,還是君主,有似于哲學王。《老子》第7 章道:“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無私邪?故能成其私。”主體通過直覺體證與道合一,消除自我,無身、無私,反而可以達到“身存”、“成其私”的效果。這里的主體如果只是一般的無權無勢的百姓,就發(fā)揮不出這么強大的客觀效果?!独献印返?7 章言:“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边@個“我”是指“圣人”,在上位者,與民相對。因此,才能發(fā)揮出無為而治的效果?!稘h書·藝文志》說:“道家者流,蓋出于史官,歷記成敗存亡禍福古今之道,然后知秉要執(zhí)本,清虛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君人南面之術也?!笨梢姡献拥闹腔劬褪轻槍鞫缘?。君主的“勢”是要通過上下尊卑的禮來保證的,因此,老子不可能反對真正的仁、義、禮。他所反對的仁義與禮只是淪為形式化、工具化之后的東西?!肮世献又^圣棄智,絕仁棄義’,實非否定圣智仁義,而乃借‘守母以存子’之方式,‘反其形’以存之也?!保?]143
這種“勢”主要表現為外在的客觀的權勢,而莊子則完全將其轉化為內在的心境,變成“純粹的境界形態(tài)形上學”。在莊子看來,“勢”不在外在的客觀世界,而在于自己的境界之中。莊子能夠藐視權勢,昂然富貴,無待于萬物,這是勢之大者。他的意志能夠掌控萬物,在于他的無執(zhí)著,不黏滯于萬物,消除這個意志對萬物的控制欲,所以能夠達到對萬物的掌控。既然“道”不需要外在的“勢”來保證它的效果,那自然也就純然任自己的主觀意志而行,這是“勢”的內在化。如漆園吏之在下位者通過主觀境界的逍遙如何能使百姓自化、自正呢?只能達到一人之逍遙而已。不借助“勢”是完成不了化成天下的,是無法讓開場域讓客觀之物自生自長的。莊子后學有鑒于此,于是在外篇《莊子·天道》中說:“夫帝王之德,以天地為宗,以道德為主,以無為為常。無為也,則用天下而有余;有為也,則為天下用而不足。故古之人貴夫無為也。上無為也,下亦無為也,是下與上同德。下與上同德則不臣。下有為也,上亦有為也,是上與下同道。上與下同道則不主。上必無為而用下,下必有為為天下用。此不易之道也?!鄙蠠o為、下有為才能發(fā)揮“無為而治”的作用。又曰:“本在于上,末在于下;要在于主,詳在于臣。”君臣不同道、不同德、不同事,是要造成一種勢差,發(fā)揮出“道”的動能。
“無”要通過“有”表現出來,這是“道”的實現性過程。這個表現過程是在時間中完成的,是通過生、長、育、亭、毒、養(yǎng)、覆等一系列的過程逐步完成的,而其中最為關鍵之處在于“生”。
“生”的涵義甚為復雜。郭象在注《莊子·齊物論》“夫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己也”一段中說道:“無既無矣,則不能生有,有之未生,又不能為生。然則生生者誰哉?塊然而自生耳。自生耳,非我生也。我既不能生物,物亦不能生我,則我自然矣。自己而然,則謂之天然?!保?]26郭象的意思是,“無”是空無、無限的,無法生出有限的“有”,既然連“有”都不存在,那么萬物又如何能從“有”生出來呢?這樣只能得出萬物是自生的結論。然而,郭象的理解是否與老子的“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矛盾呢?①其實兩者并不矛盾。之所以看上去矛盾,其實是我們將“有”與“無”都作實體性的理解,然后將其劃歸為宇宙生成論。牟宗三道:“蓋無非死體,非頑空,乃一無限之妙用,其生有乃必然者。而郭注‘無既無矣,則不能生有’,此即將無視作以單純之無,抽象而空名之無。”[1]174將“無”作實體性理解,又不似郭象之所為。他認為,這是郭象故意用的吊詭之法,其目的是引出物之自生,是要排除“無生有”的因果模式。從這個角度講,郭象的“無生有”不能作實體性的因果方式的理解。
對于《老子》的這段話“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王弼注云:“天下之物,皆以有為生。有之所始,以無為本。將欲全有,必反于無也。”[2]110牟宗三分析道:“‘皆以有為生’,即物形勢成,長育亭毒也。是在有形有名范圍內而完成其實際之生也。此為內在意義之‘生’。而‘內在意義’之實際之生皆必由沖虛之德而開出。此即‘有之所始,以無為本’也,即‘有生于無’也。此為‘超越意義’之生,即無形無名,道生德畜之生也。”[1]141牟宗三認為,道家哲學中的“生”并非經驗世界中實有之間相互變現轉化之“生”,而是一種主觀境界。這種主觀境界具體表現為沖虛之玄德,通過主體的自我隱藏,消除妨礙萬物自我生長的不利因素。萬物本有生生之意,本有一種成為其自身的力量,只要“不塞其源,不禁其性”,萬物總是會順著本源本性自己發(fā)展的?!皩τ谏鐣酥寥f事萬物,你若不去騷擾它、操縱把持它,它自己會生長。這叫‘不生之生’,你讓開一步,‘不塞其源,不禁其性’(王弼語),它自會生長,這就等于你生它?!保?]74這種“生”是“不生之生”,是主觀境界消除“自我”,將“自我”融于萬物之存有形態(tài)的實現過程之中,萬物之成就亦是“我”之成就。“道之生萬物,既非柏拉圖之‘造物主’之制造,亦非耶教之上帝之創(chuàng)造,且亦非儒家仁體之生化。總之,它不是一能生能造之實體。它只是不塞不禁,暢開萬物‘自生自濟’之源之沖虛玄德。而沖虛玄德只是一種境界。故道之實現性只是境界形態(tài)之實現性,其為實現原理亦只是境界形態(tài)之實現原理?!保?]142境界形態(tài)就是“無欲以觀其妙,有欲以觀其徼”,“無欲”是主體排除經驗世界包括氣質、經驗、欲望等的干擾,消除“小我”,讓本體自我顯現;“有欲”就是將本體之顯現置于生長萬物的可能性之中。這個顯現過程是實現原理,是不離開本體的實現原理,所以稱之為“境界形態(tài)的實現原理”。簡言之,“無”與“有”是體用關系,“無”通過“有”來表現自身,也必然要通過這個實現性的方式來表現自己;“有”在生長變化成“始制有名”的具象之物時,也就是“無”的作用?!盁o”之生“有”,就是母子的關系,“知子守母”②,體用不二。
“自然”是道家最為重要的概念之一,尤其是在莊子哲學中,其重要性甚至已經超過了“道”。魏晉玄學的主要論題之一便是“自然”與“名教”的關系問題,但對于“自然”的內涵卻存在著不同的理解。牟宗三認為,“此‘自然’亦是沖虛境界所透顯之‘自然’,非吾人今日所謂之自然世界或自然主義所說之‘自然’也?!匀皇澜纭匀荒酥缚陀^實物自身之存在言,而境界上之自然則是指一種沖虛之意境,乃是浮在實物之上而不著于物者。故‘天地任自然’是依沖虛而觀所顯之境界上之自然。又,自然世界中之自然物,一是皆他然者,即是相依相待而有條件者,依條件而存在。依此而言,正皆非‘自然’,而實是‘他然’。而境界上之自然既不著于物而指物,則自亦無物上之他然,而卻真正是自然。正是遮撥一切意計造作而顯之‘灑脫自在’之自然,此即是沖虛而無所適、無所主之朗然自在”[1]128。這段話是說,老莊之“自然”不是今天我們所謂的“自然世界”或“自然主義”的“自然”,后者的“自然”是在時間空間之下的存在層面說的,既是時空中的有限性存在,則它們必然是有所依待的,是不自由的,是“他然”。真正的“自然”是要擺脫經驗世界的干擾,超越于時間空間之上,按照其本來的樣子呈現,這種呈現要通過主體境界的遮撥、沖虛,消除自我,讓萬物自我朗現。
自然主義之“自然”包涵了欲望等氣質之性?!度珪x文》卷72 載有托名向秀的《難嵇叔夜養(yǎng)生論》,其文道:“且夫嗜欲,好榮惡辱,好逸惡勞,皆生于自然?!毁F,天地之情也?!私韵韧跛?,關之自然?!蛉撕逍卸谒嘉逦?,目思五色,感而思室,饑而求食,自然之理也。……天理人倫,燕婉娛心,榮華悅志。服饗滋味,以宣五情。納御聲色,以達性氣。此天理之自然,人之所宜,三王所不易也?!蹦沧谌J為,此文以欲望為自然,乖離心智,其風格疑非注莊之向秀所為,或是時人托其名而作,或向秀故意借時人之見作反論,以激發(fā)嵇康“高致”。欲望屬于人生來就有的,這是自然主義者如荀子等的基本觀點。但這種“自然”沒有真正的“自我”,或者說這種“自然”是肉身之“小我”本來的樣子。如果對這種“自然”的認識放任不加約束,就會達到魏晉風度中的恣肆放誕、縱欲無度的程度。自然主義之“自然”是沒有主體意識的,完全的順欲而動,即便節(jié)制欲望,也是后天的人為,亦非“自然”。
真正的自然是“天然”,如郭象說:“自己而然,謂之天然。”天然的意思不是指初生之態(tài),而是指它的先天性,這種先天性具有純粹性而不會被后天經驗所污染與雜糅?!肚f子·秋水》說:“何謂天,何謂人?北海若曰:牛馬四足是謂天,落(同“絡”)馬首,穿牛鼻是謂人。故曰無以人滅天,無以故滅命,無以得殉名,謹守而勿失,是謂反其真。”天,是自然,是沒有人為因素改變這種先天性的狀態(tài)。人,則是有意識地破壞這種先天性。莊子以牛馬譬喻人的主觀境界,不可假以人為,一任天然,隨波逐流而不變其真性。
以筆者之見,“自然”之“然”或可作動詞解,同“然否”之“然”,作“肯認”之義。與莊子同時的《孟子》中有“先得我心之同然”,朱子注此“然”為肯認之義?!叭弧?,若作為樣子、狀態(tài)解的話,只是一種描述性的靜態(tài)呈現。若作動詞“肯認”解,則更顯其動態(tài)之美。人心皆有所徼向肯認,這是每個有限之存在都具有的個體性。莊子說,泥鰍喜卑濕之地而人惡之;人以西施為美,魚見而驚走。不同的存在有不同的存在性,各有其“然”。“自然”就是自己依循本性之趨向而動,“道法自然”就是使萬物追求自身,成為自身,完成自身肯認之趨向。道家“以虛無為本,以因循為用”(《論六家要指》),即通過主體的主觀境界之觀照,虛無其心,因循于萬物之性,順從萬物之“然”,放棄自我的參與和妨礙,成就萬物,成就彼等自身。讓萬物追求自我,完成、實現自我。牟宗三認為,對于萬物,“道家采取觀照的態(tài)度,觀照就是玄覽。玄覽就是對通過‘目的因’所完成的那些東西,在返樸歸真的態(tài)度下,各令其歸根復命,使每一個東西各歸其自己。人的生命所以不自在、不自由,就是不能夠歸其自己,四分五裂,東拉西扯”[3]86-87。
牟宗三通過對道家?guī)讉€重要概念的梳理,展示了他對道家哲學的獨特看法。他視道家哲學為“境界形態(tài)形上學”,道生成宇宙萬物的過程并非主體對象的純粹的客觀描述,而是主體的主觀境界的客觀表現。老子哲學中存有形態(tài)的客觀性、實體性、實現性,在莊子哲學中已經完全消弭,成為“純粹的境界形態(tài)”。在對道德、有無、生、自然這幾個概念分析中,牟宗三對道家哲學的宇宙生發(fā)過程與主觀境界的觀照意識作了詳盡的發(fā)揮。這對我們研究老莊哲學具有重要的啟發(fā)意義。
注釋:
①帛本、今本都如此作,較之簡本多一個“有”字,簡本作“天下萬物生于有,生于無”。有與無是并列關系還是從屬關系呢?從郭象的意思來看,應是從今本視之為從屬關系的,“有”從屬于“無”。若從簡本視之為并列關系,則不存在“無中生有”的問題。既然王弼郭象皆從今本,而牟宗三之解釋亦根據今本,故在此處權以今本為據。
②“無”是天地之始,“有”是萬物之母?!独献印返?2 章:“天下有始,以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復守其母,沒身不殆?!?/p>
[1]牟宗三.才性與玄理[M].長春: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0.
[2]樓宇烈.老子道德經注校釋[M].北京:中華書局,2008.
[3]牟宗三.四因說演講錄[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4]俞樾.諸子平議[M].北京:中華書局,1954.
[5]郭象.莊子注疏[M].成玄英,疏.北京:中華書局,2011.